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孟龍 復旦大學歷史學系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以下簡稱“《秩律》”)載錄了呂后元年朝廷直轄280余縣、道、邑,(1)關于《秩律》載錄政區(qū)年代斷限,以及《秩律》地名簡最新釋讀成果,參見拙文《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寫年代研究——以漢初侯國建置為中心》,《江漢考古》2013年第2期;《張家山漢簡〈秩律〉與呂后元年漢朝政區(qū)復原》,《出土文獻》2021年第3期。是研究西漢初年政區(qū)地理的重要資料。如果把《秩律》與《漢書·地理志》(以下簡稱“《漢志》”)對照,(2)《漢書·地理志》載錄政區(qū)年代斷限是漢成帝元延三年(前10),見拙著《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中編第一章,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21年,第76—89頁??梢园l(fā)現(xiàn)在漢初朝廷直轄區(qū)域范圍,《漢志》很多縣、道并未出現(xiàn)于《秩律》。歷史地理學界普遍認為,這些縣、道乃呂后初年以后設置。另外筆者指出,部分《漢志》縣邑在呂后初年為侯邑,因侯邑擁有獨立行政地位,不屬于朝廷直轄行政體系,故同樣不見于《秩律》。(3)拙文《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寫年代研究——以漢初侯國建置為中心》,《江漢考古》2013年第2期。
在歷史地理學界以外還存在一種聲音,即《秩律》并非朝廷所轄縣、道、邑的完整記錄。對歷史地理學界來說,這種懷疑非常致命。如果《秩律》并非完整的縣、道、邑名錄,那么歷史地理學者據之復原漢朝郡縣二級行政建制自然存在缺陷,以此為基礎進行各類政區(qū)地理研究,其根基都不牢固,相關結論的可靠性和可信度很值得懷疑。
郭洪伯在分析《秩律》簡序編聯(lián)時,較為系統(tǒng)地闡述了這種看法,基本結論是“《秩律》不會窮舉所有當時有秩的職位。某種職位沒有被《秩律》枚舉,不能簡單地等同于該職位在《秩律》上‘沒有’”,“當時漢朝所轄縣邑道與都官的名目并沒有以窮舉的形式列于《秩律》”。基于上述認識,郭氏提醒學界“根據《秩律》考察漢初官僚制度與政區(qū)地理時,還需要綜合多種因素”。郭洪伯指出《秩律》存在缺失縣、道、邑的現(xiàn)象,具體分為兩種情況: 一是目前所見《秩律》缺失了幾支竹簡,而這些竹簡載錄了相當數量的五百石之道和三百石之縣、道、邑。另一種情況是,《秩律》并不會枚舉漢朝直轄的所有縣、邑、道,而會以標注“它縣邑道長”的形式“概括先前條文中沒有枚舉的縣、邑、道”。(4)郭洪伯: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編連商兌(續(xù))》,《簡帛研究 二〇一七(春夏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這意味著,目前所見《秩律》丟失了一些地名,同時律文本身省略了一些地名,絕非漢朝直轄縣、道、邑的完整記錄。
前面提到,如果《秩律》并非完整的朝廷直轄縣、道、邑記錄,其在漢初政區(qū)地理研究上的價值將大打折扣。因而歷史地理學者應該對這種懷疑進行檢視。有鑒于此,筆者嘗試對學者提出的各種“假設”逐一辨析,以重新明確《秩律》在漢初政區(qū)地理研究上的學術價值。
原整理者對《秩律》竹簡的排序方案尚有可改進的余地。自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全文公布以來,已有多位學者對《秩律》的竹簡排序提出新的編聯(lián)方案。(5)王偉: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編聯(lián)初探》,《簡帛》第1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郭洪伯: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編聯(lián)商兌》,《簡帛研究 二〇一二》,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年。其中的簡467,被整理者編排于三百石秩級職官名稱之后。周波和郭洪伯都指出這個意見有誤。簡467最后一個職官名為“月氏”,此“月氏”即《漢志》安定郡之“月氏道”,而簡465開端恰好是四個五百石秩級的道名。二位先生都主張簡467應該編聯(lián)至簡465之前。(6)郭洪伯: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編連商兌(續(xù))》,《簡帛研究 二〇一七(春夏卷)》;周波: 《說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的編聯(lián)及其相關問題》,《簡帛研究 二〇一七(春夏卷)》。以下引述兩位學者觀點,除特別注明俱出自兩文。這種認識無疑是正確的。但是對于簡467與簡465的具體編聯(lián)方式,二位先生的認識尚有差異。周先生認為簡467與簡465直接編聯(lián),而郭先生認為簡467與簡465之間應該還存在一支簡,他把兩簡編聯(lián)關系復原如下:
〔道……〕
陰平道、蜀〈甸〉氐道、縣遞道、湔氐道長,秩各五百石,丞、尉三百石。太醫(yī)、祝長及它都官長,黃鄉(xiāng)長,萬年邑長,長安廚465
郭洪伯指出簡467最后兩字“月氏”乃“月氏道”,故接續(xù)簡467的竹簡首字必為“道”字,而簡465并不符合。所以他懷疑在簡467、465之間,缺失了一支以“道”字開頭、羅列諸多五百石道名的竹簡。
這種懷疑是否合理?筆者以為,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對秦至西漢的道目設置進行全面考察?!吨嚷伞繁旧磔d錄了相當數量的道名,反映了西漢初年的政區(qū)建制。而《漢志》載錄的道名,反映了西漢末年的政區(qū)建制。目前雖然不存在秦代“地理志”,但是在各種出土文獻和出土文物中,出現(xiàn)了很多道名,可以管窺秦代道目設置的狀況。另外秦漢“道”與“縣”在行政建制上常常相互轉化,同一地名在不同時期或置“道”,或置“縣”?,F(xiàn)將三種文獻所示道目及相關縣目排列為表1,以便于后續(xù)討論。
表1 秦代出土文獻、《秩律》、《漢志》所見道目及相關縣目
《漢志》共載錄30道,其中連道、營道、泠道于西漢初年在長沙國境內,(8)《漢志》連道屬長沙國,營道、泠道屬零陵郡,西漢初年皆在長沙國境內。其余27道在西漢初年朝廷直轄區(qū)域。(9)靈關道于《漢志》屬越巂郡。越巂郡乃漢武帝元鼎六年(前111)開西南夷設置(周振鶴、李曉杰、張莉: 《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7年,第462頁)。據此,似乎靈關道乃漢武帝元鼎六年開西南夷所增置。但《華陽國志·蜀志》描述古蜀國疆域為“以褒斜為前門,以熊耳、靈關為后戶”(常璩撰,任乃強校注: 《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三,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18頁),則古蜀國已有靈關道之地。秦滅蜀,靈關道地當屬蜀郡,漢武帝元鼎六年改屬新置的越巂郡。表1所見《漢志》27道除僰道、嘉陵道、修成道、剛氐道、靈關道以外,全部見于《秩律》。不僅如此,秦代出土文獻所見12道,除“荊山道”外也全部見于《秩律》或《漢志》。這說明秦漢之“道”承繼性強,行政建制非常穩(wěn)定,雖然有“道”與“縣”的轉化,但相關地名前后承繼。鄭威稱“從秦直至漢末,道的設廢與分布變化并不大”。(10)鄭威: 《試析西漢“道”的分布與變化——從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談起》,《江漢考古》2008年第3期,第121頁。以下引述鄭威意見,除特別注明皆出自此文。這個判斷比較可信。
如果《秩律》缺失了一支載錄五百石秩級道名的竹簡,那么缺失道名也應見于秦代出土文獻或《漢志》。見于秦代出土文獻的僰道、荊山道最有可能是《秩律》遺漏的地名。特別是僰道,不僅見于秦代簡牘,亦見于《漢志》,再加上《華陽國志·蜀志》“高后六年,城僰道,開青衣”(11)常璩撰,任乃強校注: 《華陽國志校補圖注》卷三,第141頁。之記載,似乎秦漢時代一直存在。但鄭威推測僰道在秦末漢初一度撤銷,至呂后六年(前182)方筑城復置,也有一定道理。(12)鄭威: 《里耶秦簡牘所見巴蜀史地三題》,《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5年第2期。即便荊山道、僰道確實為《秩律》遺漏,也不可能屬于五百石秩級。因為秦道全部為六百石秩級(見后文),故兩道不可能出現(xiàn)在五百石秩級的缺簡。
目前所見秦代道名,除“僰道”“荊山道”外,皆見于《秩律》?!稘h志》不見于《秩律》的道,除“僰道”外,有嘉陵道、修成道、剛氐道、靈關道。其中嘉陵道、修成道于《漢志》屬武都郡,在西漢初年的隴西郡地域范圍?!吨嚷伞泛?53前段集中載錄隴西郡六百石秩級縣道。該簡首端殘缺,雖經周波成功拼綴了一部分,但仍殘缺四五字,約二三個地名,不排除其中有嘉陵道或修成道。另外鄭威以為嘉陵道、修成道乃漢武帝時期設置,也有一定道理。所以嘉陵道、修成道未必位于《秩律》缺失的五百石秩級道名簡。
《秩律》地名簡抄寫字數在36—38字之間,若《秩律》缺失一支載錄五百石秩級道名竹簡,除去郭洪伯推測的首字“道”,余35—37字,今取中間值36字。假設嘉陵道、修成道、剛氐道、靈關道在西漢初年存在,且全部屬于五百石秩級,位于五百石秩級“缺簡”,那么這枚缺簡還有24字。這24字全部按單字道名計算,約12道;全部按雙字道名計算,約8道。也就是說,《秩律》五百石秩級缺簡載錄了8—12個既不見于秦代文物資料,也不見于《漢志》的全新道目。如果我們把《秩律》六百石秩級的18道全部視為秦代存在的政區(qū),除去秦代明確不是道的義渠縣、略畔縣、方渠除縣,再加上秦代明確是道的宕渠道(見表1),則秦代約有16道。五百石秩級的道全部為西漢初年設置(詳見后文)。這意味著西漢初年一次性增設了17—21道,在秦代道目基礎上翻了一倍有余,到了西漢末年又先后廢除了8—12道,占全部道目的四分之一。如此激烈的道制變革在秦漢時代是不可想象的。
根據目前所見《秩律》律文,五百石秩級的縣級政區(qū)只有五個道,不僅與《秩律》八百石、六百石秩級縣級政區(qū)數量相差懸殊,甚至遠少于千石秩級縣名,確實令人生疑。對于《秩律》五百石秩級只有五個道的現(xiàn)象,鄒水杰曾作出一種推測,他認為陰平、甸氐、綿遞、湔氐四道在西漢初年才設置,秦代并不存在五百石秩級的道。由于五百石秩級之道是漢初才出現(xiàn)的,所以數量甚少。(13)鄒水杰: 《簡牘所見秦漢縣祿秩等級演變考》,《北大史學》第12輯,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37—49頁;后以《秩祿等級的確立與變化》為名收入氏著《兩漢縣行政研究》第一章,長沙: 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25—39頁。以下引用鄒水杰觀點俱出自此文,不再一一注明。鄒先生寫作此文時,尚不知簡467之“月氏”屬于五百石秩級,故認為五百石秩級只有簡465載錄的四個道。鄒先生的這個判斷非常敏銳。筆者可以再作一些補證。
從表1可以看到,目前所見秦代文物資料出現(xiàn)了大量道名,如果將這些秦代道名與《秩律》進行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它們全部是六百石秩級。《秩律》載錄的五個五百石秩級道名在秦代文物資料中從沒有出現(xiàn)過。這個現(xiàn)象絕非偶然,實際表明秦代并不存在五百石秩級的道。另外從秦漢官印制度來看,漢代道之長官用印為“某道令(長)印”“某某道令(長)”,存在令、長之別。而秦代只見“某道”“某某道印”,從未出現(xiàn)道令長用印(見表2)。目前學界普遍認為只載錄縣道邑名稱的秦漢官印為官署公用印。(14)陳直: 《漢書新證》,天津: 天津人民出版社,1979年,第136頁;孫慰祖: 《兩漢官印匯考》,上海: 上海書畫出版社,1993年,第48頁;陳松長: 《湖南古代璽印》,上海: 上海辭書出版社,2004年,第57—58頁。而趙平安則指出此類印章全部是縣道邑令長用印。(15)趙平安: 《秦西漢印章研究》,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1—14頁。趙先生的這個判斷非常準確,但是沒有回答為何此類印章不區(qū)別令、長。其實,秦代縣長官用印不出現(xiàn)“令、長”,與當時官制密切相關。李昭君指出,秦代縣級長官皆稱“令”,并無“長”。(16)李昭君: 《兩漢縣令、縣長制度探微》,《中國史研究》2004年第1期。鄒水杰進一步揭示,秦代縣長官秩級皆在千石至六百石之間,全部是“令”。由于縣級政區(qū)(縣、道、邑)長官皆為“令”,故印章只標識地名即可。秦代“道”長官用印皆用地名標識,表明秦道的長官同樣全部是“令”,為六百石秩級。秦代并不存在五百石秩級的道。
表2 秦封泥所見“道”長官用印
五百石秩級的道是西漢建立后的“新生事物”。至呂后初年,這些道的數量還很少,只有五個。這種現(xiàn)象是漢代縣級政區(qū)演變的結果,不能歸因為《秩律》五百石秩級律文缺失了一支,甚至幾支道名竹簡。認為《秩律》遺失五百石道名竹簡,其實是基于西漢末年存在大量四百石、三百石縣級政區(qū)的認識。(17)尹灣M6漢墓出土《東??だ魡T簿》表明,漢成帝元延年間東???8個縣級政區(qū)中,存在4個千石秩級縣,3個六百石秩級縣,13個四百石秩級縣、侯國,18個三百石秩級縣、侯國。六百石以下的縣級政區(qū)占主體。見連云港市博物館等編: 《尹灣漢墓簡牘》,北京: 中華書局,1997年,第14頁。這種以后世制度規(guī)范早期制度的做法并不可取。
至于簡467必以“道”字開頭的認識,筆者以為還有待商榷?!吨嚷伞泛?65載錄“黃鄉(xiāng)長”,根據秦漢地方官制,鄉(xiāng)長官稱“嗇夫”,不稱“令、長”。(18)安作璋、熊鐵基: 《秦漢官制史稿》,濟南: 齊魯書社,2007年,第679—692頁。接續(xù)“黃鄉(xiāng)長”的地名是“萬年邑長”,為太上皇陵園奉邑長官。晏昌貴已指出“黃鄉(xiāng)”是劉邦母親之陵邑,故與太上皇之萬年邑排列在一起。(19)晏昌貴: 《張家山漢簡釋地六則》,《江漢考古》2005年第2期??梢娝^“黃鄉(xiāng)長”應作“黃鄉(xiāng)邑長”,可能抄手在抄寫律文時,因黃鄉(xiāng)邑、萬年邑連在一起,所以略寫了“黃鄉(xiāng)邑”之“邑”字(也不排除抄手遺漏“邑”字的可能)。接續(xù)簡467“月氏道”的簡465開端是四個道名,所以抄手在抄寫時,也有可能略寫了“月氏道”之“道”字(同樣不能排除抄手漏寫“道”字的可能)。所以不能因為簡467只抄寫了“月氏”,就認為接續(xù)的竹簡必以“道”字開頭。
整理者把《秩律》簡465、簡466編聯(lián)在一起。學界基本認同這一編聯(lián)方案。不過郭洪伯認為兩支簡并不能直接編聯(lián),其間也存在缺簡。他把兩簡編聯(lián)關系復原如下:
陰平道、蜀〈甸〉氐道、縣遞道、湔氐道長,秩各五百石,丞、尉三百石。太醫(yī)、祝長及它都官長,黃鄉(xiāng)長,萬年邑長,長安廚465
〔丞……秩各四百石,有丞、尉者半之。〕
〔……及它縣邑道〕
長,秩各三百石,有丞、尉者二百石,鄉(xiāng)部百六十石。未央宦者宦者監(jiān)仆射,未央永巷永巷監(jiān),長信宦者中監(jiān),長信光永巷永巷。466
郭洪伯認為簡465、簡466之間缺失數支簡,至少應有一支載錄四百石秩級“都官丞”的竹簡,以及一支載錄三百石縣、邑、道名目,以“及它縣邑道”收尾的竹簡。對于這支集中載錄三百石縣、邑、道的竹簡,郭氏推測其中的地名主要是侯邑。他認為西漢初年大多數侯邑以鄉(xiāng)設置,其規(guī)??隙ū炔簧匣适伊陥@奉邑之黃鄉(xiāng)邑與萬年邑,秩級為三百石較為合理。
首先需要指出的是,三百石秩級縣級政區(qū)不可能包括縣、道。《秩律》五百石秩級地名都是“道”,三百石秩級地名都是“邑”。嚴格地說,這些都不是縣?!吨嚷伞分h全部為六百石以上,長官都是“令”,依然延續(xù)秦制,所以西漢初年不會出現(xiàn)低至三百石的“縣長”。至于“道”,前面已經論述,秦代所有的道都是六百石秩級,西漢初年才零星出現(xiàn)五百石秩級的道,不會存在低至三百石秩級的道。所以三百石秩級包括相當數量縣、道的認識不能成立。
去除縣、道,就剩下“邑”了。《秩律》載錄的黃鄉(xiāng)邑、萬年邑低至三百石,那么存在三百石秩級的侯邑似乎也合情合理。不過,首先需要考慮的問題是: 《秩律》載錄“侯邑”嗎?
關于《秩律》是否載錄侯邑,以及侯邑在西漢初年的隸屬關系,歷來是學界眾訟不清的懸案。《秩律》載錄政區(qū)年代斷限為呂后元年(前187)四月末。把《秩律》與《史記·高祖功臣侯者年表》對照,可以發(fā)現(xiàn)《秩律》八百石秩級之平陽、絳、酂、城父,六百石秩級之鄜、共、隆慮、棘蒲、中牟、潁陰、舞陽、啟封、傿陵與侯邑有關。(20)拙文《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寫年代研究——以漢初侯國建置為中心》,《江漢考古》2013年第2期。又簡460之“棘蒲”,為鄭威、但昌武新近釋出(《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棘蒲”侯國考》,《簡帛》第17輯,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簡460之“女陰”并非侯國,見后文考述。周振鶴認為西漢初年的侯邑直屬中央,(21)周振鶴: 《西漢政區(qū)地理》,北京: 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6頁。所以《秩律》載錄侯邑。但是截至呂后元年四月末,共有侯邑146個,(22)據《西漢侯國地理(修訂本)》,惠帝七年(前188)全國共有侯邑139個(第148—149頁),又呂后元年四月分封7個侯邑(第489—490頁),故呂后元年四月末共有146個侯邑。為何只有13個侯邑見于《秩律》?針對這一現(xiàn)象,陳蘇鎮(zhèn)認為西漢初年的侯邑歸所在郡國管轄,《秩律》只出現(xiàn)漢郡境內的侯邑。(23)陳蘇鎮(zhèn): 《漢初侯國隸屬關系考》,《文史》2005年第1輯;后收入《兩漢魏晉南北朝史探幽》,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57—164頁。即便如此,截至呂后元年四月末,地望明確的侯邑,至少有32個分布在漢郡,(24)拙文《張家山漢簡〈秩律〉與呂后元年漢朝政區(qū)復原》,《出土文獻》2021年第3期。仍不能解釋為何只有13個侯邑出現(xiàn)于《秩律》。筆者在分析《秩律》文本時,發(fā)現(xiàn)《秩律》所謂“侯邑”都分布在八百石秩級、六百石秩級律文的后增補部分,另外傳世文獻有鄜、酂兩侯邑于呂后元年撤銷的記錄,因此推測西漢初年的侯邑長官并不在朝廷直轄行政體系之內,《秩律》出現(xiàn)的“侯邑”其實是呂后元年廢免而收歸朝廷的。(25)拙文《張家山二四七號漢墓〈二年律令·秩律〉抄寫年代研究——以漢初侯國建置為中心》,《江漢考古》2013年第2期。不過鮮有學者接受筆者的上述看法。
郭洪伯說,“《秩律》應包含所有漢朝境內徹侯邑的長吏”,“即使《秩律》不枚舉也不能認為其中沒有徹侯邑”。郭氏上述看法承繼陳蘇鎮(zhèn)的觀點,主張所有位于漢朝直轄區(qū)域內的侯邑都應該出現(xiàn)在《秩律》,沒有出現(xiàn)的侯邑,乃以鄉(xiāng)分封,屬于三百石秩級,位于《秩律》遺失的三百石秩級竹簡,所以《秩律》并不缺載“侯邑”。
《史記·陳丞相世家》曰,“陳丞相平者,陽武戶牖鄉(xiāng)人也”,“于是與平剖符,世世勿絕,為戶牖侯”。(26)《史記》卷五六《陳平世家》,北京: 中華書局,1959年,第2051、2057頁。西漢初年確實有以鄉(xiāng)封置侯邑的現(xiàn)象,但恐怕不能據此認為未出現(xiàn)于《秩律》的侯邑都是以鄉(xiāng)改置。要想了解西漢初年侯邑的規(guī)模與秩級,還需要結合各種因素綜合考慮。
《秩律》載錄13個與“侯邑”相關的地名。不管這些“侯邑”是當時存在,還是廢免“侯邑”,都為討論西漢初年“侯邑”長官秩級提供了重要參照。另外,汾陰、醴陵在西漢初年也曾置為侯邑。(27)《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896—897頁;卷一九《惠景間侯者年表》,第990頁?,F(xiàn)將《秩律》15個與“侯邑”相關的地名制為表3,以方便后續(xù)討論。
表3 《秩律》“侯邑”信息表
秦漢縣邑等級往往與戶數掛鉤。(28)《漢書·百官公卿表》曰:“縣令、長,皆秦官,掌治其縣。萬戶以上為令,秩千石至六百石。減萬戶為長,秩五百石至三百石。”(《漢書》卷一九,北京: 中華書局,1962年,第742頁)從表3可以看到呂后初年縣邑等級與戶數的確存在對應的關系。六百石秩級的“侯邑”,其戶數皆在五千戶以下,八百石秩級的“侯邑”,戶數皆在八千戶至萬戶之間,只有“城父”例外。城父侯始封戶為二千戶,此戶數即便在六百石侯邑中也屬少數,絕不可能位列八百石秩級,故筆者懷疑史籍所載城父侯始封戶數有誤,應在五千戶以上。
從表3可以看到,八百石秩級之縣與六百石秩級之縣大抵以五千戶為界,五千戶以上為八百石秩級,五千戶(含五千戶)以下為六百石秩級。郭洪伯認為漢初朝廷直轄范圍內,沒有出現(xiàn)在《秩律》的侯邑“所食戶數寡少,規(guī)模約為一鄉(xiāng)”,“秩三百石完全合理”。筆者《張家山漢簡〈秩律〉與呂后元年漢朝政區(qū)復原》(以下簡稱“《復原》”)詳細考訂呂后元年四月末位于漢郡境內的侯邑名目,現(xiàn)將史籍載錄始封戶數列為表4。
呂后元年明確位于朝廷直轄區(qū)域內的“侯邑”共有19個。按照郭洪伯的意見,這些侯邑沒有出現(xiàn)在《秩律》,都是鄉(xiāng)的規(guī)模,秩三百石,位于缺失的三百石秩級竹簡。但這些侯邑始封戶數都在500以上。根據《史記·惠景間侯者年表》,《秩律》“醴陵”在呂后四年(前184)僅有600戶,(29)《史記》卷一九,第990頁。高帝時期的戶數應該更少,估計只有500戶。高帝初年500戶的醴陵在《秩律》尚位列六百石秩級,把漢郡境內未出現(xiàn)于《秩律》、始封戶在500以上的侯邑全部劃定為三百石秩級,實在說不過去。如果按照某些學者所說,西漢初年侯邑都歸屬漢朝管轄,那么上述19侯邑的秩級也應該是六百石?!吨嚷伞窙]有出現(xiàn)這些“侯邑”,表明的確存在不載錄“侯邑”的現(xiàn)象。
另外,表4所列19個侯邑,有一些明確在秦漢之際為縣。如《史記·曹相國世家》“柱天侯反于衍氏,(曹參)又進破取衍氏。擊羽嬰于昆陽,追至葉。還攻武強,因至滎陽”。(30)《史記》卷五四,第2025頁。里耶秦簡17-14載錄有“衍氏”。(31)張春龍、龍京沙: 《里耶秦簡三枚地名里程木牘略析》,《簡帛》第1輯?!妒酚洝せ搓幒盍袀鳌窛h王二年(前205)“后九月,(韓信)破代兵,禽夏說閼與”。(32)《史記》卷九二,第2614頁。秦漢之際,衍、武強、閼氏已為縣。又秦封泥見有“平皋丞印”,(33)任紅雨編著: 《中國封泥大系》,第188頁。即平皋縣丞用印。這些縣在西漢初年轉變?yōu)楹钜?,秩級也不會低于六百石。這些侯邑沒有出現(xiàn)在《秩律》乃另有緣由,絕非低至三百石的鄉(xiāng)級侯邑。
秦封泥中的“平皋丞印”值得注意。該封泥表明秦代已設置平皋縣,而高帝七年(前200)平皋侯始封戶只有580。幾百戶的縣似乎太小,但若置于秦末漢初天下戰(zhàn)亂頻仍的歷史背景下,這種現(xiàn)象亦可理解。司馬遷曰:“天下初定,故大城名都散亡,戶口可得而數者十二三,是以大侯不過萬家,小者五六百戶。”(34)《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877頁。劉邦見曲逆縣“屋室甚大”,顧問御史戶數,御史答曰:“始秦時三萬余戶,間者兵數起,多亡匿,今見五千戶。”(35)《史記》卷五六《陳丞相世家》,第2058頁。經過秦末戰(zhàn)亂,漢初各縣邑戶數僅有秦代的20%~30%。曲逆縣的人口損耗更為驚人,漢初戶數僅相當于秦代的17%。平皋侯、曲逆侯都是高帝七年始封,若以人口損耗率20%計,秦代平皋約有三千戶,滿足一縣之規(guī)模;司馬遷也明確說西漢初年有低至五六百戶的縣。《秩律》六百石秩級之“醴陵”,在呂后初年人口仍不滿六百戶,就是極佳例證。所以漢初侯邑都是以縣受封。既然侯邑前身都是縣,其秩級不會低于六百石,西漢初年不存在低至三百石的侯邑。
高帝十二年封黃極忠為邔侯,封地在南郡。據北京大學藏秦代水陸里程簡冊,此地在秦代稱“邔鄉(xiāng)”,屬鄢縣。(36)辛德勇: 《北京大學藏秦水陸里程簡冊初步研究》,《石室賸言》,北京: 中華書局,2014年,第138—141頁。似乎黃極忠之侯邑以鄉(xiāng)設置。但是邔侯始封戶為千戶,這個戶數在西漢初年已經達到縣的標準?!端洝ゃ嫠ⅰ吩唬骸?邔)縣故楚邑也。秦以為縣?!?37)酈道元注,楊守敬、熊會貞疏,段熙仲點校,陳橋驛復校: 《水經注疏》卷二八,南京: 江蘇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390頁。北京大學藏秦代水陸里程簡冊載錄的政區(qū)年代斷限不明,只知在統(tǒng)一以后?;蛟S秦代之邔初為鄉(xiāng),后升格為縣。(38)王佳以為秦代初置邔縣,后降為鄉(xiāng)(見《出土文獻所見秦南郡屬縣三題》,《江漢考古》2015年第2期),應是把邔的建置沿革搞反了。秦代水陸里程簡冊載錄的“西陵”是鄧縣所屬鄉(xiāng)聚,但在《秩律》已升格為六百石秩級之縣。(39)馬孟龍、楊智宇: 《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秩律〉地名校釋四則》,《歷史地理》第37輯,上海: 復旦大學出版社,2018年。邔的情況應與之類似。
這樣看來,西漢初年的侯邑都是以縣封置,只有陳平是以鄉(xiāng)為封邑。這恐怕是劉邦為了讓陳平享受衣錦還鄉(xiāng)的優(yōu)遇,屬于特例。西漢初年除少數重要功臣,絕大多數列侯確實食戶寡少,但是他們的封邑仍然是一縣之規(guī)模。西漢初年明確以鄉(xiāng)受封的,恐怕只有陳平。錢大昕認為西漢初年只有陳平食一縣,其他列侯皆食鄉(xiāng)聚。(40)錢大昕: 《廿二史考異》卷八,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47頁。現(xiàn)在看來這個判斷恰好顛倒了,應該是高帝六年只有陳平食鄉(xiāng)聚,其他列侯皆食一縣。柳春藩有關西漢初年列侯“以整縣受封”的判斷是正確的。(41)柳春藩: 《秦漢封國食邑賜爵制》,沈陽: 遼寧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5—76頁。
總之,西漢初年列侯食邑都是一縣之地。高帝六年的陳平以戶牖鄉(xiāng)為侯邑是極特殊的情況。就在第二年,劉邦改以五千戶之曲逆縣為陳平食邑,“盡食之,除前所食戶牖”,陳平的侯邑也升為一縣之地。由于侯邑都是以縣改置,所以秩級不會低于六百石。西漢初年不存在三百石秩級的侯邑?!吨嚷伞访鞔_不載錄漢朝境內的某些侯邑,不能以“遺失竹簡”的方式簡單解釋。
這里附帶談談《秩律》簡460“女陰”問題。高帝六年分封夏侯嬰為汝陰侯,汝陰侯延續(xù)至武帝元鼎二年(前115),(42)《史記》卷一八《高祖功臣侯者年表》,第884頁。學界普遍以為《秩律》簡460“女陰”即汝陰侯邑。但是汝陰侯始封戶數為6900,應位居八百石秩級,而《秩律》汝陰縣僅六百石,與汝陰侯邑規(guī)模不符。且夏侯嬰與呂后關系非同尋常,因其在楚漢之爭中保全惠帝、魯元公主,呂后執(zhí)政時“賜嬰北第第一,曰‘近我’,以尊異之”。因而呂后元年之時,汝陰侯邑不應廢免。又,“嬰自上初起沛,常為太仆,竟高祖崩。以太仆事孝惠?!⒒莸郾溃蕴褪赂吆蟆?。(43)《史記》卷九五《樊酈滕灌列傳》,第2667頁。夏侯嬰在呂后時期一直擔任太仆,《秩律》二千石官員有“太仆”,表明夏侯嬰仍然在位?!吨嚷伞泛?60之“女陰”與一系列潁川郡縣名排列在一起,《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認為西漢初年潁川郡汝水沿岸另有一處“汝陰”。(44)周振鶴、李曉杰、張莉: 《中國行政區(qū)劃通史·秦漢卷》,第258—261頁。這個判斷應該可信。北京大學藏秦代水陸里程簡冊有“汝陽”,根據道路里程在今河南省汝州市,與今河南省商水縣的《漢志》汝南郡汝陽縣是“異地同名”的關系。(45)拙文《北京大學藏秦水陸里程簡冊釋地五則》,《簡帛研究 二〇一六(秋冬卷)》,桂林: 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7年。秦漢時代汝水上游、下游各有一處“汝陽”,那么各有一處“汝陰”也有可能。《秩律》“女陰”并非夏侯嬰之侯邑。
郭洪伯認為《秩律》除了缺失了數支載錄地名的竹簡,還存在以“及它縣邑道長”之律文省略枚舉三百石秩級縣、道、邑的情況。前面已經考辨,西漢初年并不存在低至三百石的縣、道、侯邑,但是《秩律》的確存在三百石秩級的“邑”。我們仍不能完全排除存在其他類似的“特殊邑”。那么是否意味著“《秩律》不會窮舉所有當時有秩的職位”、“當時漢朝所轄縣邑道與都官的名目并沒有以窮舉的形式列于《秩律》”現(xiàn)象的存在?
其實這個懷疑還可以進一步擴展。自《二年律令》公布以來,學界一直存在一種懷疑,即《秩律》僅僅是一種“摘抄本”。(46)例如徐世虹指出,出土秦漢律文簡牘普遍存在“摘錄”現(xiàn)象,“人們在利用時有必要考慮原本與抄本的差異,不能一概視抄本為原本的復制”。見中國政法大學法律古籍整理研究所編: 《中國古代法律文獻概論》,上海: 上海古籍出版社,2019年,第62頁。這種看法其實與郭洪伯的懷疑一致: 雖然《秩律》羅列了280余縣、道、邑,并不意味著這是漢朝直轄縣級政區(qū)的完整名目。
對于這類疑問,也有辦法予以解答。傳世史籍保留了西漢初年某郡,以及某幾個郡的轄縣數量,將其與《秩律》載錄的各郡轄縣名目進行對照,就不難回答這類懷疑。但《秩律》對朝廷直轄縣、道、邑的排列主要根據秩級,而非所屬郡,這給判定呂后初年郡縣隸屬關系帶來障礙。不過,隨著歷史地理學界相關研究的深入,以及探求《秩律》郡縣隸屬關系方法的改進,目前已經可以較為準確地復原《秩律》郡縣隸屬關系。筆者《復原》一文充分吸收學界相關研究,為此類政區(qū)復原的最新成果。接下來,筆者將《復原》結論與傳世史籍載錄漢初某郡轄縣數相對照,看看兩者之間的差異。
(一) 《漢書·高帝紀》曰:“(項羽)更立沛公為漢王,王巴、蜀、漢中四十一縣,都南鄭。”(47)《漢書》卷一,第28頁。又《華陽國志·巴志》曰:“(張儀)置巴、蜀、漢中郡。分其地為四十一縣?!?常璩撰,任乃強校注: 《華陽國志校補圖注》,第11頁)此轄縣數當承襲《高帝紀》而來,絕非戰(zhàn)國時期三郡初置時轄縣數量。秦漢之際巴、蜀、漢中三郡轄41縣。根據《復原》,呂后元年巴郡轄11縣,蜀郡轄16縣道,漢中郡轄12縣,三郡合計39縣。另僰道見于里耶秦簡,西漢初年可能存在?!吨嚷伞钒?、蜀、漢中三郡縣道數加僰道共計40個,與《高帝紀》所載三郡轄縣數目相近。
(二) 《漢書·高帝紀》曰:“(二年六月)雍州定,八十余縣,置河上、渭南、中地、隴西、上郡?!敝腥A書局點校本據王先謙的意見,改“雍州”為“雍地”,(48)《漢書》卷一,第38頁。致其文意大變。但昌武指出中華書局點校者的校改意見有誤,此處“雍州”所指乃關中全境,相當于秦至漢初的內史、上郡、北地、隴西四郡地。(49)但昌武: 《中華書局點校本〈漢書〉校議一則》,《珞珈史苑(2015年卷)》,武漢: 武漢大學出版社,2015年?!吨嚷伞穬仁穼倏h共35個,上郡所屬縣道共21個,北地郡所屬縣道共15個,隴西郡所屬縣道18個?!吨嚷伞泛?53頂端仍殘缺二三個地名,屬于上郡或隴西郡,也應計入。將《秩律》內史、三郡所轄縣道數目相加,共計91個(奉常所屬長陵邑、萬年邑,太仆所屬圜陰、靈州,少府所屬池陽雖然也在關中地域范圍,但皆置于高帝九年以后,故不計入)。這之中的“長安”“月氏道”乃西漢初年設置,將兩縣道去除,為89縣道,與《高帝紀》載錄雍州八十余縣的數字基本吻合。
(三) 《戰(zhàn)國策·秦策一》“張儀說秦王”章曰:“引軍而去,西攻修武,踰羊腸,降代、上黨。代三十六縣,上黨十七縣,不用一領甲,不苦一民,皆秦之有也。”(50)諸祖耿: 《戰(zhàn)國策集注匯考》卷三,南京: 鳳凰出版社,2008年,第145頁。此章所敘為秦昭襄王末年邯鄲之敗,可以推知此處所說之秦王當為秦昭襄王或秦莊襄王。此時秦國尚未設置代郡。(51)秦國奪取代地在秦王政二十五年(前222)。該章對代郡、上黨郡轄縣數目的記述,有可能反映了秦國代郡、上黨郡的情況。又《史記·趙世家》載韓國上黨守馮亭獻上黨郡予趙王事,稱上黨郡“有城市邑十七”。(52)《史記》卷四三,第1825頁。孫聞博以為上黨郡自韓國置郡直至秦代均為17縣的規(guī)模。(53)孫聞博: 《秦漢縣鄉(xiāng)聚落形態(tài)考論》,《國學研究》第29卷,北京: 北京大學出版社,2012年,第217頁?!吨嚷伞飞宵h郡屬縣14個,再加上呂后初年位于上黨郡境內的3個侯邑,西漢初年上黨郡共轄17縣,與《戰(zhàn)國策》《史記》所載秦代上黨郡轄縣數目相合。
(四) 《史記·曹相國世家》載曹參“取平陽,得魏王母妻子,盡定魏地,凡五十二城”。(54)《史記》卷五四,第2026—2027頁。趙志強通過與《史記·酈生列傳》的對勘,指出《曹相國世家》之“五十二”乃“三十二”訛誤,當時西魏國轄河東、上黨二郡。(55)趙志強: 《楚漢之際西魏國疆域考》,《中國歷史地理論叢》2014年第2期。上一條提到,秦漢之際上黨郡轄17縣,故同時期的河東郡轄15縣。《秩律》河東郡屬縣12個,另有3個侯邑,兩者相加共15縣,與《史記》之《酈生列傳》《曹相國世家》所敘秦漢之際河東郡轄縣數量相同。
(五) 《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載高帝十一年“得豨將宋最、雁門守圂。因轉攻得云中守遫、丞相箕肆、將勛。定雁門郡十七縣,云中郡十二縣”。(56)《史記》卷五七,第2070頁?!吨嚷伞吩浦锌ぽ?4縣,與《周勃世家》載錄云中郡轄縣數目接近。
以上五條史料所反映的秦漢之際關中、蜀地,以及巴郡、上黨郡、河東郡、云中郡轄縣數量,與《秩律》載錄各地域縣道數量極為接近,甚至完全一致,絕非偶然。這意味著,西漢初年朝廷直轄區(qū)域的轄縣數量,基本就是《秩律》載錄的280余的規(guī)模。如果西漢初年尚有大量縣道邑沒有被《秩律》枚舉,或是如某些學者所懷疑《秩律》屬于“摘抄本”,那意味著西漢初年朝廷實際轄縣數量要遠遠多于280個。這樣一來,各郡轄縣數量就無法與傳世文獻相對應。傳世文獻載錄西漢初年各地轄縣數量與《秩律》縣邑數量高度契合,進一步表明《秩律》載錄的縣道邑就是呂后初年朝廷直轄縣級政區(qū)的完整名目。
最近周波對張家山247號漢墓竹簡進行了一系列整理工作,他總結:“(張家山247號漢墓)全部竹簡皆經考古工作者的科學發(fā)掘,其保存位置亦集中,竹簡遺失的可能性不是沒有,但總數目應相對較少。從已整理的《二年律令》所保留的律令名及其律令內容來看,也可以側證上述說法?!蹦壳八姟抖曷闪睢份d錄各律篇基本完整,罕見律文殘缺現(xiàn)象,可以驗證周先生的上述判斷。所以推測《二年律令》各律篇存在遺失竹簡,應該慎之又慎。當然,目前尚不能斷言《二年律令》竹簡完整無缺。不過若《二年律令·秩律》遺失三支以上竹簡,且這些竹簡內容不見于任何已公布的竹簡殘片,還是令人生疑。況且為何《二年律令》遺失竹簡大量集中于《秩律》?這種與《二年律令》保存現(xiàn)狀相悖之結論的得出,還是應當更為審慎。
筆者通過對西漢初年相關政區(qū)的梳理,排除了《秩律》存在地名缺簡的可能。目前看來,《秩律》竹簡應該是完整的,即便確有遺失,也不會是載錄地名的律文。
關于《秩律》是否窮舉漢朝當時所有“有秩”官職,即究竟是“足本”還是“摘抄本”,是許多學者共同存在的疑問。從《二年律令》其他律篇來看,確實存在摘抄律文的情況。但具體到《秩律》載錄的縣道邑,若與傳世史籍載錄西漢初年某些郡的轄縣數量相對照,《秩律》各郡轄縣數量與之高度契合,這表明《秩律》完整載錄了呂后初年朝廷直轄的縣道邑,并不存在摘抄或省略地名的情況。這對于重新確認《秩律》在西漢初年官制和政區(qū)地理研究上的學術價值,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
另外,可能有學者會懷疑《秩律》抄手在抄寫地名時會漏抄某些地名。但是筆者《復原》一文對簡457、簡458末端補抄遺漏地名現(xiàn)象的揭示,表明抄手在抄寫《秩律》時,會對已抄寫律文進行核對,補抄遺漏的地名。這說明抄手抄寫《秩律》非常精審,遺漏地名的可能性不大。
進一步明確《秩律》完整載錄呂后初年朝廷直轄縣道邑,可以再度確認《秩律》所反映的西漢初年地方行政的某些重要“現(xiàn)象”。首先是《秩律》明確存在“缺載侯邑”現(xiàn)象,有學者認為西漢初年侯邑隸屬所在郡國管轄,恐難成立。其次是西漢初年縣級政區(qū)長官秩級以六百石以上為主,都是“令”。五百石秩級、三百石秩級縣級政區(qū)非“道”即“邑”,不存在低于六百石的縣,這與西漢后期縣級政區(qū)以四百石、三百石秩級為主的格局存在巨大差異,是未來探討秦漢縣級政區(qū)等級演變的重要基礎。
總而言之,《秩律》完整載錄了呂后元年四月末漢朝直轄縣道邑名目,同時展現(xiàn)了全部縣級政區(qū)長官的秩級分布,在研究秦漢政區(qū)地理、地方行政制度上的重要價值不容忽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