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玉春
(河北師范大學 歷史文化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24)
探究史書體例(簡稱之為“史體”)的類別,這是唐代劉知幾《史通·六家》篇①本文所用《史通》版本,為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清代浦起龍《史通通釋》本;所用《史通通釋》,也是這一版本。的主旨。在此認識下,如何正確、深入地理解《六家》對史書體例的劃分,就是閱讀《六家》的核心任務了。下面,筆者從劃分對象、劃分維度、劃分結果三個方面對《六家》之于史書體例的劃分談些個人淺見。
通過仔細體會可知,在劉知幾的心里,《六家》的劃分對象應該說還是非常固定明確的。但在《六家》中,他卻并沒有把這個劃分對象明確地表述清楚,而只是簡單、籠統(tǒng)地稱之為“諸史”“史”。那么,劉知幾心里的這個劃分對象究竟是什么呢?筆者認為:
首先,是“史體”——具體說,是史書的體,不是歷史的體,不是史學的體,也不是史作的體。
如果我們把歷史理解為過去的一切,把史學理解為對于歷史的認識,把史作理解為以歷史為對象的作品(除了文字,還包括圖、像、影、音等類型),把史書理解為以歷史為對象的書,那么,準確地說,《六家》所劃分之史體,就是史書之體。而歷史是沒有體的,《六家》也不是在探究歷史,所以根本不是歷史的體;史學是認識,也沒有什么體,所以也不是史學的體;史作倒是都有體,但《六家》肯定沒有探討史書之外的別的史作。劉知幾自己說《史通》“商榷史篇”,“史篇”就是史書。錢穆說:“《史通》只是評論‘史書’,不是評論歷史”②錢穆:《中國史學名著·劉知幾〈史通〉》,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125頁。,這是對的。而錢穆又說:“《史通》則可說是中國一部史學通論”③錢穆:《中國史學名著·劉知幾〈史通〉》,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0年版,第124頁。;翦伯贊說:“劉知幾對于中國歷史學各流派,曾經(jīng)展開一個全面的批判。他在《六家篇》中,把中國的歷史學派分為六家?!@六種歷史學體裁,不是同時發(fā)生,而是中國歷史學體裁相續(xù)發(fā)展之系列,所謂‘古往今來,質(zhì)文遞變’的結果?!@六種體裁,在最初,都不過是各時代的歷史記錄者用以記錄史實的方法,但是后來的歷史學者,競相模擬,于是這六種歷史學體裁,遂演化而為六種歷史學流派”①翦伯贊:《論劉知幾的史學》,見吳澤主編:《中國史學史論集》(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8頁。,“中國的歷史家,大概不出這六種流派,即或稍有形式不同,但亦不過這六種體裁之變體而已。所以劉知幾把中國的歷史學派,分為六家,大概是可以包羅一切的。劉知幾在劃分中國歷史學的流派以后,然后展開其對各家的批判”②翦伯贊:《論劉知幾的史學》,見吳澤主編:《中國史學史論集》(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29頁。。二人之言皆把史書稱為“史學”“歷史學”,則是不確切的。
其次,進一步說,不是所有史書的體,都是他所謂“國史”(他又稱之為“正史”③《史通》中,筆者只見一處“國史”不同于“正史”,即《史官建置》中云:“古者人君,外朝則有國史,內(nèi)朝則有女史,內(nèi)之與外,其任皆同?!币姡ㄌ疲﹦⒅獛祝骸妒吠āな饭俳ㄖ谩?,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24頁。)的體。
對于此點,由于劉知幾表述的模糊,很多讀者都被瞞過。但仔細揣摩后可知,劉知幾首先把史書分為兩類:“書事記言”之書和“勒成刪定”之書。④(唐)劉知幾:《史通·史官建置》,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25頁。不過對于“書事記言”之書與《尚書》《春秋》的關系,劉知幾的認識仍有模糊。然后他又把“勒成刪定”之書分為兩類:國史(他又稱之為“正史”)和雜史(偏紀、小說等)。例如他說:“若諸子小說、編年雜記,……既非國史之流,故存而不述。”⑤(唐)劉知幾:《史通·表歷》,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54—55頁?!爸o、小說,自成一家。而能與正史參行,其所由來尚矣?!雹蓿ㄌ疲﹦⒅獛祝骸妒吠āるs述》,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73頁?!按蟮制o、小錄之書,皆記即日當時之事,求諸國史,最為實錄。”⑦(唐)劉知幾:《史通·雜述》,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75頁?!按蟮肿怨攀烦甲?,其梗概如此。蓋屬詞比事,以月系年,為史氏之根本,作生人之耳目者,略盡于斯矣。自余偏紀、小說,則不暇具而論之。”⑧(唐)劉知幾:《史通·古今正史》,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6頁。由此可知,他在《六家》中所講的“諸史”和“史”只可能是指他所謂的“國史”,絕不可能是指所有史書。白壽彝說:“劉知幾所論‘六家’、‘二體’,系指‘正史’而言?!妒吠ā妨碛小峨s述》篇,專論十種‘雜史’,……那么,能不能說,《六家》《二體》再加上《雜述》,就可‘綱維了百代群史’呢?就可以說‘史之流品’,‘窮之于此’呢?當然也不能?!雹岚讐垡椭骶帲骸吨袊穼W史》第3卷《魏晉南北朝隋唐時期:中國古代史學的發(fā)展》,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版,第274頁。筆者贊成這個看法。
在此需要注意的是,所謂的“國史”(“正史”)是與《隋書·經(jīng)籍志》不同的。《隋書·經(jīng)籍志》僅把紀傳體史書(以及相應注釋研究史書)稱為“國史”“正史”,而劉知幾則把它大大擴展。但這些擴展是否都合適,是值得推敲的。像《春秋》,無論從空間上(魯國)還是時間上(魯隱公至魯哀公)講,都是局部,為什么不入偏紀而入國史?如果它可以入國史,則《吳越春秋》《楚漢春秋》亦應列入,但劉知幾卻把它們算作偏紀。后來的《四庫全書》等,都堅持《隋書·經(jīng)籍志》的做法。
再次,既是已有的國史的體,又是可有的國史的體。
我們知道,“已然(真然)”和“可然”“應然”是不同概念(及念指)。例如說某屋“可容3人”“應容3人”“已容3人”,其義肯定是不同的。成語“應有盡有”,“應有”是應然,后面的“有”則是已然。三者在有的地方可能重合,但并非在任何地方都必定重合。那么,《六家》是以中國隋唐以前的國史為案例來探討他所謂的“國史(正史)”(必定僅限于中國隋唐以前的)究竟已有哪些體呢,還是以中國隋唐以前的國史為案例來探討他所謂的“國史(正史)”(必定不僅限于中國隋唐以前的)究竟可有哪些體呢?這兩個問題的答案肯定是不同的。根據(jù)《六家》所述,小引:“自古帝王編述文籍,《外篇》言之備矣。古往今來,質(zhì)文遞變,諸史之作,不恒厥體。榷而為論,其流有六:……”①(唐)劉知幾:《史通·六家》,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頁。,小結:“于是考茲六家,商榷千載,蓋史之流品,亦窮之于此矣”②(唐)劉知幾:《史通·六家》,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頁。,“古今”“千載”更像是探討“已有”,但又有“可有”的味道,因為它說的是“史之流品”,而非“中國隋唐以前國史之流品”,聽起來,似乎不僅包括中國隋唐以前的,還包括中國隋唐以后的,還包括外國的,然而它怎敢保以后、以外不會有新的體出現(xiàn)呢?(事實上后來就又有了紀事本末體這個重要的史體)《六家》這個說法至少說明,劉知幾對兩者的區(qū)分是不清楚的,甚或他竟以為兩者就是一回事兒。但我們分析《六家》,還是應該明確區(qū)分兩者的。
所有劃分都必須依據(jù)若干劃分維度(由各維度構成維度系)。劉知幾在《六家》中,從史體的角度把“諸史”分為六類(“流品”),或者說把史體分為六體,即:《尚書》家、《春秋》家、《左傳》家、《國語》家、《史記》家、《漢書》家。這六家的含義,浦起龍說:“注家認‘家’字不清,要領全沒,今為顯說之。一(《尚書》)記言家也,二(《春秋》)記事家也,三(《左傳》)編年家也,四(《國語》)國別家也,五(《史記》)通古紀傳家也,六(《漢書》)斷代紀傳家也。會此分配,以觀六章、觀全書,如視掌文矣?!雹郏ㄇ澹┢制瘕垼骸妒吠ㄍㄡ尅ち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頁。他的意見大致是對的。
那么據(jù)此而言,劉知幾所依據(jù)的劃分維度是什么呢?由于劉知幾和后世讀者都沒有自覺的邏輯意識,所以作者含混、讀者糊涂,誰也沒有弄明白。瞿林東說:“‘六家’,……這是綜合了體裁和內(nèi)容兩個方面提出來的?!抖w》篇……講的‘體’就不包括史書內(nèi)容而只是指它的外部形態(tài)了,即編年體和紀傳體兩種史書體裁?!雹荟牧謻|:《中國史學史綱》,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316頁??闯隽怂嬖凇绑w裁”和“內(nèi)容”兩種差別,已經(jīng)是相當敏銳了。
經(jīng)過仔細玩味,筆者認為,劉知幾《六家》中的六家應是如此劃分出來的:先對“國史(正史)”依據(jù)內(nèi)容的不同(是言還是事)這個維度劃分第一次,再對“言事相兼”家依據(jù)結構的不同這個維度劃分第二次,再對“紀傳家”依據(jù)內(nèi)容在時間上的不同這個維度劃分第三次。如圖1所示:
圖1 《史通·六家》的劃分維度
亦即:它不是一次劃分的結果,而是三次連續(xù)劃分的結果,分別使用了三個維度。由于作者沒有自覺的邏輯意識,所以他把“兼記言事家”和“紀傳家”在此省略了,從而掩蓋了劃分乃有三次、每次維度不同的事實。筆者的上述分析是有文本依據(jù)的。劉知幾說:“蓋古之史氏,區(qū)分有二焉:一曰記言,二曰記事。而古人所學,以言為首。”①(唐)劉知幾:《史通·疑古》,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9頁?!肮耪哐詾椤渡袝?,事為《春秋》,左右二史,分尸其職。……逮左氏為書,不遵古法,言之與事,同在傳中。然而言事相兼,煩省合理,故使讀者尋繹不倦,覽諷忘疲。至于《史》《漢》則不然,凡所包舉,務在恢博,文辭入記,繁富為多?!笫废喑?,不改其轍,交錯紛擾,古今是同。”②(唐)劉知幾:《史通·載言》,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3—34頁。“春秋時事,入于左氏所書者,蓋三分得其一耳。丘明自知其略也,故為《國語》以廣之?!雹郏ㄌ疲﹦⒅獛祝骸妒吠āざw》,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8頁?!爱敐h代史書,以遷、固為主,而紀傳互出,表志相重”④(唐)劉知幾:《史通·六家》,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頁。,“為紀傳者則規(guī)模班、馬”⑤(唐)劉知幾:《史通·六家》,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6頁。。先提出“記言”“記事”兩種,然后把《左》《國》《史》《漢》都另外算成“言事相兼”者,再把《史》《漢》都算成紀傳家,言之鑿鑿,足證筆者的判斷和分析無誤。
在這里,需要注意,這三次劃分及其維度是劉知幾的選擇,并非唯一。例如:第一次劃分,可以采用內(nèi)容維度,也可以采用結構維度;內(nèi)容維度,可以是記言、記事、兼記言事、非記言事,也可以是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
從劃分結果上看,《六家》對其所謂“國史(正史)”之體的劃分有很多可取之處,但嚴格說來弊病也不少。具體來說:
首先,劃分不充分。
在對“國史”進行了第一次劃分之后,《六家》把其中的兼記言事家第二次劃分為編年家、國別家、紀傳家,又把其中的紀傳家第三次劃分為紀傳通代家和紀傳斷代家,但對記言家、記事家就沒有第二次劃分;對編年家、國別家就沒有第三次劃分。
從已有角度上講,對它們是可以(并且很有必要)繼續(xù)劃分的。例如:它在記言家中所舉的《尚書》,內(nèi)分虞、夏、商、周四代,不算國別體也得算代別體,跟編年體都算時別體⑥時別體,即其結構是根據(jù)時間的不同進行編排的體例。的一種。它在記事家中所舉的《春秋》,則必定屬于編年體無疑。劉知幾說:“昔《尚書》記言,《春秋》記事,以日月為遠近,年世為前后,用使閱之者,雁行魚貫,皎然可尋?!雹撸ㄌ疲﹦⒅獛祝骸妒吠āぞ幋巍罚制瘕垺妒吠ㄍㄡ尅繁荆虾9偶霭嫔?,1978年版,第101頁。他也看出了《春秋》的編年體性質(zhì)。而浦起龍說:“(《春秋》家)此一家是言記事家也,止以經(jīng)文為界,勿重拈編年意,致與《左傳》家混?!雹啵ㄇ澹┢制瘕垼骸妒吠ㄍㄡ尅ち摇?,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7頁。實為淺見。若對它們采用通、斷維度來劃分,那更無問題。
從已有角度劃分,案例不一定全,會受限制;從可有角度劃分,不受案例有無的限制,就容易多了,也更嚴謹。從可有角度講,記言家、記事家同樣可有編年、國別、紀傳之別,編年家、國別家也可有通、斷之別?!洞呵铩菲鋵嵕褪蔷幠甑挠浭录遥稘h紀》《后漢紀》就是斷代的編年家。
正因為劃分不充分,后世讀者發(fā)生了很多誤解。例如李宗侗說:“以古史而論,雖有六家,但《春秋》與《左傳》同屬編年,而《史記》與《漢書》同屬紀傳,故綜而論之,只有二體,此劉氏之所以《六家》篇以后繼以《二體》也?!雹倮钭诙保骸吨袊穼W史》,中國友誼出版公司,1984年版,第94頁。劉節(jié)說:“劉知幾論史體,主要的見解在《六家》篇與《二體》篇。在《六家》篇中他提出六種主要史體,作為史家模范?!谶@六種史體中嚴格的一分析,只有四種。①《尚書》,是搜輯資料的書籍。②劉節(jié):《中國史學史稿》,中州書畫社,1982年版,第164頁。《春秋》與《左傳》,都是編年體。③(唐)劉知幾:《史通·六家》,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3頁?!秶Z》是國別史,其中也有編年的成分。④(清)浦起龍:《史通通釋·六家》,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頁?!妒酚洝放c《漢書》都是紀傳體?!雹凇洞呵铩芳葘儆谟浭录?,又屬于編年家,本不足為奇,只是這個編年家,是記事家下的編年家,不是兼記言事家下的編年家而已。
其次,劃分結果有遺漏。
劃分結果不可有遺漏,這是邏輯規(guī)則的一個要求。而《六家》囿于已有史書,甚至對已有史書也掌握未全,因而做得并不夠。例如:編年、國別、紀傳確實是不同的,但三者并非“結構”的全部。從已有角度上講,如果已有·的東漢趙曄的《吳越春秋》、西晉皇甫謐的《帝王世紀》、唐代吳兢的《貞觀政要》可以算在劉知幾所謂的“國史(正史)”范圍內(nèi)的話,那么在編年、國別、紀傳之外,就還可以有人別體(《吳越春秋》《帝王世紀》)、類別體(《貞觀政要》)等。如果從可有角度上講,《六家》的遺漏就更多了。例如:言、事確實是不同的,但二者并非“內(nèi)容”的全部。所以把內(nèi)容分出言、事、言事相兼之外,還應有非言非事一類。所記非言非事的史書,哪怕實際上并非已有,也必須有這個概念(及念指)。但《六家》沒有做到。又如:在劉知幾所處時期,中國尚未有事別體(即通常所謂的“紀事本末體”),直到南宋才有了袁樞的《通鑒紀事本末》,但卻可有。此外還可以有很多。所以,《六家》劃分兼記言事家,僅列編年、國別、紀傳,是遠遠不夠的。劉知幾自稱:“蓋史之流品,亦窮之于此矣。”③浦起龍說:“史體盡此六家,六家各有原委。其舉數(shù)也,欲溢為七而無欠,欲減為五則不全,是《史通》總挈之綱領也”④,“《六家》舉史體之大全,《二體》定史家之正用?!院竺厥‰纷?,唯此二途;藝文史部,必先二類。知幾是篇,誠百代之質(zhì)的也”⑤(清)浦起龍:《史通通釋·二體》,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29—30頁。,顯然是過譽了。
再次,對劃分結果的本質(zhì)概括不足。
對每個劃分結果的本質(zhì),劃分者都應該盡量說明。但《六家》做得也不夠。表現(xiàn)為:一是僅以代表作命名,一是沒有說明。例如:《六家》以“《國語》”命名《國語》家,那所謂的“《國語》家”是指國別家嗎?如果是,那么《九州春秋》“州為一篇”,算國別嗎?如果不是指國別家,那又是指什么呢?都沒有說明。再如:《六家》所謂的“《左傳》家”是指編年家,對此,劉知幾說得還是比較明白的:“至孝獻帝,始命荀悅撮其書為編年體,依《左傳》著《漢紀》三十篇?!雹蓿ㄌ疲﹦⒅獛祝骸妒吠āち摇?,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1頁。但是這個《左傳》家卻是兼記言事家之下的編年家,而不是一般的編年家。所以按照他的意思,我們絕不可說《春秋》是《左傳》家的。同理,《國語》家也不是一般的國別家,《史記》家、《漢書》家也不是一般的紀傳家。但對此,《六家》都并未說明。再如:斷代之“代”,是指朝代,這無問題。但連續(xù)多個朝代算不算斷代?半個朝代算不算斷代?《六家》把反映南北朝史的《南史》《北史》的體例算成紀傳通代體,把僅反映西漢史的《漢書》的體例算成紀傳斷代體,對此到底該如何理解?劉知幾語焉未詳。這就難怪章學誠、呂思勉、張舜徽、張振珮等人會批評他了:“只是《南、北史》實際是斷幾個較短促朝代的斷代史,知幾亦歸入紀傳通史之列,是不恰當?shù)摹!雹購堈瘾槪骸妒吠ü{注·六家》,貴州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3頁。在有的地方,《六家》不但沒有說明,甚至還有誤導。例如:到底何為《春秋》家?劉知幾在《六家》中不但沒有明說,反而說:“又案儒者之說春秋也,以事系日,以日系月;……茍如是,則晏子、虞卿、呂氏、陸賈其書篇第本無年月,而亦謂之‘春秋’,蓋有異于此者也?!雹冢ㄌ疲﹦⒅獛祝骸妒吠āち摇罚制瘕垺妒吠ㄍㄡ尅繁?,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頁。“(《史記》)其所書之事也,皆言罕褒諱,事無黜陟,故馬遷所謂‘整齊故事’耳,安得比于《春秋》哉!”③(唐)劉知幾:《史通·六家》,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8頁。如果《春秋》家的本質(zhì)特點只是記事的話,那么是編年、有褒諱黜陟就只可算《春秋》一書自己的特點了,而以不是編年、沒有褒諱黜陟為由,把晏子、虞卿、呂氏、陸賈之書從《春秋》家中排除,和把《史記》的天子本紀區(qū)別于《春秋》家,就是錯誤的。他這么寫,容易誤導讀者認為是編年、有褒諱黜陟是《春秋》家的本質(zhì)特點。再如:《六家》所謂的“《左傳》家”是指編年家,但是,把《左傳》作為編年家的代表作,就不妥了。在史書中,有一種特殊類型,就是注釋。注釋的本質(zhì),決定了它們的結構必定是隨著原書的結構走的,因而編年體原書的注釋的體例貌似編年體,紀傳體原書的注釋的體例貌似紀傳體,但其實它們共同的特點是依附性。簡單地視其體例為編年體、紀傳體,反而掩蓋了依附性這個重要特點。所以,應該把它們專列為一個類型,可以稱之為“注釋體”。清代章學誠在《文史通義》中,就有專篇討論史注。實際上,劉知幾也知道《左傳》是注釋,他說:“傳之時義,以訓詁為主,亦猶《春秋》之傳,配經(jīng)而行也?!雹埽ㄌ疲﹦⒅獛祝骸妒吠āぱa注》,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131頁?!凹白笫现疄椤秱鳌芬?,雖義釋本《經(jīng)》,而語雜它事?!雹荩ㄌ疲﹦⒅獛祝骸妒吠āひ晒拧?,浦起龍《史通通釋》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79頁。但他還是把它作為編年家的代表作了。其實仔細體會,《左傳》跟《漢紀》《資治通鑒》之類的史書讀來是一樣的感覺嗎?非也。應該在兼記言事家中另選一書(例如《漢紀》)作為編年家的代表作,同時另立一家叫“注釋家”或仍叫“《左傳》家”(《春秋》三傳、裴松之《三國志注》、《史記》三家注等皆可列入)。
《六家》作者以代表作命名各史體,本來就少了讀者“顧名思義”之便,更何況他這么做,實際反映了他對各史體由實例概括本質(zhì)的工作還沒做好,認識還很模糊。在劃分史作體例類別方面,劉知幾可謂第一個正式吃螃蟹的人,功不可沒。但是由上亦可知,謀求完全合理的劃分,劉知幾或許是最早的一個人,但卻不該是最晚的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