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春迪
海爺?shù)母铮巳硕己苊?,個個有想法,嘴上不說,心思全露在手腳上,如同一個包子,看不到餡心,外面都是白皮。
粗使的丫鬟想進(jìn)屋當(dāng)貼身丫鬟,趕大車的想給東家趕轎子車,大灶里的師傅想進(jìn)小灶,而跑腿的周安,想當(dāng)個門房。
門房,也叫門子,說白了,就是一看門的。
可是,別小瞧一個小小的門房,懂門道的都知道,寧掃海府階前霜,不坐官家明鏡堂——
大戶人家的女眷,平日里不方便出門,想著街上的什么好吃好玩的東西,便讓門子幫忙捎來,多出的銀錢,奶奶姑娘們不知貴賤,抑或瞅不上眼,隨手也就賞他了;海爺人脈廣,來求海爺?shù)娜私j(luò)繹不絕,進(jìn)門前,自然得讓門子通報一下,知趣兒的,少不了會給點跑腿錢,讓他在通報時,找個合適的空兒,遞兩句順耳的話;最要緊的,是一些大人物與府上往來,門子跟著海爺、吳管家迎來送往,學(xué)些禮數(shù),結(jié)識些頭臉,也能抬抬自個兒的身價;至于每天往府里送瓜送果送米送面的小販,進(jìn)門時順帶抓把甜梨蜜棗啥的,那都是小意思……
據(jù)說,那府上的吳管家,在成為管家之前,就是一門子。
臘月的一天晚上,吳管家還沒回家,外面響起了敲門聲,聲音不大,不仔細(xì)聽,還以為是雨聲。丫鬟隔著門問了名,回身告訴吳管家的媳婦,是個男的,叫周安。吳管家的媳婦聽說過周安,便讓丫鬟開門。
開了門,周安頂著箬帽進(jìn)了門,跟吳管家的媳婦叫了聲嫂子,兩腿靠著門檻,有些局促。吳管家的媳婦讓周安進(jìn)屋烤烤火,周安擺了擺手,說身上都是雨水,說兩句話就走。周安站在過道里,遞了兩壇子酒給她,只說是親戚家的高粱酒,拿來給吳管家嘗嘗。說話間,周安又從懷里捧了個小布口袋出來,放在吳管家媳婦的手里。周安的手很涼,布口袋倒是熱乎乎的,略有些分量。吳管家的媳婦知道里面裝著銀子,和周安推讓了兩把,周安道:“嫂子幫幫忙,里頭有封信,給吳管家的?!?/p>
說完,周安拉開門,手按著箬帽,一頭鉆進(jìn)了雨地里。臨走時,他還不停地對著吳管家的媳婦鞠躬哈腰。
吳管家的媳婦進(jìn)了屋,把布口袋里的東西倒了出來,有一小把。她攥了攥,又放了回去。
她突然想起,昨兒個娘家的弟媳婦來過,弟弟家要娶兒媳婦,家窮,沒轍,來跟她借點銀子,可家里的銀子都被吳管家攥著,她有這心,也沒這力。
吳管家的媳婦沉思片刻,便把布口袋藏到了床下,想想,又拿了出來,壓到了柜子底下,只把兩壇子酒放到了桌上。
吳管家回來后,媳婦說周安來過,吳管家問他來干啥?媳婦有意不看吳管家的眼睛,背對著他說,沒啥事兒,送了兩壇子酒,就走了。
吳管家把酒壇子拿了過來,扳在手里,上下瞧了瞧,面無表情地放在了桌上。
當(dāng)晚,吳管家的媳婦一夜未眠。天亮后,吳管家剛一出門,她也叫了輛馬車,急吼吼地奔娘家去了。
卻不想,周安也是個窮苦孩子,那布口袋里,裝的是他攢的娶媳婦的錢。周安如今娶個媳婦,不成問題,但他想等自己當(dāng)上門人,有了身份,娶個更體面的女人。周安識字不多,為了讓吳管家知道自己的心思,還專門花錢請外面的人幫他寫了一封文縐縐的信。
此后,周安有意無意地往吳管家跟前晃悠,見到吳管家,他放著自己的事情不做,先搶著幫吳管家做事情。吳管家起初沒說什么,來回幾次,再見到周安笑嘻嘻地過來,吳管家只擺了擺手,道:“這邊沒有你的事,你忙你的去吧?!?/p>
事實上,吳管家一見到周安,心里就堵,大過年的,送區(qū)區(qū)兩壇子高粱酒,我一個管家,就缺你這兩壇酒?年后,吳管家讓媳婦得空的時候,隨手劃些吃吃喝喝的玩意兒,給周安送去。一來一往,兩不相欠。
而周安,自打那天之后,便一心想著好事,沒事時就盯著海爺府上的大門看,私下里,還偷偷模仿吳管家以及那些大人物說話、走路、作揖的樣子。
不想,突然有一天,府里讓周安去拉大車了!
拉大車的活兒,苦!春夏秋冬,天不亮就得起來,喂馬趕馬,裝貨卸貨,數(shù)九寒冬,風(fēng)里去雨里來,老的時候,難能有個好身板。
周安憋屈極了,心想?yún)枪芗疫皇菛|西,這些年,自己省吃儉用,連娶媳婦的家當(dāng)都孝敬了他,最后竟然落到這個下場!
一次,外出拉貨,雨大路滑,周安連人帶車滾到了路邊的溝里,馬傷了,貨翻了,周安的腿也斷了。
干不了重活兒,府里又不養(yǎng)閑人,遂給了周安一點銀子,讓他卷鋪蓋回家去了。
某天,吳管家的媳婦無意中聽到有人在談?wù)撝馨?,說周安回去后,干不了重活兒,也找不到個媳婦,一個人孤苦伶仃地在村頭的蘆葦?shù)乩镂裹c鴨子。打這以后,吳管家的媳婦心里便一直壓著一塊石頭。
恰巧,有一回,吳管家的媳婦下鄉(xiāng)走親戚,路過周安的老家,看到了一片蘆葦?shù)兀€專門從車上下來,踮著腳尖在蘆葦?shù)剡呑笥覐埻艘魂囎印?/p>
只是,張望了半天,什么都沒望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