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省城開文代會,我遇見了一位老師,他約我寫一篇主題征文?!翱梢詫憣懩闶煜さ蔫F路生活”,他說。
此刻的腦海里,從左到右,緩緩駛過一輛火車頭。是那種老火車,粗煙囪,黑機身,昏黃的燈光。
回來的火車上,我向窗外望去。窗外,就是我曾工作過的小城,一座座電氣化鐵路高架柱,迅速從眼前劃過,再有三個月,時速150公里的城市新線即將通車。我閉上眼睛,一些消失的車站和人物,好像電影一樣,在我腦海一幕幕閃現(xiàn)……
就從我上班那天寫起吧。
一
一九九一年,初冬,微雪,我爸滿頭大汗,騎著自行車回來,我正在院門口踢球。他將車停一邊,上前幾步,把球斷下來,瞬間卷起一層雪花,他問我說,吃飯沒?我說,吃了,我媽燉的豆腐。我爸抓過我的胳膊,指了一下自行車后座說,上車。我很聽話,拍了拍褲子,跨上車,雙手握住前座底下的鐵杠子。我們拐進(jìn)站前街,我爸的車騎得飛快,我臉和耳朵立刻被凍得麻木起來。站前街上騎自行車的挺多,有噌噌超過我們的,也有被我們超過的。馬路漸漸變得寬闊,兩邊房屋漸次矮下去。我爸總是莫名其妙地咂嘴。轉(zhuǎn)彎的時候,車身突然斜下去,我驚叫一聲,我爸淡定得很,根本不理會我,上半身繼續(xù)伏在車把上,仿佛踩著風(fēng)火輪。我斜探出頭,頂著大風(fēng),沖他大聲喊道:爸,咱們這是上哪兒?。课野终f,送你上班。我說,上班?去哪兒上班?我爸稍微回下頭,說,車輛段。我又問,車輛段是干啥的?我爸說,就是修理火車車廂的。
半年前,我從部隊復(fù)員,回到了家。用我爸的話講,在外三年,白混了,既沒入黨,也沒提干,除了腮幫子鉆出些密麻胡子,和走時沒啥兩樣。可話說回來,家里也沒啥大變化,只是兩個弟弟突然躥得跟我一樣高,滿臉粉刺,充滿兒馬的氣息。夜里睡覺,我爸屋里傳來嘆氣聲。也是,三個大小子,都沒工作,夠他愁的。半晌,我爸說,明天上班,我報病退,讓老大接班。我媽說,如今只能這樣了,解決一個算一個。
我爸把車子壓得更低,幾乎成一個銳角。正值上班高峰,自行車越匯越多,洪流滾滾,滔滔向前。湛藍(lán)的天幕,太陽騰起,從路的盡頭,直射過來。前面,就是火車站鐘樓了,那是這座小城的地標(biāo)。大鐘“當(dāng)當(dāng)”響了幾聲,驚飛幾只麻雀,它們朝著天空啼叫,聲音剔透,清晰如哨。站前廣場上,有一群旅客,背著帆布包,正和幾個票販子討價還價。過了車站,來到天橋路口,一列火車緩緩駛來,那是開往哈爾濱的列車。我當(dāng)兵時,乘坐過這趟車,從火車窗格子望去,人是豆大一點兒,車是甲殼蟲,房子呢,像小姑娘的娃娃家,里面是胼手胝足的生活。方才經(jīng)過的站前街,很快,又會生出一條街道,縱橫貫通,于是新面孔出現(xiàn)了。新面孔變成舊面孔,舊面孔變新面孔,如此往復(fù)循環(huán)。從天橋往下看,球面弧度上,丁點大的城市,就這么星移斗轉(zhuǎn),日復(fù)一日,慢慢換了模樣。過了天橋,便是我要上班的地方——城市鐵路車輛段。到了門口,我爸停下車,一只腳支地,指著斜對門的回民飯店,對我說,餓不,給你買盤蒸餃?我搖搖頭。我爸又說,柱子,爸給你講,上班了,得好好聽領(lǐng)導(dǎo)話,領(lǐng)導(dǎo)說東,咱不能往西,領(lǐng)導(dǎo)趕鴨,咱不能攆雞。我說,知道了爸,這話你都說一百遍了。
走進(jìn)車輛段,廠房像宮殿,麻雀在紅色棚頂上蹲伏,彼此守望,翅膀張開,又再收攏,不飛也不叫。有光穿過,陰影向外延展,大約幾米的距離,隨太陽上升,逐漸變長。我們走進(jìn)貨修車間,車間雄偉,十幾米高的穹頂,吊著兩輛貨車皮??諝鉂L燙,機器轟隆,彌漫著鐵屑的氣味。我感到耳膜受到重力壓迫,好像失去聽覺。師傅們一張張漆黑的臉,張合著嘴,露出白牙,陡然地,仿佛拔出活塞,一陣銳響,再回到無聲。經(jīng)過每個人身邊,他們都和我爸熱情地打招呼,有的還在我頭上擼一把,手勁大,能擰斷脖子。相形之下,我顯得愈發(fā)孱弱。
一前一后,我們爺兒倆走進(jìn)車間主任辦公室。主任室煙霧騰騰,墻上掛著“安全高于一切”的標(biāo)語。主任四方臉,身材挺胖,叼著煙,一只腳踩在椅子上,手持電話,嘴里吼道:“我告訴你,完不成任務(wù),我撤你職……”,見我爸進(jìn)來,他指了下椅子,意思先讓我爸坐下。
我爸?jǐn)[擺手說,主任,你忙你的。
過了會兒,主任撂下電話,我爸快步湊上前,給主任遞上一根煙,點著,滿臉堆笑地說,主任,我把兒子領(lǐng)來了。
姚主任乜斜一眼,說,都是好哥們兒,你客氣啥,我上班那會兒,你還是我?guī)煾的亍?/p>
此一時彼一時嘛,嘿嘿。我爸說完,把我推到姚主任面前,介紹說,我大小子,范大柱。柱子,快叫姚主任。
我趕緊上前,叫了一聲,姚叔叔好。我爸趕忙糾正說,這是單位,叫姚主任。我臉一熱,忙改口,姚主任好。我爸說,姚主任,以后孩子就交給你了。姚主任說,沒說的大哥,柱子這孩子小時候我見過,這一晃,長成大小伙子了,哈哈。接著,他向四周看了看,壓低聲音說,讓柱子去車間保衛(wèi)組吧,先干著,以后有機會再學(xué)點兒技術(shù),咋樣?
我爸連連點頭說,行,行。
然后,姚主任推開門,叫道:小苑,你過來。外面進(jìn)來一個人,我一看,那不是我家前趟房的苑朋偉么。他穿一身藍(lán)布工作服,胡子拉碴的,袖子上有幾個被煙頭燒的洞。他比我大三歲,上學(xué)時學(xué)習(xí)不好,經(jīng)常逃課,他爸總揍他。初中畢業(yè)后,在社會上浪蕩一段時間,他爸怕他出事,只好提前退休,讓他接了班。
姚主任對苑朋偉說,這個范……范……
范大柱,我爸說。
姚主任臉一紅,拍了拍腦門說,瞧我這記性,對了,這個范大柱,以后就跟你學(xué)徒了,帶不好,我收拾你個癟犢子。你先領(lǐng)他出去轉(zhuǎn)轉(zhuǎn),熟悉一下環(huán)境。
苑朋偉沖我笑笑,一擺手,說,跟我來吧。
苑朋偉帶我爬上車間穹頂,來回走了兩趟,從上往下看,人和機械,變得很小。我不像先前那么害怕了,溜邊逛著。透過窗戶,我往外望,車輛段好大呀,貨修車間,只是許多車間的一座。它前后左右,還有許多大房,有高有矮,相距很寬。院中間,有一條鐵軌,哐哐地駛著一列貨車。車斗里,裝著煤塊、木材和鋼筋,火車駛到盡頭,一拐彎,就不見了。
我正看著,苑朋偉拉了我一下,說,走,咱們下去。
貨修車間北側(cè),停著一列貨車,那是十幾節(jié)油罐車,銀灰色的,在陽光下閃著光。有一節(jié)油罐車,兩端各畫了一個骷髏,看著怪嚇人的。我問,這是代表啥意思?
苑朋偉說,這是拉危險品的車皮。
我說,啥是危險品?
苑朋偉摸摸頭,想了會兒說,我也說不清楚,大概是汽油吧。
風(fēng)裹起細(xì)砂粒,拍得車體啪啪作響,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刺鼻的柴油味兒。不遠(yuǎn)處,傳來清脆的金屬敲擊聲,我循聲望去,只見一個檢車員,手里拎把小鐵錘,貓著腰,不停地敲打車輪,一邊敲打,一邊沖我們招手。苑朋偉認(rèn)識他,走上前,大拇指向后一蹺,對他說,新來的,我徒弟。
檢車員直起身,把錘子往腋下一夾,說,熊樣,還當(dāng)師傅了。
苑朋偉咧嘴一笑,說,沒啥事吧?
他說,沒事。苑朋偉說,沒事就好,大冷天的,遭罪。
苑朋偉掏出包煙,抖出兩根。檢車員抽出一根,放鼻子下聞了聞,說,別抽了,最近檢查有點兒多。
在一趟黃色平房前,苑朋偉停下,指著右側(cè)一扇破門,說,這就是咱們保衛(wèi)組值班室。他掏出一串鑰匙,“嘩啦”把門打開,屋里光線暗淡,有股臭腳丫子味兒??看坝袕埰谱雷?,上面擺著搪瓷缸子、鋁飯盒和一把銹跡斑斑的暖壺,地中間有只鐵皮爐子,煤火通紅,爐子上的水壺嗚嗚作響。
窗外就是車站,一輛火車噴著白煙,緩緩駛進(jìn)來,剎車時,車輪與鐵軌摩擦,發(fā)出刺耳的金屬聲。
中午,我們是在那家回民飯店吃的。我點了兩盤牛肉蒸餃,一瓶北大荒,算是拜師酒。這家飯店是站前街老字號,老板姓白,綽號“大白話”。六十多歲,身板硬朗,嗓門洪亮,當(dāng)過火車司機,抗美援朝時,往朝鮮運過彈藥。小時候,我喜歡往飯店鉆,尤其夏日夜晚,客人散去后,我就蹲在門口,聽他講打仗的故事。這會兒也是“大白話”最愜意的時候,他坐在小馬凳上,左手搖著蒲扇,右手端只大搪瓷茶缸,唾沫星子橫飛。“我飛快地開著火車,天上,美國飛機追著我炸……”講著講著,他眼淚就淌下來。偶爾,我也會陪他掉幾滴淚,不過,那不是真情流淌,而是為了騙蒸餃吃。講完后,“大白話”看見我眼角的淚水,就遞給我一個蒸餃,說,給,小饞鬼。
今天不同了,“大白話”見我進(jìn)來,笑呵呵拍拍我肩膀,說,小子,聽說上班了。
我說,對,以后別叫我小饞鬼了,我開始上班掙錢了。
“大白話”臉一沉,拍了我肩膀一下,說,小犢子,還跟我較上勁兒了,哈哈。
那頓午飯,我和苑朋偉一斤北大荒見了底,那可是純糧六十度,苑朋偉走時踉踉蹌蹌,腳下蒜拌。
從飯店出來,我倆相互攙扶著,歪歪斜斜,不敢從大門進(jìn)。沿著車輛段圍墻轉(zhuǎn)了兩圈,找到一處豁口,瞅瞅四下沒人,就爬了進(jìn)去,來到值班室。室內(nèi)爐火燃盡,寒氣逼人,我倆懶得生火,倒床便睡。醒來時,天已漸黑,我掃了眼鐘表,離下班還有一個小時,苑朋偉比我醒得早,正生爐子。這時,一個戴眼鏡的年輕人推門進(jìn)來,他個子挺高,奇瘦,披著件干凈的藍(lán)大衣,他轉(zhuǎn)身關(guān)門時,朝我瞟了一眼,徑直走到爐前,摘下眼鏡,用衣襟擦了擦,又戴上,盯著我問:新來的?
我忙站起來說,嗯呢。
他笑了笑,伸出右手說,來,認(rèn)識一下,我叫李少杰。名字好記,和演少林寺的李連杰差一個字。
苑朋偉撲哧樂了,他說,可拉倒吧你,人家李連杰一拳能打死人,就你那身板,不用李連杰出拳,往那兒一站,就能把你嚇?biāo)馈?/p>
李少杰沒吱聲,過了會兒,又問我,你叫啥?
我說,我叫范大柱。
他哦了一聲,說,這名字好記。
握過手后,李少杰說,你倆收拾收拾下班吧。說完,他打開自己更衣柜,從里面捧出一臺九英寸的黑白電視機,接通電源,電視里,傳來沙沙聲。他不停地扭動一個按鈕,聲音漸漸清晰,并且有了畫面。李少杰更衣柜里,擺著許多書——《電視機組裝原理》《鐵路技術(shù)工程》《空氣動力學(xué)》等等。
下班路上,苑朋偉告訴我,李少杰手特別巧,會裝電視機。他休息時,就愛鉆舊家電市場,到處收集舊零件。然后把顯像管、電容、電阻等用導(dǎo)線焊接在電路板上,這些破爛兒經(jīng)他一鼓搗,立馬就有了生命。
有一天,我問李少杰,李哥,電視里的人是從哪里來的?
他哈哈地大笑,指了指頭上方,說,從天上。
我張大嘴巴,仰望天空,看了半天說,什么也沒有啊。
他再次哈哈大笑。
二
保衛(wèi)小組有四個人,苑朋偉、李少杰、小金子和我,李少杰是組長。保衛(wèi)小組主要任務(wù)是站區(qū)巡邏,防火防盜防破壞,類似現(xiàn)在的保安,兩班倒,白班和夜班。這個工作挺輕閑,白班出去,圍著車間溜達(dá)幾圈,回來看報喝茶聊天,夜班也如此。我在部隊當(dāng)過幾天文書,會寫粉筆大字,便經(jīng)常為車間寫黑板報,內(nèi)容無外乎上級的文件通知,安全警示標(biāo)語。
小金子叫金志懷,是個臨時工。休息時,他喜歡和苑朋偉打撲克,兩人臉上貼滿白花花的紙條,為一把牌常爭得脖粗臉紅的。小金子家住農(nóng)村,他個不高,人挺敦實,和幾個收廢品的老鄉(xiāng),在車站附近合租一間平房,屋里陰暗潮濕。他有一輛倒騎驢貨車,下班后,經(jīng)常在站前廣場拉零活兒。類似低端版的“出租車”。有時候拉乘客去得遠(yuǎn),回不來接班,都是李少杰替他。
后來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怪事,一向窮苦的小金子,臉蛋紅撲撲的,回來得很晚,嘴巴油光光的。問他哪里去了,也不答,倒頭便睡。等他睡著,我對李少杰說,這小子下館子了,不然嘴巴怎么油光光的?可錢哪里來呢?
這時苑朋偉插言,定是偷了人家東西!
我瞪了他一眼,大家都不再說話了。
這秘密終于被李少杰發(fā)現(xiàn)了。
有天夜里,李少杰巡邏回來,到廁所解手,忽然發(fā)現(xiàn)廁所墻后有一團(tuán)火,一閃一滅,猶如鬼火。火前有一人影,伏在地上。天啊,這不是小金子嗎?他悄悄過去,發(fā)現(xiàn)地上有幾張破紙在燒?;鹄锱乐鴰字粍偝鰵さ挠紫s。小金子盯著那火,舌頭舔著嘴唇,不時將爬出的蟬,重新投到火中。一會兒,火滅了,蟬也不知燒死沒有,燒熟沒有?小金子滿臉興奮,一個個撿起往嘴里填。李少杰見此情狀,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向后倒退兩步,弄出了響聲。小金子吃了一驚,急忙停止咀嚼,扭頭看人。等看清是李少杰,先是害怕,后是尷尬,然后語無倫次地說,哥,來嘗嘗,好香??!
李少杰沒有答話,也沒有吃蟬,心里涌出了一股辛酸。他打量小金子,暗淡的月光下,竟如一只小動物,低矮低矮的。他眼中涌出了淚,上前拉住小金子說,兄弟,咱們回去吧。
小金子眼眶盈淚,懇求說,哥,不要告訴別人。
李少杰點點頭,說,放心,我不告訴。
李少杰中專文化,那個年代,算高學(xué)歷了。他畢業(yè)后,分到內(nèi)蒙古根河車站任技術(shù)員,幾年后,站段合并,根河站取消,他被分到我們這里。說到內(nèi)蒙古,他眼里就有一種蒼茫感,說,那風(fēng)光旖旎的草原,一條玉帶般的河流蜿蜒向東,奔騰不息。河岸一側(cè),靜伏著兩根亮錚錚的鐵軌……
我問,根河車站大嗎?
提到車站,李少杰打開了話匣子,他說,雖說叫站,其實并沒有站臺。每天??恳涣芯G皮火車,也就兩三分鐘時間。下車的牧民和鐵路職工,三三兩兩,從車門臺階跳下。要乘車的人,向上伸出雙臂,拉住車門扶手,腳用力蹬一下,方能跨上車門。
我問,內(nèi)蒙古冷嗎?
他說,冷。草原冬夜,極其寒冷。接火車時,裹著羊皮大衣,羊毛大頭鞋,可仍瑟瑟發(fā)抖??僧?dāng)我看見那透著燈光的客車,依次從眼前移過時,恍惚間,覺得這一節(jié)節(jié)車廂里,坐著的那些旅客就像來自家鄉(xiāng)的親人,兒時的玩伴,熟悉的同窗……那一刻,不知咋地,心里頭忽地升起一股熱流,暖乎乎的。于是,我就挺直胸膛,覺得這工作很有意義。我雙腳不停地來回踏步,大頭鞋下的積雪,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也就不覺得冬夜難熬了。
我感慨地說,哥,內(nèi)蒙古的生活,你可以寫下來。
他說,是的,一直想寫。動筆前,想找個朋友作聽眾,幫我把人物和故事圓一遍,聽人說,這是創(chuàng)作的訣竅。
我說,我行嗎?
他笑了,說,可以呀。
這樣,我便和他關(guān)閉房門,談了兩三天。最后敲定,小說共分三章,第一章叫《科爾沁的鷹》,第二章叫《牧羊姑娘》,第三章叫《大草原》。書名就叫《美麗的草原我的家》。
多年后,他出版了自己的小說集《光陰里的列車》,我問他,為何改成這個名字?他說,也許是記憶吧,記憶在經(jīng)歷了歲月的坎坷和磨礪之后,獨自來到了。
李少杰寫小說時,我常去看他。他指著一尺多高的稿子,說,也許只是一堆廢紙。有天晚上,我半夜起來撒尿,遠(yuǎn)遠(yuǎn)地看見李少杰在鐵軌上來回踱步。神情疲憊、恍惚、孤獨,像一個被世界放逐的人。我回屋找件大衣,給他披上,他對我說,他喜歡在寂靜的夜里,邊散步邊構(gòu)思。
我說,挺好的,哥。但我不曾想到,這個習(xí)慣,險些害了他,這是后話。
他仰望星空,說,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把心掏出來,自己縫縫補補,然后睡一覺醒來,又是信心百倍。
我說,哥,我相信你能寫成。
他說,不管寫不寫成,都要試著安靜下來,去做自己該做的事情,而不是讓煩惱和焦慮,毀掉你本就不多的熱情和定力。心可以碎,手不能停,該干什么干什么。
我點點頭,似懂非懂。如今憶起,用現(xiàn)在的話來說——滿滿的正能量,催人上進(jìn)。今天,我愛上文學(xué),不得不說,就是那時受他的影響。
李少杰還有一個愛好,就是收集火車模型。他床下有只破箱子,裝的都是不同時期不同型號的火車模型。
我問他,哥,你整這東西干啥?
他反問:你知道哪個國家的火車跑得最快嗎?
我搖搖頭。
他說,小日本的,知道么,他們有條新干線,上面跑的高速列車,已經(jīng)達(dá)到三百公里時速。三百公里?
我驚愕地說,從咱這個小城到哈爾濱,只要一個多小時?
他點點頭。
我說,我不信。
他說,等著吧,咱們中國也會有這么快的列車。
值夜班時,我和苑朋偉到貨場溜達(dá)。貨場停著幾節(jié)舊車廂,碼放著集裝箱,能看清模糊的字跡,品名:黃桃罐頭。我的口水止不住流下來,這是我最喜歡吃的東西。
苑朋偉見我眼放綠光,推了我一下,說,跟我上去。說完,他從兜里掏出鐵鉗,三下五除二扭斷車鎖,我倆爬進(jìn)去,他反手關(guān)上車門。車廂里黑漆漆的,水果味兒撲面而來。他迅速用螺絲刀撬開紙箱,掏出幾瓶黃桃罐頭,起開,遞給我。我忙接過,用衣襟擦了擦手指,夾出一塊黃桃,一口吞下,再仰脖,咕咚咕咚喝了幾口糖水,舔舔嘴唇,伸了下舌頭,說,嗯……就是這個味兒,痛快!
苑朋偉問,好吃不?
我說,太美了。
苑朋偉神秘地笑笑,說,小子,好吃的東西多了,以后,跟師傅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事情來得有些突然。
那天,我上白班,來了四個警察,搜查了我們的值班室。原來,車站接到客戶舉報,他們委托車站運輸?shù)狞S桃罐頭,在到達(dá)后發(fā)現(xiàn)失竊,追根溯源,罐頭是從小城站發(fā)送的,于是便報了警。這件事情發(fā)生后,給車站造成了惡劣影響。做為安保人員,我們首當(dāng)其沖被列為嫌疑人,被警察找去調(diào)查。查來查去,李少杰嫌疑最大,雖然沒有可靠證據(jù),但有人說,他看見李少杰夜里圍著車廂轉(zhuǎn)悠。
我知道,李少杰那是在構(gòu)思小說,所以經(jīng)常夜里走出去,站在一節(jié)車廂前,嘴里念念有詞:咣當(dāng)咣當(dāng),一列鐵灰色的列車駛進(jìn)站……然后,他走進(jìn)房間,抓起筆,唰唰地在紙上寫下來,寫累了,爬上床,呼呼大睡。
我知道,罐頭事件和李少杰無關(guān),但是,為了保護(hù)我?guī)煾?,也為了我自己的前途,我選擇了沉默。這是我第一次遇到的人生難題,也是我一生的秘密。
為這事,李少杰讓車間主任好頓臭罵,他不服,找上級領(lǐng)導(dǎo)申訴,但沒用。最后,被調(diào)離保衛(wèi)組,發(fā)配到工務(wù)段當(dāng)看山工。走那天,我謊稱我爸住院,我要陪護(hù),沒有去送他。
“罐頭”事件就這樣過去了。
李少杰走后,苑朋偉長吁短嘆,我知道,他也心中有愧。一天我說,要不咱倆去看看李哥吧?
苑朋偉沉思片刻,說,行。
在一處山腳下,我們看見了李少杰的看山房,寂寞陰郁,令人壓抑。鐵路線兩邊,砌的是齒狀石擋墻,濕淋淋的。一條彎曲的鐵路線,向前延伸,幾乎不見陽光??諝庵?,彌漫著一股難聞的腐土味兒。寒風(fēng)呼嘯而過,我不禁打個寒戰(zhàn)。
我們的到來,李少杰異常興奮,張開雙臂,抱住我倆。他說,外面冷,咱們進(jìn)屋說。他在前面領(lǐng)路,我倆跟著,一路上,他走走停停,不時舉起望遠(yuǎn)鏡,觀察對面的崖壁。好像崖壁上有啥奇珍異寶,唯恐漏掉。我也望去,可除了幾塊石頭外,沒發(fā)現(xiàn)什么東西。
他到底在干什么呢?
我說,哥,你看啥呢?
他放下望遠(yuǎn)鏡,遞給我,指著崖壁說,瞧見山項那塊大石頭了嗎?我舉起望遠(yuǎn)鏡,果然,有一塊大青石頭,兀立崖頂。他說,石頭邊上,有條紅線,看見沒?
我移動望遠(yuǎn)鏡,果真有一條紅線。我問,干啥的?
他說,我畫的標(biāo)志,那是危險的石頭,隨時有可能掉下來。他說完,從我手里拽過望遠(yuǎn)鏡,架在鼻梁上,一邊繼續(xù)觀察,一邊講。
前不久,山上面,就有一塊石頭碰到了紅線,我提高了警惕,每趟列車來之前,我都要查看。一天夜里,電閃雷鳴,我正睡覺呢,突然,被一聲巨響驚醒,我一骨碌跳下床,心想不好,八成是那塊石頭滾下來了。我忙披上雨衣,抓起對講機,跑到這兒一看,果不出所料,那塊滾落的石頭,把石墻撞了個大窟窿,滾到鐵軌上。我急忙用對講機通知車站封鎖區(qū)間,找來一根鐵撬棍,一點一點把石頭撬進(jìn)鐵軌下的水溝里。那天晚上,我全身上下淋透了,好在有驚無險,現(xiàn)在想起來還后怕呢。
午飯,我們在看山房吃的,我?guī)У恼麸湣T放髠ヌ统鲆黄勘贝蠡?,遞李少杰,李少杰用牙咬開蓋,酒氣彌散開來。他說,太想你們了,來,今天一醉方休。李少杰說完,自己咕咚灌了一大口。我和苑朋偉互相看看,苑朋偉接過酒瓶,也咕咚一口,臉色陡變,狗一樣伸出舌頭。我試著抿了一口,脖子梗了梗,眼角立刻浸出淚水。
這頓午飯,我們吃了一個下午。我見天色已晚,便對李少杰說,哥,我們該回了,再回小城,記得找我們。
李少杰和我們握握手,說,走吧。我們沿著小路往回走,拐上一道山彎,我猛回頭,看見李少杰還在看山房門前站著,沖我們揮手。落日的余暉映照他身上,就像鐵軌旁那棵孤單的老松樹,明亮又寂寞。
第二年,他考上了西南交通大學(xué)。聽說,那是中國鐵路的高端學(xué)府,許多鐵路頂級人才均出自那里。
三
那年夏天,小城下了一場大暴雨。江水暴漲,沖毀堤壩,向鐵路站段作業(yè)區(qū)洶涌而來,肆無忌憚。站前街也是一片汪洋,損失慘重。第一支過來抗洪救災(zāi)的是小城車輛段的隊伍,帶隊的是貨修車間姚主任。他站在皮劃艇上,雙手插腰,目光如炬,注視前方。突然,姚主任發(fā)現(xiàn)水面上漂過一棵大樹,上面好像掛著一個人。一開始,他不敢確信,當(dāng)靠近后,他看清了,驚喜地對我們喊道,那里有個女孩子,好像還活著!
大家順著姚主任手指方向望去,果真是個小女孩兒,確定還活著。于是,我和小金子拼力劃皮劃艇,沖進(jìn)洪水,試圖劃到女孩兒身邊。幾次接近,都被洪水卷了回來。她所處的位置,附近全是漩渦,皮劃艇根本無法靠近她。要想救她,困難重重。有人提議說,能不能用麻繩把女孩兒拉過來?
姚主任目測了一下,說,不行,那孩子抱著的樹干太細(xì),用麻繩的話,很有可能直接把樹折斷,讓她跌進(jìn)洪水里。
商量半天,大家束手無策。最后,小金子開了口,他說,我會水,我綁根麻繩游過去,把女孩兒救下來!這是一個相當(dāng)冒險的辦法,可眼下,救人要緊,別無選擇。姚主任手一揮,說了一句,小心點兒。
小金子綁扎好麻繩,撲通一聲,躍進(jìn)水中,向小女孩兒位置奮力游去,速度很快,漸漸接近。這邊,我們大家也高喊,姑娘,你不要害怕,不要著急,叔叔馬上來救你!
這時,一個浪頭打來,險些把小金子吞噬。我們嚇得心提到了嗓子眼,趕緊把他拉回來。小金子抹了抹臉上的水珠,又回頭對我們說,大家冷靜,我們再試一次。
這次,他終于靠近樹干,趕緊伸出雙手,抱住小女孩兒。我們幾個合力,終于把她救了回來。小女孩兒上艇后,好像驚魂未定,抱住小金子的脖子,嚎啕大哭。小金子便像父親一樣,哄著她說,沒事了,沒事兒……
晚上的月亮像一張失血的臉,虛幻鬼魅。一顆流星劃過,猩紅色尾巴在暗藍(lán)的夜空留下一道長長的痕跡。過了一會兒,又一顆流星出現(xiàn)了。有的老人瞇著眼說,這么多掃帚星,可不是個好兆頭,八成要出事。那年,世界上發(fā)生了很多事,當(dāng)然,這和小城無關(guān)。但有件事和全國人民都有關(guān)系:那個夏天,汶川發(fā)生了大地震。
地震發(fā)生后,小城線開始了少有的繁忙。有天上午,兩輛吉普車駛進(jìn)鶴崗站,下來兩個人,一胖一瘦。胖子穿軍裝,瘦子穿西裝。站長吳波匆匆迎出來,穿西裝的瘦子背著手,給吳站長介紹穿軍裝的胖子,吳站長躬著背,頭點得像雞啄食一樣。后來我知道,瘦子是鐵路局長,胖子是某軍區(qū)司令員。根據(jù)上級指示,軍區(qū)一支部隊,要從小城乘專列去執(zhí)行救災(zāi)任務(wù)。今天,他們是專門來協(xié)調(diào)此事的。
第二天,軍綠卡車開過來了,轟隆駛過,車痕深深。那天,鐵路兩邊,間隔五十米一個鐵路工人,都戴著紅袖標(biāo),表情異常嚴(yán)肅。一輛輛卡車駛上站臺,從臨時修筑的輔路,直接開上列車??ㄜ嚿贤旰螅哲嚱又?,又是一陣轟鳴聲。站前廣場上,一些鐵路婦女家屬,在扎起的席棚里,為戰(zhàn)士們燒茶水。接著,一排解放軍隊伍,從站前街走過來,步伐整齊,威武霸氣。一個年輕軍官高喊:一!二!三!四!隊伍在喊號聲中,來到車站廣場。年輕軍官高喊一聲:立正。隊伍站定。年輕軍官仰首挺胸,一路小跑,來到首長面前,雙腿一并,“啪”一個立正:報告首長,隊伍集結(jié)完畢,請指示。首長十分嚴(yán)肅,回了一個敬禮,說,按原定計劃,出發(fā)。
軍列開走后,我們小城車輛段立即開會,組織職工捐款捐物。我忙跑回家,一進(jìn)屋,我媽就問,出啥事了?我喘著粗氣說,汶川地震了,段里號召捐東西。說完,我打開衣柜,翻了半天,找出一件衣服,這是上初中那年,我媽給我做的。雖是舊衣服,可我媽一直不舍得送人。她說改改樣式,明年給弟弟穿。我媽見我翻看那件衣服,知道我想捐出去,她沒說話,卻一臉的不情愿。我一邊收拾,一邊說,下月開支,我給弟弟買件新衣服。出門時,我回了一下頭,看見我媽眼里水汪汪的。
站前廣場成了舊貨市場。各種舊衣服、帽子、鞋、棉被、書包,堆積如山?!按蟀谆睢北持话路瞾砹?,幾年不見,他似乎一夜間老下來了。聽說,他的心臟停止過一次,就像火車遇到事故,突然停了,后來又啟動了?!按蟀自挕币呀?jīng)認(rèn)不出我,他家飯店早已兌了出去。
捐贈名單出來了。站長吳波:捐款兩百元,舊衣服三件,帽子一件,鞋一雙。姚主任:捐款兩百元,新棉被一套。苑朋偉:捐款一百元,舊衣服兩件,帽子一件,鞋一雙。金志懷:捐款五十元,舊衣服一件,帽子一件,鞋一雙……
四
地震后,國家緊急啟用了戰(zhàn)備糧庫,調(diào)運災(zāi)區(qū)。那天,站前街?jǐn)D滿了運糧的汽車,向火車站開來,浩浩蕩蕩,頗為壯觀。貨場上,糧食越卸越多,堆起幾個小山,當(dāng)務(wù)之急,必須盡快裝車。
時間緊迫,車站黨委上下動員,從各單位抽調(diào)精壯小伙,臨時組織一支了裝糧突擊隊,我、苑朋偉和小金子也報名參加了。
那個夜晚,月兒高掛。貨場上,人聲鼎沸,混亂不堪。晚上八點,我們二百多個人,分成十個裝糧小組。為了加快進(jìn)度,車站借來幾輛吊車,協(xié)助我們裝車。我們仨分在一個組,我站車廂門口,苑朋偉在車廂里面,小金子在車廂下面。幾十盞汽油燈點亮,如同白晝。一聲哨響,裝糧開始了。苑朋偉擼擼袖子,我和小金子也擼擼袖子。苑朋偉對我低聲說了一句,注意安全。我也叮囑小金子一聲,小心點兒。這時,吊車啟動,揚起長臂,吊起糧包,在夜空來回穿梭。我們這邊,爭分奪秒,沙沙沙,一百斤的糧包,飛快地傳遞上車。站臺上,糧包小山在縮小,車廂里,糧包在增多。三個小時過去,我感覺腰酸背疼,氣喘如牛。四下一掃,看到大家和我一樣,也都喘著粗氣。一股帶著汗臭的氣息,由下至上,逐漸抬升,很快又消散。夜里,忽起大霧,霧氣順著鐵路線,一路飄來。把幾十節(jié)車廂漫裹起來,夜霧里,在汽油燈的光暈下,顯得煙雨蒙蒙,幽遠(yuǎn)深沉。凌晨兩點多,我累得干不動了,溜到貨場邊上,背靠麻包,癱坐在地,骨骼就像散架一樣,腦袋往后一仰,很快,便迷迷糊糊睡著了……
半夢半醒之間,我恍惚看見空中劃過一道閃電,照亮整個貨場,人們停下裝車,互相推擁,亂作一團(tuán),好像災(zāi)難即將來臨。那道亮光劃過人們頭頂,緊接著,傳來“轟隆”一聲,一個物體從空中墜落,瞬間,把我從地上彈起,復(fù)又墜落,我嚇得大喊大叫,猛地驚醒。現(xiàn)場一片混亂——吊車長臂橫倒在地上。站臺上盤著鋼絲繩,好像一條大蟒蛇,正咝咝冒著熱氣。
吊車倒塌了。
我不敢相信,揉了揉眼晴,使勁兒掐了兩下大腿,鉆心的疼。這不是夢,真的出事故了。不知誰喊了一聲,快救人。這時,人們才如夢初醒,呼啦一下跑過去救人。汽油燈散碎滿地,現(xiàn)場一片漆黑。暗夜里,我們手忙腳亂,腿碰腿,胳膊碰胳膊,屁股碰屁股,誰也顧不了那么多,救人要緊?;艁y中,我在糧包堆里瞎摸,忽然覺得手一熱,我拽住了一個人的胳膊。我大喊一聲,我摸著了,我找到一個人,快來,都快來幫我。聽到我的喊聲,人們一下圍過來,然后幾個人同時用力,把那個人拽出來。借著暗淡的光線,我看見那個人滿臉血污,口吐白沫。好像是苑朋偉?不知誰叫了一聲。我一驚,急忙喊,苑朋偉,你是不是苑朋偉?那個人喘著粗氣,嘴里哼唧著。是苑朋偉的聲音。我喉嚨里突然一熱,一股東西涌上來。我哽咽著喊,是我?guī)煾?,我聽出來了,是他。我們七手八腳地把他抬起來,放到空地上。站長吳波來了,他趕忙叫來一輛汽車,大家把苑朋偉抬上車,汽車一溜煙向醫(yī)院駛?cè)?。這時,我聽到吳波站長又說,看看還有誰埋在里面了?大家回答,不知道啊。吳波說,那就點名吧,叫到誰時誰就答應(yīng)一聲。好,都聽著點兒,誰也別漏了,漏了就麻煩了。吳波在黑夜里點名,他聲音有點兒顫抖。吳波叫著:王青杰!黑夜里傳出一個粗重的聲音,我在。安忠友!有人說,吳站長,我沒事。洪亮。有人說,吳站長,我也在。小金子!叫金什么來?吳站長問。誰知道這個小金子叫什么名字?我說,叫金志懷。啊,金志懷!沒有人答應(yīng)。金志懷!還是沒有人答應(yīng)。吳站長拉長聲音,又叫了幾聲,一直沒有人答應(yīng)。
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好一會兒沒看見小金子了。我喊了一聲,小金子。金……志……懷……大家也跟一齊喊,聲音里,充滿不安和焦慮。
小金子在這呢!有人喊。
我們立刻跑過去,到了近前,看見糧包堆里露出一張臉。吳站長大喊道,快點救人!我們圍上來,用力扒拉糧包。一只胳膊出現(xiàn)了,接下來,另一只胳膊也露出來了。很快,小金子的全身從糧包堆里露了出來。他灰頭土臉,面無表情,安靜得像一具剛出土的兵馬俑。
星星隱去,紅霞燃起。
天亮后,救災(zāi)物資已經(jīng)裝完車。幾十節(jié)車廂,靜臥在長長的鐵軌上,像一支整裝待發(fā)的隊伍。一群婦女走來,是我媽她們家屬隊,她們送早飯來了——大馃子,豆?jié){。我剛端起碗,我媽問,咋不見苑朋偉和小金子呢?大家這才想起他倆在醫(yī)院,想到這兒,哪來心情吃早飯,我摞下碗,攔住一輛汽車,匆忙向醫(yī)院趕去。
這天,火車站人頭攢動。人們你傳我,我傳你,口口相傳,大家都想來看一眼這列帶有神圣使命的列車。我爸來了,我弟來了,站前街的街坊鄰居都來了。其實那時,如果不是地震,汶川在哪里,很多小城人并不曉得。鐵軌上,蒸汽機車噗噗冒著白汽,前面掛著一條橫幅,寫著:全國人民和汶川人民心連心。人們面向機車,默默肅立,感嘆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無奈。人們眼神里,都有一種等待,等待火車出發(fā)那一瞬間。
列車終于啟動了。一個年輕司爐工,使勁兒往鍋爐里添煤,爐火通紅,映射著他的臉,表情凝重。機車輪子,緩緩轉(zhuǎn)動,一聲長長的汽笛,由近及遠(yuǎn),余音裊裊。
五
醫(yī)院檢查結(jié)果出來了:苑朋偉右腿骨折,需要住院治療。小金子送來醫(yī)院不久,就停止了呼吸。
小金子的死,出乎大家預(yù)料,車站臨時召開會議。站長吳波說,小金子雖說是臨時工,但發(fā)生這事,我們領(lǐng)導(dǎo)有責(zé)任。車站決定,給他家十萬元撫恤金。
比起一條鮮活生命,錢又算什么呢?領(lǐng)撫恤金的,是小金子的爹,老人家臉色蒼白,身體有點兒哆嗦,走起路來緩慢沉重,一步三嘆。吳波拿出一份事先擬訂的“協(xié)議書”,遞給老人一支筆,老人家接過,顫抖著手,簽字,按手印。我看見幾個紅手印,印在白紙上,格外醒目。
小金子火化那天,我沒跟進(jìn)去,就在外面等。早上剛下過一點兒小雨,地面濕潤,帶股腥味。高爐已經(jīng)廢棄,但還沒拆,鐵爬梯纏繞在外,像一只龐大的多足綱昆蟲,身子微微立起。我忽然想到,很多人的一生,最后都在這里安息,軀體化作灰塵和煙,跟汽車排出的尾氣、植物吐出的氧氣、所有的霧和霜,彼此交融,肆意流淌,沉積在曠野上。世上沒有死者,但它卻是由死者一點一點構(gòu)成的。想到這兒,我眼淚不知不覺奪眶而出。我向四周掃了一眼,很多人和我一樣,都在偷偷抹眼淚。
抗震救災(zāi)運輸結(jié)束后,我寫了一篇通訊,沒想到,居然在省報頭版發(fā)表。站長吳波看我通點兒文墨,又會寫板報,就把我調(diào)到車站宣傳部工作了。幾個月后,苑朋偉出院了,他右腿落下了殘疾,走路需拐杖,領(lǐng)導(dǎo)照顧他,讓他到貨場去看大門。
苑朋偉看大門后,一度很抑郁,喝悶酒,打麻將,斗地主。我媽說,該給苑朋偉介紹個對象,男人有了老婆,就知道顧家了。我媽說到做到,沒多久,便為他說了個附近農(nóng)村的媳婦,一個月后,兩人就成了親了。結(jié)婚前那幾天,他一瘸一拐,里里外外地忙活著,臉上露出少有的喜悅。他的婚事是我?guī)椭鴱埩_的。我叫了幾個同學(xué),把房子用花紙貼了頂棚,用油漆刷了墻裙,門上貼了對聯(lián)。新娘進(jìn)門時,還放了兩掛鞭。酒席很簡單,我做廚師,油炸花生米、水煮花生米、大蔥拌豆腐、豆腐燉泥鰍、白菜炒肉、肉炒酸菜……十幾個菜,很快上齊了,擺了滿滿一桌子。
婚后,苑朋偉像換了個人。他把“大白話”原來的門店盤下來,簡單裝修了一下,重新做起蒸餃生意,名字叫“朋偉牛肉蒸餃”。苑朋偉上灶,他老婆打下手。她是個勤快女人,白白胖胖的,嘴甜,見人一臉笑,把飯店打理得井井有條。他們的小日子過得紅紅火火,幸福美滿。
我們保衛(wèi)組,混得最好的是李少杰。
去年秋天,我隨團(tuán)去江南旅游,在杭州郊區(qū)一個鐵路工地,我看見了李少杰。他頭戴白色防護(hù)帽,站在圖紙前,比比畫畫,指指點點,儼然是個管理者。我聽到一個技工模樣的人對他說,李總,今天的測試數(shù)據(jù),請您過目。李少杰接過筆記本,認(rèn)真看著上面的數(shù)據(jù)。旁邊幾個人,望著他,一臉崇敬。雖然時隔多年,透過歲月的煙塵,我還是認(rèn)出了他。“等著吧,我們中國也會有高速列車……”,想起他的話,我心里一陣激動。小聲叫了一句:李總……李少杰。他緩緩抬起頭,仔細(xì)辨認(rèn)著我。表情由冷靜變?yōu)轶@訝,由驚訝變?yōu)榕d奮。他不顧自己的身份,突然大叫起來,柱子?怎么會是你?他張開雙臂,一把抱住我。
那天晚上,在西湖邊一所高級會館,李少杰宴請了我。酒過三巡后,我得知,李少杰已經(jīng)成為高速鐵路某工程段的總指揮。其中,有關(guān)空氣動力學(xué)核心理論,就是采用了他的研究成果。我知道,三十年前,他就對空氣動力學(xué)有一定的認(rèn)識。他現(xiàn)在成為頂級專家,我一點兒不意外。
我們說起年輕時在小站的的經(jīng)歷。他說起那個夏天,我們在看山房一起吃蒸餃,一起喝北大荒。我說起他夜里構(gòu)思小說,被當(dāng)成賊,我差點兒把“罐頭”真相說出來,話到嘴邊,還是忍住了。有些事情讓它保持過去的樣子是最好的。
他說,他的小說已經(jīng)出版了,回頭送我一本。
我問他,這么多年,回過內(nèi)蒙古根河站嗎?
李少杰喝了一口酒,惆悵地說,沒有。曾經(jīng)問過根河站的一個同事,他微信里說,根河站已蕩然無存。那些清晰的記憶,在碧綠的草原里,已隨風(fēng)沙退去。那綠皮車,早已換成時尚的旅游列車,沿線的人們,你上我下,熱鬧依舊,火車駛過,趨于平靜。只有那兩根鐵軌,依然亮錚錚地靜臥那里,年復(fù)一年,日復(fù)一日,傾聽溪水的歡唱,默默向遠(yuǎn)方延伸著,延伸向遠(yuǎn)方……
酒快喝完時,他問起苑朋偉和小金子。我如實說了他倆的情況。李少杰聽后嘆了口氣,感慨說,我們的青春雖已遠(yuǎn)去,但那些難忘的記憶永遠(yuǎn)留在生命的某個部分,成了我們?nèi)松囊徊糠帧?/p>
那個晚上,我和李少杰都喝多了。我是第二天乘動車回東北的。那天,陽光不燥,動車以三百公里的速度行駛在鐵軌上。車窗外,幾只麻雀從遠(yuǎn)處飛來,追著車身,速度極快,像弦上射出的箭矢,掠過車窗,轉(zhuǎn)瞬消失。它們多像我當(dāng)年在小城車站鐘表樓前看到的那幾只驚飛的麻雀。
火車途經(jīng)小城站時,我努力想再看看往日的車站??苫疖嚰柴Y而過,車站,很快模糊成一個淡淡的影子。
作者簡介:劉長春。中國鐵路作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