顏祺涵,1997年生于浙江。目前就讀倫敦藝術大學切爾西藝術學院碩士。一個在無物之陣中執(zhí)劍的人。
任何一只被你跑丟的布鞋,都有可能飛入
泥濘外的紀元,像一條魚兀自離開灘涂,艷
陽下
嫁與男人眼眸里的炊事與黑煙。
你不曾有過十五歲,只有那年爸爸提來的
營地外的一只鷸鳥,你遠遠地把它看得湛藍
湖底的網(wǎng),仍巴結著那輪不被信奉的明月。
有時,性像一葉溫吞的肺,倒灌進你亞麻色
的身子
征兆的貝母云,于越來越低的小號聲中敞
開。
選擇僥幸吧,跳入
一口沸騰的井,抑或將他的大漠踩進你的
鞋跟
當分子緊隨了分母,他便哭成一個旅人。鵝
絨簾子
永遠下垂,直到再次被床頭的嬉鬧暈開。那么
舌根仍然牽動往事:想象父親也會在閣樓,
手握
黝黑而失靈的遙控器,熒屏鄭重禮贊著
千里外的雨季。到底有什么東西進化論般
被重復預言。秘密的廚房里,碗筷叮咚
伐木聲捆緊生命的交談。聽不厭的擊節(jié)之嘆隨五月的播音員滿口吟哦
但你說愿望最不值得寄托,一如
你這無齒的男孩,叫貝貝。十五歲,牙
全被打掉。從此滿腔愛都往喉結里咽
十五歲,紅杉林像晝夜不停的火,圍住這兒
漸漸也沒有母親,嬰兒躺了很久成為老人
不習麻花辮的扎法,縱使芬芳的后腦睡得
扁平
這里,拖拉機和小姐姐的容顏一樣短暫。而
匹諾曹纖長的鼻子,和一樁民國奇案一起
從容地延續(xù)。等詞語不再襲擾答案
你開啟身邊錯落有致的門扉中,最精確的
那扇,
被那車鈴般清脆的思想喊出去。去跨越過
泥濘
鏡中剛刈過的胡子,釋放青草似的疼痛。
“我安靜地游向海的深處。遠遠地我看見泛灰的海岸線,還有一小塊白色是我滑落的衣服……”
——塞爾努達
一只沙鷗在滑翔中解體
被碑的銳利尖頂劃作兩半
你說在海邊,危險是被允許的
像一根根靜脈竟如此貼近肌膚。
我說這正是從大地的紙枷里
將自己掏出的時刻,相互裸露
發(fā)燒的臂膊摟緊身軀,我們犁海耕作
赭黃的海碾磨著碧藍的灘涂。
最后一艘遠洋船駛近,像一截未嚼完的果
丹皮,
所有曾經(jīng)歷遣散、險些塵封的人事,重新變成
羹里游弋的菌菇,于器皿中沸煮,迸散香
氣。
我早早覺察女兒的筆畫里有舷梯的坡度
喊上平時那些不識界門綱目的同學蟹、司
機蝦
這小鎮(zhèn)上
永恒的狐朋與狗友,教會我沉浮
貪戀人間顏色,及物的多姿
讓我有所保留,不再信奉。
休漁的日子我只是等待,
等日光的箭頭射穿窗邊的甜橙
房間的光暈便溢散出果味。
連日來我都在喝著
體內堆砌鐵與潮氣,維他命拯救
內心世界里的那群水手,漫漫長灘
都開滿他們歡快的紅脖頸。
在這比“大碗島”更像點彩的季節(jié),
激情像匹粗布擦拭快門控制的晝夜
紅腸,鼓……星期天的小命兒
全然維系在塘灘邊燒烤的炊煙里。
傍晚時分將有一支太空芭蕾降臨
總督的海景府,空想的舞池星星點點
海蜇組織起比蜃景更旖旎的游行。
十月暮。我們進入海底隧道前
會再充分享受一番言論
互道一聲珍重,談論死亡和裂紋
抬頭空氣新鮮,但也不抗拒深潛。
有時候我們聽錯了拋錨聲,不約而同出現(xiàn)
在
錯誤的落水地點,總之沒有人安之若素。
十月的蠑螈拖著肥碩的影子,從頭頂爬過
某種四維之痛正分娩著我的生活。
陣陣冰涼的鼓點敲響馬達的短板,
一扇柚木小窗被冷氣吹裂。好在
淺灘沒有你想的那樣危險,我和淺灘
好比同氫氣球的相遇
氣球,懸浮在走廊盡頭,
米黃色的快樂輕飄飄
拉起一些駝背的陽光。
但步入這里便沒有了時間。如老人說
進入之前你就已在那洶涌的方寸中
小跑過來的人們,成為一立方幸福的體液
稍慢些的,已融入身后的浪潮
性別朦朧為二元對立的輪廓:厚與薄
有人被淋濕,紙張般順著纖維泛黃和軟化
也有少數(shù)人露出曬黑的腋窩,扭成高端的
動態(tài)
每個人都是一座擁有垂直沉睡的鯨魚的水
族館
有人仍穿著睡袍,水紋般的衣褶鉗緊肌肉
純潔得像一扇雨中呼吸的落地窗
情侶隔墻呢喃:兩塊照見彼此的鏡子該如
何自洽?
無所見,無被見,神是否就隱身于兩塊鏡子
的關系中?
我要比湍流的謊言更機敏
扮演同玫瑰決斗的劍士:靠近,弓步穿刺
魅惑著,再次沖擊
但水波如重錘搖擺,時而令我閃避不及。
這里,所有的意義只在片刻
誰也難以早早地洗完,像蛹畏懼過早的破
繭。
靈與肉,命與名
存在的意義出現(xiàn)真空,
不再是在愛中愛,在恨中恨,在欲望中欲望
你我擦拭身體像擦拭一柄莫辛納甘
帶領駁船躍進九級的浪潮
老人說
遠洋船不能有女人,“我不相信”
奧德修斯當然會死去,出海一次死一次
我會死,向死而生的死
島嶼,太碎,太相對,
大浪淘沙,萬物曾不能以一瞬
海德格爾的錘子錘不到這兒
捕魚的武陵人亦去了別處;
有人收割完熟的稻米
有人以斧釿劈砍蘑菇
人,太小,太局限,若即若離
不曾從失焦的邊緣拉回。
但花園越美就越有園丁失足,小徑分岔
我會比老人更審慎地卜算其中的冒險,
要明確一種愛,像彼此間換置音素的
鏗鏘發(fā)條,真正的伉儷
并不會有虛渺的肺腑。
二十年前消失的嘴再次飄過你的芳齡
你敲響豐腴的鼓,搖晃乳房的汪洋,
讓水手不再懼怕單數(shù)的禮物。
我也口含下一個被泄密的雨季出現(xiàn),
并歸流到這兒,是洋流里的卵子
尋找我未生時的水
抬頭所見朝霞
像極了母親十月里橘色的心室——
那是一生中最神秘的時刻
兩種性別同時填滿我
我是自己的施膏者,眼里集滿郵戳
是我生前一封來信,
命運將我敲成聞后即焚的音符
二十年后傳入你耳廓
窗邊升騰起一群有情的
蚊蚋,你的紫色幃幔被掀動、賦形
有鵝肝涂滿你彈撥的豎琴。
休漁的夜里我這樣澎湃著,直到
身上種滿朝霞細密的絨毛。
五點鐘我出海,是一顆為了證明春天的櫻桃
恪守著的圖像志,
她曾讓萬物定格于十八歲未滿
在遺囑般的閃回中,享受斂集一生的東西。
水底,月光為鄰。小愛神靜穆地長大
我懷念她的躬身
此刻她正以全人類的小心
踩著一柱石墩。
她險些醉成一枚大薊花胸針,
忍耐著馥郁,刺進他的衣褶——
傍晚他去舞房看她,來不及
撲滅滿身火燒云。鏡中胴體
彎作祭壇,在一曲終時立直。
晚餐,時令蔬菜的蒙難。憂郁
總來自果腹,她大步在前
匯入千支百岔的人流,直到
圣誕彩燈好心地隔著玻璃燃燒他們。
一家記憶里的居酒屋,仍把愛
寫在門面上,地圖這樣標識它:
“因插花枯萎而打烊半日?!?/p>
晚簾撲人,驚得傘咔噠收攏
似有皺縮的酸楚披掛在傘上,
這些年思鄉(xiāng)病銹蝕著傘骨
經(jīng)緯線般截斷他孤絕的漂泊,傘
逢雨季是植物,旱時是信物。
自打那天分別,他就憋一口氣
而如今半晌的沉默拖沓著不炸開。
遠處侍立的風車傾斜,姣好的天鵝頸
伸過霧中露臺,行道樹遞出纖瘦腳踝
他假意分心,底片塞入相機,
手中多出許多景,清晰而善感,
回想起冬日暖陽下,一場飛行
釋放曠日持久的亂流,血管
淡得像冰錐掛滿心結
一只太平洋上的斑鳩
輕落在女孩窗頭。
現(xiàn)在,他怕沉默的秤砣重新把她
吊至高閣,有如身后書架上
馬基雅維利緊挨著伊豆舞女
那樣危險,逼仄。她,發(fā)懵的
小宮娥,捏緊裙裾:眼前這個
神秘的人,在高墻扼住長空的日子里
被同一個夢銜著,講述著遙遠的凍土
和迎風奔逃的技巧,太多的灰燼
無功而返,流星寥落贗幣的口袋。
但重逢便是托住彼此的墜落,
他在今晚接住她,心
故土般夯實。此刻,酒精勾兌過多念白
梅子泛起少女紅,切好的水果里
尚有一絲刀刃的甜。
語言上戲仿和解構是顏祺涵詩行展開的方式,在恣意跳躍的細節(jié)和神話的永恒性中,意義張力被無限拉長,歷史的氣味和色澤殘留在詞語中。與藝術裝置一樣,日常生活與感覺,經(jīng)由經(jīng)典作品的引用與拼貼,在每一行中都發(fā)生著斷裂:視點與抽象具象的切換宛如緊密的鼓點,而“所有的意義只在片刻”般發(fā)生新的沖擊和命名。如果生活給予我們觸摸物體的權利,那顏祺涵的詩歌語言則通過超現(xiàn)實再構了一個猶如流動膠片般的立體序列,進而將物體和生活發(fā)生聯(lián)系的邏輯延伸至了共時結合、循環(huán)而幾何式膨脹的維度,在這里,萬物同時進行著自己心情的波動,而詞語也自動黏合了堅固文明和流動未來的身體。我們可以看到太多經(jīng)典的顯現(xiàn),而在作品和作品的隨物賦形中,“已完成”的再次達到了“未完成”,童真、愛、孤獨、幻想,諸多這一切關于生存的論題,得到了施展與自反。
——李玥涵 復旦大學中文系
我懷著一種欣賞而非評論的態(tài)度來進入顏祺涵的詩,且很難要求自己去切換這種態(tài)度。而促成這一欣賞式體感的最直接原因,似乎要歸結于這些詩歌中所融合的個人審美情趣與嫻熟的文體意識;自然還包括寫作者的自信。這些因素統(tǒng)合下誕生的便是一種圓融的體感——當然這絕不止于技法上的純熟,而是從這種精致朝向某種凝練之氣度的上升。這種近乎舊詩批評傳統(tǒng)中“風華”的氣度迅速抓住了讀者。由此,我們可以逐漸進入作者廣博深邃又不失情致綿密的美學世界中。這一美學世界的形成源自對世界中細節(jié)的體驗,應該也源自對寫作視點與寫作對象、美學虛構與實體意象極具節(jié)奏感的組接。如“等日光的箭頭射穿窗邊的甜橙/房間的光暈便溢散出果味。/連日來我都在喝著/體內堆砌鐵與潮氣”一類過渡性的半敘事句,作者的拿捏感恰到好處。在此,閱讀不僅僅是“如觀人肺腑”,而且升華為一種美學溝通意義上的偕同:換言之一種自然的合取,如“征兆的貝母云,于越來越低的小號聲中敞開”這類句子的神髓所在,一種個人情致與意象萬物間的自由伴生,涌流中虛曠的愉悅。我還想特別點出的,是作者難得的節(jié)制感。一般的成功抒情詩(尤其是喜好在一二人稱間擺蕩的視角模式)并不缺乏讓讀者對作者心向往之的本事,但這往往會令作品具有某種自我意識過剩的況味;鋒芒甚處,便見不到更廣闊的天地胸襟。因此,克制往往是最難能可貴的美德。當然,令那個才華橫溢的自我隱退幕后,往往是一種以退為進。出讓自我換得對整個世界的觀照,何嘗不是一種更高妙的自信呢。
——胡可欣 華東師范大學哲學系
面對這樣一組詩,我感受到難度,它不在我慣常的閱讀經(jīng)驗里,覺得有些難以把握,所以又多讀了幾遍。我與顏祺涵大約可以算網(wǎng)絡上的陌生人,彼此幾乎沒有過交流,于是文本成為唯一的出發(fā)點,我可以不摻雜質地交代出最表面的想法。這組詩的自由感令我很驚訝,詩行間的連接仿佛既不依賴意思的承續(xù),也不是修辭技巧上的推進變形一類,它讓我直接想到“浪漫主義”一詞,不同于以抒情為基礎的古典浪漫,而是帶有很強現(xiàn)代感的光怪陸離五彩斑斕自由堆砌的感覺。這里面沒有及物,沒有顯露的物質與經(jīng)驗的結構。這些詩的第一句都帶著一股強能量,然后再要往下時,就好像一下子掉進了一個嘈雜而不可理喻的空間??梢钥闯鲎髡咴谀托牡馗叩?,并且技術上來說幾乎沒有露拙,這是一種很好的品質,然而詩與詩之間,我以為因為普遍均質的難解而欠缺辨識度?!澳贻p時深入痛苦,未來是減法作盡之物”,減法與更大膽的鏤空,或者具體耐心地深入過程,我對作者的期待在此一方面。
——李尤臺 上海財經(jīng)大學經(jīng)濟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