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讀海子的幾首短詩

查曙明

天才詩人海子，短暫的一生為我們留下了兩百多萬字的寶貴文化遺產(chǎn)。其中，包括兩百多首高質(zhì)量的抒情短詩，七部長詩，還有多篇文論、短篇小說和日記。

海子生前曾說過，他寫短詩也是為了抒情，他真正的工作是寫長詩。海子生前，大約1986 年春節(jié)回家時，給我看過他寫的長詩《但是水，水》《河流》等。雖然那時我在讀高中了，但我的閱讀水平還是跟不上他長詩的創(chuàng)作思維和想象，所以我沒興趣讀下去。但他的短詩有些我能粗略讀懂，所以很喜歡讀他的短詩。

我第一次讀海子的短詩，是1985年2月，海子回安徽老家陪父母兄弟過春節(jié)時，寫給他初戀女友B 的一首情詩《你的手》。當(dāng)時，我十八歲，正讀高中，放寒假在家，因兄弟較多，父母安排我和海子睡一床。讀完這首詩，我便被詩中所展現(xiàn)的他和B 的浪漫愛情吸引。“北方/拉著你的手/手/摘下手套/她們就是兩盞小燈”這些詩句讓他和B 在車站分手時的依依惜別場景躍然眼前。把B 的手比作兩盞小燈，多么溫暖，干凈明亮，讀后讓人耳目一新?！坝谑?有了別后的早上/在晨光中/我端起一碗粥/想起隔山隔水的/北方/有兩盞燈/只能遠遠地撫摸”這些詩句，把他與B 分手后，南北各一方時，彼此的刻骨思念，刻畫得淋漓盡致！同時又首尾呼應(yīng)。

海子去世后，1985年4月，我接觸到西川老師編輯的、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發(fā)行的第一版《海子的詩》，才有機會系統(tǒng)地閱讀海子的短詩。此詩集第一篇便是《亞洲銅》。當(dāng)時，我第一遍讀此首詩時，雖在內(nèi)心引起一些震撼，但對這首詩的內(nèi)在精神還沒細細品味。后來，通過多次閱讀海子的短詩、文論及海子詩歌評傳，才對此詩有了一些個人解讀。

《亞洲銅》是海子1984年寫的，是他首次用“海子”做筆名寫下的一系列詩歌中的其中一首，應(yīng)是他的成名之作（或者說是他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分水嶺）。“亞洲銅”，我理解為是他獨創(chuàng)的一個詩歌意象（或一個詩歌指代），指代東方文化?！皝喼蕖贝矸轿唬复鷸|方。“銅”代表文化，一讀到“銅”字，便會聯(lián)想到青銅器，想到黃顏色，想到黃土地，想到黃皮膚，想到幾千年的華夏文明。海子在這首詩中，極力推崇、極力傳承東方文化。這與當(dāng)下的教育—— 倡導(dǎo)國學(xué)是一致的。海子在這首詩里寫道，“亞洲銅，亞洲銅/……/你是唯一的一塊埋人的地方”，語氣堅定，沒有什么含糊或朦朧的味道，極力肯定亞洲銅（東方文化）是唯一埋人的地方?！白娓杆涝谶@里，父親死在這里，我也將死在這里”，也就是說我們祖袓輩輩都在這東方文化里循環(huán)，繁洐發(fā)展。隨后，海子在這首詩里表明他極力推崇的東方詩人是屈原，創(chuàng)造了一個詩歌意象，把屈原腳上穿的白鞋子和天空中飛翔的寓意自由和平的白鴿聯(lián)系在一起。“亞洲銅，亞洲銅/看見了嗎？那兩只白鴿子，它是屈原遺落在沙灘上的白鞋子/讓我們—— 我們和河流一起，穿上它吧”，河流在這首詩里代表著時光、時間。也就是說讓我們在歷史長河里，一定要傳承和發(fā)揚屈原上下求索、積極向上的民族精神！這首詩的最后，海子把東方文化神性化了，擊鼓之后，海子把東方文化比作黑暗中跳舞的心臟，比作月亮。

海子去世后三十多年來，我一直多次，反復(fù)系統(tǒng)地閱讀海子的短詩。我以個人的閱讀心得，把海子的短詩簡單分為以下幾類。

第一類，麥地詩篇。海子的短詩里有好多寫麥子、麥地的，如《熟了麥子》《麥地》《麥地與詩人》《五月的麥地》等，并在生前1986 年，與西川合印詩集《麥地之甕》。故有人把海子稱為“麥地詩人”。

海子在寫作過程中，聯(lián)想自己的生存處境及創(chuàng)作理想，找到“麥子”這一平凡、普通，卻根系黃土地，迎著太陽，生長出刺眼的麥芒農(nóng)作物，作為抒發(fā)情感（或表達自己的理想和追求）的詩歌意象。

“麥浪——/天堂的桌子/擺在田野上/一塊麥地”“收割季節(jié)/麥浪和月光/洗著快鐮刀”“月亮下/一共有兩個人/窮人和富人/紐約和耶路撒冷”（《麥地》），將麥子（或麥地）的背景延伸到天堂和月亮，延伸到“巴比倫”流域，將麥子（或麥地）這樣的實體拓展到廣闊而深厚的文化空間，營造出明快而清澈的藝術(shù)氛圍，將我們引導(dǎo)到干凈澄明的精神境界。

第二類，愛情詩篇。海子是個重情的人。海子生前寫過一首著名的愛情詩《四姐妹》。開篇就寫道：“荒涼的山岡上站著四姐妹/所有的風(fēng)只向她們吹/所有的日子都為她們破碎?！焙枚嘧x者根據(jù)海子這首詩推測海子有四段刻骨銘心的愛情。但我們家人所知道的只有兩段（B 和S）。B是海子的初戀，是一個內(nèi)蒙古小女孩，姓武。1983年，B十七歲，考入中國政法大學(xué)，當(dāng)時海子十九歲，從北大畢業(yè)，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xué)校刊編輯部工作。1984年中國政法大學(xué)學(xué)生成立詩社，聘請海子作為詩社顧問，B喜歡詩歌加入了詩社。他們在秋天（估計是中秋節(jié)抑或國慶節(jié)），詩社搞詩歌活動時相識。海子寫道：“……秋天到了/一切難忘……”（《給B 的生日》）1985年他們進入熱戀階段。1985年，我升入高中。放寒假，過春節(jié)時，海子回家，父母安排我倆睡一床，海子給我看B 的照片，一張半身的黑白大頭照，海子給我看他寫給B 的情詩《你的手》《寫給脖子上的菩薩》等。1987年B畢業(yè)分配到深圳，與海子分手。海子失戀了，他排解失戀痛苦的方式是去圖書館看書，這樣海子結(jié)識了昌平縣圖書館的工作人員S。1988 年，海子回家過春節(jié)時，父母催婚。海子告訴父母已談了一個對象，并在春節(jié)過后，把母親帶到北京游玩了半個月。這期間，S經(jīng)常來海子宿舍給母親和海子做飯、洗棉被。但我覺著海子真正的愛情是他的初戀B。從海子詩歌里我們可看出：“……菩薩是一位很愿意/幫忙的/東方女人/一生只幫你一次……兩片抖動的小紅帆/含在我的唇間/菩薩知道/……知道今晚/……菩薩愿意/菩薩心里非常愿意/就讓我出生/讓我長成的身體上/掛著潮濕的你”（《寫給脖子上的菩薩》）。海子在這首詩里向B 表明了他的愛情專一。同時，他與B 轟轟烈烈的愛情被他描繪得那么浪漫、純潔、美好。但他對S，我覺得是感激、感恩之情。從他寫給S 的詩里可看出：“……誰在美麗的火中飛行/并對我有無限的贈予……”（《獻詩—— 給S》）。

海子是個用情專一之人。1989 年中國政法大學(xué)搞校慶，B 從深圳回到母校，遇見了海子。此時，B向海子明確表示，她已成家，并想移民海外，讓海子不要再給她寫信和寫詩了。所以我們讀海子的詩全集，發(fā)現(xiàn)他后期的好多抒情短詩都與太平洋有關(guān)，如《太平洋上的一封信》《太平洋上的一枝梅》等。從這些詩里，我們能夠看出海子念念不忘的，還是他的初戀。

第三類，游歷詩篇。海子生前兩次進藏（不同的路線），兩次入川（不同的路線），多次到秦皇島山海關(guān)。海子在游歷祖國的大好河山期間寫下了大量經(jīng)典的游歷詩，如《悵望祁連（之一）》《悵望祁連（之二）》《七月不遠》《敦煌》《喜馬拉雅》《黑翅膀》《西藏》《青海湖》等。這些詩歌混合了海子的愛情體驗、生命體驗和地域特色，可以說首首都是精粹。游歷詩，并不是海子獨創(chuàng)，但海子的詩在游歷中加入了個人生命體驗，包含強烈感情，非常有風(fēng)格。

第四類，讀書筆記式的詩篇。海子生前閱讀了大量古今中外名人名著，從中吸收了豐富的精神營養(yǎng)，寫下了許多具有影響力的讀書筆記式的詩篇，用詩歌的形式引導(dǎo)我們與古今中外眾多名家在時空里對話，如《阿爾的太陽》《給薩?！贰督o安徒生（組詩）》《給托爾斯泰》《給卡夫卡》《水抱屈原》《馬雅可夫斯基自傳》《詩人葉賽寧（組詩）》等，從他們的藝術(shù)成就及作品精神的完整性、影響力上，把他們稱為詩歌王子或者王。

第五類，理想主義詩篇。海子的詩歌理想，是想在中國，把民族和人類，詩和真理相結(jié)合，成就一部偉大的詩篇。正如他在《詩學(xué)：一份提綱》里寫道：“……但丁啊，總有一天，我要像你拋開維吉爾那樣拋開你的陪伴，由我心中的詩神或女神陪伴升上詩歌的天堂……”海子在追求他偉大詩歌理想的創(chuàng)作中，寫下了許多抒發(fā)個人理想和追求的抒情短詩。最著名的，如《祖國（或以夢為馬）》《面朝大海春暖花開》等。

海子在《祖國（或以夢為馬）》里寫道：“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zhì)的短暫情人/……萬人都要將火熄滅，我一人獨將此火高高舉起/……萬人都要從我刀口走過，去建筑祖國的語言/我甘愿一切從頭開始/……千年后如若我再坐于祖國的河岸/千年后我再次擁有中國的稻田和周天子的雪山/……我選擇永恒的事業(yè)/我的事業(yè)，就是要成為太陽的一生/……”

1989年1月13日，海子寫下了如今廣為流傳的《面朝大海春暖花開》。1989年，海子已是中國政法大學(xué)的一位老師，是一位高級知識分子。但在這首詩里，他向世人表明他的理想生活是回歸自然，回歸古樸，是“喂馬、劈柴、周游世界”，是“關(guān)心糧食和蔬菜”，是“和每一個親人通信”，是“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這樣的詩意生活。

一千個讀者就有一千個哈姆雷特。以上只是我作為海子家人（或一個普通讀者），對海子短詩的粗糙解讀。其實海子的真正工作（或者說他的真正詩歌成就），還是他的想象空間十分廣闊的《太陽· 七部書》。所以，對于我們來說，海子還遠遠沒被讀完！

（作者系海子胞弟）

本欄責(zé)任編輯 蘇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