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駿
威廉·??思{是20世紀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在1949年獲得了諾貝爾文學獎,他的創(chuàng)作特點對美國小說的發(fā)展有著極大的影響和貢獻。在西方文學界,他一度被稱為“現(xiàn)代的經(jīng)典作家”。他出生于貴族家庭,掌管整個家族命運的是他功成名就的曾祖父威廉·克拉科·??思{,這對??思{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父權社會背景塑造產(chǎn)生極大影響?!芭c不學無術、四處求職碰壁的父親不同,??思{似乎始終只以他信念堅定且自尊心強的母親為榮。??思{作品中的大部分勇敢堅強的女性,如珍妮嬸嬸和艾米莉等人,都是以母親為原型進行創(chuàng)作的?!保ㄐっ骱病陡?思{與美國南方》)
他大部分作品的背景都產(chǎn)生于虛構的約克納帕塔法縣,世人稱之為“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八η笸ㄟ^虛構人物的命運折射出工業(yè)文明侵入下的美國南方社會現(xiàn)實。在這樣的背景下,威廉·??思{塑造的人物形象包含了各種不同的人種和階層?!保钚沱?、蘆紅娟《??思{的“約克納帕塔法”世系》)《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正是這樣一部跨種族、跨階級的小說代表。他用社會背景體現(xiàn)了群體思維,反映了南北沖突下平民的生存環(huán)境。
一、相關研究綜述
《獻給艾米莉的玫瑰》講述了南方舊貴族小姐艾米莉在南北方文化沖突下孤獨和悲慘的人生,她長期處在父權社會的壓迫中,高壓狀態(tài)下的偏激性格最終導致了悲劇愛情的發(fā)生。作為威廉·??思{最具影響力的短篇小說代表作之一,他將南方傳統(tǒng)理念、父權社會的壓迫和愛情的幻滅等在主人公艾米莉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展現(xiàn)了南北方文化對沖下傳統(tǒng)女性的悲劇性命運。
過往學者對于該小說的分析主要可歸納為以下幾個方面:一是部分學者聚焦于艾米莉的悲劇命運的形成,如有的人從空間敘事學視角分析“以艾米莉為代表的內戰(zhàn)時期美國南方背景下的人心靈和肉體的雙重壓抑、精神生活的極度痛苦和人性的扭曲”(張景發(fā)、鐘慧《空間敘事學視角下的〈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有的人則通過敘事策略的轉喻視角指出“從標題、敘述視角的轉喻效果極大提升了故事的完整性及主人公艾米莉命運的邏輯性”(位巧《〈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敘事策略的轉喻視角研究》),有的人通過《獻給艾米莉的玫瑰》與《黃色墻紙》的認知詩學對比分析,展現(xiàn)出了“在父權社會語境下諸如父親、丈夫等此類的男性形象及其對于女主人公的悲慘人生命運的促成”(石麗娜《〈獻給艾米莉的玫瑰〉與〈黃色墻紙〉的認知詩學對比分析》),還有的人從敘事學的角度出發(fā),探討了福克納“構建小說中敘事結構的新方式,進一步分析艾米莉的人物命運”(白曉軍、張曉彤、李怡慧《從敘事角度分析〈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艾米莉的人物形象》);二是部分學者以女性主義為研究切入點,如有的人從內外部分析了艾米莉的愛情觀,提出“艾米莉在經(jīng)濟地位與思想狀態(tài)方面的落后”(李璐《〈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女主的愛情觀對現(xiàn)代女性的啟示》)和對現(xiàn)代女性的啟示,有的人將《德伯家的苔絲》與《獻給艾米莉的玫瑰》進行對比分析,呼吁“社會重視女性主體地位并加強自我認同,進而擺脫傳統(tǒng)思想的束縛”(張曉彤、李怡慧《〈德伯家的苔絲〉與〈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主人公悲劇成因的比較分析》),進而掌握自我的命運,有的人則運用人際功能理論闡釋了“主人公長期在高壓狀態(tài)下的女性主義形象”(李曉梅《人際功能視角下艾米莉的女性主義形象分析》),還有的人“聚焦于現(xiàn)代主義文學批評的角度,深入研究艾米莉的戀父情結與父權社會下的女性主義特征”(李秀芳《金鏈子鎖住的囚徒—解讀〈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的戀父情結、父權社會對女性的禁錮》);三是部分學者通過分析象征手法的使用從而深化小說主題,如有的人對艾米莉與荷默、玫瑰與門分別作為人物和事物的分析對象,探尋了“??思{身上蘊含的復雜的南方情懷”(羅莎《〈獻給艾米莉的玫瑰〉象征手法解讀》),有的人則是在探究人物和玫瑰的象征意義的基礎上進一步“挖掘房屋的象征含義,深刻地洞察了該小說的主旨以及??思{的寫作技巧”(趙陽《〈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的象征意義》),有的人從西方文化入手,探究“玫瑰在敘事過程中暗含的象征意義”(孔繁婷《玫瑰的缺席—??思{〈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玫瑰的象征意義》),揭示了艾米莉悲劇命運與小說主題間的關系,還有的人在探究“門”的象征含義的基礎上,指出“門的象征意義與艾米莉精神世界具有緊密聯(lián)系”(朱江芹《論〈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門”的象征意義》)。其中,關于人物形象的形成原因的分析在相關研究中居多。曼納海姆·佩里曾在關于該小說的研究中運用了社會思維理論,但并未將其與女性形象相結合,而是“聚焦于文本元素對于思考過程的影響”(曼納海姆·佩里《文學動態(tài):文本元素的排列順序如何創(chuàng)造意義》)。可見,目前大多數(shù)學者都指出了艾米莉的自身狀態(tài)與父權社會的壓迫,卻未從群體思維角度總結歸納南北方社會制度沖突下以艾米莉為代表的女性生活處境,且未運用該敘事學概念深度探究群體視角下的女性形象。
因此,本研究意在從群體思維(communal thought)角度剖析艾米莉的女性形象及女性主義特征。艾倫·帕爾默于2010年首次提出該理論,他認為“品讀故事也就是品讀社會思維(social minds theory)”(艾倫·帕爾默《小說中的群體心理》)。而“交互思維(intermental thought)作為這種思維的典范,亦可以被稱為群體思維(communal thought)”(張之俊、劉世生《群體精神癱瘓:敘述聲音中的都柏林人群體思維》)。這種思維是一種大眾思維,它是“社會認知的延伸,是虛構性敘事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反映了虛構世界下人物的一致觀點”(艾倫·帕爾默《小說中的群體心理》)。本研究意在通過借用群體思維的概念來探究南北方群體對于艾米莉的束縛,小說中共呈現(xiàn)兩類群體思維,一類是“我們”這個群體所呈現(xiàn)的思維,即堅守南方傳統(tǒng)思想的群體身上所呈現(xiàn)的思維,另一類是“他們”這個群體所呈現(xiàn)的思維,即受到北方工業(yè)文明影響的群體身上所呈現(xiàn)的思維。本研究通過分析兩種群體思維對艾米莉的規(guī)訓,能夠更好地闡釋以艾米莉為代表的美國南方文學中的典型女性形象以及女性主義特征。
二、群體思維下《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的女性形象
(一)典型的美國南方理想女性
??思{在開篇講述送喪原因時寫道“男人們都是由于敬仰,因為她的離世代表著豐碑的瓦解”(威廉·福克納《獻給艾米莉的玫瑰》)。在這句話中,“們”“都”是顯性思想陳述(overt thought report)?!八枷腙愂觯╰hought report)是敘述者對人物思維的體現(xiàn),顯性思想陳述也就是通過顯著性的語言表達出社會思維。”(張之俊《社會思維全景—論〈公寓〉中的合謀》)這一描述表面上展現(xiàn)了鎮(zhèn)上居民前來吊唁艾米莉的場面,但實際上反映了“我們”這類以傳統(tǒng)思想為行為準則的群體對于艾米莉人生的整體評價。具體而言,南方人具有傳統(tǒng)價值觀,因為他們想看到不會墮落,真正高貴,且不會受到北方文明浸染的南方淑女,所以他們將南方貴族女性視為南方傳統(tǒng)文明的象征,一直用傳統(tǒng)規(guī)訓束縛著以艾米莉為代表的女性。正如同艾米莉的悲劇命運一樣,嚴苛的父親造成了她本我和身心自由的雙重壓抑,但這卻真正塑造了一個高貴的南方女性形象,以致她逐步固執(zhí)到瘋狂,一生都就此淪為了理想女性道德的受害者。
(二)具有反叛精神的追愛女性
在艾米莉愛上荷默·伯隆時??思{寫道:“女人們都說,‘她肯定不會真的愛上個北方佬。但還有一些老人說,‘就算是悲傷也不能讓貴族小姐忘掉做派……他們感嘆道,‘可憐的艾米莉?!保ㄍじ?思{《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此處的“女人們”“都”“一些”又一次構成了顯性思想陳述(overt thought report)。受傳統(tǒng)父權社會思想的影響,“我們”的群體思維體現(xiàn)在仍在用沒落貴族的傳統(tǒng)來規(guī)訓艾米莉,她之所以“可憐”是因為她的所作所為已不再符合她的身份地位?!拔覀儭钡娜后w思維體現(xiàn)在“我們”用不能受北方文明浸染的南方傳統(tǒng)來阻礙艾米莉追求幸福?!芭藗冮_始指責她是小鎮(zhèn)的恥辱給孩子們做了個壞榜樣?!保ㄍじ?思{《獻給艾米莉的玫瑰》)這里女人們的風言風語又一次體現(xiàn)了群體思維,一方面表明“我們”認為她是小鎮(zhèn)上的異類,是傳統(tǒng)規(guī)則的破壞者,另一方面也表明了她正在試圖沖破“我們”施加給她的思維桎梏并已經(jīng)付諸行動之中,北方新工業(yè)文明的到來徹底點燃了她反叛的火苗,她愛上了荷默·伯隆,這個真正的與南方文化不同的北方黑人使她有了追愛的沖動。
三、群體思維下《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的女性主義特征
(一)父權壓制下獨立人格喪失
作為美國小說歷史上的創(chuàng)新作家,“神話模式”也是??思{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常用的技巧,它的特點就是使讀者可以將小說的人物以及情節(jié)結構和某個神話相對應。在這篇小說中,福克納運用這一模式的目的其一是為父權社會的背景奠基,其二是為傳統(tǒng)的群體思維提供一個“正當”的思維根源。神話在很大程度上是父權社會的“幫兇”,男性形象的眾神即為我們所應崇拜的眾神,女性則是偶像,是仆人,是生命之源,是務必事無巨細付出的形象?!胺▏骷也ǚ拊陉U釋存在主義女性主義的特征時指出,隨著文明的發(fā)展,男性愈加發(fā)覺可以通過創(chuàng)造神話來控制女性”(羅斯瑪麗·帕特南·童《女性主義思潮導論》),于是男性把自我犧牲的女人理想化和偶像化之后,逼迫女性忘掉自我,拒絕自我與否定自我。
依托于以上觀點,李孝英提出,“女性特征是由父權制度所塑造的并且這是一種在根源上把女性排除在公共權利之外的制度”(李孝英《父權制歷史、神話與波伏娃的女性“他者”地位》)。于是,依靠男性成了她們生存的唯一方法。由此,父權社會在美國南方站穩(wěn)腳跟。
歸根結底,父權的思想灌輸是南方群體思維的大背景,也是艾米莉悲劇命運的源泉?!昂芫靡詠?,每每提及他們,我們就想到纖細純潔的艾米莉小姐站在她手持馬鞭的父親的陰影中。”(威廉·??思{《獻給艾米莉的玫瑰》)這里“我們”想象的畫面體現(xiàn)了父權社會下的群體思維,在“我們”看來,艾米莉是南方社會的精神豐碑與神話,聽從安排、活在父親的陰影中、保持貞潔是她的義務。年輕時的她麻木地接受了神話中淑女的設定,完全失去了作為一個獨立個體的話語權。父親的離世并未改善艾米莉的生活處境,“我們”這類深受南方傳統(tǒng)觀念影響的群體仍在規(guī)訓著艾米莉的生活,當她與愛人同時出現(xiàn)在眾人的視野中時,“我們”感嘆“可憐的艾米莉”,這一感慨進一步向讀者們深化了“我們”的群體思維,在“我們”的概念里,她的“可憐”是由于她沖破了豐碑的價值觀念,下嫁于荷默·伯隆這樣的北方佬簡直是“墮落”。艾米莉的一生都好似一具跌跌撞撞的行尸走肉,在他人的推搡和指責中慢慢落下帷幕。
(二)女性意識初步覺醒
女性意識是指“女性的自覺意識,是鼓勵婦女們在客觀世界中追求獨立和自主的內在力量,從而以此來實現(xiàn)自己的社會價值”(郭和英《女性意識的覺醒與反思—透析安娜悲劇及對現(xiàn)代女性的啟示》)。依托于這種女性意識的不斷覺醒,女權運動也隨之展開。作為第一次女權運動和18世紀啟蒙時代的產(chǎn)物,自由主義女性主義思潮產(chǎn)生于19世紀后半葉,歷經(jīng)70余年,這時的自由價值得以凸顯,同時也“將天賦人權,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權作為女權運動的主要訴求”(紀德英、姚云云《論自由主義女性主義的兩性平等觀》),婦女群體在此次斗爭中有意識地為消除性別歧視和改善自身處境而開展社會活動。而發(fā)表于1930年的《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正處于這樣的社會背景下,勢必會帶有女權運動的思想色彩。
在人們紛紛開始感嘆艾米莉“可憐”處境的一年后,“她依舊昂首挺胸—甚至在我們認為她已經(jīng)徹底沒落的時候。這時她好像更加要求人們維護她貴族小姐的尊嚴;而且似乎還一定要用這種行為來證實她的高高在上”(威廉·??思{《獻給艾米莉的玫瑰》)。此處的“我們認為”也是一處顯性思想陳述,這句話通過“我們”的心理視角展現(xiàn)了艾米莉因為追求不受世俗允許的幸福而被南方人所批判,在“我們”的群體思維中,艾米莉的行為較為反叛,沒有維護傳統(tǒng)貴族的形象,但從艾米莉的角度來看,她已經(jīng)初步具有了覺醒意識,她的所作所為早已與“我們”規(guī)定的行為不同,她不再考慮人們的阻撓,在父權制的壓抑下勇敢地作出選擇,是女性意識覺醒的體現(xiàn)。
本文通過《獻給艾米莉的玫瑰》中的社會思維視角對該小說的群體思維進行文本分析,發(fā)現(xiàn)群體思維下艾米莉的女性形象與女性主義特征的形成根源,展現(xiàn)了艾米莉在傳統(tǒng)父權社會下命運悲劇的必然性。艾米莉的消逝,是女性主義萌芽的消逝,同時也是南方傳統(tǒng)群體思維的消逝。通過南北方思維的對沖,福克納在這篇小說中給予了讀者更多的對于父權社會的反思空間,這朵玫瑰不僅獻給艾米莉,也獻給作者記憶中不斷消逝的南方文明。
基金項目:中國地質大學(北京)大學生創(chuàng)新創(chuàng)業(yè)訓練計劃項目“敘事學視域下二十世紀英語小說中女性主義特征研究:以英國、美國、愛爾蘭三部作品為例”(項目序號:A35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