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佳連 周毅
里爾克曾在給一位青年詩人的信中寫道:“不要寫愛情詩?!币驗閻矍樵娞傲餍小币蔡捌胀ā绷?,“那里聚有大量好的或是一部分精美的流傳下來的作品,從中再表現(xiàn)出自己的特點則需要一種巨大而熟練的力量”。無數(shù)珠玉在前,最日常的“愛情詩”寫作反倒成了“最難的”。即便如此,愛情詩在時間之流中卻從未停止生長,詩人們向內(nèi)挖掘自己,小心翼翼捧獻出自己獨一無二的渴望,四川女詩人銀蓮也是如此。
銀蓮的愛情詩有著溫暖與希望的底色。她在《走進桂圓林》中寫道:“想要走進你/卻迷失了通往你的道路/一次次回頭/原來你就在身后”。同樣是“迷失在通往你的道路上”,詩人張棗的處理卻是“不要擊潰我,讓汝中止在向著我的途中/丟失一句話,也可能丟失一個人”(張棗《維昂納爾:追憶似水年華》),相比張棗“自我抗拒”式的、看似冷硬的情感,銀蓮詩中的“你”則常常是處在“回頭”“就在身后”的位置,永遠給人安全感,給人溫暖和希望。所以當(dāng)她在《你的行蹤》中說:“我站在原地/等你說過的那句話/回過頭來找我”時,作為讀者的我們會心一笑,在情感上默認趨向“你”自然會“回過頭來找我”,并且,“我”終究會發(fā)現(xiàn)“沒有早一步/也沒有晚一步/原來你也在這里”(銀蓮《原來你也在這里》)。這樣的暖意,讓人想到俄羅斯女詩人茨維塔耶娃的《我想和你一起生活》:“我想和你一起生活/在某個小鎮(zhèn)/共享無盡的黃昏/和綿綿不絕的鐘聲?!蓖瑯邮菍π腋5目是?,不同的是,茨更偏向于“渴求”(“想”)本身,而銀蓮則常常處于抵達“幸?!钡臓顟B(tài),這大概是她的愛情詩常帶溫暖希望底色的緣故吧。
“愛情”本身就是一個浪漫的詞匯,如果功力不足,對它進行繁雜的修飾或堆砌反倒容易弄巧成拙,不如“清水出芙蓉”,還原它最干凈本質(zhì)且天真熱烈的模樣。曹順慶評她的愛情詩“寫得尤為動人。原始、激情,能夠讀到《詩經(jīng)》的風(fēng)味”,確是恰如其分。銀蓮的詩歌語言少假修飾,質(zhì)樸動人,如《把自己快遞給你》:“如果風(fēng)來敲門/請開門簽收/這來路不明的郵件/再一層一層解開/我的青澀與飽滿/當(dāng)你目光微醺/游走我的高山河谷/百合花開/我就是你夢中的新娘”,女性的溫婉與激情巧妙地融為一體,下文更是大膽:“親愛的,請繞道身后/用力抱緊我/穿過我黑色的長發(fā)/像星夜趕考的書生/翻閱《詩經(jīng)》字里行間/枝葉初生的蒹葭”,如此原始的情欲橫生場景,卻表達得干凈曼妙。異曲同工的質(zhì)樸熱烈在《我是雨夜懷揣火焰的桃花》《一葉小船在瘋狂的血液里航行》《夜色淹沒了整個世界》等詩中亦可見得。在銀蓮的愛情詩中,你幾乎看不到“懷疑”“不安”“怠倦”等異質(zhì)因素,而這樣的因素在當(dāng)代愛情詩的寫作中卻極為常見,女詩人翟永明和海男都寫過同題組詩《女人》,個中無不充滿“傷害”與“危險”,而銀蓮的《天下女人》,純潔輕盈、和諧美好,一如她干凈溫暖的底色,所以曹順慶還說:“銀蓮的詩還特別適合孩子讀”,這樣的詩,可以讓兒童們“建構(gòu)生活中基礎(chǔ)的美的經(jīng)驗”。
當(dāng)然最要緊的是,銀蓮的愛情詩,有著屬于她自己的不落窠臼的“語言”和“表達”。試看她的《早戀的桃花開了》:“這些情竇初開的女子/亂花迷人眼/美得如此張揚/仿佛從來沒有/在愛情里受過傷”。我們知道,以花喻女子或以女子喻花古已有之,如“梨花一枝春帶雨”,如“云想衣裳花想容”,如“人面桃花相映紅”,俄羅斯女詩人阿赫瑪托娃在她的短詩《百合花》中也自然地將“百合花”喻為“純潔的少女”。因此,如果銀蓮只不過是將“桃花”比作“女子”,就極容易掉進濫調(diào)陳詞里,但她卻輕盈捕捉到了更具體細膩的點:“情竇初開的女子”“美得如此張揚/仿佛從來沒有/在愛情里受過傷”,這“張揚”的譬喻跳脫尋常思維猛地宕開一筆——桃花美得有多“張揚”呢?張揚得“仿佛從來沒有/在愛情里受過傷”——卻顯得格外恰切、舉重若輕,再一細思,更是充滿柔情。而詩人銀蓮本身天真浪漫的氣質(zhì),也仿佛她詩中所寫“沒有/在愛情里受過傷”一般,張揚、熱烈,追求著簡單短暫然而最為真實的“此時此刻”:“佛祖呵,請收回/你賜給我的前世和來生/那些炫目的浮華/終究被風(fēng)吹散/我只要今生今世/和幸福結(jié)緣”,“我只要你給我的現(xiàn)在/相守的每一分每一秒”(銀蓮《我只要你給我的現(xiàn)在》),這讓人想到舒婷《神女峰》中的名句:“與其在懸崖上展示千年/不如在愛人肩頭痛哭一晚”。同樣的對真實此刻的向往與渴求,風(fēng)格則各自獨立美麗。再如 “落葉起身/返回三月的枝頭/把天空舉過頭頂”(銀蓮《我是雨夜懷揣火焰的桃花》)是對時間和空間的詩意反溯表達;“一棵樹開一千朵花/也不覺得重復(fù)/一句話聽你說一千遍/也不覺得多余”(銀蓮《一棵樹開一千朵花也不覺得重復(fù)》)是獨樹一幟的爛漫類比;“冬天的空房子/搬進來一個春天”(銀蓮《冬天的空房子搬進來一個春天》)、“雪被之下/另一個春天拔地而起”(銀蓮《立冬》)則充溢著溫暖輕盈的想象。
此外,銀蓮的愛情小詩也充滿靈氣?!靶≡姟笔侨毡径谈?、俳句及泰戈爾《飛鳥集》引入我國后產(chǎn)生的一種詩歌樣式,篇幅短小文字簡約,一般三五行為一首,常表現(xiàn)作者剎那間的感興,寄予哲理或情思。試看銀蓮的《秋分》:“用一段細雨/剪裁秋天/在黑夜與白晝之間/何必在意/誰愛誰多一點/秋分之后/想你的夜長過從前?!币粍t簡單質(zhì)樸的愛情小詩,卻注滿了行云流水的柔情與思念,“細雨/剪裁秋天”是形意相契的清新想象,“何必在意”則是從容心境的呈現(xiàn),“秋分之后/想你的夜長過從前”,抓住了“秋分”的節(jié)氣特點,巧妙結(jié)合女性的思戀之情,于是表達就顯得流暢綿長。這讓人想到泰戈爾的“‘你在月亮上寄給我情書,’夜晚告訴太陽/‘我用淚水答在草葉上’”(泰戈爾《飛鳥集·124》),簡單的語言與對話,飽含著同樣深切的愛戀與思念。再看銀蓮的《落葉放下了整個秋天》:“選擇走遠/意味著我對你/不再迷戀/沒有什么不可以放下/正如落葉/放下了整個秋天。” “落葉/放下了整個秋天”具化了“我”對“你”愛情的“放下”,詩句充滿動感與靈思,而“落葉”“放下”“秋天”的表達同樣使人想起卞之琳的“你在橋上看風(fēng)景/看風(fēng)景的人在橋上看你”(卞之琳《斷章》),想起泰戈爾的“靜寂盛了你的聲音/鳥巢盛了睡著的鳥”(泰戈爾《飛鳥集·155》),都是將主體客體化、客體主體化的巧妙表達。而愛情小詩之外,銀蓮其他小詩也同樣干凈澄澈,看得人心曠神怡,如《中秋月》:“天空/在揮金如土之后/懂得了節(jié)儉/用極少的版面/畫了一個圓”。銀蓮?fù)瑯佑谩皹O少的版面”,“節(jié)儉”地為我們畫出了一個干凈簡約的“中秋節(jié)”。
銀蓮在她的詩集《在月亮上醒來》的后記中寫道:“如果說親人、朋友是生命里的太陽,愛情就是生命里的月亮。生活縱使有萬般無奈,對愛情的向往豐滿了我們對美好生活的想象。這大抵算是我不同時期的寫作,繞不過愛情詩的緣故吧?!倍剂_茨基在《哀泣的繆斯》中評阿赫瑪托娃的愛情詩時說:“是有窮對無窮的眷念,而不是真實的感情糾葛,導(dǎo)致了愛情主題在阿赫馬托娃詩歌中的頻繁出現(xiàn)。”這話的內(nèi)在邏輯實則與銀蓮異曲同工。在溝壑恒生的生活中,女詩人銀蓮始終懷揣著一顆浪漫質(zhì)樸的澄澈詩心,書寫她對愛、對愛情的理解與追尋。而對愛的言說,對愛情的言說,實則就是對所有情感的言說,對世界的言說,是面向萬事萬物的敞開,而這些,都一字一句寫在了她的詩里,寫在《愛在成都》和《在月亮上醒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