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詩寒
我上中學時經(jīng)常會寄宿在舅舅家,那時他在縣城一家公立養(yǎng)老院做院長。
舅舅能坐上這個職位,全靠舅媽的娘家人幫忙說話。
舅舅白天在外風光無限,只因他有一張巧嘴。舅舅這張嘴不僅能說會道,還總能喝上酒——他經(jīng)常喝醉。
我就目睹過舅舅因公務喝酒回到家,如斷線的風箏,左突右撞,最后摔在地上爛泥一樣不省人事。舅媽面無表情,單膝跪地,熟練地掰開他的嘴,給他灌上一瓶解酒藥,一切好像再平常不過。
“這是護肝兒的藥,別大驚小怪?!本藡屧@樣和站在一旁目瞪口呆的我解釋道。
夜深沉,街上刺耳的急促剎車聲惹得躺在地面的舅舅全身一陣抽搐痙攣。
舅舅怪異的行為是從舅媽父母相繼離開人世后開始的。很多次,我們夜里無意間打開燈,都見他醉倒在地板上。我們一開燈,他像被兇猛的動物咬了一口似的,嘴里發(fā)出“啊”的一聲,面部充滿了驚恐。
舅舅經(jīng)常在酒桌上和別人講起他在巴黎的故事。他也不止一次地給我們講過這個故事。我們每次聽都沉默不語。
假期來臨前的一個早晨,我和母親收拾好包裹準備回家去,卻聽見舅媽發(fā)出仿佛來自地獄的尖叫聲。
我們沖進他們酒氣熏天的屋子,見舅舅呆滯的眼睛混濁得沒有任何光彩,身體仿佛被抽空了似的攤在躺椅上。那一刻我也差點兒尖叫出聲,我的身體仿佛也被抽空了。
“你的嘴!”舅媽睜圓眼睛,用顫抖的手指著舅舅的臉。
舅媽的聲音很尖銳,讓我打了一個冷戰(zhàn)。
舅舅的嘴消失不見了,他用手不停地在鼻子下面撥弄著。不知道他從哪兒抽出一塊皺巴巴的紙巾,擋住了鼻子以下的部分,像是為了遮羞。
我們驚慌地蹲下身子,在床下、茶幾底下亂翻一通,沒有找到舅舅的嘴。
舅舅嚇得像匹驚馬,在房間里亂撞,最后沖到鏡子旁??吹阶约旱哪?,他驚駭?shù)冒c坐在地,一動也不動。
“你以后是不是就不能再喝酒了?”舅媽絕望地問。
我說:“舅舅沒有嘴了,他怎么吃飯?他會餓死的。”
舅舅不能再說話了,他的精氣神也被體內(nèi)不安的火燃成了灰燼。
“尋嘴啟事”第二天就被舅媽發(fā)了出去,在縣城廣播里循環(huán)播放著。人們都知道了,有一個可憐人丟失了他的嘴。
在舅舅工作的養(yǎng)老院,老人們聚在一起討論著舅舅的嘴是酒后被誰偷去了,老人們也慶幸自己的嘴以后再也不用吃糠咽菜了。
“真是讓人感到驚駭啊,竟然還有這樣的事情?!贝蠹冶车乩镒h論道。
舅媽哭著推搡著舅舅,讓他繼續(xù)出去做這個家的驕傲。他始終驚愕地用手擋住自己的那半張臉,沒臉出去見任何人。
我們從來沒有放棄尋找舅舅嘴的希望,可舅舅漸漸瘦成了皮包骨。我覺得他快要餓死了。
終于有人看見了舅舅的嘴。他的嘴掛在了一個總是穿黑色風衣、立著衣領的男人的臉上。那個男人每天都穿梭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有時候,那個男人也會帶著舅舅的嘴坐在轎車里,在縣城四處穿行,到處給人做演講。
舅舅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那一天,天有些冷,那個男人臉上掛著舅舅的嘴站在養(yǎng)老院門口。舅舅沖上前去,緊緊地抓住他的衣領,胳膊上青筋暴起。
舅媽用凄厲的哭腔嚷道:“把嘴還給我們吧!”
遮擋住那個男人半張臉的衣領被舅舅扯下,露出的是一張僵硬、麻木的臉。
舅舅死盯著那張臉,感覺既熟悉又陌生。舅舅什么話也說不出來,眼神充滿驚詫和不解,身體里發(fā)出“嗚嚕嗚?!甭?,仿佛靈魂的回響。他的手漸漸地從衣領上無力地滑落。
那就是舅舅的嘴。
可那個男人重新整理了一下衣領,對著舅舅露出一絲詭異的笑,轉(zhuǎn)身走進養(yǎng)老院的辦公樓,推開舅舅辦公室的門。
[責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