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 練
馬克斯·韋伯指出:“沒有任何支配會自愿地僅僅限于訴諸物質、情感或理想動機作為其存續(xù)的基礎。除此之外,每個這樣的體系都會試圖建立并培育人們對其正當性的信仰?!盵1](p319)政治權力作為一種支配性力量,培育與強化社會成員對其正當性的信仰即是建構政治權威,是政治權力的“應其所是”。目前,國內外對政治權威建構的研究較為豐富,但更多聚焦某一具體維度,如政治價值、法律制度、政治儀式、意識形態(tài)等。建構政治權威涉及的范疇、領域紛繁復雜,將其言盡絕非一時之功。但政治權威本質上是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自愿認同。探討政治權威的建構理應著眼于“自愿認同”這一核心要素。一方面,就“自愿認同”的客體對象即政治權力本身而言,公平正義的政治價值、真實良好的權力績效、完善的法律與制度以及領袖的超凡魅力是獲取社會成員自愿認同政治權力的價值基礎與前提保障。另一方面,就“自愿認同”的主體即社會成員來講,建構政治權威需要聚焦個體心理、情感、價值需求等層面,而非權力意志的強制推行。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社會化通過有效運用政治記憶、政治儀式以及政治修辭等技術要素將政治權力與社會成員嵌入一種關系性場域,為雙方搭建政治對話情境,架構政治情感聯結橋梁,是培育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自愿認同、建構政治權威的關鍵路徑。
政治權威是一個古老而彌新的政治學核心范疇,馬克思主義視野下,政治權威需要以“服從”為前提。恩格斯在《論權威》中指出:“這里所說的權威,是指把別人的意志強加于我們;另一方面,權威又是以服從為前提的?!盵2](p274)“革命無疑是天下最權威的東西。革命就是一部分人用槍桿、刺刀、大炮,即用非常權威的手段強迫另一部分人接受自己的意志?!盵2](p277)政治權威直接是強制性的政治權力,是一個階級將自身意志貫徹到社會的強制性手段?;诖耍瑖鴥葘W者王滬寧等認為,在政治學中,“權威是存在于人類歷史全過程中的社會現象,它以服從為前提,以組織為基礎,以強制為特征,是一種意志由一個主體貫徹到另一個主體的行為”。[3](p228-229)在馬克思主義創(chuàng)始人那里,政治權威與政治權力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同一,政治權威直接是政治權力的代名詞,“服從”是其前提。可以延展的是,“服從”在其行為向度上更多指向結果而非過程。因此,可以說政治權威是強制性的政治權力在實施過程中產生的“服從”結果,一項政治指令、行為的實施沒有引起“服從”就不能稱其為政治權威。同時,“服從”的性質既可以是消極的“強制服從”,也可以指涉積極建構的“自愿性服從”。
政治權威的內涵隨著民主政治的發(fā)展逐漸強調“認同的自愿性”而非“服從的強制性”。如韋伯就認為權威就是對“合法性的信仰”,“任何名副其實的支配形式都會包含一種最低限度的自愿順從”。[1](p318)“支配”在其理論中就是與權力相對的“權威”,基于此,韋伯進一步提出權威的三種純粹類型:建立于理性基礎之上的“合法(法理)權威”、傳統基礎上的“傳統型權威”以及基于領導者個人品質的“超凡魅力型權威”。[1](p322)政治權威是社會成員對合法性的信仰、是自愿的服從,合法性主要源自一種正當性,但正當性的具體所指是不盡相同的。羅伯特·A·達爾也認為“當領袖的影響力披上了合法的外衣時,通常就被稱作為權威。那么,權威就是一種特殊的影響力,即合法的影響力”。[4](p77)伯恩斯在其《領袖論》中指出,權威便是“合法的權力”,并認為權威的合法性在社會發(fā)展與變革中逐漸由通過“傳統、宗教約束力、繼承權以及程序來獲取的”轉向“法律”“人民”。[5](p27-28)里普森指出,政治權威“以同意為基礎,并有可供其支配使用的暴力作為后盾”。[6](p58-60)還有一部分西方學者從其主要理論旨趣出發(fā)對政治權威進行探討,如阿倫特將暴力與權威相區(qū)分,福柯聚焦于生命政治探討暴力、權力權威等。孫關宏等國內學者主編的《政治學概論》在廣泛意義上提出權力與權威的三大區(qū)別,并認為“權威可以讓人們對統治產生認可,使人們對權力的服從內在化”。[7](p36)權威在此就內含“自愿性”,社會成員對權威的服從是“內在的”乃至“絕對的、無條件的”。王俊拴指出,政治權威“實質上是由民眾心理、感情、態(tài)度、信仰所表征的對公共權力認可的價值”,是社會成員對“政治體系的自覺服從、自愿認同”。[8]俞可平也認為,“從政治學的角度看,權力是迫使對方服從的制度性強制力量,權威是一種使對象因信服而順從的影響力,兩者的實質性區(qū)別是強制服從和自愿服從”。[9]隨著民主政治理念的日益蓬勃與政治哲學的豐富發(fā)展,政治權威逐漸與強制性的政治權力拉開距離,更注重強調社會成員基于理性政治認知的自愿認同而非被迫服從、盲目服從。
概而言之,就當前國內外學者對政治權威意涵的探究論述,可以主要概括為以下幾個維度:一是聚焦政治權威本身,強調權力自身蘊含的被認可的政治價值;二是從權威的法理性出發(fā),認為政治權威是一種合法律性的政治秩序;三是基于社會成員立場,認為政治權威涉及社會成員的政治態(tài)度,是其對權力的自愿認同與信仰;四是從政治權威主體出發(fā),將政治權威界定為領導者的能力,更強調權力主體本身的品格、能力等;五是著眼于權力行為,將政治權威表述為一種引起成員服從的結果、效果。由上分析,在現代政治學中,可嘗試性地將政治權威的意涵概括為:政治權威以政治權力為其后盾,是因社會成員自愿認同政治權力而形成的一種積極的合法性權力關系。在這一意涵界定中,政治權威既涉及政治權力主體所擁有的將自己意志單方面地貫徹給權力客體的效度,又必須以社會成員自愿自覺地認同與服從為其前提特征,“自愿認同”是政治權威的核心要義之所在。
依其“自愿認同”這一核心要義,建構政治權威的意蘊不言而喻。首先,具備社會成員自愿認同的政治權威相比強制性的政治權力更加具有持久性與有效性。羅伯特·達爾指出:“權威是高度有效的影響力形式?!薄氨瘸嗦懵愕膹娭瓶煽亢统志?,而且還能使統治者用最低小限度的政治資源進行治理?!薄芭c用強制手段相比,用權威手段進行統治要經濟得多?!盵4](p77-78)強制推行權力意志可能僅是獲得社會成員暫時的“表面服從”,難以保證命令、政策在具體實施過程中的實效性與持久性。政治權威是社會成員內在的自愿認同,可以有效延長與拓展政治權力影響的時間與空間,保證命令的有效性與普遍性,節(jié)約政治資源與成本。其次,“自愿認同”將政治權威凸顯為一種理性的精神政治,相較傳統的暴力政治、宗教政治而言,更強調社會成員基于理性認知的自愿認同與自覺服從,這不僅可以有效避免政治盲從、政治狂熱,維持社會穩(wěn)定,也可以極大激發(fā)社會成員的政治參與積極性。最后,“自愿認同”意味著政治權威是雙向度的權力關系建構,相較于單向輸出的政治權力,可以更真實地保證政治權力的合法性。一方面,政治權力主體可以在與社會成員的雙向互動中及時有效地調整命令、行為,更真實準確地調節(jié)社會矛盾,維護社會秩序;另一方面,雙向的互動有利于提升社會成員的政治獲得感,進一步鞏固與強化政治權威??傊?,自愿認同是政治權威的核心要義之所在,不論是探究其建構意蘊還是建構邏輯都理應著眼此要義。
圍繞政治權威“自愿認同”這一核心要義,就認同的客體對象即政治權力本身而言,建構政治權威離不開政治權力所內蘊的公平正義、展現的良好績效、領袖的超凡魅力等認同前提以及完善的法律與制度所提供的認同保障。
公平正義是獲取自愿認同、建構政治權威的首要價值基礎,相較“公共利益”這一工具性尺度而言,公平正義更注重政治權威建構的價值尺度?!叭魏握螜嗤淖钌詈竦幕A存在于一定社會的經濟關系以及受經濟關系決定和影響的社會關系之中?!盵10]政治權威建構的深厚基礎因素也應到其特定的經濟關系中去尋找。但如若一味試圖尋找政治權威建構的具體工具性基礎,在這里探討是毫無意義的,工具性尺度總會隨具體時代背景、不同政治秩序的變化而終將失去其效力。因此,探究建構政治權威的基礎條件與核心要素,不僅需要在具體社會經濟關系中尋求深刻的工具理性基礎,也需要從更普遍意義上探尋其蘊含的價值性尺度?!笆澜缯窝莼浇裉欤谡螌嵺`的各種合法性學說,已經為我們提供了可以抽象的合法性政治的基本要素:合法律性、有效性、人民性和正義性?!逼渲小罢x性是衡量其他指標的最高原則”。[11]回溯整個政治歷史,不難發(fā)現,公平正義不僅是民主政治時代政治權力極力推崇的最高政治價值,也是歷代政治文明追求的核心價值與政治精神。春秋時期,孔子就認為:“上好禮,則民莫敢不敬;上好義,則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則民莫敢不用情?!保ā墩撜Z·子路》)政治權力蘊含的德性正義等是民眾愿意尊敬、信服該權力的重要因素。柏拉圖在《理想國》中提出,建立一個國家是為了“全體公民的最大幸?!?,[12](p133)因為其蘊含了“正義”,而只有具備“正義”的國家才是幸福的。亞里士多德也認為“公正是為政的準繩”[13](p7)“公民政治依據的是平等或同等的原則”[13](p85)“正確的政體會以單純的正義原則為依據”。[13](p86)公平正義是建立、穩(wěn)定政治共同體秩序所遵循的基礎性原則。羅爾斯更是在多部著作中提及正義是構建良序社會的首要價值,他認為公正的正義觀是組建一個“良好的人類聯合體的基本條件”,每個個體的利益偏愛可能會致使其發(fā)生沖突而疏離,但“他們共同的正義感又使他們牢固的合作成為可能”。[14](p3)社會成員因政治權力的價值理性符合其對“公平正義”的價值期待與判斷而愿意與他人共處一個政治共同體之中??傃灾瑸榻嬚螜嗤?,政治權力需內蘊公平正義這一價值理性,體現并代表社會成員對公平正義的理想追求,滿足其政治價值期待,這是獲取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自愿認同的首要價值前提。
值得注意的是,公平正義作為一種價值性尺度絕非是完全獨立于現實社會的抽象價值,其作為一種政治價值追求,源于并體現于現實的政治實踐。政治權威的建構邏輯要求公平正義這一價值基礎必須真實而具體,反之,失卻真實性的公平正義是無法真正建構政治權威的。如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由宗教、倫理價值等共同性建構起來的國家共同體逐漸演化成為資產階級集團服務的政治工具。政治權力主體所聲稱的公平正義僅是資產階級為維持其政治統治地位而構建的虛假價值觀念。資本主義社會中的“公平正義”是建立在資本的支配關系之上將無財產者排除在外的一種政治宣傳。其喧囂的民主選舉、多黨競選制度在其本質上只是“將資本的經濟權力轉化為政治權力的機器”。[15]“公平正義”的真實性在資本主義社會中缺場,僅是資產階級為社會成員營造的政治統治幻象,即使獲得自愿認同,但并非是基于理性政治認知的認同,政治權力不可能具備真正而普遍的權威性。
政治權力良好的權力績效是獲取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自愿認同的現實基礎。政治權力以維護、鞏固政治秩序為核心,其“應然”蘊含的“公平正義”與“實然”展現的“權力績效”理應達到總體的一致才能有效保持權力本身的公信力,實現政治權威的建構。所謂權力績效即政治權力的應然價值在實然維度的具體展現,這與李普賽特指出的“有效性”是一致的?!坝行允侵笇嶋H的行動,即在大多數居民和大企業(yè)或武裝力量這類有力量的團體看政府的基本功能時,政治系統滿足這種功能的程度?!盵16](p47)政治權力的實際行動就是其權力績效。亨廷頓認為:“在民主國家,統治者的合法性通常取決于他們滿足重要選民集團期望的程度,即取決于他們的政績表現。”[17](p46)良好的權力績效是建構政治權威不可或缺的核心要素,這主要體現在權力的“實際行動”總體符合社會成員的“價值期待”,這可以極大提升社會公眾對該政治體系的認同感、自豪感與歸屬感,增強政治權力的合法性,也能有效證明以及彰顯政治權力主體的執(zhí)政能力和領導水平,進而獲取社會成員的積極信任與自愿認同。反之,缺乏良好的權力績效即有效性缺場,諸如經濟與社會發(fā)展陷入停滯、社會出現嚴重的貧富差距等政治權力無法滿足公眾價值期待,則會致使該權力逐漸失去社會成員的信任,無法真正樹立、建構政治權威。為確保政治權威的有效建構,政治權力在政治實踐中需要積極有效地回應公眾的價值期待,真實有效地滿足社會成員對其功能的需求。如靈活化解各種政治風險與危機、積極謀求社會經濟的發(fā)展、迅速及時地調節(jié)分配利益維護社會公正、嚴厲制止破壞政治秩序的離心力量等都是良好權力績效的重要評價標準與實踐展演。
超凡魅力是獲取自愿認同、建構政治權威的人格性基礎因素。超凡魅力在韋伯看來指稱個人的某種品質,擁有超凡魅力的人即“領袖”。他認為社會成員可能會基于“某個個人的罕見神性、英雄品質或者典范特性”等而對該領袖及其權力表示服從與忠誠。[1](p322)這與亞里士多德早在《政治學》中提出的“讓最優(yōu)秀的人進行統治”是一致的,優(yōu)秀之人就是有德性的“善良之人”。[18](p61)統治者可以憑借其獨有的人格魅力、德性品質讓社會成員心悅誠服地接受其統治。我國古代提倡的“為政以德”“圣人政治”等也是強調政治權力主體個人的德性修養(yǎng)與人格魅力對獲得民眾自愿認同、建構政治權威的重要性。“如何獲取和增加當權者的權威,便自然成為從古到今所有政治人物關注的頭等事情。形形色色的政治符號、象征、禮儀、神話、修辭、說教等,幾乎都圍繞著這一目標而旋轉。”[9]正所謂“優(yōu)優(yōu)大哉,禮儀三百,威儀三千”。(《中庸》)任何一種政治秩序都會注重培養(yǎng)、塑造政治權力主體即執(zhí)政者的“超凡魅力”以增強統治的權威性與正當性?!熬龣嗌袷凇薄跋戎薄熬仁乐鳌薄吧駟ⅰ薄吧裰I”以及“天道”等宗教性質的理念本質上就是借助外在力量的神圣與威嚴來美化、神化政治權力主體,促使社會成員將對“神明”“上帝”等的宗教崇拜轉化為對執(zhí)政者的自愿認同與政治崇拜。隨著政治逐漸民主化、公開化,傳統、宗教以及個人的超凡魅力等要素在政治權威建構過程中日漸式微,取而代之的是更強調政治權力的價值取向、實際績效以及法理性支撐等。但在政治權力的實際執(zhí)行過程中,相關政治命令、政策等依然需要借助政治權力主體即執(zhí)政者這一人格化形象加以施行。再公平正義的政治價值取向與完善的法律制度,如若缺少優(yōu)秀的權力主體去掌握實施,也難以獲取社會成員的自愿認同進而建構政治權威。不同的是,在當下政治秩序中探討執(zhí)政者的超凡魅力更多涉及其忠誠為民、廉潔清正等民主性人格品質而非基于宗教熱情與神圣先知。
政治法律與政治制度是獲得社會成員自愿認同、建構政治權威的關鍵保證。任何一種政治權威的建構都需要運用一定的法律與制度來確認與保證其正當性、合法性。公平正義、權力績效主要聚焦權力自身單向的應然與實然維度,政治法律與制度是力求實現實然與應然雙向契合一致的重要保證。恩格斯指出,掌握公共權力的官吏“作為同社會相異化的力量的代表,必須用特別的法律來取得尊敬,憑借這種法律,他們享有了特殊神圣和不可侵犯的地位”。[19](p188)統治階級將自身的利益與意志上升為法律,法律有效地將“政治權力”轉變成“政治權利”,與之相對應的便是社會成員必須自覺承擔的“政治義務”,政治權力憑借法律獲得了神圣不可侵犯的權威。馬克斯·韋伯提出的合法(法理性)權威正基于此,民眾“基于對已制定的規(guī)則之合法性的信仰,以及對享有權威根據這些規(guī)則發(fā)號施令者之權利(合法權威)的信仰”。[1](p322)法律被尊為社會成員自身意志的集中表達與真實展現,社會成員理應遵循被法律授予來維護社會成員共同利益、維持社會公平正義的政治權力,法律加持之下的政治權力便具有了不可抵抗的權威性。法律除了通過“授予”這一正向強化功能獲取自愿認同,也能以其普遍的約束性為政治權威的建構提供前提保證。“沒有法的政治只能是殘暴的政治和不能長久的政治”。[20](p183)為避免暴政、權力濫用等嚴重損害政治權威,政治權力必須被具有普遍約束力的非人格化的法律加以限制,實現法無授權不可為。同時,政治制度“作為特定社會占統治地位的政治主體通過組織政權以實現其政治統治的原則和方式的總和”,[21]可以通過一系列規(guī)范化的程序與規(guī)則將政治權力的實施與運行模式程序化、穩(wěn)定化。各種政治選舉制度、代議制、司法制度、監(jiān)督制度等都是政治權力致力于依托政治制度來建立并維持的一套較為穩(wěn)定的積極政治權力關系??傊?,現代民主政治條件下,政治法律與制度既集中體現著社會成員的共同意志,又現實表征著“公平正義”這一政治價值尺度,是政治權力規(guī)范化、程序化、非人格化的重要手段與形式,是獲取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自愿認同的前提保證。
在“認同的客體”即政治權力自身提供了獲取自愿認同的必要價值基礎與前提保障之下,建構政治權威還需以一種關系性思維出發(fā)去思考如何形塑與強化“認同的主體”即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自愿認同。這主要涉及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權力的結合——政治社會化這一關鍵路徑。
意識形態(tài)直接為權力服務,可以為政治權威的建構提供支持性功能。政治權威作為社會成員發(fā)自內心的自愿認同,探求其建構邏輯需聚焦于個體心理、情感、價值需求等層面而絕非訴求于權力意志的強制推行。馬克思指出,“占統治地位的思想不過是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在觀念上的表現,不過是以思想的形式表現出來的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22](p178)統治階級利益關系的統攝之下,政治權力作為政治上層建筑總是豎立于經濟基礎之上,占據統治地位的思想觀念總是與相關政權保持著一致性,對統治地位、政治理想提供著意識形態(tài)層面的支持。如,葛蘭西提出的“文化領導權”、阿爾都塞的意識形態(tài)國家機器等也都是強調意識形態(tài)、文化等對權力支配關系的支持效用。羅伯特·達爾提出,政治意識形態(tài)有助于說明和證實政治權力主體“在體系中進行領導的合理性”。[4](p78)戴維·伊斯頓認為意識形態(tài)是對政治權力合法性進行“支持的刺激物”,能為政治權威的建構提供“散布性支持”。[23](p354)謝·卡拉-穆爾扎也指出意識操縱“是按照權力當局所需要的方向改變人們的意見、愿望和目的”。[24](p39)湯普森更是直接提出“意識形態(tài)就是服務于權力的意義”。[25](p7)
不難得出,意識形態(tài)具有為政治權力服務的功能,可以通過積極作用于社會成員的精神與心理結構而獲取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自愿認同,是政治權力上升為政治權威這一環(huán)節(jié)的重要黏合劑與潤滑劑。任何統治階級為維護其統治秩序,都會致力于發(fā)揮意識形態(tài)對政治權力的整合、凝聚等功能的最大效用,向社會成員廣泛傳輸傳播其政治價值、政治理念,培育、建構社會成員對其權力合法性的信仰?!八械恼伪厝皇菍嗔Φ慕侵?,意識形態(tài)讓政治舞臺上的演員和下面的觀眾從精神上到道義上都能夠接受這場權力的爭奪。”[26](p114)政治權力的角逐必然伴隨著意識形態(tài)的參演,政治權力需要運用一切主義、承諾來展示自己的正義與偉大。意識形態(tài)的具體權力效用主要取決于占統治地位的物質關系,如西方社會中的政治權力是為少數資產階級利益服務的,為讓社會成員“從精神上到道義上”支持、認同其政治權力,資產階級竭力掩蓋權力的資產階級私有性,善于欺騙性地運用“科學與客觀”“平等與自由”“民主與人權”等意識形態(tài)觀念來標榜、美化資本主義,鼓吹政治權力的社會性,為其政治權力的正當性與合法性進行辯護。在中國共產黨領導的社會主義中國,“權為民所賦”,權力來源于人民、權力屬于人民。政治權力的根基在于最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其根本價值取向是為人民服務。因此,意識形態(tài)在我國的權力效用與廣大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是一致的??傊?,意識形態(tài)對政治權威的建構具有重要的支持性功能,如何發(fā)揮此種功能,塑造與強化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自愿認同乃至信仰便是關鍵。
政治社會化是意識形態(tài)與政治權力的結合,是培育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理性認知與自愿認同、建構政治權威的關鍵路徑?!袄碚撘唤浾莆杖罕?,就會變成物質的力量。理論只要說服人,就能掌握群眾;而理論只要徹底,就能說服人?!盵22](p9-10)意識形態(tài)對政治權威建構的“散布性支持”在其本質上就是運用政治意識形態(tài)去掌握社會成員即政治社會化過程。這是“社會個體在社會政治互動中接受社會政治文化教化,學習政治知識、掌握政治技能、內化政治規(guī)范、形成政治態(tài)度、完善政治人格的辯證過程;是社會政治體系的自我延續(xù)機制和功能運行機制”。[27]就政治權力主體而言,政治社會化就是權力主體為培養(yǎng)“政治人”,拓寬其權力大眾,自上而下地傳輸、擴散其政治理論與政治價值的過程。對社會成員來講,政治社會化有效地將其嵌入政治權力關系場域中,為社會成員搭建了與權力主體進行對話的情境,架構了政治情感聯結的橋梁。在與政治權力、政治秩序的互動過程中,社會成員逐漸獲得政治理性認知與價值判斷,進而在心理與行為向度上表現出對政治權力的積極支持與自愿認同。毋庸置疑,特別是在當代社會中,形形色色的政治秩序都無比重視政治社會化,強調通過對社會成員進行意識形態(tài)的灌輸與引導來強化統治合法性,增強政治權力的權威性。
在政治社會化的具體途徑與形式方面,各個政治體系具體樣態(tài)不盡相同。在資產階級為主導的西方社會中,政治權力主體竭力運用一切政治社會化手段與方式為其統治的合理性與合法性辯護。注重通過學校、家庭、社會、網絡等多種途徑進行政治社會化,致力于將統治階級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滲透于社會成員的日常生活。這正如??滤枋龅摹霸绞俏⒂^的區(qū)域和生活細節(jié)中,資產階級的權力關系的滲透就越具有深入性和根基性”。[28](p449)如美國作為當今世界最大最發(fā)達的資本主義國家,在建構其政治權威過程中,除了在學校設立專門公民教育課程以培養(yǎng)服從性的大眾以外,還會注重運用一切政治社會化的隱性教育資源,使社會成員潛移默化地形成支持性的政治觀念。同時,美國還注重利用其國際話語權,向國外兜售其“自由”“民主”等美式政治價值,以此培養(yǎng)社會成員的政治自豪感和優(yōu)越感,增強社會成員對政治秩序的維護與支持。為獲得普遍自愿認同,建立政治權力的合法性與權威性,美國資產階級利益集團大肆鼓吹其形式化的總統競選,鼓勵美國公民積極參與政治競選與投票,營造出一場全民參與的民主政治幻象。這種虛偽性的政治競選儀式無疑是美國推進政治社會化以培育社會成員政治認同的重要途徑。意識形態(tài)對政治權力的支持力主要“取決于它在多大程度上成功地捕捉系統大部分成員的想象力,并因此而加強他們對當局和典則的合法性情感”。[23](p354)社會成員對民主、自由的想象在此種競選活動中可以得到象征性的滿足,政治權力的合法性被有效地嵌入主客體的行為與心理之中。相比西方社會,在運用政治社會化培育社會成員的政治認同方面,思想政治教育是我黨實現政治社會化的重要手段,但更多依托權力本身的群眾性、人民性與真實性,如脫貧攻堅實現共同富裕、抗擊新冠疫情堅持人民生命至上,構筑全過程民主的人類民主政治新形態(tài)等事實性途徑來建構政治權威。立足于當前世界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中華民族偉大復興戰(zhàn)略全局,面對價值多元化、社會思潮活躍多變的復雜環(huán)境,西方大力推行和平演變戰(zhàn)略,意識形態(tài)斗爭愈加激烈,這對馬克思主義主流意識形態(tài)與我黨政治權力的權威性構成了新的挑戰(zhàn)。對此,我黨必須也要善于運用一切政治社會化的途徑來鞏固政治權威,充分發(fā)揮意識形態(tài)政治社會化的“散布性支持”功能。
寬泛而言,建構政治權威就是將有形的政治權力轉化為無形的精神力量的過程,政治社會化作為轉化過程的關鍵路徑,其具體操作技術路徑需要充分發(fā)揮政治記憶、儀式、修辭等政治資源在灌輸政治價值觀念、強化政治認同方面的支持效用。
政治記憶是強化社會成員自愿認同的路徑要素。所謂政治記憶就是政治經驗與價值理念的全部總和,既涉及事實的經驗也包含價值性經驗。政治記憶是統治階級進行政治社會化必不可少的技術要素,政治記憶獨有的政治性與排他性對于強化社會成員心理與情感層面的認同感與歸屬感具有不可替代且不可或缺的基礎地位。一方面,政治權威可以借助政治記憶獲取其統治的歷史合法性。政治記憶是不可置疑的歷史與傳統,它讓政治共同體中的成員堅信當下的政治權力是歷史的造就,是“他們”的選擇,是“他們”過去斗爭的全部體現。另一方面,政治記憶可以增強社會成員與政治權力的情感聯結。政治記憶是政治共同體內專屬于“他們”過去的共同記憶,凝聚著全體社會成員過去的政治經驗與情感。共同的政治記憶成為不同年齡、身份、民族的個體在政治精神與情感維度的聯結點。任何一個政治權力主體都會積極運用政治記憶來維系社會成員的政治情感、鞏固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自愿認同?!岸鴮τ洃浀牟倏v——凸顯、遺忘、修訂和不斷喚起、重構與嵌入——正是培養(yǎng)合法性信念的最關鍵途徑之一。”[29](p371)政治記憶是對政治共同體成員集體往事的承載與象征,為喚醒過去的共同記憶、激發(fā)政治認同,政治權力主體需要借助一切現實的符號、活動、物像等表征政治記憶的在場,如積極開展有關政治的歷史教育與紀念活動,建造烈士紀念碑等。此外,政治記憶在時間向度上作為一種過去經驗,權力主體不可能一味地求助“過去”來維持、建構“當下”的政治權威,基于統治的需要,政治權力主體不僅需要與時俱進地對過往的政治記憶進行重新篩選與修訂,將歷史記憶中具有政治價值、政治意義的記憶進行提取與整合,還需積極地豐富、塑造新的集體的政治記憶,豐富政治記憶話語體系、保持政治記憶的時代性與生命力,為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自愿認同持續(xù)注入政治記憶這一合法性要素。
政治儀式是強化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自愿認同、建構政治權威的重要技術支持。大衛(wèi)·科澤指出,“沒有儀式和象征,就沒有國家和政治”。[30](p1)政治儀式是權力生產與再生產的重要象征形式。李普塞特認為“對合法性的主要檢驗,是看特定國家形成一種共同的‘長期政治文化’的程度,主要是指全國性典禮和節(jié)日”。[16](p49)政治儀式作為一種規(guī)范性、重復性地服務政治權力系統的政治象征文化,其對政治權威建構的具體技術路徑主要凸顯為直接表征權威在場、喚醒政治共同體記憶以及渲染政治情感等三方面。其一,政治儀式本身直接展現為政治權威。政治權力主體的威嚴與神圣通過其在政治儀式中形象、位置、行為等與社會成員的鮮明區(qū)分得以顯現。無論是古代社會的宗教祭祀還是當代政治生活中的閱兵式、就職宣誓等政治儀式活動都是對“無形”的政治權威“有形”的表征。權威的直接出場可以極大地提升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遵循感與認同感。其二,政治儀式可以喚醒政治共同體的集體記憶,為政治記憶提供儀式活動的注解。政治共同體的集體記憶需要借助政治儀式來加以喚醒與復蘇,政治儀式作為一種重復性的活動,可以在其反復開展中幫助社會成員回憶過去的政治經驗,社會成員通過這種(虛擬)身體在場、情感沉浸的政治儀式,不斷強化其身份認同與集體歸屬感,進而再次確認政治權力的合法性與正當性。其三,政治權威說到底是權力主體與社會成員之間相互肯定、相互信任、相互滿足以及相互評價的一種積極權力關系,其最終形式就是嵌入主體心理并指導其行動的一套政治價值觀念,既需要理性的在場又不能缺乏情感的渲染。儀式可以“喚醒某些觀念和情感,把現在歸為過去,把個體歸為群體”。[31](p49)政治共同體成員在莊嚴的政治儀式架構的獨立政治情境之下,其政治情感在集體性、群體性的互動中不斷被激發(fā)喚醒、渲染震撼,權力主體的合法性地位被深刻嵌入社會成員的價值與情感基因之中。概言之,政治儀式可以有效地傳播政治認知、表征政治權威,喚醒政治記憶、凝聚政治共識,渲染政治情感、堅定政治信念,是強化自愿認同的重要路徑要素。
政治修辭就是政治權力主體為維護其統治、強化政治認同、建構政治權威而巧妙操縱語言的技巧。一方面,權威作為一種經互動交往而逐漸建構的積極權力關系必然涉及語言這一普遍的交往工具;另一方面,政治權威是一種普遍的政治認同,具體往往不具備普遍性,具備普遍性的往往是抽象的。語言作為人類思維的高級抽象符號系統,既可以讓一切不在場出場,也可以將一切具體的在場轉變?yōu)槠毡榈某橄??!懊恳粋€企圖取代舊統治階級的新階級,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不得不把自己的利益說成是全體成員的共同利益,就是說,這在觀念上的表達就是:賦予自己的思想以普遍性的形式,把它們描繪成唯一合乎理性的、有普遍意義的思想?!盵22](p180)統治階級為獲取社會成員對其統治地位的普遍認同,就不得不借助政治語言、政治修辭將其政治理想與政治行為描繪為具有普遍性意義的價值觀念。如前文提及資本主義所標榜的“科學與客觀”“民主與自由”等話語就是通過巧妙運用政治修辭迎合社會成員內心的政治價值期待,使政治權力的政治價值在語言修辭的包裝之下具備普遍意義。需要注意的是,政治修辭具有極大的時代性,在運用政治修辭建構政治權威的技術路徑上需要與時俱進。如我國古代盛行“奉天承運皇帝”,將統治者的權力命令視為承受天命而為,運用語言為統治者的權力賦魅。隨著祛魅時代的到來,普通民眾的政治理性不斷覺醒,為建構、維持政治權威,不同的政治時代背景需要及時轉換政治修辭。如當下大多數政治語言中除涉及莊嚴的表述、激動人心的口號外,還會注重語言的親和力,運用大量生活化、通俗化、具象化、時代化的言辭符號拉近權力與社會成員的距離,更加注重社會成員在政治領域中的主人地位。
總之,在通過政治社會化有效形塑、強化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自愿認同路徑中,政治記憶、政治儀式以及政治修辭等作為具體的路徑要素與技術支撐,并非獨立劃分而是相輔相成的,既有相互重合之處又相互支撐。政治儀式本身也可以稱作為一種政治記憶,政治記憶在培育自愿認同的具體操作路徑上需要涉及政治儀式、政治話語敘事等表達方式,政治儀式的現實運作過程也離不開政治記憶與政治修辭的支持。
政治權威是政治權力“應其所是”的樣態(tài),是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自愿認同,是維持穩(wěn)固政治秩序的必要條件。建構政治權威除了需要依靠其本身具有的公平正義價值、真實良好的權力績效、完善的法律制度以及領袖的超凡魅力等提供自愿認同的價值基礎與前提保障以外,其關鍵路徑仍是如何獲得社會成員對其相關價值、績效等的自愿認同。如若將視角僅局限于從政治權力本身出發(fā)探討其權威性建構,難免會陷入法西斯式的領袖崇拜以及威權主義的泥淖。政治權威作為一種積極的政治權力關系,其建構路徑絕不可能是權力意志的強制推行,還必須借助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社會化來獲取社會成員在心理與情感維度的認同與服從。值得注意的是,政治權威的建構是一個歷史性過程,社會成員對政治權力的自愿認同不僅具有主觀性更具動態(tài)性,這也決定了政治權威的建構絕非一勞永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