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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22-06-24 21:24:04謝志強(qiáng)
      文學(xué)港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火狐沙丘綠洲

      謝志強(qiáng)

      多年以后,我出公差,乘從上?;貙幉ǖ腡793次空調(diào)軟座特快,一口氣讀完了烏拉圭作家卡洛斯·M·多明蓋茲的長篇小說《紙房子》,瞬間想起40年前,我翻入裝滿書的那個大木箱子,驚動了書堆里的老鼠和蟲子。那些饑餓的小動物,以書為窩,就像從童話里跑出來,卻以承載了它們的一箱書為食物。

      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dú)》有一個經(jīng)典開頭:“多年以后,奧雷連諾上校站在行刑隊面前,準(zhǔn)會想起父親帶他去參觀冰塊的那個遙遠(yuǎn)的下午。”(高長榮譯本)

      記憶猶如冰塊。我也從現(xiàn)在的視角詮釋童年的記憶,仿佛我是童年的我的父親。童年的我幻想的書都是童話,經(jīng)歷也像童話里的歷險。

      當(dāng)時,父輩在沙漠里開墾出一大片農(nóng)場,如果騎著馬,由東至西,約莫花三個小時,其東南面就是世界第三、中國第一大的塔克拉瑪干沙漠?!八死敻伞币鉃椤斑M(jìn)去出不來”。大人不可能整天把小孩拴在褲帶上,就用諸多危險的故事阻止小孩擅自進(jìn)沙漠。家長們仿佛統(tǒng)一了口徑,所有沙漠“歷險”的故事都是一個模式:“進(jìn)去出不來”??墒?,小孩會把危險的傳說轉(zhuǎn)換成美妙的童話,不過,家長講的故事還是起了效果,我們小孩只是站在綠洲的邊緣望沙漠,那滿目的已枯朽的胡楊樹,就像結(jié)束了一次漫長而又慘烈的戰(zhàn)役的戰(zhàn)場。

      童年時,我以為“郵票大的”農(nóng)場就是整個世界了。“許多東西都叫不出名字”,即使已有名字,小孩也會自以為是地重新命名,而且,樂此不?!鞘俏覀冃』锇榈臐h字游戲。包括人,我會起個狗的名字。名賤好活。現(xiàn)在想一想,古代造字——命名,若把人命名為狗,把狗說成人,豈不成為另一套語言體系了?一旦命名,就約定俗成。那么,課本里的名詞就不一樣了。

      那一年,我念小學(xué)五年級(坐緊挨講臺的課桌),像只饑腸轆轆且嗅覺靈敏的警犬,到處找書。聽說抄家來的書一律封存在露天電影院舞臺背后的化妝室里。我生來膽子小,不知從哪里借了膽量,單獨(dú)行動。

      沒有戲和電影,舞臺閑置了(場地泛起了堿殼),那是小伙伴的戰(zhàn)場,分成敵我兩方,躲在舞臺兩側(cè),打土塊仗?;瘖y室,對開門上了鎖,還貼了交叉封條。門上端兩扇小窗的玻璃碎了,可見已有人捷足先登。那小窗口只夠容一個小孩鉆進(jìn)。地上有壘起的磚塊,墊腳。

      鉆進(jìn),溜下。一眼鎖定了一口大箱子,像護(hù)林員的小木屋,看到了裂縫里露出里邊的書。那是裝道具的箱子,比我還高。我翻進(jìn)去,落在書上。頓時,亂七八糟的書堆里傳出一陣吱吱亂響,仿佛我闖入了別人的地盤,老鼠、蜘蛛,還有不知名的蟲子,驚慌失措,到處亂竄。要么往深處,要么從縫隙逃竄。我還聞到鼠味,像瞌睡者終于找到了床,手腳伸展,躺在書上,如同在浴缸里洗澡那樣。應(yīng)了那句話:手里有糧,心中不慌。

      《紙房子》(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年7月第1版)里的主人公——書癡,用書壘了間房子,結(jié)果,書籍坍塌,成了他的墳?zāi)?。我還從來沒見過那么多書,我躺在書上,好像過年拿到了喜歡的糖果,忍著饞不入口,延遲享受,幻想那是一箱童話書,我躺在童話上邊。我曾經(jīng)在上海支邊青年“寧波”那里借讀過《寶葫蘆的秘密》《安徒生童話》。童話吊起了我的胃口,就如同我把農(nóng)場視為“整個世界”,而所有的書都是童話。

      可是,道具箱里竟然沒有一本童話。翻遍了箱子,我沒打擊老鼠,它們逃它們的,我找我的。我找到一本《紅樓夢》,有老鼠噬咬過的缺口,就如同我啃過的馕。

      我揣上《紅樓夢》,那是寧波點(diǎn)過名要的書。寧波是個綽號,他十六歲(虛報年齡進(jìn)疆),跟我是同鄉(xiāng)——以他祖籍起的綽號。我和寧波,悄悄地以書換書,我找大人看的書給他,他借給我小孩看的書,現(xiàn)在稱以書會友。我和他只是像電影里的地下工作者,單線聯(lián)系,秘密接頭。后來上高中,每每讀到“孔乙己”站著紅了臉,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我就像找到了知音,獲得了安慰。小時候,我一撒謊就臉熱,一緊張就結(jié)巴。

      那天晚上,寧波在宿舍里,接過《紅樓夢》,我期待他的喜悅——對我贊賞,我出來并帶出了他喜歡的書。他卻一臉的遺憾,還計較說:前兩冊呢?

      我對大人的“夢”(《紅樓夢》是大人的夢)沒興趣:怎么一個夢還分成三塊?寧波變戲法一樣拿出另一冊《安徒生童話》,說明一個人寫一本書,可以分為多冊,拆零出售。

      于是,寧波趁機(jī)吊我的胃口,說:還有幾本《安徒生童話》,還有《格林童話》。他比劃著書的規(guī)模,又說,有一箱童話,我藏在沙漠里了。沙漠哪個地方?一個大沙包里,沙包上有一叢紅柳。為了加強(qiáng)真實(shí)性,他加載了紅柳的細(xì)節(jié),似乎是他臨時做了個記號,其實(shí),沙漠里,許多沙丘上長有紅柳。

      接著,寧波給我列了個書單,除了《紅樓夢》上中兩冊,還有《封神演義》。他許諾,我找到書單里的書,他就取回沙漠里的書,讓我看個夠。

      我重進(jìn)了化妝室,無功而返。我向所有的小伙伴秘密求援,也毫無結(jié)果。而且,小伙伴擔(dān)心,那都是“封資修黑貨”,找到了,要牽連到家長。

      綠洲里找不到,就進(jìn)沙漠找——繞過寧波。過后,寧波知道我“進(jìn)去又出來”之后,笑了。他編了一個謊,其實(shí)沙漠根本沒有“一箱童話”。他只是用一箱不存在的童話,釣出他想要的書。我卻信以為真,第一次涉足塔克拉瑪干沙漠。

      多年來,我反復(fù)演繹“進(jìn)去”的前夜那強(qiáng)烈的念頭,還給那一段意識流起了個小標(biāo)題:沙漠里的書或書中的沙漠。

      寧波說,他有書藏在沙漠里。我第一次失眠了,我的腦袋里一會是沙漠,一會是書,漸漸的,成了沙漠里的書,書中的沙漠。誰在誰的里邊?沙漠很大,書也很大。書中是沙漠,沙漠藏著書。每一粒沙子,每一座沙丘,都是書中抖出的字。只是不知寧波藏在沙漠里具體是什么書,否則,我就把字組合成沙,或把沙排列成書中的文。書中的字小,沙漠的沙粒也小。每一粒沙子,每一座沙丘,都是我進(jìn)沙漠尋找書的線索。寧波只是藏了書,不提藏了什么書,我就沒辦法把沙或字有序地組合成“童話”。老師出過一個題目,我就能調(diào)動漢字,創(chuàng)造出一篇作文,還是范文。我知道,寧波所說的書,一定是對我胃口的童話。終于,我進(jìn)了夢,而且夢到了書,還沒來得及打開書,我就醒了。我背起書包,上學(xué)的路上,沒跟小伙伴同行,而是轉(zhuǎn)向通往沙漠的機(jī)耕路,徑直進(jìn)入沙漠找書,仿佛我搖身一變,鉆進(jìn)一本書里那樣,那是童話世界。稻子正孕穗,稻田正排水。田野里,大渠小渠,到處都是流水響,像演奏一場田野交響樂。稻田的水排進(jìn)小毛渠,小毛渠的水匯入排堿渠,排堿渠的水流進(jìn)沙漠,沙漠把帶著甜香的水吸進(jìn)自己的肚子里,沙漠很能喝。機(jī)耕路上就我一個人。路旁的林帶里有羊群。沙棗熟了。

      我閱讀過幾本寫沙漠歷險的書。有一本童書,也寫了塔克拉瑪干沙漠,一看,就知那個作家沒有親歷,他直接寫沙漠,大而險,還放入了許多沙漠的知識。那是吃力不討好的寫法。當(dāng)時,我還是個小孩,進(jìn)去,我的記憶里留下的是“小”——小孩對沙漠的反應(yīng),比如干燥、呼吸,都是對沙漠、太陽的反應(yīng),我關(guān)注的是細(xì)節(jié)——微小的物事。甚至,置身“大”,我感覺到自己的渺小。消解了我在綠洲的“偉大”,大人都強(qiáng)調(diào)、宣稱“偉大”“征服”。進(jìn)入沙漠腹地,不知不覺,我忘了進(jìn)來的目的,轉(zhuǎn)而應(yīng)付我的處境。迷失、干渴,都是要命的遭遇,滿眼都是沙子、沙丘。

      現(xiàn)在,我想到博爾赫斯,他常以物件傳達(dá)哲理——他對人生、對世界的看法。比如迷宮,一個國王精心設(shè)計了一個迷宮,作為懲罰,讓人迷失在里邊,而征服者把那個制造迷宮的國王流放到更大的迷宮——沙漠腹地。童年的記憶,得有后來加載方顯意味:寓言、隱喻。沙漠是最大的迷宮,童年的我迷失其中。

      1982年,我調(diào)回父親的家鄉(xiāng)——江南水鄉(xiāng),見識了湖和海(我想大海是流動的沙漠,沙漠是凝固的大?!?yàn)樯衬镉泻X悾N乙幌伦酉氲缴衬锏暮J序讟?。江南真?shí)的湖和沙漠幻象的湖竟然一模一樣(我恐懼“一樣”的東西)。現(xiàn)在的我,望著童年的我朝沙漠的湖奔去,藍(lán)藍(lán)的湖水,湖邊綠樹成蔭,像一面鑲了紋的鏡子。鏡子也是博爾赫斯小說常用的物件。奔跑中,目標(biāo)消隱——湖景被沙漠替換了,好像教室里擦黑板那樣。也如同有一次我做夢,對著鏡子,鏡子里空白,我嚇了一跳:怎么沒有我?

      童年的我,總是混淆幻想與現(xiàn)實(shí)的界線:夢境與現(xiàn)實(shí),童話與現(xiàn)實(shí)。知道海市蜃樓已上高中。一個小孩看見沙漠“蜃景”,以為沙漠架起了一面鏡子,鏡子里反映出的是現(xiàn)實(shí)某處的湖(多年后,我一眼認(rèn)出家鄉(xiāng)的湖似曾相識,反應(yīng)是:沙漠的鏡子能照出那么遙遠(yuǎn)的湖?)。鏡戲弄人。我擔(dān)心自己會成為傳說中的一具干尸,風(fēng)化為沙粒。我記得走不動了,沙漠、太陽吸收著我身體里的水分。我躺在沙丘的背陰處。呼出吸進(jìn)的氣,又干又熱。舌頭舔嘴唇,嘴唇干裂,像修理連打磨模具的砂皮。

      沒有恐懼能算是“歷險”嗎?有炙熱的陽光,干燥的沙子,但是,死亡的恐懼、迷失的絕望占據(jù)了大人的故事。難道沙漠對待大人和小孩不一樣嗎?現(xiàn)在,兩個細(xì)節(jié)被迅速地釣出來。好像脫離所在的畫,一只螞蟻,一叢紅柳?;蛟S,小孩眼中的細(xì)節(jié)替代了大人所說的恐懼,或許,還沒有大人的故事所說的找到了“寶藏”。找到了書,沙漠會起大沙暴嗎?

      沙漠里,所有的東西都愣呆了一樣,那是持恒的靜止。我合上眼,透過眼皮,一片紅暈,像大火燃燒。睜開眼,天上有無數(shù)個太陽,一團(tuán)一團(tuán)耀眼的光團(tuán),像傳說中,天上有十個太陽。不止十個。我不敢看也看不出究竟哪一個是原來的太陽。

      我感覺臉一側(cè)有動靜——后腦勺已在沙丘上壓出了一個窩。側(cè)過臉,一只黑螞蟻扛著一片小指甲蓋一樣的紅柳葉子,像撐著一把陽傘。大概是上去時還平坦,下來時,突然聳起了一座山。螞蟻似乎在猶豫,是繞過山,還是翻過山?我翻了個身,挪開——這座沙丘是螞蟻的地盤。我躺過的地方,留下我身體的輪廓。

      我關(guān)注著單獨(dú)行動的螞蟻,它要把葉子搬到哪里去?不遠(yuǎn)的地方肯定有它的家——蟻穴?;蛟S,它能提供藏書的線索。它竟然向我走來?,F(xiàn)在的我想起一句話:喊山山不過來,就向山走去。我又翻了個身,一退再退。那片小小的葉片,像旗幟,它是旗手。我好奇,我在螞蟻的眼中是什么?

      我伸出手,平攤開,貼著沙子,螞蟻登上了我的掌心,我屈起五指,想象孫悟空翻了幾個筋斗,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他以為翻出了如來佛之掌,就得意地撒了一泡尿,抬頭看見五個指頭——我對螞蟻說:你落在我的掌心上了。只是,我不收起手掌。

      那一刻,好像我置身在另一個環(huán)境,或者,我忘了在沙漠里迷失了,我只凝視著一點(diǎn)——那只黑螞蟻。我平展著手掌,起身,像端著一個盤子那樣,仿佛讓螞蟻騰云駕霧,走下沙丘,降落手掌。該下來了。

      我替它著急。嫌它走得太慢,我捏起葉子,說:我來幫你。我隨便走幾步,螞蟻卻要走好久。螞蟻扛起我放下的葉子,我又“奪”過葉子,放到幾步遠(yuǎn)的地方。你說你要上哪里去?根據(jù)螞蟻前行的方向,反復(fù)三次,我放葉子,它扛起來。我還打前站,走十幾步,回頭望,發(fā)現(xiàn)螞蟻沒有追葉子,它不見了,好像一粒沙子消失在茫茫的沙漠里。

      我和小伙伴在連隊的曬稻場捉迷藏。我特別會藏。小伙伴找不到,就回家睡覺了。我以為游戲還在進(jìn)行,還得意,在稻草垛的一個狗窩里睡著了。第二天上學(xué),我宣布:不跟你們玩了。其實(shí),我害怕小伙伴不跟我玩。幾次讓螞蟻?zhàn)啡~子,它對葉子失去了興趣。我?guī)退活I(lǐng)情。怎么能放棄“旗幟”溜號呢?我聞葉子,猜不透我到底哪里出了錯——把游戲搞砸了。我把葉子埋了起來。我舔舔嘴唇,又咸又稠,裂口子,出了血。

      我又躺回沙丘一側(cè)我的輪廓里,像鐵水澆入沙子的模印里。

      父親給我講過屯墾戍邊——沙漠里墾荒的故事(其結(jié)果,就是我童年到青年生活的農(nóng)場,綠洲里看不出曾經(jīng)的沙漠痕跡)?;哪飰ǖ?,兩頭不見太陽,收工常常天已黑,有戰(zhàn)士迷失方向,走進(jìn)沙漠,差一點(diǎn)“出不來”。連隊就采取措施,在駐地保留的一棵粗壯的胡楊樹上豎了一面紅旗,掛了一盞馬燈——引導(dǎo)方向,就再沒出現(xiàn)過迷失的情況。

      很可能,我受了旗幟的啟發(fā),我躺的那個大沙丘,起初,我認(rèn)定就是寧波藏書地方,我用手刨了一陣,就像動物打洞。沙漠能將放在它上邊的異物藏得一絲不露。風(fēng)還吹出漂亮的沙紋。除了沙子還是沙子,也絲毫看不出藏書的跡象,幾乎耗盡了最后一點(diǎn)力氣。我看著沙丘頂一叢紅柳,像小女孩扎束著的沖天辮子。我脫下左臂上的紅袖標(biāo)——紅小兵。爬上去,套在紅柳上。一叢綠中一點(diǎn)紅。知道走不出了,沙丘上惹眼的紅,可以提供尋找的“方向”。紅袖標(biāo)在微風(fēng)中,像火炬——美術(shù)課上我畫過。

      太陽也累了,沉入沙漠西邊的地平線。我喊過,哭過。沙漠順手把我的聲音沒收了。夜色籠罩,我像被包圍一樣?;鹁嫦缌?。月光朦朧,涼涼地照在沙丘上,像鋪了一層嚴(yán)霜。起了微風(fēng),冷嗖嗖。沙漠晝夜溫差懸殊,像從酷暑轉(zhuǎn)為寒冬。我站在套有紅袖標(biāo)的紅柳叢旁,盼望有人。

      于是,我看見移動的一點(diǎn),憑影子的輪廓,我斷定那是一只沙狐。夜色已消除了所有東西的色彩,可是,我莫名其妙地賦予了狐貍紅色。大人稱赤狐,小孩叫火狐。我沒見過火紅的狐貍,火狐早已住進(jìn)我的腦袋里。

      現(xiàn)在,我不能輕易地判斷,兒時的我是否把綠洲的“紅海洋”投射到沙漠里的狐貍的毛色,那可能更接近將傳說中的火狐的紅色注入現(xiàn)實(shí)的沙狐。那可是我向小伙伴炫耀的資本呢。小伙伴很稀罕沒見過、不一樣的東西。

      沙漠里迷失,大人的故事里的主人公,都是大人,怎么歷經(jīng)各種艱險還是走不出沙漠。故事里很少說到動物,個別大人“出來了”,也跟動物無關(guān)。

      起初,我認(rèn)定火狐的窩一定在這一片的某個沙丘里,看樣子,它要引開我。漸漸地,我感覺它在跟我捉迷藏,一會兒隱在沙丘背后,一會兒又在另一座沙丘露出——我已沒力氣、沒興趣玩游戲了。我離那個扎了紅袖標(biāo)的大沙丘很遠(yuǎn)了。

      我費(fèi)勁地追幾步,它輕松地跑幾步,看樣子,它還不害怕我,不甩掉我,讓我跟著,還保持距離——我擔(dān)心,它一閃入沙丘背后,就再也不露頭了。突然,它出現(xiàn)在一個沙丘頂上,索性居高臨下,坐等著我。我走近了,它又消失在沙丘背后。

      我只能在沙丘之間繞行,火狐卻翻一座座巨浪般的沙丘。不知過了多久,沙丘漸少了,前邊是開闊而平坦的沙地。它輕盈地跑一陣,我吃力地跟好久?;鸷膬裳?,像豆粒般的光點(diǎn)。跟著它沒錯,它一定是進(jìn)綠洲打食。

      月亮似乎明亮了許多。跟著跟著,我發(fā)現(xiàn)遠(yuǎn)處有一點(diǎn)光亮。我知道跟對了。漸漸地,有一道高高的屏障,那是沙漠和綠洲之間的林帶——防沙林。我聞到了風(fēng)送來的綠洲的瓜果、水稻的氣味。我終于“走出來”了,回到我熟悉的地盤。

      穿過林帶,就是田野——綠洲上的所有物事,我都一清二楚?;鸷Я耍孟袼淹瓿闪耸姑?。我倆分道揚(yáng)鑣。

      連隊的燈已熄滅。我家還亮著燈。記得我曠課,到渠里洗澡,那是天山融化的雪水,冷得刺骨,我一絲不掛上來,躺在渠堤燙燙的沙子上,沾了一身的沙子,像沙人,我會做一個動作,立起,彎腰,從跨下望連隊、田野,所有的東西都顛倒了?;氐郊?,我撒謊,父親用指頭在我的胳膊上劃了一下,說:你去洗澡了。接著,我做好了挨揍的精神準(zhǔn)備,但是父親沒揍我,這是第一次赦免。他說:你身上一股子沙漠的氣味,你進(jìn)那里干什么?不要小命了。母親說:回來就好。父母已知我沒上學(xué),遲遲不歸,就發(fā)動了很多大人在綠洲尋找過我。我沒透露秘密——為了一箱“童話”,那還會連累寧波。

      我睡得特別“死”。我還喝了一肚子水,水在我的肚子里哐 響。那一夜,仿佛我還躺在松軟的沙丘上。我被一陣喧鬧聲吵醒,聽得出是鄰居家的雞被盜了。鄰居家的小孩是我同班同學(xué),他的母親嘴巴很厲害,像刀子,不饒人。她在咒罵偷雞賊——母雞是生蛋的模范。她罵人很難聽,像倒馬桶。

      那是個大禮拜天(農(nóng)場隔十天休息一天)。按父親的說法:太陽已曬到屁股了。我起來,看熱鬧。我暗笑大人,失了雞,腦子里只懷疑人,怎么不想狐貍?腦子不會轉(zhuǎn)個彎?我差一點(diǎn)要說:我知道是誰偷了雞。

      我不能出賣火狐。它引導(dǎo)我走出了沙漠。我已把火狐當(dāng)成了秘密的伙伴。我約了同學(xué)一起到馬廄掏麻雀窩、爬苜蓿垛。

      我終于憋不住了,好像秘密在發(fā)酵、膨脹。父親曾給我講過黃鼠狼偷雞的技巧。我把故事的主角換成了火狐,邊敘述邊表演:夜晚,火狐打開雞窩的門,銜住雞脖,像炊事員抓著飯勺的木把柄,然后用毛茸茸的尾巴輕輕地拍打著雞尾,母雞就乖乖地跟著火狐并行,像跳雙人舞那樣,母雞一聲不吭,雙雙走出連隊。

      我甚至把手當(dāng)成狐貍的尾巴,溫柔地拍著同學(xué)的屁股,把他當(dāng)成母雞,我扮火狐。他問:然后呢?我佯裝一口咬斷雞脖,說:就這樣,火狐帶著戰(zhàn)利品,勝利回到沙漠,那里有它的家。

      故事把他引到另一個方向,他遙望沙漠,只覺得有趣,還是沒聯(lián)系到他自家失蹤的母雞,罪魁禍?zhǔn)椎幕鸷?。我猜,我和火狐進(jìn)了綠洲,回到“綠洲”我就“偉大”了,火狐反過來,悄悄跟隨著我,來到了連隊。

      1982年底,按照限定的時間,我緊趕慢趕,乘烏魯木齊至上海的列車,由上海中轉(zhuǎn)到寧波,報到,任教。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在夢里返回綠洲農(nóng)場。有一個夢,我記憶猶新,在夢里,地在顫抖,像發(fā)生地震一樣。踏上了綠洲的土地,我看見渠邊一個小男孩,赤身裸體,在玩泥巴,他捏了很多泥偶,其中有狐貍、雞、小孩,竟讓小孩長了個小雞雞。我笑了,向他打聽我的老連隊、曬稻場。他專心地捏泥偶,像創(chuàng)世。我稱贊了他的泥偶。我套近乎,說我的小時候也捏過這玩意兒。于是,他立起,彎腰,低頭,把沾著泥沙的屁股朝向我,胖乎乎的臉從胯下朝我看,還做了個滑稽而得意的表情,像秘密的接頭暗號。我樂了。我遇見了童年的我,像博爾赫斯邂逅博爾赫斯。

      那天傍晚,我到寧波的宿舍。沒料到動靜鬧得那么大,他也參加了尋找我的行動。他坦白,沙漠里不存在那一箱“童話”。我說:你釣魚,甩了個空鉤,沒安魚餌。他說:你就像童話里的小孩。我說:不跟你玩了,我最恨說謊的人。

      仿佛為了彌補(bǔ)那一箱“童話”,讓不存在變?yōu)楝F(xiàn)實(shí),這些年,我陸續(xù)購了很多“童話”,包括繪本。已建了一個童話書柜。帕梅拉·保羅,《紐約時報書評周刊》總編在《至少還有書》里,把收藏書與早年的“被剝削感”聯(lián)系起來。我界定為缺失感——在需要書滋養(yǎng)的童年,缺失向往的“童話”?,F(xiàn)在,我仿佛用“童話”喂童年的自己,因?yàn)槊總€人心中都住著一個童年。幸虧沙漠里還有藏書,于是,我自己創(chuàng)造了一個童話世界。我已不在乎寧波的謊言了。

      人們習(xí)慣把“狡猾”和“狐貍”劃等號,可是,有一點(diǎn),我印象很深,我從沙漠里“出來”后,農(nóng)場的大人再也不給小孩講沙漠的故事了,好像把收音機(jī)的電源插頭拔掉了一樣。按現(xiàn)在的說法,我讓大人的故事“破產(chǎn)”了。多年以來,我仿佛還迷失在塔克拉瑪干沙漠里,還跟隨著火狐,緊緊地跟著,正在“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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