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挺松
瓦,躬耕在自身的界限
它從不僭越天空并
不曾由天空獲得額外的風雨
它獨自承受又避讓
絲絲縷縷的光與影
瓦,也絕不低首于地面
既然脫胎自泥土
它即無意攜帶任何人間染色體
為迸濺的泥土重新融合
那一次我參觀某座磚瓦博物館
一片片古瓦,懸而蟄伏
我恍見云翳隱約的天空
一馬平川,萬馬齊喑
而當我側(cè)身走出眩暈的戶外
繞館的小橋流水,早已不知奔入
大地何處。僅剩下
慵懶的旋渦虛挽著沸透的夕光
世界有良愿,它在補充著我們
難以持續(xù)卻要緩緩吸收的
企圖進入我們體內(nèi)的微量陽光
路途中希望絆上我們膝蓋的花草。
清晨的鳥鳴,補充著幽靜——
美夢,疊音了它入世的歌聲;
陌生的面孔,補充著默與善——
不知名的行道樹,參映其間。
出走的人,在補充著我們的祝福;
歸來的姓名或昵稱,補充著
我們呼吸調(diào)頻里,思念的方言臺。
大地流淌,我們自身在補充著
駐扎的土石。夜空。青枝綠葉。
枝葉密了,才能藏住漫天的風聲。
懷想中的黃昏,又悄然降臨。
晚風,在你我的峽谷間吹動它自身。
很快,它將沿途草木吹塑成你和我
急于辨認但又失聯(lián)了詞語的,此生此世。
沒有我,你也是夜幕降下的簽署者。
阻斷你和我,那無數(shù)自噬的雨水,
灌注了它們天賦幽靜的背景樂,
——緩流中,發(fā)展著永別離的劇情。
屏幕上,不時飛來繞去,
一只毛蠓,扇動著
翅膀上一圈圈細微的聲浪,
就像游弋在線性的河堤。
我加入它的暗訪,
沿途的卵石,不見;
裸露的荒灘頭,不見。
河道越來越齊整。流水也是。
入夜的這只小飛蟲
東游西蕩,向著光亮的腹地。
我方位盡失的手臂
僅保持同一個姿態(tài)——
“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無知”。*
*注:語出蘇格拉底。
火焰,越軌者的火焰
你這纖細的風暴,足以掀翻
所有黑夜監(jiān)禁的海水
火焰,忠誠的火焰
你這神性的野草
不從屬于任何人的莖葉如此柔韌
在遼闊的荒原里搖曳
火焰,你置身
每一次孤立無援的時刻
洞察一切,而向來不發(fā)一言
他的暗影在你的光陰里浮動
那個被幻象擊傷的人
你不能再擊傷他
那比時間更殘酷,比真理更痛苦的
你只能燭微,不能引爆它
他風中的美酒已所剩無幾
那簡陋的壺里那蒼涼的血
你偷偷溫熱它
然后再一次減弱自己
趕在天亮之前,和遠行者
再一次踏上漫漫的前路
火焰,靈魂的火焰,刀鋒的火焰
我的心被你徹底掏空
你澄明的紋路,逃出我多少肉身
我們都被看不見的愛,
擁抱過。擁抱著。
媽媽,請擦拭。今天的
閃光或一面水,醒來的鏡子,
讓我們看見你無數(shù),安靜如洗的面容。
裂自那些光影的拋物面
總有一株茅草
從深深淺淺的冬野
高過你本身
緩緩地走出來
它孤蓬萬里的樣子
如果日影旋繞
或夜光波動
走在荒無人煙處的那些你
被它捏于手上
遠遠望去,徐徐清風
正從你額頂一縷縷謝去
要經(jīng)由山風多少的卷舌
才折返這樣的清明
才可能融凈我的眼神
以替去春光秋韻和貪婪的花草
請以此間歷任詩人的飄髯或飄帶
盡染這林濤的蒼黃
請讓滄桑取代上天的修辭學(xué)
請讓他流放丹砂的色相
將無盡的曖昧停更
就像云空、山石和湖波一樣
還質(zhì)本潔。誰的此刻
還耽于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矯情
誰還在寄托吳派的大隱隱于亂世
誰就謝絕了在一闋評彈里出離
誰就是在天賦面前故意了悵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