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懷宇
在清末民初的廣州,有兩位以詩詞和美食聞名的“太史”,前有梁鼎芬(節(jié)庵),后有江孔殷(霞庵)。
江孔殷在清末有詩《梁節(jié)庵前輩歸粵約同修復前明何端恪公河南天山草堂講學處喜詠》云:
天王今古同明圣,老病孤臣不謫荒。
異代文章雙諫牘,千秋碑記一長廊。
自來嶺海多畸士,重見天山有草堂。
贏得清貧歸更好,幾人衣錦未還鄉(xiāng)。
此詩后一首則是《節(jié)老以端陽獨坐成詠句見示次均》:
顧我能為千日狂,扁舟閑去問鷗鄉(xiāng)。
騷魂不起端陽渡,好句猶傳河朔觴。
縛得彩絲驅瘧鬼,呼來長鬣奪余皇。
(時“二辰丸事”民氣正激揚。)
散人已分江湖老,消受荷花荔子香。
“二辰丸事”指1908年(光緒三十四年)2月,澳門商人柯某購買日本軍械由日輪“二辰丸”運抵澳門海面,被清廷緝獲。日人提出抗議。澳督卒以賠償日人損失及鳴炮謝罪了事。澳人引為大恥,遂發(fā)起抵制日貨運動。
1911年,梁鼎芬五十三歲?!读憾Ψ夷曜V》記載,是年夏,梁鼎芬與同人集飲孔園煙滸樓,其后有飲食宴樂精義之作,詳言飲饌用料品種及四時食具要旨。
手稿《能秀精廬飲食宴樂精義》:
四鮮果? 皆堅大香潔,勿切,以好瓷盤盛之。
二常有? 如此時荔枝是也,挑選精細,顆顆圓勻,萬人皆有,而我獨絕,凡事應如此。
二新出? 如桃(原注:尖嘴)藕(原注:純白)之屬。
此是法筵龍象,第一義主人最宜留心。
八圍碟? 夏六素二葷,冬六葷二素,春秋各半,姑如此說,不拘菜品,多不勝條。(原注:三字顧注《漢書》屢用之。)
江海三十年,所赴酒處,圍碟以繆小山為第一,未見其偶,佳處約略言之,有畫趣,有書卷味,有山野氣,有花草香,所以嘆絕也。
禁用火腿? 座中有李留庵丈用之,以其嗜也。但此是枯窘題,用法選宣威金華兩處精者,以好紹酒燉之成塊而融,勿爛,片如客數(shù),人賦其一,頃刻可盡。此物能完,主人聲光滿四座矣。
圍碟皆用好瓷,主人無之,則借或公地則湊分購之。
魚翅? 夏宜清燉,用紅綠碗,冬宜紅燒,用素碗。紅易清難,主人自知庖人本領如不甚高,夏用紅亦取其易穩(wěn)。
先一日選材,要多要精,語云貴精不貴多,此非所論于魚翅也。不精可也,精而不多,不可也。何也,不精者不食之而已,精而不多,典采酣暢,忽然而止,辟之甫覿佳人,環(huán)珮之聲已遠,同游芳院,花草之氣不長,其為惆悵當復何如。
此物若具威鳳祥麟之壯概,座客必有渴蛟饑虎之奇能。(原注:孔園此物精矣,惜不多也。)
全用大碗? 式色不同乃佳,此亦可集公分存孔園。
禁用中碗? 大約座客六人以上,中碗每人兩羹便盡,第三羹必空回,孔園前日光景如此。一鳴先生所云明漪絕底似之,小碗更不必說。
菜品多不勝條,姑舉二三。
山瑞水魚(原注:美品)? 清紅因魚翅,彼清此紅,彼紅此清,此辦事剛柔賦詩濃淡之法,主人不食則勿用。
魚唇(原注:美品)? 辦法如上,夏飲擇一足矣,冬天可并用。
魚肚(原注:美品)? 冬夏皆宜,吾鄉(xiāng)第一等菜。
絴蓮子蟹羹或蝦紅? 絴蓮(原注:售品),不嫌重用多用。
絴菱角好冬菇
絴竹茹
三物皆精于夏,宜擇用或全用。
鴨掌(原注:鵝喉天梯)? 此物平平,惟病翁最嗜,請以待留庵丈火腿之例,以待節(jié)庵,頓頓食之不厭,如杜老之黃魚也。鄂食罕得,有之亦四五雙耳。
素菜? 用極好雞湯,菜全吸入,無汁,此于侍郎第一本好菜也。精大瓷盤,此件應備用處多。
太清空恐不得飽,應用實筆(原注:紅燒)一二處,主人工畫,如何布置,不待病翁饒舌。
禁用燒乳豬? 鄂筵終年無此,偶一遇之必不佳,孔園所食,妙妙。
此件有官氣,又費必不用。若必用之,待梅花三九時如何。
酒? 主人先一日自己料理,又親嘗之,此為此日之命脈,酒器要精雅,要多。
主人好酒,以所藏餉客或無之,取之好酒之友,市沽已是下策。如不佳,先罰主人劣酒十大杯,不勝者再罰一回作主人。
茶? 人人知酒之要,不知茶與酒同,料理法如酒,器如酒,幾上設一茶壺,旁數(shù)好瓷杯,醉客自斟。
又各設一蓋杯,揭開水清無埃,茶浮小槍,見之心開,是日必大樂,孔園龍井佳。
窗前幾上,隨意設花一二瓶,瓜果數(shù)種,闌干外設數(shù)盆,盛井水洗手。
點心? 此如詞家之詞眼,八股家之題珠,勿以其小而忽之。
咸? 不勝條,粉裹上上,盧家至精,孔家相埒,煙滸樓曾食兩回,不堪回首矣。
甜? 不勝條,西瓜糕上上,粵紅瓜頗劣,然顏色絴潤,以之制糕,盛一白瓷盤,陸士衡所謂雅艷也。
二種湯皆禁用小碗。
飯菜? 豆腐湯? 大碗。肉片、草菇、蝦子皆可用。
四飯菜? 七寸碟,勿用五寸。青菜咸魚,炒雞蛋,此一品不拘。
加兩素湯? 瓜專品。藕、筍、菜干,擇一。
禁用四壓席菜? 僉云此如今日之候補道也,候補道最為人憎厭。今推之于此菜,可謂不幸矣。然眾議如此,無人助之,放翁詩“萬事不如公論久”,信然信然。
飯? 色白而軟。
粥? 清而香,粥碗大于飯碗,夏兼用綠豆,別一碗。
江孔殷題詩:“《能秀精廬飲食宴樂精義》,為禺山梁文忠手筆,朋尊酒壘中,時聞一二,輒以未窺全豹為憾。馮祝萬將軍于無意中得之,出以相示,筆墨精妙,議論豪恣,足見病翁未病時掀髯疾書神采,洵生平得意之作也,為題五絕句,跋以歸之。東坡去后北江出,夏令瓜蔬食譜添,赤砫寓公題跋過,一年香瓣接梁髯。(原注:去冬曾為香江蔡哲夫題洪北江夏令食單)? 宣南會葬南皮日,風雨圓通丈室床,無復槖饘于晦若,午橋黃米亦滄桑。(原注:余己酉秋奉召赴引,節(jié)老亦因會葬張南皮,先后入都,同居南橫街圓通觀中,于晦若侍郎間日必乘人力車槖魚翅至,端午橋制府以陵差來京,亦自黃米胡同來會食,黃壚舊侶,至今都盡,思之惘然。)? 梁格莊頭憶荔枝,草堂歸啖已無期,渴蛟饑虎情如繪,想見蘭齋會食時。(原注:節(jié)老南歸,月中必數(shù)過蘭齋,北行時,屬草堂同人多種荔。)? 謫宦一生惟玉糝,詩人每食必黃魚,數(shù)篇能秀精廬字,抵讀何曾一部書。? 文章一代批鱗目,頭翅由來盡屬君(原注:節(jié)老生平最嗜魚翅及燒魚頭),能說風流前輩事,貞元除我恐無人。丁卯中秋后五日,南海江孔殷識于小百二蘭齋。”丁卯年為1927年。
葉恭綽題詩:“‘一編餔啜見風流,知汝清饞不可收,醉飽未應成過失,饑驅渾遣足冥搜,烹鮮老合甘鄉(xiāng)味,食肉心終與國謀,回首堆盤憐苜蓿,可堪重憶舊磯頭。? 奉題梁節(jié)丈《飲食宴樂精義手稿》。祝萬道兄以此冊屬題,審為宣統(tǒng)年所書,想見侘傺憂勞之余,以此自遣,如東坡之過嶺,非真惟酒食是議也。然丈之高談大睨,飲啖兼人之概,躍然紙上,耆英真率,雅集成圖,亦鄉(xiāng)邦一重故實矣。余與丈三世論交,不但文章風節(jié),望塵莫及,即食事亦無能為役。曩承招講學武昌,丈恒以余食少為慮,蓋其時余雖未素食,然所進甚菲惡,又素不能飲酒,每共食,丈輒為蹙額也。今忽忽將四十年,思之惘惘。民國三十年夏日葉恭綽。”民國三十年為1941年。
孔園即煙滸樓,在廣州太平沙,何時變賣為南園酒家,已不可考。梁鼎芬于宣統(tǒng)三年(1911)重開南園詩社,是年觴詠游宴,必多盛會。數(shù)月之后,民國成立。
汪希文回憶:
《清史稿·儒林傳》,有清一代,粵人以儒術載譽于史冊者,實繁有徒,而以朱次琦及陳澧二人為最。次琦字子襄,南海九江人,學者稱“九江先生”。澧字蘭甫,所居齋榜曰“東塾”,學者亦稱“東塾先生”。兩氏均桃李滿門,著述等身,華南人才出兩氏門下者至眾。朱九江之門徒,以康有為為最著;陳東塾之門徒,以梁節(jié)庵為最著。兩人文章事業(yè),均有其獨到之處,皆可傳而不朽??的虾I鷷r追效孔子,周游列國時間為多,甚少返粵,故霞公與康南海,始終未有機緣見面。唯梁節(jié)庵太史則常有歸里,與霞公聚首的機會頗多。
梁節(jié)庵丈于光緒三十三年丁未,奏參袁世凱,謂其似曹操、劉裕,請即予罷斥,以絕后患。疏入留中,乃罷官回粵,由是直聲震天下,舉國士大夫無不想望其豐采。在廣東眾紳士當中,梁節(jié)老可以領袖群倫。紳商每有集議,梁節(jié)老說話,差不多可以控制一切,輿情對他十分悅服。霞公之于節(jié)老,執(zhí)后輩之禮尤恭(節(jié)老入翰林,比霞公早二十多年)。
民三,梁節(jié)庵丈由北京返粵,霞公設宴為之洗塵,他要表示出“河南老虎”的威風,特邀李福林陪居末座。福林看見霞公對節(jié)老如此恭敬,亦向節(jié)老表示敬禮,站立起來,敬酒頻頻。霞公命令福林稱呼節(jié)老為“梁大人”,福林亦敬謹遵命。
梁節(jié)老是頃刻不忘清室的,此是他自幼所受傳統(tǒng)的教育所使然,亦是時代所使然,他凜于“忠臣不事二主”之遺訓,終身念茲在茲,與他的老友康南海始終主張?;蕪捅伲鯚o二致。節(jié)老此次在江宅見到李福林,以其是握有兵權之人,又見其對自己如此恭敬,乘此機會,乃施展其煽動技能,企圖李福林跟他一齊走。
在席間,梁氏老氣橫秋對李福林作勉勵曰“古來出身于綠林者,不少英雄豪杰名留青史。遠者不必論,近者如高要張忠武公(國梁)、三水鄭尚書(紹忠),均吾粵人,同是出身于三山五岳,終能改邪歸正,替國家立功,不特加官晉爵,亦且流芳百世,《清史稿》為之立傳。足下年富力強,前程遠大,望好自為之”云云。
……
梁節(jié)庵丈是年回粵,是有所企圖的。事后先君子曾告訴我,梁節(jié)老系與恭親王溥偉同行南下,溥偉留居香港某酒店,自己不出面,梁節(jié)老受康南海委托,意欲在穗策動龍濟光勤王復辟的。因龍氏在前清是一品大員,官至陸路提督,希望其不忘故主舊恩也。廣東的舊紳士聞得溥偉到港,有多人秘密到港晉見之,計有前江寧提學使陳伯陶、前江西提法使張學華、前安徽提學使張其淦、前翰林院侍講丁仁長、翰林院編修吳道镕、前江蘇候補道金湛霖(金滋軒丈)等。先君子兆鏞公亦被眾紳士慫恿,與各人聯(lián)袂到港。江霞公隨后亦趕到,會同旅居香港之翰林院編修朱汝珍、賴際熙、黎湛枝等,公宴溥偉于某酒家。君臣共十二人,皆大歡喜。翌日,溥偉亦宴請各紳士。那時溥偉的主張,以為宣統(tǒng)帝溥儀是年僅九歲,若遵光緒帝臨崩時遺意,國賴長君,所以溥偉的心事,欲將溥儀擯開,而自立為皇帝。
關于這一點,眾紳士的意見不能一致:有以為開濟艱難,絕非孺子溥儀所能負荷,認為溥偉之主張甚正確;亦有認為“今上”早經正式即位,民國且保全其帝號,我輩君臣之份已定,何忍出此?眾紳議論紛紛,多數(shù)同情于后一說,前一說不能成立,于是無結果而散。溥偉亦感覺失意,離港返青島。事在民國三年夏秋之間也。此一宗秘史,除我知道之外,今已年屆八十、當日在場之金滋軒觀察猶在人間,在港常與筆者相晤,偶話舊事,尚能娓娓不倦也。
《梁鼎芬年譜》民國三年(1914),梁鼎芬曾還粵,但未記汪希文所云“此一宗秘史”。是年在崇陵工次,梁鼎芬筑室梁格莊之西,行宮之東,小屋三楹,顏曰“種樹廬”。崇陵葬的是光緒帝。梁鼎芬作書告親友,詳言崇陵種樹情況?!读憾Ψ夷曜V》云:
先生每日經理崇陵種樹工作,夜讀于種樹廬,袁慰亭嘗遣人謀刺之。賊至,不忍下手,反勸先生他去,先生不為動也。
溥儀撰《我的前半生》第一集第二章毓慶宮讀書:“故事就發(fā)生在他守陵的時候,有一天夜里,他在燈下讀著史書,忽然院子里跳下一個彪形大漢,手持一把雪亮的匕首,闖進屋里。他面不改色地問道:‘壯士何來,可是要取梁某的首級?那位不速之客被他感動了,下不得手。他放下書,慨然引頭道:‘我梁某能死于先帝陵前,于愿足矣。那人終于放下匕首,雙膝跪倒,自稱是袁世凱授命行刺的,勸他從速離去,免生不測。他泰然謝絕勸告,表示決不怕死。這故事我聽了,頗受感動。”
1919年,梁鼎芬逝世。遜帝震悼,特謚文忠。
江孔殷詩云:“劫余燔火渾無燼,悽絕梁髯晚歲書。難得江村珍絕筆,一回把玩一欷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