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奶想兒媳婦小娥。
小娥低個兒,圓臉兒,鼻子周圍有好多“黑炭沙”。人們習慣把黑炭沙叫成“蠅子屎”。五奶不,五奶說,俺家小娥成天在外頭做活兒,黑炭沙是叫老陽兒給曬的,叫風給吹的。
五奶的兒子長富,對于小娥的臉,也說過“蠅子屎”。
五奶對長富說,給你一個芝麻燒餅一個饃饃,你吃哪個?肯定是燒餅吧,為啥,因為有芝麻,香,咱小娥就是芝麻燒餅,好看,好吃。
五爺是好木匠,家里時光比一般人家都好過些。五奶用碎布頭縫了個書包,送長富去上學。那時候村里沒有一個正兒八經(jīng)的老師,支書本家兄弟王川在學校代課,王川一個人顧了吹笛子顧不了捏笛子眼。支書一趟一趟跑文教局,好話說了一火車,終于盼來一個正式老師——老齊。
老齊報到那天,村里像過年一樣喜氣,大人把孩子送到學校,說,該嚷嚷,該打打,嚷了打了俺當大人的保準不找事兒,只要孩子學本事長材料。
長富攆貓斗狗拆豬圈掏鳥窩捉蛤蟆,王川罰他站院子,用棍子打他手,用笤帚疙瘩打他屁股,他趁王川不注意,扎破他的自行車胎,還在他的夜壺下面鉆眼,還把死耗子放進他被窩,還尿尿澆滅他的煤火。到了晚上,村里的人都躺下了,經(jīng)常聽到王川叫著長富的名字罵娘。
五奶五爺沒少給王川賠不是?;氐郊遥L富免不了挨打。不論五爺打多狠,長富從不求饒。有時候,打累了,五爺扔掉手中的家伙,扇自己的臉。
老齊習慣在講課桌上放根煙,講課講到精彩處或者課講完,劃火柴點著吸幾口。那天課講到一半,可能是晚上沒睡好,老齊覺得渾身沒勁,想吸口煙提提神,劃了好幾根火柴,怎么也點不著煙。學生誰都不敢吭聲,只有長富憋不住,笑了。老齊推推滑落到鼻子尖被長富卸了一個鏡片的眼鏡,費了好大勁兒,才看清手里拿的是一根粉筆。
學生點煤油燈點蠟上晚自習,一個晚自習下來,鼻子孔被熏黑,吐口痰,痰也是黑的。鼻涕蟲李毛孩穿了件新棉襖,長富從本子上扯下幾張紙開始畫畫。第一組:李毛孩的爹死了,李毛孩整天哭得鼻涕連天。數(shù)九天李毛孩喊冷,朝娘要棉襖,他娘說,以前都是你爹抱著你暖你,你沒有爹了,哪兒來的棉襖?第二組:李毛孩還是要棉襖,他娘站在街口說,誰能叫俺兒穿新棉襖,俺兒就認誰當?shù)?。第三組:老光棍豬醫(yī)生黃成家有新棉花有布,李毛孩穿上了新棉襖,再也不流鼻涕了,攆著黃成喊爹。
第二天,長富溜進老齊屋偷來糨糊,把畫貼到李毛孩后背上,李毛孩背著畫晃蕩了一上午,見大家看見他都捂著嘴笑,剛開始以為是眼氣他的新棉襖,后來覺得不對勁,最后脫下棉襖哭著去找老齊。
老齊跟五爺說,捉弄欺負李毛孩,長富是真該打,但是他畫的確實不賴,要能專心學習就好了。
可長富厭學,頑皮得誰都管不了,初中沒畢業(yè)就不上了。仗憑個頭高,他學木匠、學瓦匠,都是學不了多長時間就不學了。
娶了小娥后,五爺五奶問長富到底有啥打算,長富說想去縣城學裁剪。
別人都學兩三個月,長富一學就是一年。開春進城,年底才回來,裁剪沒學會,學會了賭錢。
過完年長富去縣城,小娥抱著兒子跟去了。小娥閑不住,帶著孩子攬活兒給人搞清潔、洗衣裳,掙錢補貼家用。
這天長富問小娥要錢買煙,小娥說,你見天在師傅裁縫鋪子幫忙,一個錢兒也沒攢?老實交代,錢都拿去干啥了?
長富低著頭,一句話不說。
小娥說,爹和娘早就覺得你不對勁兒,才叫我跟來的。你把錢喝酒了?還是趕時髦去歌廳唱歌了?要不就是……小娥停頓了下,又說,要不就是賭錢輸了?
賭,長富猛地抬起頭,看了小娥一眼,見小娥沉著臉,鼻子旁邊的幾個“黑炭沙”比平時更顯眼,長富慌忙挪開視線。
小娥說,叫我猜著了吧?你肯定贏過錢,要不咋會上癮?可你要明白,沒有誰能靠賭錢發(fā)家致富。你不可能每回都贏,就算你回回贏,你贏的錢哪兒去了?你如果回回贏,人家早不跟你當了,你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小娥說罷,拍了拍長富肩膀頭。
長富抓住小娥的手,打保證說,我以后不賭了,再不賭了。
隔三岔五小娥就帶著孩子回家看公婆,公婆也會坐車到城里來看孫子。
年底要回家,一大早長富攥著一把票子不放,嶄新的票子,被汗津津的手揉巴得軟塌塌地,沒了筋骨。
小娥沒好氣地說,拿來吧別捏巴了,票子不是雞蛋,你不是抱窩的老母雞,暖到明年,你也不能讓它們下出崽兒來,趕緊的上街去給爹娘買點年貨。
長富支支吾吾,本來說好的,給你交三百,現(xiàn)在剩一百多點,你回家那幾天,我,我輸了小二百塊錢。
小娥說,你可真行,看都看不住你,我說咋的叫我回家那么利索,敢情你早就計劃好把我攆回去,好甩開膀子干壞事兒。
長富說,你罵吧,打我也行,這一百多里,還包括有欠師傅的六十塊錢,欠賬不擱年,一會兒我得給師傅送過去。
小娥臉都白了,以后你要是欠賭債多了,干脆把我們娘倆頂賬,我肚子里還有一個,都送人給你頂賬吧。
長富像遭了雷劈,說啥呢,咋能叫你頂賬呢?那樣我還是個男人嗎?往后我再也不賭了中不?
小娥哭了,你有個男人樣沒有?爹娘歲數(shù)大了,沒花過你一分錢,你整天吃他們的喝他們的,還讓他們操心。小娥掏出一把錢,哭笑不得地說,我告訴你說長富,以后你就賭吧,大不了輸多了用我頂,把這拿著,趕緊去買東西。
過年的鞭炮是五千響的,啪噼啪脆響,長富卻覺得鬧心。餃子是豬肉大蔥餡,包餃子時,五奶把兩個鋼镚洗干凈,說咱馬上就是六口的大人家了,包一個毛殼有點少,包倆,誰吃著毛殼餃子,誰有福氣。
長富吃到一個,另一個被五爺吃到了。
長富嘗不出啥滋味,覺得跟平常的餃子沒啥區(qū)別,甚至還沒有平常的餃子好吃。
五爺高興得胡子一翹一翹的,一個勁兒地說,今年的餃子比哪一年都香。
第二個孩子是個粉團似的小閨女,閨女會喊娘了,小娥卻不聲不響走了。
五奶五爺急得吃不下飯睡不著覺。割麥子時小娥回來,瘦得皮包骨頭。干一天活累巴巴的,還熬夜給他們拆棉衣裳拆褥子洗床單做被子,天天晚上給他們洗腳。臨回城,小娥把三百塊錢給了五奶,說,娘,你和爹想吃啥就買點,千萬別虧待自己,你倆身體好了,才能替我?guī)Ш⒆?,他們還小,離不開恁。
五奶說啥也不要小娥的錢,小娥打架似的硬給五奶塞到炕席下。
當時五奶納悶,有長富和孩子在身邊,她和五爺又沒病沒災(zāi)的,小娥咋就哭了呢,還哭得那么痛。
問小娥為啥拍屁股走人,長富老牛大憋氣。五奶睜眼淚合眼淚,五爺一聲接一聲嘆氣。鄰居開導(dǎo)五奶,小娥走也走了,日子還得過下去不是,長富年輕長得又不孬,大不了再娶一個。再說你就是把自己急死,小娥也不知道啊。丟下倆孩子,心夠狠的,甭想她了。
外人說小娥的種種不是,五奶左耳朵眼進右耳朵眼出。娶小娥進門過第一個年,五奶給小娥一百塊磕頭錢,叫小娥給親戚家小孩開壓歲錢,其實長富家獨門小戶,沒幾家親戚。小娥知道連翻蓋房子帶結(jié)婚典禮,家里已經(jīng)壘了饑荒。小娥說我不買啥,屋里啥也不缺,衣裳啥的娘你都給我置辦好了,不用給我錢,看看借誰家日子緊,趕快還了。
五爺咳嗽帶氣喘,整夜睡不著,小娥帶五爺去看病,又買了紅梨和川貝。她小心地挖去梨核,把冰糖川貝放進去,用白線繩把梨捆好放碗里,續(xù)上沒過梨身一半的水,擱籠屜上,水開后蒸十分鐘,讓五爺喝梨湯吃梨肉,過了半個月,五爺?shù)目人院昧?。從那以后,不管誰家有人咳嗽,小娥都變著法教他們燉梨煮白蘿卜水。
長富腦子里過電影似的,晃過一幅幅畫面——
那次小娥回老家,長富覺得自己解放了,把家里的錢歸攏了歸攏,一頭扎進牌場。
一共三千多塊錢,那是他每天在師傅裁縫鋪幫忙掙的,還有小娥給人洗衣裳和打掃衛(wèi)生掙的。他和小娥已經(jīng)安排好了這些錢的去處:買個十八英寸的彩色電視送回老家,讓爹娘每天都有電視看;給爹買個好一點的棉大衣,去年給麥子澆凍水,爹凍感冒了,打了好幾天針,爹說過不要軍綠色的,太扎眼,藏藍色的就中;給娘買幾盒膏藥,娘老是腰疼,上次小娥給娘買了幾片膏藥,管大用了,只是一片膏藥要十幾塊錢,有點貴,娘說自己好了,說啥也不讓買了;給兒子買個電動小汽車,那天,兒子見別的小朋友玩電動小汽車,看了老半天,小朋友走了,兒子還不肯離開,小嘴嘟嘟囔囔,小汽車多好玩呀,爹給我買個小汽車吧;小娥牙疼了一個多月,帶她去看看牙,再給她買件新衣裳……
第一天,長富輸了八百多,回家挺床上,后悔進了牌場。都說歌廳舞廳是毀人家庭的地方,有的人手里有錢了,嫌自己的老婆不好看不洋氣,到歌廳舞廳找小姐。老婆說地里該撒肥料了、孩子該交學費了、孩子生病了,他們說沒錢,扭臉把錢大把大把地花到小姐身上。每每聽人說起誰誰誰這樣,長富都會罵他們豬,沒腦子的豬,不知道香臭,拎不清輕重。老婆不好看咋了,不擋吃不擋喝的,模樣差點又咋了,身上又不少一塊肉,能掏心掏肺對男人好對孩子好對爹娘好,上哪兒找這樣的女人去。再說了,模樣差沒別的男人惦記,擱家里還放心呢。
牌場比歌廳舞廳好不到哪兒去,自己是有錢了,還是長啥材料了,咋就作起精了呢,比較來比較去,自己還不如這些豬,最起碼豬們有幾個臭錢,他有什么,除了能背著老婆賭錢輸錢,他啥也沒有。提起不正干的人,人們常常說還不如喂個豬養(yǎng)個狗呢。喂個豬,到了年底能吃肉;養(yǎng)個狗,知道給主家搖尾巴,養(yǎng)大了還知道看家護院。
長富烙了一夜餅,上午師傅叫他去西街口接學員,他在城墻上轉(zhuǎn)悠了半天,眼看著晌午錯了,才想起來正事兒沒辦,撒腿往西街口跑。
天剛黑,長富就去找經(jīng)常帶他打牌的二胖,二胖說咱甭去了,最近我老輸。
長富說,正因為輸,更得去,去了才能贏回來,不去一點希望也沒有了。
說起二胖,還真有說頭,人跟個鐵塔似的,喜歡瞇眼睛,都說他人憨心不憨,瞇眼睛是在想點子。他是做小食品批發(fā)的,起早貪黑沒白天沒黑夜地忙。錢掙多了,買了汽車,蓋了兩層樓的新房子。有人估摸接下來他該換老婆了,然而,他沒有。
他有錢,又喜歡攆時興,因為胖,買衣裳不好買,只能找裁縫量身定做,他是師傅的常客,一來二去跟長富熟了。長富見過二胖老婆,像個大圓球,說話粗聲大氣,做事風風火火。有人嘲笑二胖老婆胖,二胖說,胖人七分財,不富也鎮(zhèn)宅,你看工商局長的老婆,還官太太呢,瘦得跟個綠豆芽似的,臉沒有四指寬,能有啥福氣?
長富問他,為啥沒有換老婆,是不是老婆厲害,打不過老婆。
他瞇起眼,給長富講了他和老婆的故事:他剛從老家來城里做生意那會兒,城里人欺生。一天,他剛發(fā)走兩車貨,對面和左右鄰居眼紅了,晚上偷偷在他門市門口掛了一個茅桶,第二天他打開門,被澆了一身糞便。還有一回,他把三輪車裝滿貨,回屋拿了個水杯,輪胎被扎了。有一年過年,又寬又大的白紙,把他貼的紅對子遮蓋得嚴嚴實實。他報過警,警察來了,啥也查不出來。痞子們時不時地來找茬,那天,幾個痞子圍著他打,他老婆把他護到身子底下,痞子們打累了,臨走還罵罵咧咧。他老婆喊住他們,只見她劈手奪過一個痞子手里的煙,撩開上衣,露出捆在腰里的一排雷管,像極了電影里與鬼子同歸于盡的女八路,那幫痞子嚇得哭爹喊娘,溜得比風還快。打那天起,再沒人來鬧事。
他只有一個閨女,老娘叫他們生二胎,他對老娘說他老婆太胖,懷不了孩子了。老娘說為啥懷不了,叫醫(yī)生給瞧瞧,該吃藥吃藥,該打針打針,調(diào)養(yǎng)調(diào)養(yǎng)不就懷上了。老娘的話不敢不聽,可老婆更胖了,別人的肚子鼓起來,里頭有東西,他老婆的肚子鼓起來,最后放幾個響屁,啥也落不著。親戚慫恿他,怎大的家產(chǎn)總得有人繼承,你可以借腹生子,只要是你下的種,只要給夠錢,這都不叫事。他說親戚一肚子壞水。他對長富說,人得知道天高地厚,不管有多少錢,不管啥時候,都不能忘記老婆的好。
他和長富進牌場,長富贏了錢,高興地請他喝酒,他笑呵呵地說,打牌有輸有贏,誰也不能一直贏,誰也不能一直輸。輸了甭著急,贏了也甭瞎高興,打牌只是消遣,不能誤了干正事掙錢。這酒我就不喝了。
有一回長富輸了錢,不敢回家。
二胖說,怕輸就別再賭了。
長富說,好好的牌咋就贏不了呢?二胖哥你借點錢給我,叫我往回撈撈。
二胖說,我的錢都叫我老婆管著,你要是真圓不了弧,我就給你找別人借點,下不為例。
這回長富又叫二胖給他找人借錢,二胖“嗤嗤”擤了一把鼻涕,抹到身旁的電線桿上,慢騰騰地說,以前借給你錢的肯定不能再找人家了。這回這個主兒,人很仗義,不把錢當錢。
長富好像看見了救命的稻草,眼睛瞬間亮了,忙不迭地說,那咱馬上去找他。二胖瞇起眼,不慌不忙地掏出一根煙,長富趕緊拿打火機點著,二胖吐了一串煙圈,等煙圈慢慢散開,說,這人是有錢,還不把錢當錢,但是你要還不上他的錢,他會卸你一條胳膊,最起碼剁你一只手。這樣的主兒,你敢招惹?
長富憧憬自己拿了錢到牌場腰桿挺直的樣子,他下了賭注贏了錢的暢快,把贏來的錢還給債主,也許會把錢甩到債主臉上,或者扔到債主腳下,總之要多豪氣就多豪氣。他把錢交給小娥,小娥見多出那么多錢臉上的驚喜,瞧他的眼神往外溢出的全是崇拜,在她眼里,他是神一樣的人物,他不僅是她的男人,更是她和孩子的英雄。至于爹娘,將會改變對他的看法,從此他不再讓二老跟人閑談時說不出口,他們會大聲地告訴別人,俺家長富出息了,娘會笑出欣喜的淚來,爹會高興得胡子一翹一翹。
見長富不回答,二胖推推長富,重復(fù)了一句,這樣的人還是甭招惹了。
長富回過神來,我覺得我該轉(zhuǎn)運了,就差本錢,二胖哥,從今天起,你就是我親哥,說成啥你也要幫我一回。
二胖說,萬一你又輸了呢?小娥知道了,會找我拼命。
長富說,你不說我不說,她不會知道。
二胖說,咱先聲明,這是最后一回,輸了贏了你都別再找我。
偏偏長富灰頭土臉地找到二胖,說,又他娘的輸了,我點咋怎背呢。
二胖老婆瞥一眼像霜打茄子一樣的長富,沒好氣地說,怪不得別人,怨你不懂黑白。
長富顧不上男兒膝下有黃金有白銀,“撲通”一聲跪下來,讓我從你們家拿五千塊錢撈撈,往后我做牛做馬報答你們,你們沒有兒子,哪天你倆死了,我給你們打靈幡摔老盆。
二胖兩口子連推帶搡把長富趕走了。
長富轉(zhuǎn)頭找生人借了筆高利貸。
小娥回城,長富說他欠了幾萬塊賭債,小娥渾身發(fā)抖,罵道,周長富,你讓我說什么好,你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不還錢人家剁你一只手,能怨誰,都是你自作的。
他害怕得門都不敢出,每晚噩夢連連,他對小娥長跪不起,爹說手是手藝人的命根子,我是裁縫,不能沒有手。我有爹娘沒有打發(fā),倆孩子沒有成人,如果爹娘知道我胳膊被人給卸了,會打死我,他們也會被活活氣死的。小娥,求求你,替我想想辦法,求求你想辦法救救我。
小娥說,我有啥辦法,你該不會真的叫我去頂賬吧?
長富鼻涕一把淚一把,不,不是這樣的,可你總得想個辦法呀,我,我,我現(xiàn)在就剁了我的手,以后再也不賭了我。小娥讓長富寫了字據(jù)按了手印。
過罷年,風多雨少。有天小娥起床掃院子,長富說晚上陪師傅跟學員講課,叫小娥甭等他。
晚上十點多,小娥出來找長富。師傅的裁縫鋪鎖著門,她轉(zhuǎn)到裁縫鋪后面小北屋的窗戶底下,看見亮著燈,這是師傅師娘休息的地方,小娥抬手準備敲窗戶,聽見師傅連打噴嚏帶咳嗽,師娘埋怨師傅不吃藥硬頂,咳嗽得不住聲,天明必須去醫(yī)院。小娥整個人僵了,如同十冬臘月屋檐下的冰掛。長富并沒有和師傅在一起。
小娥來到城墻根戲園子,深一腳淺一腳地穿過黑咕隆咚的小夾道,聽見“嘩啦嘩啦”麻將洗牌的聲音,一排溜六七間平房,都成了麻將場。這里原來是演員化妝的房間,最里面一間是敞開的,由幾個臺階連著戲臺,里面也擺著麻將桌。小時候,奶奶帶小娥來看過一回戲,《天仙配》,坐在靠近臺階的長椅上,七仙女從平房里出來,快步跨過臺階,飄飛到戲臺中央,贏得臺下一陣喝彩。小娥不錯眼珠地打量著七仙女,問奶奶,這是誰,咋這好看呀!奶奶說,仙女能不好看嗎?
小娥走進去,聽到長富在叫嚷,誰不跟誰軟蛋,死全家!小娥忘了她是怎樣把長富拽出來的,她在前面走,長富在后面跟,她走得快,跟長富拉開了好長一段距離,兩個巡邏的民警看到她又哭又喊,不放心地把她護送到家,開導(dǎo)她想開點。
長富又說再賭剁掉自己的手,小娥捂住耳朵不停地搖頭。突然她拱起脊背,雙手按住胸口,蜷縮成一團,周長富,菜刀我傍黑就磨好了,在火臺上,你去剁手啊,沒人攔你。
長富抱起癱軟在地的小娥:你胸口又疼起來了是不是?都怨我都怨我,說完不停地用頭撞墻。
小娥閉著眼睛,任由淚水橫流,你不是不知道,生閨女的時候就檢查出來了。我奶奶食道癌死的,我爹我姑姑也是,遺傳的,有什么辦法?反正我早晚都得死,還不如臨死幫你一個大忙。小娥喘息了好大會兒,接著說,你得答應(yīng)我戒了賭,老老實實出力掙錢,好好孝順爹娘,好好把倆孩子養(yǎng)大。
城里的路比鄉(xiāng)下寬,城里的人比鄉(xiāng)下多,城里的燈比鄉(xiāng)下亮得早,燈光色彩繽紛。穿戴一新的小娥,抱著女兒,跟著長富在一輛轎車旁停下。
小娥白白凈凈的,看不見“蠅子屎”。長富知道,小娥往臉上搽了奧琪增白粉蜜,那是他給小娥買的第二個物件(第一個物件是一個小鏡子),這是個紅蓋子的白瓷瓶,里面是像雪花膏一樣的東西。小娥抹了一回,說好東西就是好,味兒香香的怪好聞不說,還能讓我知道原來我這么好看。小娥照著鏡子熱淚盈眶,對長富說,一直覺得你不稀罕我,現(xiàn)在才知道,你心里有我,謝謝你。我不后悔跟了你,給你生了兩個孩子。長富的心,好像被什么東西猛戳了一下,他抱住流淚的小娥,跟小娥一起流淚。長富說,一瓶這就叫你幸福成這個樣,真是個傻媳婦,以后我鐵定不賭了,我好好掙錢,你想要啥跟我說,我都給你買。小娥說,你咋對我怎好?長富說,你是我媳婦,我不對你好對誰好?
車玻璃搖下,一個大背頭露出腦袋,說好的一個人,怎么來了兩個人還帶個孩子?
小娥說,孩子還吃奶,離不開我,長富欠你多少錢,你說個數(shù),看俺娘倆夠頂債不?
大背頭說,長富你輸不起就別賭,你老婆孩子還比不上你一條胳膊?
長富灰溜溜地,我爹說過手藝人不能缺胳膊少腿,我是裁縫,不能……
大背頭連聲呸呸呸,還好意思說你是裁縫,你給孩子老婆掙了幾個錢?你老婆都比你像個男人,就算她真心替你頂債,我也不收。說吧,叫我卸你哪條胳膊?
小娥把孩子擱地上,隨之從包里掏出刀,對大背頭說,我替他中不中?
大背頭愣了愣,劈手奪過小娥手里的刀,高舉過頭頂,繼而轉(zhuǎn)握到身后,末了扔進車里,“砰”地關(guān)上車門。小娥暈倒在地。
看熱鬧的人,好像提前撒好的一把草籽,齊刷刷地冒了出來。
大背頭罵長富不是個東西,居然叫老婆替你頂債,真是個站著尿尿的娘們兒。罵完,開車絕塵而去。
長富聲嘶力竭地喊小娥,號啕大哭。女兒也嚇哭了。小娥躺進了醫(yī)院。
長富第二次去醫(yī)院,小娥人去床空,醫(yī)生說是小娥強烈要求出院的,至于出院去了哪里,沒有人知道。
她拖個病身子能去哪兒?她怎么生活?會不會挨餓?會不會發(fā)燒?會不會餓暈倒在路邊?會不會流落街頭?會不會遇到壞人受欺負?她胃疼起來,會不會疼暈在路邊,被過往的汽車碾壓?萬一她倒下的那會兒老天爺正下大雨,她會被浸泡在雨水里的。這幾年她給人洗衣裳、打掃衛(wèi)生不嫌冷、不惜力,已經(jīng)累出了毛病,遇到陰雨天,渾身大小關(guān)節(jié)都疼,有時候疼起來筷子都捏不住,吃一頓飯,要彎腰撿十幾次筷子。不管碰到哪種情況,她都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心里會裝滿對這個世界,尤其是對他,深深的絕望。
盡管長富不說,五奶也知道小娥走一定有原因,說到底還是長富不爭氣,喝酒賭錢,能跟他過還生倆孩子,夠意思了,橫挑豎挑,挑不出小娥半點毛病。五奶的心被掏空了。
五奶做完闌尾炎手術(shù)回到病房,冷得瑟瑟發(fā)抖,長富向護士要了幾個葡萄糖瓶子,灌上開水給五奶暖,麻藥勁沒下去,五奶感覺不到瓶子有多燙,等麻藥勁下去,才發(fā)現(xiàn)兩旁肋骨被燙出好多燎泡,燎泡不小心被弄破,剝皮一樣地疼。
五奶比任何時候都想念小娥,要是小娥在,會用毛巾包好瓶子,然后再貼著五奶的身子放,她會隔一會兒撩開被子查看,瓶子的溫度是不是太高,五奶有沒有被燙著。
五奶渴得嗓子冒煙,護士說暫時不能喝水,長富搓著手干著急。如果小娥在,會用棉簽蘸點水,潤濕一下五奶開裂的嘴皮。
熬過一個秋天一個冬天,五奶挺了過來,她抖擻精神,照看孫子孫女,喂豬種菜養(yǎng)雞養(yǎng)鴨,給五爺往地里送飯。
有一次,兩個孩子跟著五奶去地里,看到大片綠油油的麥苗,兩個孩子興奮得連蹦帶跳,異口同聲地說,爺爺種這么多韭菜,奶奶可以天天給我們捏餃子包包子了!
五奶趕緊糾正,這是麥子,不是韭菜。自那天開始,一有空,五奶就領(lǐng)兩個孩子去地里,教他們認識麥子、玉米、紅薯、棉花、南瓜、茄子、豆角。給他們講杏花是白的,桃花是紅的,油菜花是黃的,打碗花是粉的。告訴他們糧食都是莊稼人出力流汗辛辛苦苦種出來的,吃飯不能浪費。
春天燕子在屋檐下飛來飛去,兩個孩子能一眼認出來,它們是去年就住在這里的。
長富開了裁縫鋪,冬天地里沒活了,給人裁剪做衣裳。過了兩年,在鎮(zhèn)上開辦了裁縫學校,后來又辦了童裝加工廠,生意一年比一年紅火。只是這么多年過來,長富沒有再結(jié)婚。他經(jīng)常從口袋里掏出一個紅蓋子的小白瓶,一看就是半天。
剛上初中的女兒,給長富疊衣裳,發(fā)現(xiàn)了小白瓶,擰開蓋子,里面啥也沒有。她說,爹,一個空瓶子有啥好看的,每天裝身上,鼓鼓囊囊的,弄得衣裳一點也不板正,扔了吧。
長富慌忙說,扔不得!扔不得!這是你娘留給我的唯一的念想,我還給你娘買過一個小鏡子,你娘當寶貝一樣收著,我叫她把我們的結(jié)婚照夾到鏡子后面,你娘說我自私,咋光想著自己呢,要夾就夾全家福。照全家福時你還小,你奶奶抱著你,跟你爺爺坐前排,你哥哥站在我和你娘中間,腳底下踩著椅子,我們仨在后排。相片洗出來,你娘真把它夾在小鏡子后面了。
小鏡子呢?
你娘帶走了。
五爺去世那年,孫子已經(jīng)是市中心醫(yī)院的胸外科主任了,孫女在省城師范大學教書。
五奶耳朵聾了,眼神卻好到能穿針引線。孫子的婚被是五奶親手做的,孫媳婦蒙頭紅四個角和正中間的錢是五奶親手縫上去的。
都說五奶命好,五奶笑呵呵地說,命好命好,要是俺小娥在就圓滿了。
五奶說得最多的是,小娥,可憐的孩子,娘的傻閨女,你到底去哪兒了,能不能叫娘看看你,給娘說說話。你知不知道長富在等你,娘在等你,兩個孩子也在等你,知不知道娘想你,你不回來,娘閉不上眼。
史越,“70后”,河北磁縣人,河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散見《小小說月刊》《天池小小說》《百花園》等報刊,著有小小說集《苦瓜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