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長英
八九歲時,盛夏,我大爹(伯父)會經(jīng)常光著背讓我和我堂姐給他刮痱子。我們也就看到他背上有個圓溜溜的大肉瘤。問他,他就告訴我們:這是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上留下來的,當時他被打穿了肺,子彈從前面進去,從后面出來,他一路爬,終于遇到救護隊留了條命!我頓時對他肅然起敬,從此知道家里有個大英雄!
再給他刮痱子,每看到那個凸出的肉瘤,就有種特別的敬意。
我的童年時代是崇拜英雄的年代,我的英雄情結(jié)因為大爹更牢固,以致一度想要嫁個軍人!
印象中的大爹最隨和,是我們孩子的寬心丸,只要他在,就沒有了其他人的責備和打罵,見到他我們就想黏過去。他會滿足孩子們所有稀奇古怪的要求。
不過,他也有“狡猾”的時候。
我媽把我和弟弟妹妹看得很緊,不準下塘洗澡,我大爹會偷偷允許。但是他有條件!
大夏天男孩子大多泡在水里。而在水里玩耍是我和堂姐一直的渴望。大爹說:你們兩個幫我把稻草抱起來堆好,你們就去高塘(家門口的塘名)洗澡。幸福來得太突然!我們倆立刻抱了一抱又一抱,大爹負責堆草堆。然后兩個小丫頭沖向塘邊,泡在水里有漂的感覺,心中害怕,就趴在步噠子(就是捶衣的大青石)上,漂啊蕩啊,那是我第一次體驗到漂浮的自由。
水中央是一幫男孩兒,他們一會兒竄到東一會游到西,像魚兒一樣歡呼雀躍。我和堂姐兩個心有余而力不足,只好用胳膊支撐在步噠子上,讓身體浮起來,兩條腿拼命地拍打拍打拍打……那種被水花托扶著的感覺就如仙女在云里飄蕩。這是我唯一的一次在野塘里盡興玩耍。
早幾天,我問堂姐還記得這件事了,堂姐說:“我們倆把胳膊趴在石板上,用兩條腿不停地拍啊拍……”原來我們都記得那美好的童年!
我的童年是無比幸福的。逢年過節(jié)都有新衣服,我印象中小堂姐幾乎沒有新衣服穿。記得我7歲那年,小堂姐和我一起帶著4歲的妹妹玩,端午節(jié)時我媽媽給她做了一件新衣服,和我的一樣,黃色的底子上畫著動物的圖案。而我過10歲生日的時候有2件水紅的確良布料,兩條藍色的褲子布料,兩雙鞋子,兩雙尼龍襪,可是我的小堂姐什么也沒有!我大堂姐背著她在村上轉(zhuǎn)了兩圈,就算是給她過生日了。
大媽經(jīng)常用挑來的野菜和著少量的米一起煮飯吃??墒俏覅s很少吃過這樣的飯菜。但是我從來沒有看過大爹的愁容,他給我的印象一直是爽朗。和我大媽也從來沒有吵過架,好像他從來也沒有跟誰吵過架。
這樣的生活我大媽從沒有抱怨過,因為她和我大爹是革命情誼自由戀愛,感情特別深??姑涝酰蟮?7歲,他主動報名參軍,接待他報名的人就是我大媽。他倆一見鐘情,大爹上了戰(zhàn)場,大媽的心也跟著到了戰(zhàn)場。二堂姐回憶說:大媽講,抗美援朝結(jié)束后,大爹傷好后就和大媽結(jié)了婚。但家里僅有3間房子,大爹將3間房子讓給了我爸爸媽媽和叔叔嬸嬸,大媽和他住在生產(chǎn)隊的牛棚里,晚上睡覺牛尾巴能掃到他們的臉。國家一年補貼大爹90多元錢,大爹什么要求都不提,他說國家也有很多難處,自己會想辦法蓋房子的。寫到此處我忽然覺得我大媽也是一位了不起的巾幗,她亦嫂亦母,幫助兩個小叔子成家立業(yè),這不是一般的賢惠,這是新國家新女性偉大的情懷!
大爹有給牲口看病的本事,就在大隊做了獸醫(yī)。那時候農(nóng)民養(yǎng)頭豬什么的幾乎就是全部財產(chǎn),所以大爹深受歡迎。
一晃又是六七年,我和小堂姐也十一二歲了,大爹家也有了自己的房子。窮困依舊,但是大爹開朗樂觀依舊,我們都幸福地生活在和諧的窮且堅的日子里,每個孩子都熱愛學習,孝悌親鄰,生活上從不攀比,也沒有一個孩子惹是生非。大爹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回來后,曾被分配到縣檢察院工作。后來受到不公正對待,失去公職。直到“文革”結(jié)束,大爹被平反,落實政策后大爹重新選擇到東廬糧管所工作。我小學五年級時,大爹生病了,一病不起,去世時47歲!
一生光榮的大爹一直艱苦樸素,從來不向國家伸手,尤其平反后也沒有以志愿軍的身份要過什么。
大爹參加志愿軍的歷史一直塵封在溧水區(qū)檔案館里。
2020年是抗美援朝勝利70周年。那天我們姊妹歡聚時說起這段歷史,堂姐們告訴我,大爹有五六枚軍功章。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吃驚非小。這么榮耀的事從來沒有聽大爹說過,也沒有聽其他人說過。這么多年,軍功章也靜靜地被鎖在了箱底。而我們姊妹在一起,突然間感到了一種無上的榮光:我知道大爹是保家衛(wèi)國光榮負傷的志愿軍,卻沒想到家里藏著這樣一位屢立戰(zhàn)功的大英雄。
我突然間就有要寫寫我大爹的沖動。小而言之,我希望大爹的精神能成為我們家族的精神營養(yǎng),作為一種家風傳承;大而言之,我希望這樣一種保家衛(wèi)國的志愿軍精神能夠在當代發(fā)揚光大!
大爹去世前一刻,躺在大媽懷里寫下絕筆詩:保家衛(wèi)國少年志,坎坷一生守至簡。此去奈何身清白,一雙幼女堪可憐。
現(xiàn)在聽到哥哥姐姐背這首詩,我熱淚盈眶,這不僅是對大爹的不舍,更是對英雄的敬重!都說方家人,人善良、脾氣硬,現(xiàn)在我知道根源在哪里了!
(責任編輯 徐良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