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哲
松脂球
水果鎮(zhèn)在六號公路和八號公路之間,茱莉開著車,從一條山谷中穿過,一直沿著連綿不絕的山路開,直到遠遠看見那尊著名的蘋果梨橙子雕塑,才松下一口氣。茱莉從后視鏡里看了眼,媽媽正對著鏡子笑,新洗的牙,鏡子里能看見兩排潔白的牙齒和粉色的牙齦。
漫長的行程讓茱莉心煩意亂。她把車子??吭诼愤?,媽媽留在了車上,茱莉知道媽媽更想在鏡子里多看看自己,牙齒像是嶄新的母貝一樣,媽媽覺得自己的荷爾蒙又回潮了。
媽媽在后座上悄悄地——車子上沒人,但媽媽依然不愿意制造出任何聲響——從手提包的內(nèi)夾袋中掏出了一管口紅??诩t是媽媽早晨從茱莉的梳妝臺上偷拿的,那只口紅被媽媽的勞作之手牢牢攥著,顯得分外嬌小,像一塊積蓄著能量的稀有金屬。媽媽笨拙地擰開了蓋子,把膏體對著嘴巴粗糙地蹭了蹭,只是兩下,口紅又被攥進了掌心,無名指慌亂地涂抹開,嘴唇在指尖上匆匆地吻過。
茱莉很倉促地抽完了一支煙,她擔心煙味留在嘴里,又在口腔里噴了一些口氣清新劑,然后打開車門,扣上了安全帶。車子繼續(xù)走了起來,媽媽的目光又回到了后視鏡上。
車子??吭谛℃?zhèn)中央的一個餐廳旁,希爾早早就到了,他看見了茱莉,于是從屋里出來。
“我媽媽也來了?!?/p>
“你媽媽?”
媽媽從車里下來,希爾把頭頂上的帽子摘了下來。
媽媽像是不放心,購買之前要開箱驗貨似的,一定要來看看希爾,這個她未來的女婿。
顯然,希爾讓媽媽很滿意,超過了媽媽的預期,不僅超過了,可能媽媽還要因為希爾而重新判斷自己的女兒。餐廳燈光昏暗,希爾的皮膚像綢緞一樣閃著曖昧不清的光澤,襯衫像上了漿,仿佛能摩擦出嘎吱嘎吱的清脆聲響,那種銳利感讓茱莉覺得陌生了起來。還有那排紐扣,像是一條深邃蜿蜒的小路,最上面那顆深深地嵌在他的喉嚨上,袖口的兩顆緊緊地扼住他的手腕,看起來好看得令人惱火。茱莉開始懷疑,自己之前告訴過希爾,媽媽今天會來。
媽媽的臉上藏著很多表情,茱莉猜不透。她起先很有把握,媽媽對希爾很滿意;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媽媽收起了那套威懾力,很快就繳械投降了,先前的虛飾和矯作暴露了出來,她的臉又紅又亮,像個十幾歲的少女,總是被眼前的希爾逗笑,那種笑不是出于客套和因地制宜的社交規(guī)范,而似乎是被希爾吸引了。
希爾和平時很不一樣,媽媽也是,他們兩個像是在演一出只給對方看的戲,精神、氣質(zhì)融為一體,那個私密而反常的宇宙把茱莉擠壓到一旁,一股難堪的,憤懣的嫉妒心在緩慢地繁殖。
茱莉感到自己的血流速度加快了,全身都在顫栗。
認識希爾時,茱莉正在和一個叫羅伯特的男人交往。希爾和茱莉一起在咖啡廳打工,他們很少說話,她往咖啡杯里澆出動人的紋路和美妙的圖形,然后任由他把那件藝術(shù)品端放在每一個孤獨者的面前。午餐時間是輪班,希爾會去門外的一把木椅上坐著,那把椅子連同一旁的桌子逐漸成了他固定的休息區(qū),有時他啃一塊曲奇,那就是他的午餐了,有時他抽著煙,看一本被翻爛了的《斯通納》,她很少去打攪他,會像招待其他客人那樣給他的桌子上送去一杯水。
某個夜晚,羅伯特接茱莉回家。她刷完最后一只杯子,放到了瀝水架上,然后向員工休息室走去,茱莉安靜的背影給了希爾一種前所未有的空虛感,他突然很想見一見那個男人。茱莉很快換好了衣服,離開咖啡廳前熱情地沖希爾告別,然后融進了黑夜里。希爾跑出了操作臺,把咖啡廳丟在了身后,他瘋狂地追逐著茱莉的身影,還有那個叫羅伯特的男人,他好奇那個幸運的男人到底是誰。
茱莉知道希爾在身后,他出格的舉動讓茱莉難堪了一小陣,但轉(zhuǎn)而就被突如其來的驚喜淹沒。希爾想要的不多,他追上了他們,看到了羅伯特的樣子:一個看上去有些悲傷的男人,圓碩的鼻頭和堅硬的顴骨,在那張模糊的臉上沖突出一股難馴的野性,酒精讓他紅潤了些,否則他的皮膚會是慘白的,但雪利酒的刺鼻酒氣完全鈍化了希爾想要去更進一步認識他的欲望。希爾開始替茱莉難過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并不了解茱莉:她為什么會喜歡這個男人?和眼前的這個男人生活完全是個錯誤。
茱莉比羅伯特更熱愛酒精,因為酒精能讓羅伯特快樂。他宿醉的樣子會激發(fā)起她的母性,讓她全然忘記他是個擅長用暴力解決問題的人:羅伯特清醒的時候會用到拳頭。茱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離不開他,還是離不開那種支離破碎的生活。
冬天來臨前,羅伯特開始準備回英國過圣誕節(jié)的東西,茱莉問他要不要帶上她一起,羅伯特看著茱莉,仿佛這個問題促使他重新審視起身邊的女人一樣。短暫的沉默之后,羅伯特斷然否定了這件事,茱莉也松了一口氣。他蹲在客廳,把東西塞進旅行箱,一忙起來,他身上又散發(fā)出了濃濃的汗味,茱莉心底生出了一絲不切實際的傷感,一股涼意驟然襲來,鉆進了她的每一個毛孔。她望著羅伯特,用一種近乎悲憫的口吻說道,我們分手吧。這次羅伯特沒有動手。
茱莉去意已決,她把自己拯救了出來,然后決定利用好自己手中握住的機會。
火把薯條烤得扭曲了起來,媽媽用那兩根變了形的彎曲手指夾著它,她看不清媽媽是在吃著手指還是吃著薯條。熏魚在媽媽嘴里來回翻滾著,一股腥香的肉味在媽媽嘴角發(fā)酵。希爾把盤子里最后一塊雞肉叉到了茱莉面前,這個動作讓媽媽亢奮了起來,她欲言又止,嗓子里有含混不清的快樂笑聲,茱莉反抗起來,她沒有吃那塊雞肉,她只想快些結(jié)束這場會面,她覺得一切荒唐至極,自己被包裹在抽去空氣的塑料薄膜里,媽媽和希爾都失去了控制,尤其是媽媽。
回去的路上,媽媽快樂如初。
“希爾是個好孩子?!?/p>
媽媽邊說邊垂下了頭,用手反復摩擦著大腿上的一塊污漬,一滴牛奶灑在了她的裙子上。
“噢,看看我,還和孩子一樣,吃飯不利索?!眿寢尷^續(xù)用雙手揉搓著那塊污漬,邊說邊樂了起來,像是被自己的輕率所打動。
“你看見他帽檐上的那根羽毛了嗎?”她故意問媽媽。
“羽毛?”
“對,白羽毛?!彼貜椭粎捚錈?,她知道媽媽看見了,但媽媽執(zhí)意保留著一些什么。
也許媽媽的思緒還在漫游著,她安靜地等待,等待,直到確信媽媽要在這個問題上和她徹底劃清界限。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么?!眿寢屢眠@種手段來挽回些顏面,也可能什么都不去試圖挽回,媽媽只是想掩藏自己對那根白羽毛的感覺,一些私密的,不為人知的感覺。她覺得自己幾乎要斷了呼吸。
茱莉看到了,媽媽嘴巴上的口紅,那兩串玫紅色正隨著“希爾”的名字蠕動起來,分寸感和邊界感全然消失殆盡了,她和媽媽從未如此親近過,這份親密讓她戰(zhàn)栗。她們共用同一支口紅,傾心于同一個異性,媽媽的身上還留著希爾身上的松脂味,也可能是她自己身上沾染了希爾的味道,又傳染給了媽媽,但無論如何,身旁的媽媽像個披紅掛彩的松脂球。那兩條玫紅色的蟲子把她吞了下去又吐了出來,她知道媽媽如果年輕三十歲一定會嫁給希爾,這個念頭讓她絕望。
一路上,希爾有意無意地出現(xiàn)在她們的對話里,像是一個恒定的命題,媽媽津津樂道地重構(gòu)、潤飾著剛才的那場會面,像是在不斷地挑釁與試探。她狠狠地踩下了油門,媽媽在副駕駛座上完全沒有準備好迎接突如其來的加速,她的喉嚨里迸發(fā)出急促而鋒利的呼叫,像層層碎浪在甜蜜的海洋中翻滾摸爬,直到希爾的名字又出現(xiàn)了。
“你們以后可以留在鎮(zhèn)上,當然也可以搬去北島,或者更遠的地方。”媽媽的口中塞滿了替她謀定好的未來生活。
希爾發(fā)來短信,說下午兩點會過來。他帶了兩塊牛排,還有一瓶紅酒。茱莉?qū)@次的幽會多了前所未有的緊張和不安。
希爾有鑰匙,直接就進了屋,接著她聽到了希爾動人的聲音。
“你要現(xiàn)在就吃嗎?”
“不用,我還不餓?!?/p>
希爾倒了兩杯酒,然后把她摟在懷里,他的懷抱里還夾帶著冬日的寒冷,那種冷峻的味道讓她感覺到了希爾身上的距離感,但僅僅是幾秒鐘的事,希爾很快就把氣氛預熱了起來,她把頭埋進他的臂彎中,他撫摸起她的頭發(fā),手指在發(fā)絲上光滑地漫過,然后用額頭輕柔地蹭著她側(cè)面的碎發(fā)。她被希爾逗笑了,伏在他的肩上咯咯地笑出了聲,希爾用手指把那些碎發(fā)別向她的耳后,像是第一天認識似的,他嚴肅又專注地看著她的雙眸,然后緩緩地靠近她的臉龐。茱莉閉上了眼睛,希爾輕輕地在她的雙唇上碰了一下,如她所料,接下來會有一個悠長且深情的吻在等著她。她的雙手依然掛在他的脖子上,就這么一瞬間的事,她聞到了希爾身上的松脂味,大腦高速地運轉(zhuǎn)接著冷靜了下來,她聽到了時間凍住的聲音,這回確定無疑了,希爾,這個備受媽媽肯定的男人不再是她想要的人,曾經(jīng)是,但如今已經(jīng)不是了。那些她曾經(jīng)強烈向往過的美好突然之間全部指向了虛無,希爾成了媽媽的一部分,媽媽的意志和信仰的一部分,媽媽的向往的一部分,他和媽媽成了一個人,都是某一種生活堅定的布道者和捍衛(wèi)者。
希爾不甘心了起來,他張開嘴唇,圖窮匕見似的,用舌頭羞澀又惱怒地探問著她。接吻這件事突然成了惱人的笑話,很快希爾就放棄了,他厭惡自己洶涌而來的侵略性,松開了茱莉,收起了那副絕望的模樣。他心里有無數(shù)個為什么想問她,但被體面地克制住了。
“沒關(guān)系。我理解?!毕栂袷窃谠徦?,又像是在赦免自己該死的自尊心。
他用杯子里剩下的一點酒濕潤著自己的雙唇和喉嚨,沒再去續(xù)滿。她沒有說話,也沒有一飲而下,沉默瞬間讓兩個人之間撕開了一道難以彌合的裂痕。
“你是需要時間冷靜一下嗎?”他說完就暗自后悔了起來,明眸中蓄滿了淚花。
如果不和媽媽掛上鉤,她還會義無反顧地愛著希爾,但媽媽出現(xiàn)了,性質(zhì)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一種背叛感襲來,她像是又回到了媽媽的身體里,但一同被孕育的還有希爾,她和希爾一起被媽媽的溫床緊緊包裹,她被這個念頭擊碎、吞噬:媽媽比她更懂希爾,或者說,更愛希爾。希爾,那個對她來說一切都好的男孩,那個讓媽媽一腳踩進幻想的糖霜里的男人。她不想嫁給媽媽的選擇,她不想用婚姻來討好媽媽。
“對,我覺得我們應該冷靜幾天,我是說冷靜一陣?!?/p>
她恨自己,經(jīng)歷無休止的反抗與叛逃,然而再一次因為媽媽而改變了人生。
希爾沉浸在深入骨髓的哀傷之中,他甚至都不愿意去掩飾那種失望,繼續(xù)在她的房間里徘徊,他們兩個對彼此都失去了交流的欲望,就并排坐著,看窗外的荊豆樹在風中顫抖。她開始后悔,沒有趁荊豆樹幼小時除掉它們,現(xiàn)在每一張葉片上都長滿了堅硬的刺,枝頭垂掛著金黃的花,像是一種金黃色的霍亂,茱莉知道她要與它們終身為伴了。耳邊是鐘表嘀嗒嘀嗒的聲響,茱莉任由那個聲音在耳邊無限放大,把自己湮沒,然后又任由那聲音逐漸變小,直到消失。她不知道希爾有沒有同樣為那個聲音分神。下午五點多時,天邊膨脹起粉色的云塊,白床單被染成了粉色,上面的褶皺是希爾留下的最后一點痕跡。六點不到,希爾走了,走之前他匆匆吻過了她的額頭,沒有說什么,然后就走了。兩塊牛排還在水池里浸泡著,那瓶喝到一半的紅酒散發(fā)著微弱的氣息。茱莉繼續(xù)坐在床邊,任由希爾溫暖的親吻在額頭上變化成咸咸的泡沫。
一陣眩暈過后,茱莉決定原諒媽媽,或許媽媽就是靠這種方法來過活,把自己的生命經(jīng)驗投射到女兒身上,然后一遍又一遍地推演出所謂的真相或者真理。除了她,媽媽老無所依。
媽媽和那個男人是在戒酒俱樂部認識的,媽媽成功擺脫了酒精,但他繼續(xù)走著老路。茱莉?qū)ι赣∠竽:?,“爸爸”這個詞已經(jīng)爛在了溫暖的淤泥里,沒什么人能夠填補那個窟窿。
媽媽后來又有了一個男朋友,她偷著用媽媽的口紅,對著鏡子一點一點地把那管猩紅色抹在自己的嘴巴上,把腳塞進高跟鞋里,在廚房里邊偷喝甜酒邊聽著媽媽的笑聲,她知道自己的喉嚨里也能發(fā)出類似的聲音,她遺傳了媽媽的好嗓音。茱莉邊學著媽媽的樣子邊等待著媽媽再次愚蠢地犯錯,她一邊被動地參與著媽媽的羅曼蒂克,一邊為莫名的事情沾沾自喜,直到在門縫里目睹了那個男人是如何毆打媽媽。男人四肢頎長,像熱帶海域上的軍艦鳥,胳膊矯健而敏捷地劃向媽媽,媽媽的腳趾勾著床沿,身體隨之痛苦地翻折,呈現(xiàn)出古怪的弧度,男人黑沉沉的身影徹底遮擋住了茱莉的視線,但從他由劇烈到松緩的背影判斷,茱莉知道男人得逞了:一場弱肉強食的討伐,或者說是一種居高臨下的訓誡。那個男人走了,走之前還從媽媽的柜子里拿走了一些首飾和現(xiàn)金。男人的氣味還沒散盡,但房間已被黑色全部浸透,媽媽從床上爬了起來。茱莉盯著媽媽胳膊上的青紫色,把毛巾上的水擰掉,然后輕輕地擦拭起了那塊淤青,媽媽像是一件玩具,坐在地板上任憑她擺弄著,眼里分辨不出是淚還是汗,那些水狀的東西從媽媽腫脹的臉頰中擠落了下來。媽媽從角落的抽屜里摸出了一包煙一只打火機,她聽見了煙草燃燒發(fā)出的窸窣聲響,還有咳嗽聲,接著是笑聲,形式大于內(nèi)容,媽媽靜靜地看著眼前的茱莉,茱莉把毛巾泡在臉盆里,反復揉搓,絞干,一遍遍敷在媽媽的胳膊上,媽媽不為所動,收斂起了挨揍者的倒霉模樣,昂起了頭顱,腦袋像是鑿進了墻壁,接著擺出一副不以為意的樣子,任憑那句話就這么橫亙在媽媽和茱莉之間:“又是個酒鬼,你可不要走我的老路?!?/p>
茱莉從咖啡廳辭職了,她連再見都沒有和希爾說一聲。電話已經(jīng)打通了,她的小腹一陣痙攣,這是她在作重大決定時一貫的狀況,酒精的味道從電話聽筒里彌漫了過來。
“喂?”
“是我,茱莉?!?/p>
她說得很輕,小心翼翼地,就像用雙手攏住冬天里最后一口滾燙的呵氣。她要去投奔羅伯特,她知道羅伯特也在等著她,就像是在等待一場窮途末路的狂歡。
幼兒園
A
陽光強烈。
臟臟又調(diào)整了一下車把,兩只灰色的旅游鞋蹬在平衡車的腳歇處。
“要腳歇有什么用?”
“你的小腳丫累了可以放到上面呀?!?/p>
“我不累,我不想要。”
媽媽不再繼續(xù),羽絨服散了下來,蓬松的下擺隨著上肢的活動一張一合,臟臟順勢把頭埋到媽媽的大腿上。媽媽認準了這輛車,銀色的字母燙在鮮紅色的車身上,螺栓蓋住,倒圓隱藏,把手上的兩顆球形橡膠像是兩只嬰兒的拳頭。臟臟騎上車,車子像鳥喙一樣緊緊咬著她。
她已經(jīng)能滑得很好了,穿梭在樓前的廣場上。幾個老人背靠在快樂大轉(zhuǎn)輪前曬太陽,站在陰影里抽煙的男人時不時朝她吹聲口哨,只有當她把車輪滑過他面前時才能聽見。
臟臟扭轉(zhuǎn)著車把上的橡膠球,脖子抵著羽絨服的堅硬拉鎖,胳膊肘和前胸摩擦出柔韌的聲響,小腿不斷地加速,再加速,直到車子飛了出去,刺破空地上的平靜,冷空氣扎著她的耳朵,紅臉蛋,還有那雙小手。
車子軋過廣場上的彩色粉筆畫,碾過井蓋,在水泥板的銜接處沉了下去又拱了上來。那只粉筆勾畫的粉色貓咪被車輪蹭花了臉,耳朵像是被咬掉了一個豁口。紅色的平衡車再一次從上面擦了過去。
祖卡轉(zhuǎn)學了,轉(zhuǎn)到了另外一個幼兒園,媽媽說是個幼小銜接班,或者是家私立幼兒園,總之是為了學英語。想到這里,臟臟那雙原本放在腳歇上的灰鞋子再次猛力蹬地,車子鼓動出一串噪音,夾雜著大踏步的踩地聲,還有喉嚨里發(fā)出的沉悶聲響。
B
生氣的時候,小林老師的眼珠會來回抖動,發(fā)出微小而精密的震顫,臟臟聽說那是一種叫“眼球震顫”的病,她還小,只能重復這個病的名字,并從病態(tài)中發(fā)現(xiàn)十足的趣味。
孩子們吃過早飯就會被送到指定的地方消磨時光,表演區(qū)、娃娃家、美工坊、圖書館,能被送到表演區(qū)和娃娃家的孩子當屬幸運兒。表演區(qū)的舞臺最多容納六個孩子,再加上有限的服裝道具,這個活動區(qū)域一直是最搶手的。臟臟最喜歡的就是表演區(qū),這學期她只去過一次,那天她扮成小驢子,頭戴著灰色的耳朵,屁股后面頂著一根粗壯的黑色尾巴,手里還有鈴鐺發(fā)出脆響。娃娃家也是個不錯的去處,迷你房子,塑料水果,仿真的灶臺,爐子里裝著兩節(jié)電池,能模擬出粗糙微弱的火焰聲,還有那些嶄新的布娃娃,臉蛋圣潔而失真,頭發(fā)卷著平滑的弧度,衣服上的褶皺堅硬鋒利。小林老師把瀕臨淘汰的布娃娃塞進紙箱,關(guān)節(jié)松散,頭發(fā)混亂地團在一起,她們的名字被重新安在了新娃娃的身上,艾莎,安娜,仙蒂……孩子們像迎接新娘一樣歡呼雀躍著。他們系著紅黑格子的圍裙,握著木頭刀柄切割軟布做的玉米,然后把瘦小的塑料關(guān)節(jié)牢牢地攥在手里,手指摳起彩色豆子喂養(yǎng)懷里的娃娃,操縱著這些塑料制品來履行生命的義務,并在這場頗具規(guī)模的儀式里獲得原始的快樂。
孩子們在靠墻的那排木椅上安靜地坐著,等待著小林老師的挑選。他們自發(fā)地結(jié)成盟友,窸窣聲在小小的身體間推轉(zhuǎn)傳遞,躁動很快就被馴服了下來,他們一個個都成了會摸脾氣的“老手”,熱氣堵在喉嚨里,唾液在唇齒間泛濫又干涸,熱情和欲望被一點點掩埋掉,孩子們規(guī)規(guī)矩矩地舉起了手,他們清楚,起身和吵鬧會讓他們被小林老師從名單上抹掉。
幸運的日子總是少之又少,臟臟不能抱怨,因為幸運的輪盤有時會眷顧她,比如今天:她被小林老師選進了娃娃家。被選中的孩子叫了起來,怨氣還來不及在大多數(shù)孩子之間彌漫,三十個孩子就被指揮著涌進了活動區(qū),就像各種口味的糖豆被倒進四個造型各異的玻璃瓶,柔波般的歡聲笑語讓粗糲的現(xiàn)實一點點融化成蜜罐里的糖液。
“那是我的,你不許動。”祖卡坐在塑料桌的另一端,就他一個人,至于臟臟是第幾個闖入他“私人領(lǐng)地”的孩子,已經(jīng)數(shù)不清了。
“我們一起玩吧?!迸K臟試探性地問著祖卡,那個留著毛寸的孩子,發(fā)茬在燈下面反射出鐵銹般的暗紅,雙頰白得如光禿禿的墻壁。
“不行?!弊婵ǚ畔铝耸掷锏耐婢撸笫诌∫慌缘耐尥?,娃娃臉朝下趴在桌角,他的手指扎進那團緋紅色的人工頭發(fā)里,卷曲的緋紅色密密麻麻地纏繞著他的手,像是一團失控的線軸。
“你做的這是什么?”臟臟用手指頭點了點眼前的樂高玩具,積木壘成了兩面高墻,里面躺著一架飛機,僵硬地橫在那里,像媽媽剛從冰柜里拿出來的魚。
祖卡本可以不回答,繼續(xù)無懈可擊地捍衛(wèi)著自己的領(lǐng)地,但好勝心讓他放棄了知而不言的權(quán)利,他輕輕側(cè)了側(cè)臉蛋,換了一副認真的表情,“飛機場。”
臟臟的手指頭穿過積木塊在飛機模型的擋風玻璃上蹭了蹭。
“你別給我弄壞?!?/p>
“當然不會?!迸K臟對自己顯露出了百分之百的把握,“飛機怎么從機場起飛?”
“這里——你看?!弊婵ㄑ菔玖似饋?,手指頭把眼前的一排積木塊拆掉,留出了一個豁口,那架蹭掉鐵皮的小飛機露出了腦袋。
祖卡和臟臟分別從書架上抱回了兩摞書,臟臟歪著脖子從里面抽出了最薄的一本,祖卡打開了最上面的一本,嘴里迸發(fā)出清脆的笑聲,然后開始對著每一頁自言自語了起來,“宇宙飛船……什么……太陽能飛機……唰!嚯!”一串擬聲詞從熱騰騰的嘴巴里鉆了出來。“你能不能小點聲?!迸K臟模仿起小林老師的樣子,聲音小得像只蟲子。
“你為什么叫臟臟?”祖卡盤子里的雞肉留下了深淺不一的一道牙印。午餐每人一塊雞肉,還有西蘭花、花卷、蔬菜湯。舉手是要湯,舉拳頭是加蔬菜,豎大拇指是盛主食,雞肉吃完就是完了,加不了。
“雙雙。”臟臟的勺子刺穿了雞肉,在盤子上發(fā)出吱吱呀呀的怪響。臟臟放下勺子,頗為正式地重說了一遍,“我叫雙雙?!弊蛱熘形绲奈r她沒有吃到,她還不會剝蝦皮,那只粉紅的蝦就便宜了一旁的祖卡,他連皮帶肉地嚼碎了整只蝦,然后再吐出來,從盤子里擇回零星的肉末。
“我一直以為你是臟臟?!弊婵ㄅ醺勾笮Γβ暣潭?,有一兩茬白色淀粉漿團落在塑料墊板上,“臟臟,這個名字實在是太有趣了!”
“臟臟,臟臟?!迸K臟重復著這個音節(jié),臉漲紅了起來,像只放爛了的蘋果,“我叫臟臟,我不叫雙雙。”
A
廣場上多了一對母子,女人和小男孩壓著蹺蹺板的兩頭兒。小男孩的眼睛藏在棉帽里,偷偷地看著臟臟,盯著她嶄新的紅車子,還有飛快轉(zhuǎn)動的車輪。臟臟頗為得意,臉蛋像一只鼓足了氣的紅氣球,她的車子從小男孩身邊平滑地溜過,雙腳切地,小車突兀地停在了原地,抓牢了女人和小男孩的目光。
年輕女人望了眼臟臟。
“媽媽,媽媽,我想讓咱們倆一樣高?!毙∧泻⒉粸樗鶆?,女人抬起屁股,扎了馬步,調(diào)準了兩個人的水平位。
臟臟有點失落,岔開雙腿支撐著車子,腳歇礙事,她的雙腿不得不用力向外撇開。她抓緊羽絨服下面的褲腰,用力往上提了起來,羽絨服在冷風中堅硬得像冰面一樣割手,她的手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熱氣從嘴里跑了出來,又抽進去一截冰涼的寒氣。那兩個觀眾心不在焉地在蹺蹺板上起落,女人再次把目光投向臟臟,臟臟決定出發(fā)了。
那輛紅車子像是舞動的小龍,在偌大空曠的廣場上飛馳,臟臟扭動著身體,車子肆意妄為地橫行著,她后背發(fā)燙,那兩雙眼睛一定還在盯著她,還有角落里的男人。她覺得自己應該做點什么,比如突然停住嚇一嚇他們,扭轉(zhuǎn)方向,或者駛向那個最吵鬧的井蓋,那個四面水泥已經(jīng)裂開,銹跡斑駁,開了一角口子的井蓋——咣當,車輪從上面切過,金屬撞擊水泥發(fā)出了一聲脆響,上面寫著“雨”,是口裝雨水的井,臟臟再次蹬了一下雙腿,快得如一道剪影,朝廣場的盡頭沖了過去。
臟臟迫不及待地回過身,調(diào)轉(zhuǎn)了車頭,徑直朝那對母子騎了過去。太陽像是被打散了的蛋黃,閃著渾濁的光,一點點溶解進眼前的灌木叢中。車子猛然停住,這次她故意靠近了他們,女人吐出的熱氣有股腐味,她滿不在乎,直勾勾地盯住女人的臉了,嘴邊已經(jīng)準備好了,像是一個被撬開的罐頭,隨時準備吐出點什么來,“我叫臟臟”“我今年五歲”“我家就在六號樓”……也許女人還會問“你的媽媽在哪里”之類的。臟臟舔了舔嘴巴,嘴唇一張一翕了起來,然而女人什么也沒問。
B
兩團毛線球垂在祖卡耳后,高個子的阿勛從祖卡身旁跑過,夾帶著香蕉餅的焦糖味。毛線球被阿勛拽到了更低的位置,一高一低垂落到了后背,祖卡不知情似的繼續(xù)埋頭看鞋尖,腳上是一雙皮鞋,媽媽從商場的童裝部新買的,鞋頭渾圓,由彩色皮子拼湊出來,腳在里面像是被裹了一層石膏。
“阿勛拽你帽子上的毛線球,他真淘氣?!迸K臟嘴巴邊上還沾著一小塊金黃色的酥皮,她學著大人的樣子教訓起了阿勛。沒人教訓過阿勛,他是這個班里最冒尖的孩子,個頭,樣貌,或許還有其他什么,照合影的時候,小林老師總讓阿勛站在畫面的中央,還有,上個月祖卡過生日,湊在最前頭吹蠟燭的也是阿勛。
“阿勛壞?!弊婵íq豫了下,瞬間堅定了這個念頭。
“他太壞了!”臟臟甚至不確定“壞”的意思,接著她笑了起來,反復機械地重復著,像是要把這句話儲存進大腦。
臟臟又認認真真地看了看祖卡的臉,臉上的結(jié)痂讓他看上去像是挨了拳頭。三天前祖卡在鉆房子的隊伍里摔倒了。血痂像是兩條干蟲歪歪扭扭地趴在眉骨上,有一條只剩下了一半,眉毛擰在一起,額頭似乎被兩條黑線切割著,臟臟吃香蕉派時看見祖卡在摳它。
祖卡沒有午睡的習慣,小林老師拉上窗簾便上了樓,鞋子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祖卡豎著耳朵聽小林老師的動靜,她甩開了拖鞋,被子沉默地搭在了身上,之后一切都恢復了平靜。整個房間是鐵灰色的,天花板上的乳白色燈罩像是變形的帽子,祖卡躺在床上數(shù)手指頭,由一到十,再由十到一,手退回被子底下?lián)钢悄?,那塊紐扣一樣的,小獸眼睛般的柔軟疤痕。
祖卡的腳上還套著毛線襪。他從靜默的娃娃間穿過,藍色的瓷磚和門口的大象標志看上去有點陌生,空無一人的洗手間干燥了許多,地面光滑得像是冰面。祖卡的呼吸聲劃破了積攢已久的寂靜,只有最里面的一個水龍頭偶爾滴出零星的水滴,祖卡走過去擰了擰冰涼的把手,無濟于事,水滴砸下來又彈起瑣碎的水花。他把門鎖緊,鎖簧發(fā)出叩擊聲,這個過程遠比這件事本身來得復雜:他第一次在幼兒園解大手。指甲已經(jīng)被他啃噬得殘破不堪,像是一道道鋸齒,里面鎖著他的恐懼和迷惑,他再次把手指頭伸進了嘴巴里,吮吸著指甲,還有倒刺,他感覺好受一些了。
“祖卡,你中午又沒睡覺嗎?”臟臟正用雙手往左腿上套絨褲,松緊帶緊緊箍住腳踝,內(nèi)里的絨布密不透風,這褲子讓她很不舒服,像是爛泥沒過了腿肚子,但她的反抗在媽媽那里無效。
祖卡的腦袋卡在毛線衣里,他在黑暗里多停頓了兩秒,躲過臟臟的問題,腦袋鉆了出來,靜電讓他的頭發(fā)懸在半空。
下午的加餐是每人兩勺煮豆子和一杯牛奶。小林老師來到了飯桌前,用目光掃視著每一個腦袋,欲言又止的臉讓祖卡警覺了起來,祖卡的胃開始絞痛,肚子像是被誰的手狠狠地揪扯著,只有他知道,小林老師打算刺破那只氣球了。
“是誰中午去了洗手間?”小林老師的表情變得沉甸甸的,仿佛一切都蓄勢待發(fā)。
吵鬧聲依然繼續(xù),但祖卡已經(jīng)一腳陷進了小林老師的問題中。
“安靜了,誰中午去洗手間了?”
所有孩子都停下了,他們面面相覷,等待著聲響從寂靜中爆裂開。
小林老師像是對答案早已了如指掌,又像是對答案已經(jīng)失去了興趣,臉上緊張的肌肉松弛了下來,悄然滋生出神秘的微笑,笑臉粗笨又僵硬,像一把鈍刀刺向祖卡。
阿勛先挑起頭,“好臭,我在這里都聞到了?!彪S之而來的是一群女孩子們做起了捂鼻狀,男孩子們吐出了粉紅的舌頭,臉上堆滿戲謔的笑容。
小林老師喝止住了那些小動作,她把臉上藏起來的笑容全然釋放了出來,“那個寶貝,無論你是誰,下次記得沖廁所,老師教過,按動水箱蓋子上的半圓形按鈕,使勁壓到底,直到馬桶不再放水,再松開手指頭。加餐結(jié)束后,所有孩子都去廁所再練習一次?!睆碗s的表情在那灘笑容里顫抖了起來,還有那兩顆黑白分明的眼珠,跟著共振了起來,仿佛有火光從中冒出。
一直在飯桌下涌動的窸窣聲終于爆發(fā)了出來,怨氣和好奇在孩子們中間推擠,摩擦,沒有人吃豆子,也沒有人再拿起牛奶杯,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那個”孩子,小林老師的表情沉靜了下來,她轉(zhuǎn)身把門關(guān)了起來,眼神明亮地觀察著,帶著勝利者的姿態(tài)。
一種暈眩感襲來,祖卡有些恍惚了,他蒼白的臉被恐懼和羞恥奴役著,腦子里閃過像是棕色的膨脹膠水一樣的污穢物,心驟然縮成一團,臟臟把腦袋扭了過來,小小的肩膀仍然在為這場突如其來的事故而悸動著,“祖卡,是你吧?”祖卡瞪圓了眼睛,嘴巴嚴嚴實實地匝在一起,他忘記了如何用語言來捍衛(wèi)自己,腦袋本能地搖動著?!拔抑朗悄恪?,臟臟像是一臺冰冷又漠然的機器,硬邦邦的,無法撼動。
A
臟臟決定做點什么改變,她從車子上掙脫了下來,走到不遠處的那個單杠前。她可不想從那滑溜溜的金屬桿上掉下來,手指死死地摳了上去,雙腿在空中劃出一個弧線,胳膊一悠一拽,身體便頭朝下懸在了半空。女人和小男孩看著臟臟,把目光毫無保留地給了她,那眼神要把她加冕成王者一般。臟臟得意著,任憑母子倆繼續(xù)用眼神拖拽著她,把她纖弱的肩胛骨和后背焊接到了一起,擰過她的胳膊,把她硬生生地吊回了地面。熾熱的眼神像熱泥一樣裹在臟臟身上,她脧了眼女人和嘴巴咧開的小男孩,然后便煞有介事地自言自語了起來,“我叫臟臟,五歲了,我家就在六號樓,我媽媽在家做飯呢,我的好朋友是……”
母子倆沉默著,眼神中那灘溫熱的淤泥變涼了。小男孩蹬上了倚在一旁的溜溜車,任由女人推著往前走,女人什么也沒說,母親的環(huán)繞讓男孩的笑聲里脹滿了高傲的快樂,那對母子回家了,用自始至終的沉默回應了臟臟。
臟臟的臉燒了起來,她跨上了車,小小的身體像是被點著的引擎。太陽落了下去,曬太陽的老人們都回家了,角落里的男人也不見了,廣場上灰蒙蒙的,像是無數(shù)灰塵在空中滾沸,浸沒她的臉頰,失落感突然襲來,臟臟伸出舌頭,嘴唇上結(jié)了一層冰霜似的,舌尖被凍木了。
腳歇又一次撞上了她的小腿肚子,臟臟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嘶吼,“我說過我不想要腳歇!不想要腳歇!”灰色的旅游鞋踢著那兩個粗笨的金屬,像是要把它們一腳踩碎。
B
那只伸長鼻子的大象在門口迎接著祖卡,它是中午的唯一“目擊者”,戰(zhàn)栗和驚恐讓祖卡覺得大象變了形,所有的孩子都擠進了洗手間,小小的空間里塞滿了孩子,水龍頭的水滴聲被淹沒了下去。臟臟已經(jīng)擠到了最前面,她和阿勛他們站到了一起,祖卡躲在人群的末端,眼前是一排排灰色的影子,祖卡覺得所有人都在窺視著他,他袒露于滾燙的目光之下,他的秘密呼之欲出。小林老師的聲音在屋子里回蕩,她站在窗口前,強烈的日光似乎把她的臉溶解掉了。孩子們還在嘀咕著那匹害群之馬,接著馬桶沖水聲響起,像是一串連鎖反應,嫌惡的表情如潮汐般在孩子的臉上翻滾。祖卡也扭曲著五官,但恐懼讓他的臉像金屬一樣堅硬了起來,羞恥心灼燒著他,他像一個老化了的塑料盒,脆弱得不堪一擊。“后排的寶貝們能看清嗎,按壓這里”,小林老師俯身說著,聲音像被折疊了起來,她身旁的孩子們紛紛探頭,后面的也擠了上來。祖卡的嗓子里像冒出了煙,緊接著臉部線條驟然松垮了下來,他“哇”的一聲吐了出來。
祖卡第二天沒再來,聽說是感冒了,臟臟決定原諒祖卡,她已經(jīng)在書架上留下了幾本講飛機的繪本,等祖卡回來,她還要模仿著小林老師的樣子教訓他。
隔了一個周末,再回到幼兒園,臟臟發(fā)現(xiàn)祖卡的床位空了,那套淺藍色的棉被和枕頭消失了,她的床被推到了更里面的一個位置,緊貼著樓梯,小林老師上樓的腳步聲在頭頂盤旋,這是祖卡原來的位置。下了幼兒園,臟臟在隊伍里看見了祖卡的媽媽,祖卡的被子被她夾在胳膊下,像是在捍衛(wèi)著什么,又像是在防衛(wèi)著什么,成年人的復雜感情第一次涌進了臟臟的世界。
空曠的廣場上只有臟臟,她的車輪切割著水泥崩裂的地面,媽媽在遙不可及的廚房發(fā)酵著面團,臟臟突然覺得心里空蕩蕩的,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她想到明天又要混跡到同齡人的隊伍里,在小林老師的面前裝模作樣地爭取進娃娃家的名額,要喝下那碗胡蘿卜和菠菜混合的蔬菜湯,要獨自一人在午休時間爬起來面對冰冷的洗手間,一個人學著和阿勛那幫孩子打交道,而那個叫祖卡的孩子早已轉(zhuǎn)學到了別的什么地方。
臟臟頭也不回地向前沖著,灰色的廣場像是一堵黏濕厚重的墻,坍塌了下來,向她敞開著懷抱。她跑出了汗,腳趾頭黏稠發(fā)脹,被縛在棉線襪子里,車身兩側(cè)凸起的腳歇再一次抵痛了她的小腿,那一對牛角一樣拱出來的金屬塊,像是鉗子的兩根牙齒啃噬著她,她突然停下來,車輪也跟著停了。憤怒被一點點馴服又被再次投擲了出來,臟臟從車子上躥了出去,展開了肋骨,力量隨著雙臂傾瀉而下,不由分說地,她把那輛紅色的平衡車推向了馬路,一輛貨車無聲無息地開過來,迎頭撞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