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焜,九零后,小說、詩歌散見于各文學期刊及網(wǎng)絡(luò)平臺。
7:35
淺眠時分,意識像一只草草扎就的小筏,在夢的急流中顛蕩。人與事組成的封閉環(huán)礁邊緣不斷激起洄漩與碎沫,小筏在其間浮升、沉落,半沒在海里,風止雨歇后,才一點一點搖擺著噙住了岸—游小凡緩緩睜開眼,翻了個身,摁亮手機屏幕辨認時間,又重新闔上眼,平展軀體—發(fā)力將小筏推入浪花中,水霧漫延,她乍見段晴身影,這是幾個月來第一次夢到她。
“心期夢中見,路永魂夢短”這句詩無端冒了出來,意識漸漸楔回岸邊,游小凡掙扎起身,推開擁在被子上的衣物兀坐。有一陣子,每天,她都懷著呼喚段晴入夢的心上床睡覺,可段晴始終沒有出現(xiàn)。打開手機,頁面停留在昨晚的聊天視窗:今天她要和蔣鳴一同去段晴的舊屋收拾最后的東西。
楊鴻起床時黃美蕓已經(jīng)不在他身邊。他看見衣帽架上她衣裙俱在,以為她去準備早餐,便自顧自走進浴室,擠牙膏、盛水、漱口、刷洗。有些動作持續(xù)了太久,就仿佛一套自行編碼的程序,以最低能耗的方式運行著。假如有一天突然察覺這些動作成了負擔,那一定是生活有哪里出了問題。對此,楊鴻與黃美蕓深有體會。
他含著滿嘴泡沫踅到廚房,發(fā)現(xiàn)黃美蕓并不在那里。與廚房共處半開放式空間的客廳同樣空無一人。腦際有根血管驟然繃起,他折回浴室飛速沖吐干凈,又急急奔出,一聲聲低喝:“美蕓。”沒有人應(yīng)答。片刻后,他才留意到客廳正門敞著一條縫。打開門,黃美蕓正背對著他用銼刀一點一點地鏟那些貼在門口地面上的廣告。聽見門響,她身子未動,只目光微微向后一轉(zhuǎn),又掉回去專心對付眼前留下白色殘印的廣告紙。
怎么透早在做這個?楊鴻問。
黃美蕓說,現(xiàn)今這些發(fā)傳單的真缺德,不單在人家門口亂扔廣告,背后還貼了不干膠。
楊鴻動了動嘴,沒說話。他盯著黃美蕓鉚足勁發(fā)狠地鏟廣告紙的樣子,蝴蝶骨一聳一聳,快要扎出背。
那是一只青黃色的手,筋脈分明,搭在魚身上。另一只手握著刀,先剜出魚鰓,再從尾鰭往魚嘴處飛快剖開一道口子,隨后將內(nèi)臟挦剝出來。那只手放下刀,又拿起一柄魚刷,對著魚刮起來。林太太下意識退后兩步,仍定眼瞧著。手將魚翻了個面,又是喀喇喇幾下,鱗片飛濺,最后扯一個黑色塑料袋,罩在魚上,反身提起,遞向客人。她收回視線,對攤主說,你兒子真能干。
攤主正給林太太買的午魚稱重,瞇眼笑笑說,就讓他來湊腳手,別給我添亂就行。她兒子殺完魚,拉了條水管閑閑地沖洗案板。
雖然不時會換菜攤、肉攤,但水產(chǎn)品,林太太只認準這一家。不外是因為攤主相熟,可以減免些零錢,賣的又大多是海味,品類豐富,秋哥、巴浪魚、刺鯧、東風螺……時不時還能看到帶著尖鰭的半截鯊魚,在其它魚的簇擁下,像某個帶有警告性質(zhì)的行刑現(xiàn)場。
9:57
游小凡舀了幾勺咖啡粉,均勻地在摩卡壺的粉槽上鋪滿,用手指捋平后,再旋緊上壺,將摩卡壺坐上灶架。而后,她回到電腦前,修改了OA系統(tǒng)里,到了最后一級被退回來的報銷單上一個微小錯誤,重新點擊提交。
她在一家公關(guān)公司工作,日常負責活動傳播、維護媒體關(guān)系,和一點文案策劃。這是一年的最后一天,也是假期的第一天,但她還是得修改一篇即將群發(fā)給媒體的新聞稿,盡管她確信,沒有人愿意在今天打開它。
回到灶間,摩卡壺的壺嘴不斷噴出熱氣。她關(guān)火,用盡可能慢的速度倒咖啡。她想到當初,段晴比她早幾個月入職這家公司,她們很快就發(fā)現(xiàn)彼此投緣,兩人一起吃午飯,一起加班,一起做品牌活動,周末一起逛街。即便后來段晴離職了,她們的關(guān)系也沒有受到影響。有一回,段晴因為性生活頻繁而尿路感染,游小凡第一時間陪她去了醫(yī)院。
我最近,段晴附耳過來,什么都試了。
游小凡睖著她說,你瘋啦?
只是想看看自己的邊界在哪兒,段晴調(diào)整著自己的運動內(nèi)衣肩帶。想想以前和前男友在一起,我還想著早點結(jié)婚生子,那才是瘋了呢。
那個前男友,就是蔣鳴。
楊鴻沖進直播機房,在椅子上坐下時,后坐力將椅子推開一段距離。他雙腳并用將椅子挪近調(diào)音臺,按下推子通道上的“on”鍵,開關(guān)亮起紅燈。他開始將各推子調(diào)節(jié)到合適的電平位置,戴上耳機,按亮各推子通道下的“PFL”鍵,預(yù)聽輸入信號。耳機里,電臺節(jié)目的片頭音樂響起,楊鴻喘氣未定,努力壓制。在音樂淡出的下一秒,換上自己早已準備好的語態(tài)聲調(diào),這熟極而流的一切解除了在家里那種令人煎熬的緘默。面對黃美蕓,很多話悶在喉嚨里,他不清楚哪根是引線,她身上又有哪處炸點。有時,他懊惱這份工作不是每一秒都被填滿,在播放音樂的空白里,他總會一邊看著稿子一邊想起黃美蕓的失控:最夸張的一次,她把家里那盆油汪汪的琴葉榕剪得只剩下一根獨桿。
你這是干什么?他問。
黃美蕓神色恍惚說,我看視頻里教的,給它去掉頂端優(yōu)勢,它就會從底下的位置長出分支來。
可你這都剪禿了。
黃美蕓說,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剪著剪著就變現(xiàn)在這樣了。
兩人在原地僵立片時。那陣子,楊鴻私下打聽到,黃美蕓這個電信營業(yè)廳店長屢遭投訴。他知道,如果繼續(xù)探究下去,就如同把手平伸在燃氣灶上,等待點火后必定隨之而來的灼傷。沒過多久,那株琴葉榕就死了。
開場白串詞出現(xiàn)了一點細小斷檔,楊鴻意識到得調(diào)回全副心神。剛開始工作時,他忍受不了這樣的失誤,仿佛手撫過外觀平滑的布卻扎上毛刺。如今,他明白,生活中不可忍受的事還有很多。
林太太轉(zhuǎn)戰(zhàn)于新的菜市場,手拉車里一個個塑料袋靜心堆累等待著醞釀出某種豐足。
她喜歡看肉攤訇訇地斫豬肉,面食攤的團白軟糯,水果攤的甜凈空氣,還有草藥攤上那些名為一點紅、淡竹葉、六角英、白茅根、魚腥草的植物葉片與根莖—在此處似乎分外能感覺到何為人間,即便是家禽窠的不潔味道、排水凹槽里漚著的爛菜葉、噦在地上的一口痰、溲在墻腳的潮漉漉的塑料袋,也是人間。
今晚是跨年夜,她已經(jīng)在心中羅列好菜譜:三道涼菜,涼拌海蜇頭、鹽水鴨胗、酸辣海帶絲;六道熱菜,蒜蓉粉絲蒸大蝦、紅燒蹄髈、金針菇熗肥牛、清蒸午魚、山藥枸杞排骨湯、白灼菜心;外加餐后水果。
有攤主用眼神示意她拖在身后的手拉車,買這多?她瞇細了眼笑答,家里老的愛吃。
她始終記得,1975年,插隊多年的老伴被分配到山西的一家柴油廠工作,她去看他,兩人一邊從宿舍窗口望著灰蒼蒼的城墻,一邊咬著發(fā)硬的饅頭和槽子糕。后來的歲月里,老伴幾乎是報復(fù)性地嗜吃,動物內(nèi)臟、雞鴨尾椎,甚至咸蛋黃,都是他的心頭好。每到年節(jié),總是她最忙碌的時候。有一回,她把帶魚燒煳了,老伴吃幾口當著眾人面摔了筷子,怪她糟蹋食材。飯后,他去廳里用茶盤煮水沏茶,電視與眾人聲浪填滿屋子。她洗碗時獨自垂淚,暗暗咒他后半輩子沒人給他燒菜,其實是把自己也咒進去了。但她不管。
到了,手腳依舊動起來,閑不了。
12:05
有人撳鈴,游小凡過去開門,接過外賣,回身時,她瞟了一眼置物架上一瓶已經(jīng)開封的威士忌。過去有一些夜晚,游小凡需要依靠酒精入眠。喝酒是段晴帶她去酒吧后培養(yǎng)起來的愛好,在尚未學會喝威士忌的時候,她覺得威士忌和白酒沒什么區(qū)別,都是一股辣嗆灼熱的口感滾過喉嚨,她在喝時習慣性輕輕閉上眼睛。而那些夜晚,她不知道喝酒是為了抑制自己不去想段晴,還是不去想蔣鳴。
當時,那通電話是蔣鳴打來的,接在耳邊卻是陌生男聲,她愣怔了一下,聽見對方說,你是游小凡嗎?段晴出車禍了,現(xiàn)在正在中心醫(yī)院搶救,情況不太好,你快點過來吧。腦中轟然一響,覆蓋了所有肢體反應(yīng),幾分鐘后,她才倉皇打車,從公司趕往醫(yī)院。在擁擠的車陣里,各種念頭交錯亂線,最后,她只能在心中低喃,不會有事的,不會有事的。
到了搶救室大廳后,她一眼就認出了坐在塑料椅上的蔣鳴,他垂頸,雙手壓覆在腦后,抬頭時眼眶微紅。他與段晴在大學里相戀,此前,他在段晴的描述中,是一個因循、乏味、整天泡在化學實驗室里的男人。誰能想到段晴手機里的緊急聯(lián)系人仍然填的是他?他也認出了她,用目光指向一旁的搶救室。
她頓步在搶救室門口,視線卻找不到著陸點。她想,原來搶救室一點也不像電視里演的那樣明亮,里頭昏暗得要命,擠擠挨挨,床位之間只潦草拉著布簾,哭嚎與低低的泣聲交織在一起。眼前,一群原本團圍著的醫(yī)護人員動作突然緊促起來,有急救醫(yī)生握起電極板,開始給病人電擊。她知道,那是病人出現(xiàn)了室顫,假如無法除顫,恢復(fù)竇性心律,病人就會死亡。倏忽間,她看見了那個在被電擊的人的臉,有一種枯澀的黃。是段晴,腦中有個聲音喊道,可此外,她仍然僵著身子,什么都做不了。
不能再回憶了。游小凡用力撕扯著封裝一次性餐具的塑料袋,借此打斷縈繞不去的思緒。
楊鴻摘下耳機,朝隔了扇玻璃的導(dǎo)播間里的小吳比了個詢問是否吃飯的手勢。
如今,廣播行業(yè)已經(jīng)走了好幾年的下坡路,廣告構(gòu)成單一,收入不斷下降。為了壓縮人員,作為電臺主持人,編播一體早就不是新鮮事,楊鴻幫夜間主播代班時,往往需要在直播間與導(dǎo)播間來回穿梭,在導(dǎo)播間的控制盒上接起電話,讓對方在線上等候,再回直播間,將熱線的聲軌切入。但他不介意這種忙碌,有時,他甚至主動向同事提出可以幫忙,這樣回到家中,他就能避開枯坐在沙發(fā)上的黃美蕓,在后半宿一頭扎進睡眠當中。
他和小吳端著餐盤挑了個位子坐下。小吳是單位里的合同工,大專畢業(yè),領(lǐng)導(dǎo)親戚塞進來的。小吳和人在一起時,常常表現(xiàn)出一種過分熟絡(luò)的熱情。但他不討厭小吳,尤其是這段時間以來,他需要像小吳這樣的人在一旁,用語流淹沒自己,稀釋掉獨自一人時就濃重起來的情緒。
哥,今晚跨年打算怎么過?
沒什么安排,跟你嫂子湊合著吃頓飯。
嫂子最近怎么樣?。?/p>
老樣子。時好時歹的。
小吳覷著他的臉色說,這也不是辦法呀,你們沒想著,繼續(xù)備孕?
楊鴻看著小吳,在心里收回了對他的評價。他不喜歡他此刻自作聰明的樣子。一瞬間,他想起之前好幾次對黃美蕓提議時,談話總是被迫中止,黃美蕓或是哭,或是低頭不語,俄頃,接口說,你就不怕我們下一個孩子繼續(xù)因為宮內(nèi)感染而死嗎?
林太太到家后不久,發(fā)覺怎么也找不到自己買的那包午魚,她猜想是買了太多東西,在手拉車里騰位置時錯手將那包塑料袋放在了別人的攤位上。她決定再跑一趟菜市場。
她抄近路,走的是一條內(nèi)巷。一家小吃店潑出一盆污水。修車行的門口,店主支著桌子在泡茶。不遠處,一個路段圍著藍色鍍鋅板。林太太已經(jīng)忘記那里究竟修繕了多長時間。再往前走,目力所及處是一間關(guān)帝廟的燈燭,林太太向來喜歡這種市井街衢勝于那些磚造齊整簇新的人行道,身側(cè)大樓的玻璃外墻不斷反射強光,令她覺得自己并不屬于那個世界。
她依稀記得,那包午魚可能是放在與水產(chǎn)攤相隔不遠的蔬菜攤上。她從菜市場邊門進入,直取蔬菜攤,果然在一蓬雪里蕻旁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黑色塑料袋。她拎過,向注目的攤主笑笑,老了,無路用,什么都能忘。
蔬菜攤攤主笑得詭異,有一種剎那間秘密泄露般的默然。
林太太笑容還凝在臉上,耳朵卻率先捕捉到了身后方有兩個對話的聲音,其中一個正是她經(jīng)常光顧的水產(chǎn)攤的攤主。
我有個熟客就住那個林太太對面,說她老伴都死很久了,還老見她買一堆東西。你沒看她今天,拖了滿滿一車子。
她家里沒其他人啦?
兒子在外地呢,一年估計也就回來一趟。
老是一個人住,住久了會魔神的。
林太太轉(zhuǎn)身時,水產(chǎn)攤攤主瞧著她怔然半晌。隨后,她慌忙低頭從墊布上抓起一條魚的魚尾,把它往案臺上拍。
15:48
游小凡在段晴舊屋的樓下見到了蔣鳴,彼此淡淡一笑,算是打過招呼。
在此之前,他們已經(jīng)陪段晴的父母來過這里一次。那屋子并不大,臨門是灶臺,右手處的衛(wèi)生間掛一片布簾,再往深處走是主屋,擺放書柜和一張方桌,沿墻而建的臺階通往閣樓。那一回,夫婦倆只收拾帶走了段晴的身份證件、銀行卡和幾身有紀念意義的衣物,他們想將女兒盡早火化,離開這個傷心地。
追悼會過后,也是游小凡和蔣鳴,加上段晴另外兩位朋友,陪伴段晴父母去火化遺體。等待的過程中,幾人一時無話。游小凡看著段晴父母在幾天內(nèi)縮小一圈,眼眶熱了起來,蔣鳴似是有所察覺,主動教游小凡辨識園內(nèi)的香樟與冬青。那之后,蔣鳴開始頻頻出現(xiàn)在游小凡的腦海中。因為思念段晴而無法入睡時,她就會想蔣鳴,想象此刻他們承擔著同一種悲傷。可她不清楚,自己對蔣鳴懷有的究竟是怎樣一種情愫?有一天深夜,她鼓起勇氣給蔣鳴發(fā)去一條信息,提到自己因為念及段晴已經(jīng)不在此間而宛如身處一個平行時空,這種感受立刻侵吞了整個當下,讓她被一種活著的荒謬所捕獲。蔣鳴沒說話,只分享給了她一首The Verve的《Sonnet》。
鑰匙由蔣鳴保管,他們上樓、開鎖。再次置身這個段晴曾在其中生活過的空間時,傷感的情緒似乎已經(jīng)蕩然無存。他們將挑選各自感興趣的書和物品,其余的分揀至一處。一周后,房東會將這里徹底清空。
蔣鳴指著書柜上一本厚重的銅版紙彩印英文《藝術(shù)史》,回頭對游小凡笑道,你猜她讀了多少?
他們共同翻開,追索著段晴閱讀的痕跡,發(fā)現(xiàn)一直到四分之一處,都留有段晴記錄閱讀感想的便簽紙。蔣鳴目光微動,悶聲說,她沒完成的閱讀任務(wù),我們來替她繼續(xù)下去吧。
楊鴻疾步?jīng)_進醫(yī)院大廳,地磚濕津津剛拖過,腳幾乎有些打滑。84消毒水的氣味撞進鼻腔,沖開了與此處有關(guān)的種種記憶。起初,醫(yī)生說黃美蕓羊水不足,這一胎可能會早產(chǎn)。后來,孩子七個半月就出生了,但醫(yī)生說一切指標正常,就將抱出來時渾身尚顯青紫的孩子送進了早產(chǎn)保溫箱觀察。兩人懸著的心稍稍放了下來。
那是個男孩,他們準備給他取名為“明明”。楊鴻知道黃美蕓有多盼著這個孩子。一年前,她曾經(jīng)無緣無故失去過一個孩子。在廁所里,她親眼目睹她的胎囊—一顆半透明的小圓球—從體內(nèi)掉了出來。她跟他說,它看起來就像是一整瓣沾了牙血的龍眼肉,他沒有應(yīng)腔,只是扣緊了她的手。
一周只允許探視一次,而且只能隔著玻璃窗,遠遠地張望。一個大房間里有上百只保溫箱,孩子們還會隨時因為各種原因變換位置,楊鴻和黃美蕓只是茫然地站著,在心里悄聲說,乖寶寶,一個月后,爸爸媽媽就來接你啦。
然而,他們等來的是孩子突然出現(xiàn)了宮內(nèi)感染癥狀、搶救失敗的消息。
宮內(nèi)感染……黃美蕓自語,忽然從醫(yī)生對面的椅子上騰起,胸口起伏,鼻息漸勁,你這話的意思,是我毒死了自己的孩子?
醫(yī)生的手在空氣中平壓著,你先別激動,我們也不想出現(xiàn)這種狀況的。
現(xiàn)在,穿過護士站和圍觀的人群,那一幕似乎又在眼前重演了。黃美蕓豎起眼睛,扯住醫(yī)生的袖子,鼻子抽吸著,不停念叨,你就回答我是不是,宮內(nèi)感染是不是有可能因為醫(yī)生操作不當引起?
四十分鐘前,楊鴻在單位接到黃美蕓住院時一個相熟的護士打來的電話,告訴他黃美蕓正在婦產(chǎn)科門口等著堵截醫(yī)生。他往醫(yī)院趕時,內(nèi)心出奇地安靜,就同此刻目睹這一切時的他一般。有個聲音在說,積壓了這么久,就等著這一天呢。
林太太發(fā)覺自己坐在沙發(fā)上無法動彈。
中午草草吃了一碗面。菜心已經(jīng)壓進水盆里,海蜇頭放入清水碗中,撒上細鹽,其余食材則在灶前一字排開。但林太太不想去碰它們。那種感覺有若電影開場前預(yù)支了太多熱情,卻在坐下前一刻獲知了結(jié)局,或許更糟的是,放映的還是以自己為主角的滑稽戲。
我真的有問題了嗎?她在心里對老伴解窘一笑。連月來,她買的菜有增無減,鏘鏘朗朗捧上來,做的都是老伴愛吃的菜,只求一桌熱鬧。剩菜裝進不銹鋼雙開門冰箱里,塞不下,就趁夜深扔進垃圾箱。這一切,始自老伴下葬后隔天,她昏頭昏腦買回了跟從前同分量的菜。
幾個月前,老伴在家中突然暈倒,搶救后送進了重癥監(jiān)護室。躺在病床上,老伴插著鼻管,兩眼向外斜視,看起來跟他退休前一位視軸不正的下屬一樣。他張嘴時雙唇黏著唾液絲,說話甚至有些大舌頭,朝著林太太伸手。林太太緊緊回握,溫熱中幾塊硬繭,觸感仿佛家中沙發(fā)皸裂的外皮。
醫(yī)生診斷說,老伴有腦血栓和心肌梗塞的前兆,兒子從外市趕來,和林太太議定,選擇藥物治療的保守路線,留下一筆錢,讓林太太找個護工,很快又啟程。但林太太不放心外人,她用棉簽蘸水幫老伴潤唇,重新塞回因為調(diào)整睡姿而松落的鼻管,用尿壺接尿,日日忙進忙出。出院那天,她拎著四角助行架對老伴說,待會兒你試一試。老伴視若無物,只靠在電梯鋁板上,還晃了晃胳膊,示意林太太不要攙得太緊。
回家后,天天清粥小菜,老伴仍然嘴饞,佯怒怪自己餓著他。有客人來探望,他寧愿貼墻,一路扶著各色家具慢騰騰挪到沙發(fā)上,也不用助行架。逐日服藥,半身平躺在床上,腿部以下與身體呈90度角高高舉起沿床頭板靠著,一動不動,就這樣鍛煉至足以使身子不歪斜地緩慢步行。這么一個硬脾氣的人,本來以為要陪著他消磨完下半輩子,怎么會在小區(qū)里散步,散著散著就倒下了呢?
一陣風使窗簾飽脹起來,這客廳的窗子向南,日照強烈,窗簾早已褪色反白,許久前林太太就想著要換,此時,她望著窗簾被風勢翻弄,正如回憶,一旦開始,就鼓動不息。
17:40
夕色映在對面樓房的窗玻璃上,望出去像一幅霍珀的畫。
游小凡挑了一本畫冊、幾本小說,一本喬治·巴塔耶、一本福柯,和一本迷你英文詞典?!端囆g(shù)史》將蔣鳴的雙肩包撐得滿滿當當,他帶了一卷塑料繩,將其余的書捆扎成一摞,提在手中。離開前,游小凡最后看了一眼房間,手中握著有一年生日,她送給段晴的女用自慰器,她意識到,物品確實只有在使用它時才有存在的意義,除此之外,它什么都不是。一個人消失了,她的欲望、愛恨,也隨之而逝,雁過無痕。
一樓的灶披間改成了一個形似甬道的雜貨鋪,墻面掛滿物品,店主人是個中年女人,因與游小凡他們打過幾次照面,在他們下樓時招呼了一聲,走啦?
他們點點頭,往樓外走去,游小凡信手將那個女用自慰器扔進垃圾箱,緊接著點了一支煙。蔣鳴注視著前方的路說,我們分手后,有一回段晴來找我?guī)兔Π峒?,我在學校門口與她碰面時,她正好在抽煙,我當時嚇了一跳。
游小凡明白他的意思,她看過段晴讀書實習期間的證件照,淡妝,長發(fā)掖在耳后,標準的乖學生模樣。而在畢業(yè)后的幾年,段晴進行了激烈的自我探索:剪超短發(fā)、文身、學跳舞、不斷換工作,同時愛很多人。她像一枚蓄能充足的火箭,為了更輕盈,男友、工作,還有過去種種,都是上升過程中必須甩掉的助推器和整流罩,從而獨自進入所有人都陌生的界域之中。游小凡知道她為什么會和段晴成為朋友,因為在她身邊,她感覺到了某種難以希求的自由和勇氣??涩F(xiàn)在,段晴不在了,她是否又會變成過去那個庸碌、怯懦的她?
跨年夜你怎么過?游小凡問。
蔣鳴說,我申請了牛津的博士,一月有第二輪面試,所以大概就泡實驗室了吧。
游小凡胃里一緊,她瞪大眼睛,也就是說我現(xiàn)在有一個牛津博士朋友了?
蔣鳴說,還要看二面呢。
霎時間,兩人變得有些悶悶的,游小凡感覺吸進體內(nèi)的煙,幾乎變成一種有實體的東西,沖擊著她的鼻腔,留下一股酸澀。
你想跟我去一個地方嗎?游小凡回頭看著蔣鳴問道。
傍晚天空是鼠灰色的,車窗外出現(xiàn)了自行車流和提前收工擁簇在一起的行人,購物中心門口的巨型圣誕樹還未撤下,商鋪櫥窗已經(jīng)換上了新的氣球和拉花裝飾。寫字樓外,一個男人踩熄了煙,臉上掛著一副蠢蠢欲動卻不得不回去繼續(xù)上班的表情。到了夜晚,也許他會和朋友相聚,在推杯換盞中送走這一年。
楊鴻回轉(zhuǎn)視線,車內(nèi),黃美蕓仍然捫著嘴,頭緊緊地低著。他不知道黃美蕓是否接受了醫(yī)生的說法:宮內(nèi)感染可能是致病菌經(jīng)胎盤垂直傳播,或是之前流產(chǎn)導(dǎo)致體內(nèi)炎癥未消,上行感染造成。我們都是嚴格無菌操作,絕對不會有分娩不當這種情況的,醫(yī)生斬釘截鐵。有那么一會兒,黃美蕓眈視著醫(yī)生,她喉部動了動,似乎在努力吞咽這一事實。楊鴻扯了扯黃美蕓的胳膊,同時向醫(yī)生道歉,大夫,對不起,我太太產(chǎn)后情緒不太好,給你們添麻煩了。別的不說,他知道他的播音腔一出來,就有那種息事寧人的效果。
人群漸散,黃美蕓微微靠向他,他察覺她氣力一弱,明白那股勁已經(jīng)過去。他護著她在候診區(qū)的椅子上坐下。她胳膊拄在膝蓋上,把臉埋進手掌心。起初還壓抑著,后來哭聲漸漸止不住。楊鴻耳內(nèi)尖鳴,想起明明剛走那陣子,他每天喝到腳底打晃,帶一身渾濁酒氣回家。有時,黃美蕓還要清理他的嘔吐物。是從什么時候起,他覺得一切可以過去了?
楊鴻伸出手,試圖攬住黃美蕓,在認定她沒有抗拒之意后,緩緩收緊。倏忽間亮起的霓虹燈影隨著車的行進滑過他們的臉。
客廳里的電視開著,正在播報新聞,聲音一直傳至廚房:“煙花是所有儀式里最燦爛的存在,今晚濱江廣場將有大型煙花秀表演……”
林太太切好蔥花,并攏手指將它們從刀沿細細撥進透明玻璃碗中。白瓷盤里,蒜末、姜片和辣椒段各就其位。她一時困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給了蔥花特殊待遇,或許是因為它們看起來嫩生生的吧。午魚尚睡在水盆中。枸杞的陪襯下,排骨和山藥已經(jīng)在燉鍋中兩相交匯。備菜有一種習焉不察的節(jié)奏,一旦身體與其同頻,就會忘了時間的來路與去向。假如任由自己坐下去,只會被越來越沉重的想法緊緊箍在沙發(fā)上,于是林太太讓自己重新投入到操勞之中,哪怕之后通向的是幻覺。
“無常往往最平?!?,這樣的道理,不需要別人來告訴林太太。在急救室里,她哭過一陣后,靜了下來。她掀開布簾,準備走到外頭,給兒子打電話??拷T口的布簾敞著,一個面無血色的女孩躺在那,太平間的手推床已經(jīng)候在門外。幾個年輕男女垂頭靜立,一個女孩掩住臉悲咽。她聽見有人嘀咕著,真是可惜,年紀輕輕人就被車撞沒了。林太太打量幾眼,感覺脖頸被梗住。她緊走幾步來到室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五米之外,一對中年將至的夫婦相擁,女人的臉抽動著,泄出泣聲。她無法判斷出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只能確定,他們的生活和自己一樣,都發(fā)生了某種殘酷而重大的變化。她無法從這一點上得到任何安慰,各自的苦只能各自受著,直到死亡打斷這一切。
今天是跨年,原本是要跟老伴一起過的。林太太的視線重新聚焦到水流下的金針菇上。金針菇在水中變得模糊,關(guān)上水,仍是模糊的。她清咳兩聲,自笑自道,過了今天,別再給人看笑話了。
20:10
游小凡與蔣鳴走下石頭階梯,來到了一片江灘上。江灘緊挨著高架橋底,不遠處是幾艘亮著燈的泊船。對岸的大排檔有人在彼此敬酒,囂鬧聲仿佛身處觀眾席中,聽見隔了層幕布的舞臺深處的聲音。
在這之前,他們一起吃了飯??缒暌沟牟蛷d大多已經(jīng)預(yù)訂滿,最終,他們挑了家拉面店,點了兩碗面、菠菜色拉、炸雞塊、煎餃,和兩杯梅酒。吃飯過程中,彼此傾吐自己生活中的故事。蔣鳴談?wù)摪羟蜿?、喜愛的英國獨立樂隊和實驗室里的小小失敗,相比之下,游小凡感覺自己的故事很一般,是任何一個工作中的人都能說出來的故事。
游小凡一邊抽著煙,一邊撿起塊石頭投向江心。這條江由眾多支流匯集,發(fā)于北方,江面至此段較為平整開闊,繼而入海。江水不停向東流動著,那一點干擾沒有造成任何影響。
有一回,我和段晴一直散步到這里,有幾秒兩人變得很安靜,可能是因為前一刻有意無意說了太多話。段晴說,這里還挺美的,但其實,我無法分辨什么美不美,只是感覺到世界是一體的,而這種一體似乎證實了某種秩序的存在。
蔣鳴沒有說話,只是帶著一團溫熱停在游小凡身邊。
段晴一直是個打破秩序的人,而她的離開,好像也打破了我的秩序。剛開始那陣子,我像個廢物一樣坐在沙發(fā)上,或者躺在床上,雖然這個想法很軟弱,但當時我確實覺得,她遭遇的不幸,好像也取消了一部分我在這個世界上生存下去的意義。
一通話下來,香煙濾嘴被游小凡咬得很濕。沉默是空氣之中一扇微開的門,容納了所有無法被輕易言說的東西。
不知過了多久,蔣鳴朝著江水邁出幾步,我最近知道了一個關(guān)于宇宙的最新理論,之前關(guān)于宇宙的說法是,宇宙在不斷加速膨脹,終有一天會分崩離析,但最近的研究發(fā)現(xiàn),宇宙很可能是膨脹又收縮這樣一個循環(huán)往復(fù)的過程,假如是這樣,宇宙將永遠存在,這就意味著,也許真的有來生,那些提前離開我們的人,有一天會在來生與我們重逢。而現(xiàn)在,我們只能接受他們這份持續(xù)的不存在,繼續(xù)生活于世,在行動中成為自己。
他們又靜下來,某一刻,游小凡感覺,現(xiàn)在和蔣鳴站在一起,生活中的事情都撤退了,段晴、死亡、自我、存在、無法命名的情愫,都與她毫無關(guān)系。她懸浮在一片靜謐之中,有某種綿軟又堅實的力量在她腳下漫溢開來,會在她落地時穩(wěn)穩(wěn)地托住她。這種力量甚至在蔣鳴離開后也不會消失,因為他們說過的話,因為這個夜晚。
夜風漸緊,樹搖影落,車的光點在遠處排列成行,他們沿著江岸線繼續(xù)往前走去。
楊鴻將黃美蕓送回家,她像是徹底透支了精力,在床上扯過被子翻身就睡。單位的食堂中午開過火,楊鴻又趕過去打包了幾樣菜。
在早已稔熟于心的回家路線上走著,楊鴻突然聽見幾聲哀戚叫喚。這一帶時常有野貓出沒,一發(fā)現(xiàn)有人,它們就立即避開。即便尖著嘴嘬幾聲,也只是駐足看兩眼,就躲進車底、草叢中。今天的叫喚聲卻有些不尋常。楊鴻停下腳,搜尋聲音來源,發(fā)現(xiàn)一叢樹籬旁,有只貓正探頭探腦,與他視線相觸后,又低哼一聲。
楊鴻傴下身沖它嘖嘖嘖,貓露出一截身子,似乎有些猶疑,但硬下心朝他跑來,在他的雙膝間繞蹭,又抬起頭看著他,眼眸漆黑。楊鴻在夜色中定睛細辨,那是一只黃白色的貓,頭、背部和腿是黃色的,嘴部、胸頸和四蹄卻白。下巴下面有一撮沾了塵灰,頭頂?shù)狞S毛也灰撲撲,不鮮亮,眼角還有眼屎。楊鴻用食指和中指梳一梳貓的頸毛,它昂起頭,嬌聲暗喚,似有所求。楊鴻站起身,漫走幾步,貓跟著。他又加急腳步,同時回頭,貓緊隨在他身后踏入光中。楊鴻這才發(fā)覺,它的肚子很大,幾乎沉墜到地面。就這樣且行且止地,貓跟著楊鴻上了樓,來到了他家門口。楊鴻將拎著的食盒換手,開鎖,門漏出一隙,貓一溜煙鉆了進去。
你去哪了?黃美蕓的身影悄默地挨在房間門框邊上,覆滿陰影的臉隨著她移近而漸漸清晰。驀地,她發(fā)覺了在他們之間低著身子的貓,口中發(fā)出輕微的驚呼。
楊鴻看著她說,一路跟著我回來的,看樣子,像是懷孕了。
他們圍著貓蹲下來,黃美蕓伸出根手指讓貓嗅,貓抻著脖子聞了聞,歪頭蹭黃美蕓的手。黃美蕓說,我們得給它找個窩。
飯菜已盡數(shù)呈上桌。排骨上的肉用筷尖即能挑掉,粉絲蒸蝦的湯汁收得有點少,肥牛卷也熗得老了,其余菜色則無功無過。但林太太知道,假如嘴刁的老伴還在,這頓飯他是絕對不會滿意的。
眼下,只有她一個人坐在桌前,一種悠悠忽忽的不真實感又出現(xiàn)了。可想到自己夢見過這樣的場景,而今只不過是對夢境的重現(xiàn),一切似乎又變得真實。她在心里對老伴笑一笑說,既然你都去了那一頭了,就湊合著吃吧。今天之后,就不再是日日有好食了。
林太太咬著蹄髈,想起老伴以往最愛吃這個,每次吃不完留下來,一醬缸鹵湯會重復(fù)結(jié)成肉凍又燉開的過程要經(jīng)歷無數(shù)次。她放下碗筷,走進房間,搬了張椅子,從墻面高處摘下老伴的遺像,相框每周她都會用濕抹布擦一擦。她回到客廳,將遺像架在自己對面的椅子上,那張放大后的一寸照看起來面色紅潤,笑容可親,讓她也不自覺露一點笑紋。她找了個空酒杯,倒上紅酒,放在老伴那側(cè),回到位子上對老伴的遺像舉起酒杯,電視里突然響起的歌舞聲宛如助興。
22:00
游小凡與蔣鳴在江灘邊裹緊外套,雙手交抱于腋下,他們齊齊望向夜空。楊鴻與黃美蕓分工,一人用空碗盛貓糧,一人將剛買來的膨潤土倒入貓砂盒中,貓仿佛感受到了什么,不斷好奇地跟在他們腿周,他們在紙箱里墊上一層絨布時,被窗外一陣陣爆裂的脆響所吸引。碗筷已全部收拾洗凈,或收入柜中,或在架上瀝干。林太太關(guān)上所有的燈,抱著老伴的遺像躺在床上,眼淚還在不受控制地流下來,明天、后天、大后天,或許仍會如此,但林太太明白,她終將繼續(xù)生活下去,因為生活是無法背棄的。窗外影影綽綽,煙花不斷升騰、分裂、綻放,像是世界在虛空中現(xiàn)出真容,那并沒有多么出人意料,不外是一刻灰暗,一刻光亮。
(責任編輯:王建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