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天氣晴好,艷陽高照,一家一家的大鐵門卻關閉著,像一張張冷漠的臉,給人以排外的感覺,它們仿佛在說:沒人、沒人、沒人!
我心急如焚,巴不得趕快找到包地的人選。
我這次回農(nóng)村家中,是專門接老父親去周城治病的。
母親去世后,父親獨自在老宅院生活,我曾多次要接父親去周城,過城里人的生活,父親都以撂不下地為由拒絕了。我就一次一次放棄了接他去城里的念頭??蛇@次不同,他的心臟病復發(fā)了。另外,地里的麥子收割了,且已曬干入囤,農(nóng)事告一段落,父親也可以放心地離開了。之前,我打電話咨詢了在市人民醫(yī)院當醫(yī)生的同學,同學說,像我父親這種病,不能大意,要趕快入院接受治療,否則就會有生命危險。
父親問,那地咋辦?
我心里賭氣說,一輩子就活在你那二畝地中,也不想想人重要還是地重要?但我把這樣的話咽到了肚子里,怕傷了父親的心。我知道,父親也不單單是留戀那二畝地,每年打的麥子,我們家兩年也吃不了,父親是在通過辛勤的勞作尋找精神寄托和樂趣。像許多經(jīng)歷過饑餓年代的農(nóng)民一樣,父親有著濃重的土地情結,換句話說,父親對土地的感情已溶入血脈之中。
我開玩笑說,地又不能帶著走,不管它了。父親轉(zhuǎn)過頭,瞪了我一眼說:那不行,那是不負責任的做法,把地撂荒造孽,是要遭雷劈的。我說,那就讓別人種吧。我明白,父親這次去周城得住院治療,一天兩天是回不了家的,更別說種地的事了。顯然,把地轉(zhuǎn)包出去才是權宜之計。父親說,也只有這一條路了。
地是當年分的責任田。記得分田到戶的那年,父親曾把我們?nèi)艺偌谝粔K兒,專門開了個家庭會,會上,他先講了分田到戶的種種好處,說你們知道分田到戶意味著啥?也就是說,以后種地自己可以當家做主,再不用聽隊長的瞎指揮,想咋種咋種,想種啥種啥了。所謂責任田,就是說,分到地的人要有責任,種好它。父親點了鍋煙說,臺子上的人是唱戲的,農(nóng)民就是種地的。都放勤快些,天虧人,地不會虧人,把地種好,咱們就不會餓肚子了。這樣下去,過不了幾年,我們家的好日子就來啦!打那以后,父母把全部的精力投入到土地里,精耕細作,農(nóng)忙的時候,就連年邁的爺爺奶奶,年幼的姐姐和我也支援生產(chǎn)一線,搶收搶種,我們家很快就解決了吃飯問題,還有了余糧。后來,爺爺奶奶去世,姐姐出嫁,我上大學當了城里人,我們的地沒有了,自然就沒責任了。再后來,母親去世,也沒種地的責任了。種地的責任責無旁貸地落在年邁體弱的父親肩上。我和姐姐曾勸父親不要種地了,父親不為所動,仍然收了麥子種玉米,收了玉米種麥子,堅持耕作他的那二畝地,任誰怎么勸也無濟于事,像中了邪似的。再勸,父親就會激昂地說,我要盡到責任,咋也不能把地撂荒!我們無論如何也說服不了執(zhí)拗的父親,便只好由他去了。
本來,可以讓家在鄰村的姐姐把地照管著,姐姐和姐夫為多掙錢給兒子在城里買房,在南方拼命打工,連自家地都轉(zhuǎn)包出去,顧及不上了。
妻子說,恐怕沒人包地了。
我說,咱家地在公路邊,能澆上水,是塊好地,只要播種就會有好收成,咋能沒人種?
父親囑咐我,最好找個誠實人,地不能受虐待。
我在偌大的村子轉(zhuǎn)了兩圈,東瞅西望,也就只發(fā)現(xiàn)兩三個人。碰見一個人,我就問對方是否愿意包地?好像觸及到了敏感的話題上,他們都搖搖頭。我心里發(fā)凉:如今人不像從前,爭先恐后承包地了,他們都在以各自的方式向土地告別了。
村子沉寂如死。我站在十字路口,一只狗在樹蔭下吐著猩紅的舌頭,哈喇子掛在嘴角,一副慵懶的樣子。環(huán)顧四周,一家比一家的樓房高,一家比一家的樓房漂亮,就是沒有一個人影,就連頭頂楊樹上的大喇叭也啞了聲。我有了茫然無助的感覺,真想通過大喇叭對著整個村子喊,我家的地不種了,一分錢不要,誰家愿意種,快舉手報名,快舉手報名!
二
一家門樓子下面有人說話,我上前去,發(fā)現(xiàn)是我熟悉的幾位老人在拉家常,他們滿臉疲憊,興致欲濃。我給胡子花白的王大伯和光頭的李大伯遞上香煙,氣氛頓時活躍起來。他們喚著我的名字,問我媳婦和兒子回來了嗎?夸我是個孝子,沒忘了家中還有個老爹,十天半月知道回村看看,不像有些人進了城,就把爹娘忘了。后來,王大伯說到今年的收成上,我便借機說了欲把父親名下二畝地轉(zhuǎn)包出去的想法。
王大伯詫異地問:你爹恁愛種地,為啥不種了?
李大伯也感到吃驚:你爹說他身體好呀,咋舍得撂下地?
我說父親身體不舒服,要接他去城里醫(yī)院檢查檢查。
王大伯嘆息了一聲,給他說,讓他去城里享清福,倔慫就是不聽。
李大伯說,有病抓緊治療,不敢耽擱。又說:我們是沒辦法種地哩,你爹有你這樣的兒子,又不缺錢花,種啥地。
提到種地的事上,老人們的話多起來,說年輕人都進城了,我們這把老骨頭干不動了。有的人家只種一料麥子,地里雜草長得比麥子還高,有人把地撂荒了。
王大伯吸了一口煙,感嘆道:村里多幾個王愛糧就好了。
提到王愛糧,氣氛更是熱烈,大家說王愛糧是村上為數(shù)不多的勤快人,在種地上和我爹有一比。最主要的是,王愛糧能把一畝地當二畝種,能在地里繡出花來,利用率高,能種出效益。比如種麥子,別人叫來播種機在地里撒個歡跑兩圈,把麥籽溜下去就不管了。大不了在麥子拔節(jié)時施一次化肥,地里墑情如何,需要不需要澆水也不去看,只管等著收割了??赏鯋奂Z不這樣做,他的做法是,種上麥子,就給地頭修渠,地里打垅,以防天旱時澆地使用。麥子拔節(jié)時,他不但施肥,還和老婆早早就拔地里的雜草,就連地頭地尾地兩邊的也不放過,拔得干干凈凈。收過麥子,他不像別人家種傳統(tǒng)的玉米,而是種黃豆,種蘿卜,栽大蔥,總之,他能在地里見縫插針,把該種的種進去,把能種的種進去,種到邊邊角角,打個比方說,若他家的炕上有土,他都能種上莊稼。
一位老婦人說,王愛糧這個名字沒白叫。
王大伯說,有一年,連陰雨造成土地板結,怕影響麥子出苗率,王愛糧白天打土疙瘩,晚上在月光下打土疙瘩,直到打完土疙瘩,把地重新耙過才下種,把地整得像打麥場一樣光堂。
李大伯說,你們還記得吧,那年為包南塬上的五畝地,王愛糧跟我打了一架,后來狗日的還是把地包去了。
門樓子下的人笑了起來。
離開這家門樓子,我又往村子的南頭走去。
忽然,我發(fā)現(xiàn)文化廣場上,有人晾曬麥子。我上前看見,李大媽和王大媽坐在老槐樹下乘凉歇息,我坐下來和她們拉家常。李大媽說,兒子和孫子在省城打工,前幾天兒子回家叫來收割機收了麥子,把一部分麥子在地頭就賣了,剩下的十袋說留著自己吃。王大媽說,兒子兩口在南方打工,夏收回不了家,是她和老伴收的麥子,兒子不讓她種地了,說種地落不下幾個錢。她想著沒事干,還想種地,老頭罵她,賭氣在家睡覺哩。
我說了轉(zhuǎn)包地的事,王大媽說,現(xiàn)在吃的不愁了,沒人愿意種地了。不過你再去打問打問,不定有人想包地,正愁找不到茬口呢。
李大媽說,你去找王愛糧,王愛糧愛種地,王愛糧兩口子也能下苦。那年天旱得地里冒煙,幾乎沒人種秋莊稼了。王愛糧老婆搖轤轆絞水,王愛糧往地里擔水,一碗一碗澆,兩口子沒黑沒明地干,硬是把玉米哄得出了苗。
王大媽說,找王愛糧準能成。
我想起父親曾說的一件事,有一年,父親在周城小住,讓王愛糧把地照應著,王愛糧高興壞了,令王愛糧想不到的是,兩月后,父親卻回家了。王愛糧不滿地說,你回來干啥?要不,我還能多收一料莊稼呢。父親說,王愛糧對土地比對爹娘都親,都像王愛糧那樣服侍地,不富都由不得人。
于是,我去找王愛糧。
三
王愛糧家在村子東頭,對于我是熟門熟路,我閉著眼睛都能找到他家的門。
然而,我把王愛糧家的大鐵門敲得山響,也無人應答。我正犯愣怔,跛子爺說,王愛糧家沒人。王愛糧老婆去縣城管孫子了,王愛糧去麻五家打麻將了。
麻五給門樓子旁邊蓋了間平房,門上掛有文化活動室字樣的牌子,白底紅字的牌子很是醒目,活動室有象棋、撲克、麻將等用品,專供村里人娛樂。麻五家免費提供桌凳,娛樂用品和茶水,就是不免香煙費用。據(jù)說鎮(zhèn)長檢查工作路過我們村,看見了這塊牌子,進去查看,發(fā)現(xiàn)麻將撲克有人玩,象棋也有人玩,笑聲不斷,氣氛格外活躍。鎮(zhèn)長說你們該沒賭博吧?陳三說,沒有沒有,農(nóng)閑了,我們活動活動。大家附和,對,農(nóng)閑了,我們活動活動。鎮(zhèn)長一時興起,打電話叫來了村長說,我去其他村發(fā)現(xiàn),有人賭博,這樣不好。留守老人孤獨寂寞,就要給他們找一個地方,讓老人們老有所樂。屋子里報以掌聲,大家都說鎮(zhèn)長講得好,講到他們心里去了。
其實村里人都明白,麻五家的房子名曰文化活動室,實則活動項目主要是打麻將,活動都是沾金帶銀的,這樣麻五才能抽頭子。來人不參與打麻將,只下象棋、打撲克,麻五老婆就掉臉子,更不會給你免費提供茶水。久而久之,活動的性質(zhì)就變了,只有賭徒在此聚集了。有人罵麻五家是害人的賭博窩點,麻五就拿鎮(zhèn)長的話作擋箭牌,說這是讓老人老有所樂。為防止警察突然襲擊,麻五給房前開了門,房后開了門,進退方便。我曾在這兒打過麻將,他們都嫌跟我打的小,說是糟賤人。
我來到麻五家,活動室的單扇塑鋼門大開,里面吵吵嚷嚷。進門去,屋頂上吊的風扇在嗚嗚吹,還是煙霧騰騰,又悶又熱,嗆得我咳嗽起來。幾個光膀子的男人正在和頭發(fā)蓬亂、滿臉憔悴的王愛糧拉拉扯扯。王愛糧穿著分不出顏色的襯衣,把幾個人往開推,說今天真的沒錢了,改日把欠賬還上不行嗎?滿臉橫肉的王常勝黑著臉說,不行不行,你平時可沒給我們欠過賬,臭行有個臭規(guī)矩,當天賬當天清,咋能拖到明天,這是你說的呀!他們?nèi)氯乱以u評理。我給他們每人發(fā)了支紅好貓香煙,笑說輸贏乃兵家常事,糧哥今天手氣不好,不等于明天手氣不好,都是老牌友,就是討賬也不能這樣,讓人笑話。王愛糧趁機推開眾人:聽聽城里人咋說,你們多不文明。大家哈哈笑起來,說王愛糧沒錢了,有錢的繼續(xù)打。屋子里又響起稀里嘩啦的洗牌聲。
王愛糧湊到我跟前,殷勤地問我咋有閑工夫來這兒。我說找你呀。王愛糧一頭霧水,問找我干啥。我就把要接父親進城治病轉(zhuǎn)包土地的事說了,問他愿不愿意包?王愛糧吸了一口煙,吐出一個煙圈,不說包,也沒說不包。我看他有些難為情,又給他手里遞了一支煙說,之所以把地托付給他,是廣大群眾推薦出來的。我加鹽調(diào)醋,做他的思想工作,把鄰居夸獎他的話渲染了一番,升華了鄰居對他的評價,稱他對土地有多么多么熱愛,種地種得有多么好,總之,給他戴了多頂高帽子,希望他能接受我的想法。在我的心目中,土地已成為沉重的包袱,成為無形的鎖鏈,不甩掉它,父親就難以脫身。
王愛糧點燃第二支煙,悠悠吸了一口,盯著吱吱轉(zhuǎn)動的風扇,只是嘟噥化肥漲價了,耕作的機械費用漲了,種子也漲價了。又說兩個兒子都在縣城上班,老婆要管孫子,沒個幫手,他年齡大了,干不動了,就是沒個準話。手中的煙都滅了,似乎依然緩不過神來。我看他磨磨嘰嘰的樣子,賠著笑又遞上去一支煙,趕忙打火點燃。王愛糧猛抽一口煙,起身說,這事容我跟老婆商量商量,便走出活動室的門。
我看著王愛糧的背影,不知所措。正要開車離開的陳三說,你實心想把地包出去,就請王愛糧喝個酒,他啥事都答應了。我忙攆出去,把王愛糧騙到陳三車上,車便開到鎮(zhèn)街上有名的柳記羊肉泡饃館門前。王愛糧嘿嘿笑,說城里人太客氣了,還請我們吃飯。
我們在一個包間坐下,我喊來服務員,點了三碗優(yōu)質(zhì)羊肉泡,六個涼菜,幾瓶啤酒。在喝酒過程中,王愛糧問我,真要把地包出去?我說了自己的苦衷。陳三說,你早該讓老爹進城享幾天福了。王愛糧問,一畝地多錢?我說你看著給吧。王愛糧說,有三百元,也有五百元的。你要多錢?我知道這是約定成俗的價格,改變不了。我不能要的高,高了他接受不了咋辦?我說就按三百元算了。王愛糧似乎一下子來了精神,眼睛發(fā)亮,舉起酒杯跟我碰了一下,說成交,我包五年,現(xiàn)在就付承包費,微信支付。陳三哈哈笑,說糧哥是爽快人,看看,屁大個事,一句話就解決了。又拍拍王愛糧的肩說,你剛才說沒錢了,是給我們打埋伏呀。王愛糧狡黠地一笑,說我不打埋伏,就讓你們這些鬼把我的血榨干了。我回敬了王愛糧一杯酒,說謝謝糧哥。王愛糧說,沖著你兄弟請我下館子,我咋也得幫這個忙,甭說是塊地,就是堆狗屎我也吃了。我們哈哈笑了起來。
王愛糧鄭重地說:不過我可有言在先,地包給我了,我想咋辦咋辦,不能干涉。
我說那當然,你的地盤你做主。
陳三說:莫非你能種鴉片不成?
我們笑著又碰起了杯。
我心里的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我咋也沒想到摳門出了名的王愛糧如此爽快,更沒想到吃一頓飯就把問題解決了。我回家告訴父親,王愛糧把包地了。父親問承包費多錢?為讓父親高興,我沒說三百元,而說一畝五百元,把錢已討了。我掏出身上的一沓現(xiàn)金讓父親看,讓父親相信這一切都是真實的。
父親哈哈笑:三年前,王愛糧就說要包我的地,我沒有給他,這下遂他的心了。
四
給地找到了下家,當天下午,我們就接父親進城了。
臨走的時候,父親洗了手,拿了香表,說要到廟上去一趟。我家房后的半坡上有座土神廟,每逢初一十五就有善男信女去上香。我不明白,家中供著土地爺,父親為啥要去廟上?通往土神廟的是一條小路,在土崖邊,我不放心,便攙扶父親一同去。走進廟里,父親神情肅穆,習慣性地整整衣領,雙手互撣身上的灰塵,跺掉鞋上的土。點燃香,雙手打拱,上前一步,恭恭敬敬把香插進香爐,后退一步,撲通跪在土神面前。父親說,土地爺,我不是嫌棄地,也不是怕種地,這回是我得了病,兒子要接我到城里看病了。我把地轉(zhuǎn)包給王愛糧,讓他先種著,我身體好些了,繼續(xù)種。您不要怪罪我,也不要懲罰我,我是萬不得已?。「赣H訴說著自己的衷腸,說著說著帶出了哭腔。我仿佛看見,像在墳頭給爺爺奶奶訴委屈,父親干巴黝黑的臉上掛著渾濁的淚水。父親說,王愛糧是個誠實人,會把地種好的,您放心,他不會虐待地。
聽著父親的喃喃自語,我的鼻腔里一陣酸楚。
我們家供奉土地爺是從幾十年前開始的。
那是分田到戶的頭一年,父親買了磚和白灰,特意請來瓦工在院子正中修了照壁。父親說風水先生講了,我們家之所以窮,是因為房子前面沒有遮擋,財氣跑光了。于是,我們家先用土筑起了圍墻,修起了簡易的門樓子,安上了舊木板拼湊的院門,這才借錢修照壁。照壁上留有窯洞狀的爺堂,請進了泥塑的爺像,就算把土地爺供奉起來了。過年都買不起炮仗的我們家,破天荒在秋天放了一大掛鞭炮,噼里啪啦響起來,震得院子里的樹好像都在搖晃,響徹云霄。在爺爺?shù)膸ьI下,我們?nèi)依仙倜娉毡诠蛄讼聛?,磕頭作揖。爺爺說,請土地爺放心,我們一定種好分來的地,不讓它浪費。后來,姐姐悄聲告訴我,窯窩供奉的是專管土地的神。頓時,我對土地爺肅然起敬。后來我發(fā)現(xiàn),村里幾乎家家都供奉著土地爺。
果然那一年,我們家就獲得豐收,打的糧食不但填飽了肚子,且重要的是,還完了外面的糧賬。
從那以后,母親常給土地爺獻供品,上香,嘴里念念有詞,禱告一番。有時候,她還要用雞毛撣子,拂去爺像上的蛛網(wǎng)和塵土。有天晚上,我起床去院子撒尿,看見在朦朧的月光下,父母跪在土地爺面前,母親嘴里說,今年開春天旱,麥子拔節(jié)不好,您給玉皇大帝說一聲,保佑風調(diào)雨順,莊稼見生見長,讓人間多打糧食,我們不會忘了您的大恩大德。
不知是母親的虔誠感動了玉皇大帝,還是土地爺美了言,反正是當年我們家又獲得大豐收,倉里開始有了余糧。
有一年,我跟父親在地里打垅,歇息的時候,父親教導我:娃呀,啥時候都要把地種好,這是咱的根本,囤里有糧,心中不慌。又說:共產(chǎn)黨帶領我們干革命,為了啥?就是為耕者有其田啊!聽了父親的話,我似乎悟出了許多的道理。
每年的五月十五,對于我們家來說,是個特殊的日子。到了那天,我們?nèi)胰硕家卵b整齊地坐在屋里,神色凝重,等待著神圣時刻的到來。正分時分,待清脆的鞭炮聲響過,我們就要在照壁前舉辦隆重的祭拜儀式。那種虔誠和神圣,如同穆斯林教徒在麥加朝覲。以后每次參加祭拜儀式,我都有置身于廟堂的崇敬之感。若是豐產(chǎn)年,父親就要把土地爺恭維一番,說土地爺上天言好事,世間風調(diào)雨順,眾生安康,似乎功勞全是土地爺?shù)?。若遇到災年,父親就期求土地爺多保佑,讓人人都有飯吃。有一年,我沒有下跪,說祭拜土地爺是搞封建迷信。父親一腳踹在我屁股上,慍怒地說,不是土地爺保佑,你能吃飽肚子?我的屁股疼了幾天。母親背地里告訴我,以后在土地爺跟前不能瞎說,否則土地爺會發(fā)怒,人間就會發(fā)生災害。由此可見,土地在祖輩的心中有多么神圣,分量有多重。
世事變遷,幾十年過去,老宅院里,只有父親祭拜土地爺了。
五
父親在醫(yī)院住了半個月就出院了。同學告訴我,依父親的病情,不能勞累,要多休息。于是,我就讓父親在周城住了下來。好在兒子讀大學,妻子內(nèi)退后也沒什么事,她能照顧父親的生活。盡管父親常發(fā)牢騷,說他住不習慣,但出于身體的原因,也只好老老實實在城里待著。
中秋的一個晚上,電視播出某地秋收的場景,黃燦燦的玉米棒子攤在一家院落,十分誘人。似乎是觸景生情,父親想到了自己的那二畝地,父親說,若把地不給王愛糧轉(zhuǎn)包,咱家的玉米也該收了,棒子肯定有一尺長。又說,他每年留的苗稀,施肥足,長的棒子就比別人家的大。接下來的幾天,父親老是自言自語:王愛糧的收成不知咋樣?這狗日的命好,種上我的地了。在父親的看來,似乎他的地是世界上最好的地,理所當然會長出最好的莊稼。妻子說,地包給他了,他種得咋樣咱就不操心了,反正他出承包費了。父親啍了一聲,像是對妻子的話表示不屑。我忙打圓場,說把地包給王愛糧了,莊稼長勢咋樣,收多收少,就是他的事了。
農(nóng)歷十月初一,寒衣節(jié)那天,我要回村給母親上墳,父親似乎忽然有了精神,要跟我一同回家。妻子說,爹,你身體不好,回去干啥?父親哼了一聲。我看穿了父親的心思,說好好好,讓爹穿暖和,回農(nóng)村散散心。果然,父親甕聲甕氣地說:干啥,我要看看我的地。
天是藍的,云是白的,入冬的田野又換上了新裝,途中,父親透過車窗看著高速公路兩邊田野里綠油油的麥苗,褶皺縱橫的臉上蕩漾著笑容,說今年雨水好,地墑足,明年麥子又要豐收了。似乎父親一看見土地,他的心情就格外好。
六
下了公路,我將車端直開向了村南的墳院。我和父親一塊先來到母親的墳前,我給母親燒紙、磕頭、作揖,祭拜過后,便把車開到了我們家地頭的水泥路上。
我和父親幾乎同時下了車,卻見周遭的地里全是綠色,而我們家的地塄上,半人高的枯草被寒風吹得東搖西晃,地中間成了一個大坑。一臺挖掘機正在伸開它長長的臂膀,繼續(xù)把坑往深里挖,將一爪一爪的土嘩啦嘩啦倒進坑中的翻斗汽車上。塵土飛揚,狼藉一片。
轉(zhuǎn)包出去幾個月,父親鐘愛的地就變得面目全非,慘不忍睹,我一下子蒙了。
大坑仿佛挖到了父親心上。父親像是患了痢疾,渾身哆嗦,嘴唇顫抖,問這是干啥,這是干啥?挖掘機仍在作業(yè)。父親急了,連顛帶跑下了坑,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又像狼一樣吼叫,你們這樣糟賤地,要遭雷劈呀!挖掘機依然轟鳴,又挖出一爪土,倒進翻斗車。忽然,我看見父親如同電影中的英雄王成,冒著敵人的炮火沖上陣地,站在了高高揚起的鐵爪下面,任鐵爪里的余土灑在自己頭上身上,不管不顧,以大義凜然,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慨和鐵爪對峙,倒逼鐵爪停在了空中。
王常勝的大腦袋從挖掘機駕駛室窗口伸出來,大聲吼道:你這棺材瓤子,人忙著哩,還不快避開。
你這是干啥?說清楚再挖。
你老漢該沒瘋吧,挖不挖關你啥事?快避開,工期緊,不要耽誤我們,你看又來車了。
說不清楚,不能亂挖。
我要還挖呢?
那就從我頭上挖下去。
看著王常勝氣勢洶洶的樣子,我真想摑他一耳光。
雙方陷入僵持之中。
果然,我看見幾輛翻斗車從通往縣城的公路上駛過來,停在我的身邊。陳三從一輛車上跳下來,遞上一支煙,問我咋了咋了?滿臉苦相說:這是王愛糧叫挖的,說是縣城蓋高樓,需要土填地基,一車八十塊錢,比種糧強多了。王愛糧說,為搶這個生意,他跑了不下二十次,花錢請客不說,嘴皮子都磨爛了。
我沒理睬這個王八蛋。我估摸他和王常勝王愛糧是一伙的,挖土的事是他們早串通好的。
陳三見我不搭腔,跑到父親跟前,把在我面前施的招兒故伎重演,反復解釋。父親依然是泰山壓頂,我自巋然不動的架勢,佝僂的身子直直挺起,任寒風吹著枯草樣的白發(fā),藐視著這個世界。
陳三好像等不及了,他招了招手,幾個翻斗車駕駛員跑上前去,他們一同將父親架起,抬著離開,猶如電影電視中出現(xiàn)的綁架人質(zhì)鏡頭。父親在空中拼命地蹬拼命地罵:你狗日的王愛糧,誆了我老漢啊,我眼瞎了,咋讓你種我的地。你這是糟賤地啊,你這唯利是圖的家伙,該殺!
陳三邊扶著父親的頭邊說,大伯,你也甭罵王愛糧了,先消消氣再說,你不知道,王愛糧也有他的難處??!
陳三的話無疑于火上澆油,父親嘴里仍在罵:王愛糧,你個狼心狗肺的東西,在我地里亂挖,你咋不在你娘墳頭上挖呢?好像他跟王愛糧有血海深仇。
陳三他們把父親抬到地頭放下來,父親爬起來再次向前跑去,陳三把父親緊緊抱住了。陳三說,你這老漢瘋了,不要命了。父親掙扎著說,我用這條老命跟你們拼了!
看到這一幕,我再也忍不住了,上前和陳三理論,說改變農(nóng)田用途是違法行為,把地包給王愛糧是讓他種糧的,他咋能用我們家地里的土賺錢?
陳三放過父親,攆上來給我遞了一支煙,我仍沒有理睬這個王八蛋,我從心中對這個發(fā)小厭惡透了。
陳三拿我們沒辦法,他掏出一根煙猛抽了幾口,扔在地上,朝挖掘機揮揮手,說算了,挖不成土,看王愛糧咋辦。
王常勝說:我打幾次電話了,狗日的不接。
陳三氣急敗壞地說,我們?nèi)フ宜?/p>
王常勝從挖掘機里跳下來,對,找王愛糧,看他狗日的咋辦?
他們吵吵嚷嚷朝村里走去。
父親撲通癱坐在地,老牛樣號啕大哭起來。
作者簡介:朱百強,陜西眉縣人。中國煤礦作家協(xié)會會員,陜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院首屆煤礦作家高研班學員。曾在《延安文學》《延河》《西安晚報》《陽光》《小說林》《雪蓮》等報刊發(fā)表小說、散文。小說集《夢中的格?;ā帆@“六維”第二屆寶雞作家協(xié)會小說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