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水文
月光下的貓眼無限放大,它在老房子里躍來躍去,蹲在飛檐上。磚石棟梁間,凝結血脈遷徙史。
屋子里面住著黑漆漆煙火纏繞的牌位。屋子的年歲比祖父、曾祖父的年齡更長……他們搖搖晃晃從歲月的盡頭走來,啟動著一個村子的歷史,敘述著開拓和落腳的故事。
遍地草木間,一座最先的大屋住著不滅的靈魂和精神。他們是最先的大地探蹤者,最后經(jīng)草木路徑回來。
村子幾百歲,厚如一本笨重的宗譜,也簿得只有紙和黑字。我們一伸手,觸摸到我們嘩嘩的血液,流淌。
母親們跪在神臺前口里念念有詞,神臺的煙火,風一吹,子孫散滿人間。他們四處走動,隨著月光,穿行在村莊和田野。
宗祠安靜地看著散落村莊各處的子孫。 村莊再是破舊的船,也能盛放人間的悲傷。
稻穗是食人間煙火,一顆稗草也是食人間煙火。他們低頭彎腰,腳下的田鼠吱吱,也是食人間煙火。
炊煙在天空飄,燃燒過后一把把草木灰灑進田里。草木灰是他們的骨,他們的鈣。草木灰的靈魂在天空奔馳,看著他們。此刻,在草木灰的面前,一顆稻苗和一顆稗草是沒有分別的。只有秋天來臨時,他們才會有本質上的分別。
無論勤勞或閑散的村民,雞狗們,甚至一只螞蟻,他們也是食人間煙火。他們走在月光泛白的路上,卑微地走著。
早晚升起的炊煙,是村民們種植的高稈莊稼,粗壯或瘦弱,它們遇風而長或很快循入暮色里。它們呵護農(nóng)人低處的生活,用青草般體膚撫慰牛羊的靈魂。
它們摟著細雨傾訴婚喪嫁娶,揪起雷電發(fā)怒。
怒雨水不爭,悲憫萬物,卻是漂泊游子喉頭滾動的故鄉(xiāng)。
萬物都是食人間煙火,即使是神靈,遠去的祖先們。他們和我們在一起,居高廟堂或居矮瓦房。供奉神臺的祭品,煙火熏熟的牛羊或番薯土豆。
高一些是天空上的炊煙,行走的神和飛鳥。它們神秘,裝飾銹斑的天空。
低一些是風里搖晃鳥巢,小樹,河流,奔騰的道路。背影光亮,擦拭著日子。
低一些是勞作的農(nóng)人和牛,玩跑的孩童,奔走的雞犬。他們是執(zhí)拗的守望者。
再低一些是蟻蟲凝結的泥土,花香和細微事物深深淺淺的宿命。在細雨讀著過往的悼詞。
我向高一些事物仰望敬禮,那些遙遠的事物在頭頂注視。它們是流水的方向。有祖先的血緣和今生的方向。一些低些的事物是樸素生長的莊稼。是露珠點滴凝成的生活。
仰望,或彎腰,我向它們打聽鄉(xiāng)村藏匿的秘密,人世間的曲折和謎。
它們知道了鄉(xiāng)間的太多秘密,走起路都有些搖晃了。
(選自《星星·散文詩》2021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