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分鐘生活圈:
你好啊。
因為新冠疫情,我和其他地球人一樣,在過去兩年半,多多少少處于一種“宅”的狀態(tài)。我查了一下自己的飛行記錄,疫情之前的20年,平均每3天飛一次,無論節(jié)假日。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我總是用自己的右手拎箱子。我坐飛機第一次托運行李,行李就丟了,造成了心理陰影,以后一直堅持飛行不托運行李,一直拎著行李,從住處到飛機上,從飛機上到酒店。時間長了,拎行李的右胳膊比左胳膊粗一圈,右手掌指關節(jié)處老繭橫生。疫情之后的兩年半,基本在倫敦宅著,讀書、寫書、寫毛筆字、喝酒、喝茶、喝風、跑步、發(fā)呆、泡澡。如今看我的右手,掌指關節(jié)處的老繭已經淡到肉眼不可見,食指遠端關節(jié)處倒是新生了一個老繭,那是握毛筆握得太多、太久、太狠的結果。
根據(jù)我對于微信朋友圈的觀察,新冠兩年半,激發(fā)了很多人的烹飪潛能,宅出了數(shù)以百計的廚神,我都學會用微波爐和烤箱啦,再加上快遞系統(tǒng)已經正常運轉,ZOOM、騰訊會議、GOOGLEMEET、微軟TEAMS等等遠程會議辦公軟件繁盛,不出門也不用買什么新衣服,似乎宅就可以解決“衣食住行”等所有人生重大問題。
但是,全宅,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太長時間,似乎還是不行。地球人的基因編碼里,還有人性,還是需要見見人,三五好友,對酒吹牛,看到對方翕張的鼻孔和揮舞的雙手;還有獸性,還是需要清風朗月,看看花,到四季里走走;還有神性,還是需要仰望星空,面朝大海,天空和大海一無所有,但是還是給人安慰,想想人類應該往何處去、該如何走。哪怕元宇宙加速興盛,人在可預見的未來還是主宰和尺度,盡管可以宅在元宇宙里,人還是需要偶爾自由出門,在周圍溜達溜達。
宅外第一步,地球人需要多大的半徑?半小時來回,是我喜歡的一個時間長度,對于我這個地球人,兩三公里的半徑就是我15分鐘可達的生活圈。
對于我來說,這個15分鐘生活圈里,要有書店,最好是舊書店,最好是舊書店一條街。我逛逛,翻翻,買幾本,一個上午“出溜”就過去了,帶著幾斤書、一身書香和轆轆饑腸溜達回去。在一手書店里看新書的時候,我總是帶著懷疑的眼神,似乎它們還沒有經過時間的嚴格考驗。舊書店里的書,特別是被之前主人認真圈點過的書,讓我有種信任感。買回去上手再圈點一遍,偶爾還可以參考一下前主人的批注,神交古人。
這個15分鐘生活圈里,要有圖書館,或者大學。有些書需要買,有些書翻翻就好,宅的地方也沒有太多空間可以無限制買書,所以對于我,圖書館還是必要的。我心目中的好圖書館,最好是免費的、書多的、英文或者中文為主的、可以入庫翻書的、可以把書借走的、有些好玩的讀書室的、有窗子和陽光的、冬暖夏涼的。如果好事兒不能集中到一處,那就把“免費”去掉,為了坐擁書城,我愿意每年交些年費。
這個15分鐘生活圈里,要有大博物館,或者大美術館。與古為徒,經常在那些大博物館里亂轉、耳濡目染那些幸存至今的藏品是最便捷的方式。美物悅目,經常在那些大美術館里對著名畫發(fā)呆,在美學熏陶上,應該和少年時代坐在馬路牙子上對著街上飄過的美女發(fā)呆有類似的功效吧。三四十歲,一半以上的中飯是在飛機上吃的,五六十歲,如果一半以上的中飯是在國家美術館的草坪上吃的,也算是一種對自己的補償吧。
這個15分鐘生活圈里,要有大公園。
隨著人長大,能讓人開心的事兒越來越少,去公園慢跑和快走算是剩下來為數(shù)不多的一個。如果大公園足夠近,買花的錢都能省下了,每周慢跑3次,每次10公里,可以看著一樹樹的花從花苞腫脹到落花如雪下。
這個15分鐘生活圈里,要有小館子。
盡管酒可能有萬般不好,但是酒能讓人快樂,特別是讓成年人快樂。如果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判斷一個15分鐘生活圈的好壞,甚至一個城市的好壞,我就看這樣的小館子多不多。
最后,也可能最重要的,這個15分鐘生活圈里,要有人。說到底,人還是社會的動物,還是要有臭味相投的人可以線下交流。否則,一桿進洞,四下無人,一瓶1989年的奧比昂,一人獨飲,醉后不知天在水,滿船清夢壓星河。最好,在這15分鐘生活圈里,彼此能串門,不用預約,菜出鍋前聯(lián)系,“在不在?來不來?有酒有菜。”菜出鍋時,人已經進門了。酒高了,簡單說:“你倆接著喝,我高了,先看書睡了。”
這個15分鐘生活圈,聽上去像是一個不錯的下半生生活圈。
余不一一。
馮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