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唐朝尋找王維

2022-07-15 01:29:35商震

文學港 2022年8期

商震

籌劃了幾年，我要在今年農歷三月初三之前，趕到長安，走進唐朝。

路途不遠，過程復雜。這里就不贅述了。

到了長安，稍作休整，還要調整一千兩百多年的時差，明天要精神飽滿地擠到水邊去看“麗人”。盡管長安城是“八水繞長安”，但我要往城北面的水邊去，那是皇宮的所在地，是王公貴胄居住的地方，那里的“麗人”肯定更艷麗、更妖嬈。哦，長安城里有哪八條水系？它們分別是南面的漓水，潏水，北面的涇水，渭水，西面的灃水，澇水和東面的滬水，灞水。

早飯過后，我跟隨著人群來到渭水邊。天氣不陰也不晴，太陽灰蒙蒙地躲在云層后面。人們臉上洋溢著喜悅。

農歷三月初三是民俗的節(jié)日，男女老少涌出家門，涌向有水的地方，像成熟了的和準備成熟的紅杏在枝頭上鬧。

我國古代稱三月初三為上巳節(jié)?！逗鬂h書·禮儀志》記載：“是月（指三月）上巳，官民皆潔與東流之水，曰洗碟濯祓除，去宿垢疢，為大潔?！庇谑牵磕甑搅诉@一天，人們脫去厚重的棉服，紛紛輕裝來到水邊舉行祭禮，洗濯去垢，消除不祥，被稱為祓禊。這一天，也叫春浴日，所以許多少數民族有熱鬧非凡的“潑水節(jié)”。至今，我國許多少數民族仍舊把“三月三”當作一個重要節(jié)日。迎春，游春，鬧春，潑水、戲水、龍舟蕩水等。地域不同，三月三的內容也不同，唯一相同的是都有水的內容。

還有一個說法，三月三日是法定的青年男女“私聊日”，甚至是“私奔日”。

《周禮·地官》中記載：“以仲春之月，令合男女，于是時也，奔者不禁。若無故而不用令者，罰之。”

熱鬧非凡，非凡熱鬧，人群可以用密不透風來形容。水邊的游人肩碰肩、頭挨頭，抬腿過高就會碰到前面人的屁股，個頭矮的被挾裹著走，個頭高的被簇擁著走。我這個不高不矮的人，看到的都是別人的頭頂或后腦勺。

此時的長安城還是春寒料峭，但是貓了一個冬天的市民，終于可以盡情地釋放一下自己了，包括那些深居簡出的大姑娘小媳婦。“長安水邊多麗人”，大概指的就是這些梳妝打扮得精致、著裝鮮艷且大膽的大姑娘小媳婦吧。

人太多，我把脖子抻長了兩寸，踮腳尖累得兩個腳踝酸疼，從中午到傍晚也沒看清一個“麗人”的全貌，甚至都沒看到水，更沒看到有青年男女“私聊”。索性就不看了，真不知道當初“漂”在長安的杜甫看到了多少“麗人”，才寫了這么一首《麗人行》的詩。當然了，這首詩，是帶著杜甫的“酸”味的。

嗨，所謂“麗人”，也許是山坡上泛綠的小草，樹枝上綻苞的新芽。

我走進一個巷子里，看到一家有些端莊貴氣的酒館。酒館的名字叫：異鄉(xiāng)客酒家。牌匾是手寫體，但沒有題寫人的落款。酒館看上去透著古樸，估計是經營得有些年代了，門面不大，兩側的門柱上雕刻著一副對聯，是書法狂人張旭的草書，上聯是：“酒中世界飲罷方曉”，下聯是：“詩里甘苦醉后才知”。看著這副對聯，我就邁不動步了。心想：看來張旭常來這里呀。進去看看。

走進去，是一個完全木質結構的二層樓，一樓已經坐了許多客人，店小二走過來對我說：“先生，您幾位？”我說：“就我一人兒?！钡晷《犃宋业幕卦?，把我上下打量一番，然后說：“喲，先生，您可不像我們唐朝人??？”我說：“是啊，我是唐朝一千二百多年后的中國人。”店小二并不慌張，說：“哦，現在你們還想著我們唐朝?。〔贿^，這一千兩百多年，每年我們都會接待幾位。這樣吧，先生，您上二樓，找個臨窗的位置坐下，要吃點什么喝點什么您跟我說，我這就給您送過去?！蔽艺f：“給我一壺新豐酒，切半斤熟牛肉，再來一盤胡豆?！?/p>

我走到二樓的最里邊，坐下，一側臉，就看到墻上密密麻麻有許多題字，墻壁下面有一張小桌子，桌子上有筆墨紙硯。墻上最醒目的字是張旭的狂草。我站起來走近細看，看到很多我需要致敬的名字。突然，發(fā)現了王維的題詩，字體是清瘦的漢隸，兩句詩是：“終年無客長閉關，終年無心長自閑。”在王維題字的右下方，還有李白的草書題詩：“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李白的草書足夠放浪，但比張旭還差三分醉意。

我正狐疑，店小二端著酒菜上來，給我放到桌子上了。店小二看到我在端詳墻上的題字，就說：“先生，您也想題字嗎？”我忙說：“不敢，不敢。”這時一個沉穩(wěn)的聲音從樓梯口傳來：“有什么不敢的？崔顥又沒在上面題過詩?！蔽遗ゎ^一看，一位老者正向我走來，這位老者，穿著長衫，梳著發(fā)髻，拄著拐杖，下巴上一撮山羊胡。我迎上去合掌作揖，嘴里說道：“老先生在說笑，我僅是個過客，因為好奇，才站在墻壁前看的。”店小二指著老者對我說：“這位是我們店的老掌柜。”老先生坐到我座位對面，對我說：“你過來坐吧?！比缓笥謱Φ晷《f：“再拿一壺酒，幾碟小菜，煮一盆魚來，我和這位小咱們一千兩百多歲的先生喝幾杯?！蔽铱粗@位老先生，一時無語了。老先生看著我，說：“你在門口看張旭寫的對聯時，我就注意你了。你在大堂里和小二對話我也聽見了，所以，我上來和你聊聊，這頓酒菜都算我的了?！蔽艺f：“老先生，您能來和我聊天，肯定是我請您喝酒才對。”老先生說：“你帶的是人民幣吧？我們這里可沒處給你兌換?！蔽疫B忙說：“不，不，不，我換了些‘通寶’‘乾元’銅錢的，還換了一些銀子?！崩舷壬α耍骸翱磥?，你是有備而來呀。那你是書法家？還是詩人？”我小聲地說：“我是個學習寫詩的人?！薄澳銇砦覀兇筇聘墒裁?？”“找人?！薄罢沂裁慈?？”“找一位詩人?！崩舷壬@時“呵呵”地樂起來了，說：“你要是找其他行業(yè)的人，我可能幫不上你，如果找詩人嘛，在長安城可是舍我其誰呀?！?/p>

酒菜上齊了，老先生舉杯說：“來，年輕人，干杯。我這新豐美酒可是每一個唐代詩人都喝過的。沒喝過新豐美酒的人，都寫不出好詩?！蔽覀兒攘藥妆?，老先生指著題滿詩句的墻壁說：“你看，這面墻上的題詩，只是本店墻壁的一面，還有五面墻在那邊和樓下，也是題滿了詩的?！蔽覇枺骸疤拼脑娙耍紒磉^嗎？”老先生得意地說：“你能喊出名字的，我這里基本上有，除了有幾個想題詩我不準的。我這里地理位置好啊，北面不遠就是興慶宮，文武百官上朝退朝都從我這里路過，來參加科舉考試的更要到我這里來，考場就在我對面?！蔽矣X得老先生有點過于得意，就苛刻地接著問：“李世民來過嗎？”老先生說：“他沒來過。不過，當年玄武門兵變的時候，他騎著馬從我門前走過。唉，這個李世民呀，如果他當了皇帝后，沒把唐朝治理成世界第一大國，那么，他的玄武門兵變就是大逆不道、十惡不赦;可是，他很爭氣，帶來了‘貞觀之治’，帶來了最強盛的王朝。盛唐這個稱號，沒有李世民是不可能有的?！蔽艺f：“如果沒有那些巨匠詩人，也不能叫盛唐吧？”老先生馬上說：“不能。沒有詩歌，唐朝就不是唐朝，沒有偉大詩人的唐朝，絕不會被稱作盛唐?！闭f到這，老先生喝了一杯酒，抬手捋了捋山羊胡，慢條斯理地說：“我們唐朝的詩歌是喜馬拉雅山上的珠穆朗瑪峰啊，沒有比它更高的?！崩舷壬行┏磷?，不是因為酒，而是因為大唐朝和大唐朝的詩歌。

我看著老先生，又斜眼看了一眼窗外，從水邊游玩結束的人群正熙熙攘攘地散去。

店小二上樓來，又拿來兩壺酒。老先生與我又干一杯，拿著筷子指著桌上的一盆魚說：“年輕人，吃這個魚，是我們渭河的魚，就是當年姜子牙想釣沒釣上來的魚。”我一聽笑了，心想：這老先生不僅喜歡自豪地侃侃大談，還有點兒幽默。我接續(xù)著老先生的話茬說：“姜子牙為什么沒釣上來呀？是為了留著給我們吃嗎？”老先生“哈哈”笑了幾聲，說：“你很有趣啊。姜子牙本來就沒想釣魚上來，他是把自己當魚，等著周文王釣他。”我們舉杯連喝幾杯，又笑了一陣子。

“年輕人，你知道我們大唐朝，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偉大的詩人嗎？為什么會有那么多偉大的詩歌嗎？”我搖搖頭，并虔誠地看著老先生，等他繼續(xù)說。

“我們唐朝之所以稱作大唐朝，就是不管什么東方、西方、南方、北方的文化力量來到唐朝了，我們都微笑著接納，能改良的就改良，改不了的，就保持原貌留在身邊;還有，在我們唐朝的近300年里，沒有一位詩人，因為寫詩觸怒朝廷或惹皇帝生氣而坐牢的，更沒有被殺頭的?！?/p>

我瞪著眼睛聽，一言不發(fā)。

老先生問我：“你是詩人，你喜歡我們唐朝的哪位詩人？”我說：“對唐代的詩人，我只有崇敬，沒有資格不喜歡。”“呵呵呵，”老先生笑了，“你很聰明啊。我就有喜歡和不喜歡的詩人?！蔽艺f：“您不喜歡誰？”老先生又喝了一杯酒，吃了幾顆胡豆，說：“我最不喜歡的是，宋之問?！薄芭?？”“宋之問是有些才華，但人品太差。拍馬屁拍得讓天下人惡心就算了，他還經常出賣幫助過他的朋友，為搶奪一首詩殺死親外甥。所以，宋之問到我這里來過幾次，想在墻上題詩，我堅決不允許。”我說：“您正義！也有勇氣?！崩舷壬行┳栽偟卣f：“我就是一個小酒館的掌柜，他宋之問能奈我何？再說，他也犯不著跟我較勁，對一個小酒館掌柜下毒手，會毀了他的公眾形象。凡是心底陰暗的人，見著底層百姓都很客氣。他們只有對那些擋了他升官之路的人，才下狠手、毒手?！?/p>

我看到老先生談興大發(fā)，唯恐剎不住車，就想轉到我想了解的話題上，急忙插了一句：“老先生，李白、王維、杜甫，您喜歡誰呀？”

“我喜歡王維。李白來時，眼睛望著天花板，跟店小二說話都不看人。杜甫來店里，低著頭，說話聲音含糊，好像欠了酒錢一樣。只有王維，溫和，親切，安靜。這三個人，王維來的次數最多，但是，‘安史之亂’后就再沒來過。我喜歡王維，還有一個原因，我們都是蒲東人?！?/p>

我點點頭說：“哦，你們是老鄉(xiāng)，有鄉(xiāng)情?！?/p>

“是呀。王維出生在祁縣，很小就隨他父親遷到我們蒲東，直到他15歲來長安。哦，我還想問你，你們現在把蒲東改成什么名字了？”

“永濟?！?/p>

“哦，永濟。永濟。那還有人知道永濟就是蒲東嗎？年輕人，我們蒲東可是出人才的地方啊。我只給你說幾個大詩人的名字吧。王維咱剛說過了，還有盧綸、楊巨源、柳宗元、司空圖等。蒲東是地靈人杰??！”

我說：“您老人家也是蒲東的俊杰??！”老先生一邊得意一邊謙虛地說：“我不算，我不算，我就是個賣酒的。呵呵?！比缓螅舷壬蝗豢粗覇枺骸澳阏f你是來找人的，你要找誰？”我說：“王維?！崩舷壬牭轿乙彝蹙S，又馬上精神活泛了一些，說：“找王維，哈哈，普天之下，大概只有我能夠找到王維。年輕人，你來我這里算是來對了?？磥碓蹅円彩蔷壏植粶\啊！我這小酒館原來叫長安客酒家，后來叫異鄉(xiāng)客酒家，就是王維給改的名字，也是他親筆題寫的，但是他不落自己的名款。異鄉(xiāng)客也是取自他的詩：‘獨在異鄉(xiāng)為異客’?！?/p>

我連忙說：“是這樣啊，我真是幸運，來長安就能遇到您。謝謝。謝謝。”又接著問：“您能告訴我，王維和李白見過面嗎？他們?yōu)槭裁匆簧粊硗兀俊崩舷壬哿宿凵窖蚝?，慢吞吞地說：“這個嘛，可能是千古之謎。不過，我能給你提供一些線索，你自己去判斷。”

我拿出筆記本和圓珠筆準備記錄，老先生看著我手里的圓珠筆，說：“你們都用這種筆寫字？”我說：“是的?！崩舷壬f：“用這種筆寫字，還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情和才情嗎？”我眨了眨眼睛，說：“也能吧?！崩舷壬班拧绷艘宦?，然后嚴肅地說：“我和你喝酒聊天，你不能記在本子上，不能把酒館里的道聽途說當歷史。”我趕緊收起筆記本，道歉地說：“對不起，我不記錄了。您說吧?！彪S后，又敬了老先生一杯酒。

老先生喝掉一杯酒，穩(wěn)了穩(wěn)神，說：“王維和李白應該見過面，估計是沒說過話。當初唐玄宗在溫泉宮游玩，邀了很多詩人去寫詩唱頌，王維去了，李白也去了，他們都寫了詩，現場兩個人為什么沒有交際，就不得而知了。不過，王維和李白確實不是一路人。王維是太原王氏的后代，是名門望族，而李白是商人的后代，所以，李白連參加科舉考試的資格都沒有。王維是進士出身，又在朝廷里做官，李白到長安的時候，王維已被稱作‘天下詩宗’。李白為人處世有些傲慢，王維不喜歡他，也不奇怪。那時，李白在長安，除了賀知章等少數幾位朝廷官員喜歡李白，大多數人不喜歡他，而王維是人見人愛的。這是第一。第二是王維始終覺得李白的狂傲在長安混不下去，還可能惹出禍端來，王維不敢靠近他。第三，李白到長安不久，寫的一些詩在坊間流傳，有那么幾首詩中的句子，竟然和王維的詩句相同或相似，估計王維認為李白用了他句子也不打個招呼。”

我趕緊問：“老先生，李白使用王維詩句的事，你有具體例證嗎？”老先生說：“有啊！你看王維在《少年行》中寫道：‘新豐美酒斗十千’，可李白在《行路難》里有：‘金樽清酒斗十千’。王維的《少年行》里有：‘縱死猶聞俠骨香’，可是李白在《俠客行》里也有：‘縱死俠骨香’。李白到長安沒去拜會王維，還使用王維的詩句，王維肯定是不高興了。還有一件事，王維考中進士，玉真公主是出過力的，而且王維和玉真公主的關系也決非一般。李白到了長安也想走玉真公主這條路，和玉真公主的關系也很好，李白到翰林院做待詔大學士，也是玉真公主在她哥哥唐玄宗面前說的情。于是，王維有了一點醋意。后來，王維被貶到濟州，李白在長安又漂了一段時間，等王維再回朝廷為官時，李白已經離開長安，去四海云游了。唉，李白離開長安后，才是真正的李白啊。至于王維和李白，他們之間的事兒，我就知道這么多。你可以不信，至少不能全信。我這個小酒館，是長安詩歌界的信息中心，但不是所有的信息都可靠?！蔽移鹕硐蚶舷壬卸Y，舉杯相敬。老先生喝完酒，擺手讓我坐下，又喊了一聲：“小二，把這條魚拿到后廚再熱熱。”

我問：“王維和玉真公主的關系，真的是很曖昧嗎？”

“嗨，他們的關系非同一般是肯定的，王維經常到玉真公主府上去，我都看到過。至于他們之間是否有男女私情，除了他倆，就不是外人能道的了?！?/p>

“玉真公主府在哪兒？”

老先生站起身，對著窗外用手指著左側的方向，說：“離這里不遠，在那邊。出門向東過一個巷子口再向北，走一百多步，有個高門大院就是?！?/p>

順著老先生的手指方向看過去，感覺和我住的客棧不遠。這時才發(fā)現天已經黑下來了。

我又問老先生：“您和王維私交很好，能幫我和王維見面或對話嗎？”

老先生猶豫了一下，壓低聲音對我說：“我看你喝酒時總是端起來就干杯，應該是個很坦率真誠的人，不像是個混子或騙子，我愿意幫你見到王維。我告訴你個密碼，你要在子時之前入睡，在夢中把這個密碼念三遍，王維就會來和你在夢中相見了。一千兩百多年，我只跟你一個人說了，過去沒和任何人說過，今后也不會跟任何人說?！蔽乙簿o張地把頭湊到老先生面前，堅定地說：“老先生，您放心，我不會告訴別人?！?/p>

老先生左右看了看說：“好，你附耳過來，記?。?amp;&##*$*，連續(xù)呼叫三遍?！蔽艺f：“記住了。記住了。謝謝您。”店小二把熱騰騰的魚端了上來，我和老先生又邊吃邊喝了幾杯酒。我不斷地夸酒好、菜好，老先生的為人更好。老先生喜滋滋地享受著我的贊美。窗外，已飄著小雨。我起身說：“萬千感謝老先生。今天有勞您了，擇日我再來討教?！?lt;/p>作揖。告別。走出異鄉(xiāng)客酒家，向東走，我住的客棧在東邊。天又黑得重了一些。小雨飄飄忽忽，似有似無。路上的行人不多，但一些酒館里，燈火通明，還很熱鬧。此時，城門已關。我邊走邊左右看，感受著夜晚的長安。我在每一家酒館的窗邊都站立一會兒，凝神往酒館里的各個桌上看，希望能看到李白或者杜甫，王維不會一個人在夜晚出來喝酒的，況且，三十歲以后的王維就很少喝酒了。我原想到玉真公主府去看看，但雨突然變大了，黃豆粒一般的雨滴垂直砸下來。我只好回客棧，明天再去。進了客棧房間，燃起燈，和衣躺倒在床上，望著天棚發(fā)呆。這時一只壁虎，躥到天棚上，并且趴在天棚上不動了。我想，這是大唐長安的壁虎，也許是一只會寫詩的壁虎。我看著壁虎，壁虎也看著我。我定定地看著壁虎，忽然壁虎變成一條龍，又忽然變成一條蛇，再看一會兒，壁虎還是壁虎。有蛐蛐在吟唱，不高不低的旋律，沒有變化的旋律，恰好與這個長安的雨夜相匹配。窗外的雨還在不急不緩地落著。我默念著王維的詩句：“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迸?，現在還沒有山果，草蟲已經開始叫春鳴唱了。我看了一眼手表，快到子時了，我要趕緊睡覺，夢中要邀王維一見。&&##*$*&&##*$*&&##*$*……連線中。王維果然來了，面無表情地來了。我們互相致禮。王維問我：“先生跨越時空費盡周折，來找我何事？”我說：“我想給您重新寫個傳記，但有幾件事，我不太清楚，想得到您的親口確認?！?lt;/p>“立傳？你是司馬遷的后人？”“不是。我是個詩人，一個喜歡您的詩人?！?lt;/p>“哦，喜歡我的人，大多是不求上進的人。不過，我都來了，你就，直接問吧?！?lt;/p>“你真的不喜歡李白嗎？”“人與人只有緣分，沒有喜歡和不喜歡。能相聚者是緣分到了，沒能相聚者是緣分不足?！?lt;/p>“李白真的抄了您的詩句嗎？”“沒有。我的詩句也是從古人那里抄來的?！仑S美酒斗十千’是我從曹植的‘歸來宴平樂，美酒斗十千’中抄來的，所以，只要用得好，比古人用得有新意，就不是簡單地抄。李白用得比我好?！?lt;/p>“那您和玉真公主的關系究竟如何？”“施恩于我者，是前世與我緣分未盡的人，我報恩那些施恩于我者，是我們的緣分在延續(xù)。一個人愛另一個人，是送善緣，被一個人愛是得善緣，互愛是結善緣。但是，天下沒有無盡的緣，當聚則聚，當散則散。從愛出發(fā)，堅守愛的過程，緣盡時也是愛。有愛有緣，緣盡愛終。”“您為什么后半生不再娶？”“我一個人可以承受各種苦厄，但不能連累無辜的人和我一起承受。娶女人是要和你享受生活的，不能讓她跟你受苦受難。”“您很欣賞陶淵明，為什么不學陶淵明徹底做個隱士？”“陶翁并不想做隱士，只是不習慣頭上的官帽。他把官帽當鐵箍鎖鏈，而我是可以接受鐵箍鎖鏈的。我有個小官職就有俸祿，不必像陶翁那樣到鄰居家借糧食吃?！?lt;/p>“您吃齋念佛半生，為什么不皈依佛門？”“我身上有污穢，不能玷污佛門，還是自己閉門修行的好。還有，我并不討厭俗世生活。”“為什么要半官半隱地住在輞川？”“貼山水花鳥近些，心里會感覺安全一點兒?！?lt;/p>“有人把您被定位成山水詩人，您覺得準確嗎？”“自然界的山水本身就是好詩，還用再寫嗎？詩人心里生出的山水，才需要寫?！?lt;/p>“我近日要去輞川看看，您能給我點兒建議嗎？”“輞川已不再是我的輞川，我的輞川在《輞川集》里?！?lt;/p>我正準備繼續(xù)問一些疑惑的事兒，忽然一聲雷響，王維先生飄然而去了。&&##*$*&&##*$*&&##*$*再連線，對方已無法接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