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燮鈞
舜江府知府虞大康到舜江來上任的時(shí)候,有點(diǎn)兒灰頭土臉。要不是朝中有人,說不定就要“翻船”了。
一天,他與紹興師爺丁德利在舜江樓上對(duì)飲。樓下府前路上熙熙攘攘,人來人往。正是舜江漲潮時(shí)分,做生意的船只都浮了起來,以至于讓人覺得對(duì)面的南城也仿佛浮在水上。虞大康喝了一口悶酒,長嘆了一聲。
丁德利看在眼里,眼珠子轉(zhuǎn)了一下。這么多年跟下來,老爺?shù)钠⑿?,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他站了起來,踱到欄桿前,略一思索,就有了主意。但他不說,他要等一等。他轉(zhuǎn)身過來,裝出很歉疚的樣子,說道:“老爺這次到舜江來,都賴小人思慮不周?!?/p>
“丁師爺這是哪里話!要不是你的主意好,我虞某人就不會(huì)僅僅是平調(diào)舜江府了。”
虞大康原先是松江府的知府。松江是富庶之地,多有官員走動(dòng),虞大康迎來送往,樂此不疲。但凡朝廷上的要人經(jīng)過松江府,虞大康必親自迎接,好酒好菜伺候,然后大禮相送。如此一番,花費(fèi)雖巨,畢竟是公帑,他也不心疼。他原以為,如此一來,可保無虞,豈料任期未滿,朝廷卻派人前來審核松江府的賬本,一時(shí)讓他不知所措。他飲酒無味,茶飯不思。丁師爺捻著山羊須,背身沉吟,半晌,緩緩地言道:“以小人之見,只有一不做二不休,如此一番,方保太平。”他轉(zhuǎn)過身來,說道:“就怕大人顧慮太多,一時(shí)下不了決心?!?/p>
虞大康直直地看著丁德利。丁德利走近他身邊,眼珠子一轉(zhuǎn),然后盯著虞大康,一字一頓道:“燒、賬、本!”
“使得?”
“使得!”丁德利撫了一下胡須,“朝廷審核未至,老爺先得消息,豈非有要司護(hù)著老爺?此其一;其二,若是朝廷真的查出什么問題,大家臉面都不好看;三來,即使朝廷怪罪下來,沒了賬本也是查無實(shí)據(jù),老爺暫時(shí)受點(diǎn)兒委屈,但不至于傷了根本。老爺,你看呢?”
“那這賬本如何燒法呢?”
“這個(gè)不勞大人費(fèi)心,小人自會(huì)安排?!比缓?,丁德利湊近老爺身邊,如此這般一說,虞大康哈哈大笑,丁德利也嘿嘿地笑了起來。虞大康拿起酒杯,飲了一滿杯。丁德利舉起酒杯,在嘴邊抿了一下。
后來的事情是,賬房失火,只救得一二賬本,核查之人亦無可奈何。朝廷就把他調(diào)到舜江府來了。
但是,還是罰了他半年的俸祿。
此時(shí),丁德利重又坐到虞大康對(duì)面,正欲拿起酒杯勸酒,聽得樓下一陣喧嘩,于是,兩人走到樓前往下看去,只見岸上站了許多人,渡船上有人伸出竹竿——原來有人落水了?!霸趺椿厥??”虞大康問道。一會(huì)兒,有下人前來稟報(bào),是渡船太小,爭著去南城的人太多,有人被擠下了船。
“大人正欲振作,小人倒有一計(jì),可讓老爺扭轉(zhuǎn)官聲,累積功德?!?/p>
“你且說來,讓我聽聽?!?/p>
“在這舜江上建一座橋,把南城北城連接起來,豈非大功德?”
“主意雖好,可無有錢糧,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p>
丁德利往前一傾,嘿嘿一笑:“老爺,我們可以燒賬本,也可以救賬本啊!”
虞大康來了興趣,給師爺斟滿了酒,呵呵一笑,說道:“師爺可說來聽聽。”
可是,丁德利并不著急,他抿了一口酒,閉口細(xì)品一番,然后悠悠言道:“小人為老爺燒了兩次賬本,為大人累積了人脈?,F(xiàn)在,小人為老爺再設(shè)一計(jì),可保大人一世英名!”
丁德利說的另一次燒賬本的事,緣于一次犒勞。那時(shí),虞大康任一濱海小縣的知縣,正好大軍打退了犯境之倭寇,于是,他準(zhǔn)備了酒肉,去衛(wèi)所犒勞將士,以盡地主之誼。擺酒設(shè)宴本是小事,私下送厚禮卻被人揭發(fā)。上峰來查,丁師爺就讓他把送禮的賬目單燒了,免得讓更多人受牽連。結(jié)果,他自己沒事,將士們更沒事,風(fēng)頭就過去了。而當(dāng)年抗倭的副將,如今已是刑部侍郎,兩人交好多年了。
“師爺,你說救賬本,此話怎講?”
“大人,依你看來,這民間死賬可多?買賣之間、借欠之間,可曾兩清?”
“這樣的死賬爛賬,千年不賴,萬年不還,民間多著呢!我這里就有好幾筆,只因是遠(yuǎn)親近鄰所借,不好翻臉,就成了死賬了?!?/p>
“這就對(duì)了。若是官府撐腰,來為民間清理這死賬,豈非德政?”丁德利端起酒杯,示意虞大康同飲,他呷了一口酒,說道,“這死賬,本已沒多大指望,能收一成是一成。到時(shí),官府替他討還了,五五分成,不在話下;就是拿他個(gè)七成八成,又當(dāng)如何?有了這錢,還愁舜江橋造不起來?”
虞大康一聽,不由激動(dòng)起來。他舉起酒杯,敬了丁德利滿滿一杯酒:“師爺自便,我喝下了?!庇荽罂狄伙嫸M。
當(dāng)此之時(shí),丁德利可以稍稍得意一下。他蹺著二郎腿,目光轉(zhuǎn)向南城,仿佛舜江橋就在眼前了。
“到時(shí),請(qǐng)文士作一篇碑序立于橋頭,不正是大人的千秋功德嗎?”
“師爺所言極是。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也是讀書人的夙愿!”
第二天,舜江樓下就貼了一紙榜文,為民間清理死賬。老百姓得此消息,奔走相告,紛紛獻(xiàn)出借據(jù)。要知道,舜江府乃商旅要津,工商興旺,生意場(chǎng)上的死賬甚多。至于具體賬目,除了丁師爺,估計(jì)也只有知府虞大康知道了。
舜江橋造了三年。橋成之日,南城北城俱歡慶,當(dāng)?shù)匚娜思娂姺Q頌,寫詩作文,以記其事。虞大康聲名日隆,上峰聞之,予以嘉獎(jiǎng)。不久,虞大康就升官去了。
這一次,紹興師爺丁德利沒有隨行,他回鄉(xiāng)買了一個(gè)小花園,安度晚年。丁德利死后,留下一本筆記,很多做幕僚的人都讀過。
這舜江橋的來歷,就記在這筆記里。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