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敦
這次要談的是陳鵬的短篇小說《兒子》,發(fā)表在《山花》2022 年第三期。這篇小說最大的特點是同時存在的三個講述者。從敘事結構看,小說是這樣的:飯后,我和母親聊天,母親向我講述她白天在公交車上聽到的兩個老婦人的對話,在對話中,其中一個老婦人講了她和兒子的故事。大家注意,小說的大部分篇幅,都在講公交車老婦人的母子故事。
我們來分析一下,這個故事是如何傳遞給我們的:先由老婦人在公交車上講了一遍,被“我母親”聽到,回家后她又給“我”講了一遍。所以,實際上這個故事被講了兩次,有一條鮮明的傳播路徑,這是陳鵬有意為之的敘事策略。
寫小說前,應該先準備好兩件事:一是故事,知道自己究竟要寫什么,未必成竹在胸,起碼有個大致的輪廓;二是講述者,確定由誰來講這個故事,可能是一個人,也可能是一群人,或者根本不是人,是一只貓,或一條狗。講述者所在的位置決定了敘事的視角。這個敘事者,是現(xiàn)代小說非常看重的東西。卡夫卡的《地洞》,全篇是一個“我”的獨白,“我”是誰?他沒有明確,讀者能感受到,“我”是個生活在地下的小生命,而不是人。只此一點,這篇小說的魅力就無以復加了。到現(xiàn)在,讀者已經鍛煉出來了,現(xiàn)代小說中無論出現(xiàn)怎樣奇怪的講述者,我們都能愉快地接受。
這篇小說,陳鵬選擇了三個講述者,都是“我”,不同的“我”。第一個“我”是一個兒子,先由他的講述進入小說,引出第二個“我”,也就是母親,她的講述是小說的主體,包含著第三個“我”——公交車老婦人,她在母親的講述中講述自己的故事。也就是說,第二個“我”所講的故事是雙重結構,是兩位母親合二為一的獨白,所表達的是兩位母親相互印證的主觀世界。我們知道,“我”是個內部視角,方便呈現(xiàn)敘事者本人的內心世界。在第三個“我”的敘述中,多次提到想掐死自己的兒子。這種險峻的內心景觀,最適合通過“我”來實現(xiàn)。
“我”的不同,決定了敘述語調的不同?!秲鹤印愤@篇小說的開頭,寫得非常簡潔,只寫了一個畫面,“我”與母親吃完飯,母親擺開架勢,要開始講她的故事。這個“我”作為一個兒子,只是個禮貌的旁觀者,他并不愿意聽母親嘮叨。到第二段,只有一句話,“她開始了?!边@四個字暗含著一種嫌棄。同時,這也是一個信號,視角馬上就要換了。
接下來的“我”換成了母親,老太太在講“正事”前,先講路邊的櫻花,花開花落,人的心境隨之而不同,語調偏抒情,為后面的憂傷做鋪墊?!拔摇弊诠卉嚿?,聽一個短發(fā)老太太講故事,“我”的轉述開始于“我聽見她說,哎呀,如果我年紀再輕一點,再有點力氣,我肯定夜里就把這小子掐死算了?!?/p>
注意,這句話中的兩個“我”是不一樣的。這些敘述視角的變化,讀者都能感受到,陳鵬相信讀者的閱讀能力,所以他在轉變視角時,不會過度提示。是的,越成熟的小說家在這方面就越果斷。在作為母親的“我”進行敘事時,作為兒子的“我”會在恰當的時機出現(xiàn),打斷敘事,這樣可以避免長篇的獨白式敘事的單調,形成一種新的節(jié)奏。
應該注意的是,開頭這對母子是小說中的次要人物,所以我們就會想,換個開頭好不好?直接寫公交車上的老婦人,難道不更好嗎?也就是說,可不可以刪掉“我與母親”這條線,只保留老婦人講述的故事?
如果單純講故事,這是行得通的。但寫小說可不是單純講故事,小說要干的事可比講故事復雜多了。所以,我們會發(fā)現(xiàn),與故事相比,小說的魅力還存在于敘事方式本身。把一個普通的故事,用不普通的方式講出來,這才是小說。好的小說家從不甘心只使用一種方式講故事,尤其不會平鋪直敘,他們會從故事本身出發(fā),選擇一種最合適的敘事方式,來結構起整個故事。
再來看下陳鵬的故事,主要寫母與子多年的生活經歷,時間跨度很長,如果采用單刀直入的方式講述,會顯得散漫而冗長。我將這個漫長的“母子故事”叫作A故事,怎樣高效而自然地講述它,是陳鵬在解決完敘事者后所面臨的第二個問題。他的方法是再創(chuàng)造一個B 故事。這B 故事比A 故事要小得多,延展性能極好,能包裹起A 故事,將其壓縮,時間線任意切割,敘事的自由度大大提升。正因為B 故事的存在,小說才不會顯得干癟、單調,不但信息量成倍增長,而且小說家也因此有了掌握時空的能力。所以,從這點來看,陳鵬在開頭寫“我與母親”,從旁觀者的視角進入故事,是基于小說家本能的選擇。
如何構建B 故事,也是有講究的?!秲鹤印返腂 故事有兩個人物,母親和兒子,為什么不是別的呢?改成老師和學生,或者丈夫和妻子,行不行?好像都沒有母親和兒子好。因為A 故事中講的就是母親和兒子,小說的主題對母子關系深入探究,所以B 故事中的人物也設置成母與子,就在作品中得到了兩對母子關系,映照補充,擴展了故事的邊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