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所謂“鞋皮生”,是梨園界的一句行話,就是戲里的落拓書生。因這類人物腳下趿拉著踏倒了后跟的鞋——在江南叫作“拖鞋皮”,所以叫“鞋皮生”。剡劇當中,就數孫怡香演的鞋皮生最出名,人稱一絕。
孫怡香的這門絕技,得自她的開蒙師父仇龍生。仇龍生是演小丑的,但卻是個全科,樣樣都會,是個教戲師父。孫怡香的父親與他有點兒小交情,就讓她去學戲,有口飯吃。他對仇龍生說:“老仇,我阿囡交給你了,讓她多伺候伺候你,拜師禮你多擔待?!彼p手一攤:“實在沒銅鈿?。 背瘕埳膊挥嬢^,讓她磕個頭就算數了。
大清早的,孫怡香就起床了,她去給師父倒尿盆。這是父親教她的規(guī)矩。仇龍生說:“阿香,你放著,讓阿小來倒?!彼f的是他小兒子。阿小沒辦法,就噘著嘴拎出去了。孫怡香跟出去,然后從阿小手中接過尿盆。等她回來,她聽見師父在罵阿?。骸澳憧纯慈思野⑾愣嗲诳欤【湍?,爛手的,什么都不想干!”
師父教的開蒙戲是《彩樓記》,里面的呂蒙正就是個鞋皮生。師父示范給她看,趿拉著鞋皮,一步三搖,卻又不能演成官生,得有窮酸氣,但光有窮酸氣也不行,還得有幾分傲氣,因為呂蒙正是個讀書人。師父一邊唱,一邊教她怎樣穿著拖鞋皮走臺步——
我穿一雙破爛鞋,
走遍長街與短街。
烏紗帽兒擋不得蒙塵態(tài),
身上單寒事怎挨……
孫怡香一看就明白了,她骨子里也有幾分窮傲氣。師父看她一點就通,很開心。
有一天,來了師父的大師兄,他是一個戲班的班主。師父說:“阿香,你跟著我這個討飯師父,怕是很難出頭了。要不,你拜師伯為師吧,他路子廣,你跟著他才能唱出名堂來?!睂O怡香一聽要把她送給師伯就急了,她紅著眼睛說:“師父,我不要別的師父,我只認你這個師父!”
“那為啥呢?”
“你待我好,不打我不罵我,又教我本事!”
師父尷尬地看了看師兄,然后一臉皺紋地笑了起來:“阿香,你是個有良心的小囡!”
后來,男班唱男調,女班唱女調,孫怡香就跟師父分開了。她唱《彩樓記》比其他演員都好,漸漸紅了起來。孫怡香去看望仇龍生,仇龍生就高興地跟大家說:“這是我的壽頭徒弟,一門心思地跟著我這個討飯師父!”壽頭者,傻瓜也,師父說來,特親熱。孫怡香偷偷地塞給他錢,師父推了推,收下了。只是有一回,孫怡香又要給他錢的時候,一旁的大花臉開玩笑道:“孫怡香,你不要再給你師父錢了,你上次給他的錢,他一個晚上輸了個精光!”師父說著“去去”,連罵大花臉,但是,從此看見孫怡香,總是感到有點兒難為情。孫怡香再給他錢,他說什么都不肯收了。
比起女班來,男班唱得像黃牛叫,很快就衰落了。一九四九年后,剡劇幾乎已找不到男班,仇龍生也回家種田去了。而孫怡香越唱越紅,成了省團的一根臺柱。每逢重陽節(jié),她總要備一份禮,早早地托熟人給師父送去。
有一件事,讓孫怡香抱憾終身。那時,她已被“打倒”,剛剛從八一窯廠回來,行動還受里弄監(jiān)視。有一天,一個瘦弱的老頭兒找上門來,身邊一個人扶著他。孫怡香看了半天,突然喊了一聲:“師父!”原來是阿小扶著他來省城看病的。她又是高興又是難過,心里慌得很。果然,一會兒,里弄干部來查問了。她有意讓師父留下來,住一夜,但是里弄干部說啥也不答應。師父擺擺手說:“阿香,你別為難,師父難得上省城來,也是順路來看看你,你的心意師父領了……”她看著師父離去的背影,眼淚不由自主地流下來,回身在家里翻了半天,翻出一斤紅糖、一封掛面,又追上去,送給師父。師父硬是不要,孫怡香急了,不由沖口而出:“師父,你不要嫌少……”師父心里一震,也不由得老淚縱橫:“阿香,你也要保重!”師父收下了。
三個月后,師父死了。孫怡香沒去奔喪,她是事后才知道的。
孫怡香最后一次去“看望”師父,已是很多年之后了。因為女兒在美國,她晚年也定居在那里,很少回來。八十八歲米壽的時候,她回來了一趟,覺得往后大概是不可能再回來了,特地多待了幾天。當時,她的頭發(fā)已全白,像一樹梨花。電視臺特地為她做了一期節(jié)目,她說到了自己的藝術特長:鞋皮生。
下了節(jié)目,孫怡香回了一趟剡縣老家,找到了師父的小兒子,讓他帶著她去看了師父。師父的墳塋已荒草萋萋,墓碑非常小,快陷入土里了。她把一雙自己親手縫制的布鞋祭在了師父的墳前,心里默默地說:“師父,你穿了一輩子拖鞋皮,你穿一雙新鞋吧!”
臨走時,她拿出五萬元,讓阿小把師父的墳墓修一修,換一塊大碑。
[責任編輯 冬 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