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在我們6 年的手藝尋訪過程中,織物是我們尋訪過的最大門類:江南的蘇繡、緙絲、云錦;華中的夏布,花帶;西南的蠟染、侗錦……每一種織物都是別樣風(fēng)景。
每看一條織物的紋理就像經(jīng)歷一場腦洞大開的旅行——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織物的差異就如風(fēng)土人情一般風(fēng)格迥異,而所有這些絢麗的織物,都是梭子牽引著緯線一根一根織成。因而,每次看著那些絢麗的織物時,我總會想:假如我能收集500把不同地方的梭, 條分縷析這些梭子,解構(gòu)梭子織就的織物背后的文化密碼, 再把這些文化基因都拼接起來?那我們就通過一梭一織拼起中國的文化拼圖了。
可惜,我只是個記錄者,收集梭來解構(gòu)中國的想法只能是夢想。
因而當(dāng)聽到杭州織女鄭芬蘭窮14 年之力,收集了8000 把世界各地的梭時,我瘋狂了,立馬從湖北穿梭到杭州:8000 把由不同時間線、空間線穿梭而來的梭,織起的不僅僅是一匹匹布,而是一張帶上了時間坐標(biāo)的世界文化四維地圖。
鄭芬蘭的土布館有一個很江南的名字——小巷三尋。這名字讓我產(chǎn)生無限遐想,在我以往的尋訪經(jīng)歷中,那些還堅守著最傳統(tǒng)絲織方法的織女,要么住在偏遠(yuǎn)的山村,要么住在幽深的巷陌。但當(dāng)車輛停在車水馬龍的鬧市中時,我一時半會兒還沒辦法從自己的思維慣性中解脫出來。
小巷三尋不像我想像中的那些手工作坊一樣,需要慢慢尋,直接在百度地圖上可以定位導(dǎo)航。臨街醒目的標(biāo)識牌和落地的玻璃門再配上“小巷三尋”這樣古樸的名字,竟然生出后現(xiàn)代的感覺,讓我遲遲不敢入內(nèi)。
直到有年輕的父母們帶著時尚的女兒推門而入,倩麗的母女依次在臨街的織機前落座。腳踩踏板,手牽絲線,梭子在左右手中來回跳躍,一條細(xì)細(xì)的絲織物慢慢開始長長——“唧唧復(fù)唧唧,木蘭當(dāng)戶織”?我似乎隨著她們手上跳動的梭子穿越到古代;站在一旁的青年男子則拿著手機給這對母女拍照片,發(fā)社交圈開始秀——這又立馬把我拉回到現(xiàn)代。
我揉了揉眼睛,因為看到眼前的場景后,我的時間線開始混亂了。
“梭子,在大多數(shù)人眼中是稀奇古怪,但是在我們江南人家,卻是生活必須!”小巷三尋土布生活體驗館館主鄭芬蘭坐在一架老式織機前,指著眼前那正在織布秀朋友圈的一家三口笑著說。
這臺老織布機是鄭芬蘭的曾外婆留下來的,傳到現(xiàn)在已有100 多年的歷史。
鄭芬蘭身著一襲復(fù)古的青布長衫。樣子有點像民國電影中著長袍女扮男裝的女先生,又有點像貴州山村著民族便裝的姑娘。
“這是一把來自我老家的梭子。我母親把她給了我,而我母親則是從她母親那里得來。舊時大戶人家母親給女兒的嫁妝是金銀細(xì)軟,傳的是財寶;但在我們鄉(xiāng)下母親傳給女兒的陪嫁卻是梭子,傳的是技能!”這時眼前的場景開始切換,鄭芬蘭坐在一堆擺得密密麻麻的梭子中間,她拿起一只磨得油光锃亮的梭子開始在空中示范著穿梭引線的動作。
時光回溯到30 年前,鄭芬蘭還住在老家金華磐安窈川鄉(xiāng)一個名叫川二的小山村,老家的木屋沿溪而建,母親的織布機擺在臨溪的窗戶邊。
在鄭芬蘭的印象中,母親總是在她睡覺時織布。午睡時,就著從窗戶中射進(jìn)來的陽光織; 晚睡時,就在織機上點一盞煤油燈。母親腳踩踏板和手引飛梭發(fā)出的“吱嘎吱嘎”聲響就是她最好的催眠曲,在鄭芬蘭的夢中,織布聲是最常見的伴奏。
當(dāng)午后或者早上醒來時,總會看到母親從織機上取下一匹新織的土布。這時,睡眼朦朧的她就會跳下床把土布批在身上尋思著做什么款式的新衣服。
母親的土布總是在她睡夢中用一梭一線織成的,這讓她對土布,對織梭有一種夢幻感,潛移默化影響了她??上В嗄昵班嵎姨m離開家鄉(xiāng)磐安,開始看外面的世界。而與此同時,外面的世界也開始關(guān)照這小山村。在鄭芬蘭來杭州讀大學(xué)時,家鄉(xiāng)的手工土布在機械布的進(jìn)攻中淪陷了,母女之間用織梭傳家的傳統(tǒng)也喪失了。
如今,老家溪水依舊奔騰,但是沒有了織布聲伴奏,夢境總是少了些夢幻感。
“所以,最終,我在做了多年的時尚童裝后,開創(chuàng)了杭州首個以土布為主要設(shè)計元素的體驗館——小巷三尋,試圖用失傳的傳統(tǒng)技藝,尋找失落的兒時記憶!”鄭芬蘭指著眼前那一對外型時尚的母女說。
母親鄭小花是土布紡織技藝的傳承人,她也女承母業(yè),變成了杭州最年輕的土布傳承人。在鄭芬蘭看來,織布,不僅僅是一種勞動技能,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更是一種文明的傳承方式。跟著母親學(xué)織布的時光,母親不僅教會了她織布技能,更是教會了她做人的道理和對生活的態(tài)度。這也是鄭芬蘭的土布體驗館想要帶給大家的感覺。
“我希望給大眾傳遞一種信息,傳統(tǒng)技藝,傳統(tǒng)文化不是老年人的專利,而是年輕人可以參與的事情。但這些傳統(tǒng)的東西畢竟是上一個時期的遺產(chǎn),和我們的生活有距離。曾外婆傳下來的織機,母親傳給我的梭,是好東西,但是給現(xiàn)在的小女孩子用不合適。要想讓它們重新融入我們的生活,就必須對它加以改進(jìn)。于是我改進(jìn)了新的織機和新的織法!”鄭芬蘭指著眼前的新式織機開始演示。
新式的織機有很強的宜家風(fēng),簡潔輕便還可以折疊。鄭芬蘭拿來一只馬扎大小的織機給我示范,坐下來后,把小織機如馬扎一般打開,擺在膝蓋上就開織,織機上有一段纖細(xì)的織物,那是一條織了一半的鞋帶。
以往,祖輩門手工織布是為了供給一家人的穿著。而機械布產(chǎn)生后,日常布匹用手工織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這時,想要手工布重新傳承下去,就要找出它們“活在當(dāng)下”的意義。
一家人一起來織布,把織布變成了親子活動;自己織鞋帶、給親近的人親手織圍巾這賦予了手工布新的情感、文化內(nèi)涵……
用這種方式,把瀕危的傳統(tǒng)手工布變成了一種時尚生活,正是鄭芬蘭最樂于看到的。
鄭芬蘭指著地上擺得像太極八卦圖一般的鎖子長嘆了一口氣,她從其中拿出了把暗紅色的木梭子說:“潘多拉魔盒一旦打開,就再也關(guān)不上了,這把梭子,便是我打開我的潘多拉魔盒放出的第一個‘魔鬼’!”
那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那時,江湖上還沒有她和梭子的傳說,那時她還是一個以“笨笨”為名仗劍走天涯的驢友。這一年,她與一幫驢友徒步至貴州深山中一個小村莊——“笨笨”不是普通的旅行者,她是一頭樂于體驗、善于融入當(dāng)?shù)仫L(fēng)土人情的“驢友”。
這一晚,她們像往常一樣不打尖住店,而是在一位老奶奶家院子里扎營?!氨勘俊笔且粋€乖巧的姑娘,很快就討得老奶奶歡心。當(dāng)晚老奶奶不但殺了家里的母雞給她做菜,還邀請她進(jìn)屋住。晚上“笨笨”被“吱嘎吱嘎”的聲音吵醒,她睜開眼睛,看見老奶奶坐在窗戶前的織機前,腳踩踏板,手上飛梭,一盞忽明忽暗的煤油燈發(fā)出的光線讓眼前的一切宛如夢鏡。鄭芬蘭仿佛回到了童年老家的小木屋中,聽著媽媽的織機聲和溪流水伴奏給自己唱催眠曲。
“那時,我已經(jīng)從家里出來很久了,老家織土布的傳統(tǒng)也斷了。但是眼前的場景一下子把我?guī)Щ匦r候。所以我當(dāng)時就跳起來,走到老奶奶跟著,說我要這把梭!因為我的童年的記憶隨著年齡增長已經(jīng)喪失,而這梭子能把童年的記憶織完整!”鄭芬蘭說起第一次收藏的經(jīng)歷,讓我聽起來就如同墜入《大話西游》臺詞大串燒:很多年前,我擁有一把珍貴的梭子,但我沒有珍惜,直到失去后才追回莫急——當(dāng)鄭芬蘭想找老奶奶買下這把自己的“記憶之梭”時,老奶奶堅絕不賣。老奶奶說了一句話讓鄭芬蘭非常震驚,梭子是祖?zhèn)鞯模悄赣H給她的嫁妝。
“不同的地域,甚至是不同的民族,梭子的形狀迥然不同,但是對女人而言,意義卻是一樣的!”
老奶奶的話讓鄭芬蘭想起了母親曾經(jīng)說過的話,家里的梭子也是祖?zhèn)鞯模峭馄沤o她的嫁妝。這讓鄭芬蘭對這梭子更親近了,也更想擁有。因為那時家鄉(xiāng)織土布的傳統(tǒng)已經(jīng)斷了,大量的梭子都被當(dāng)成柴火燒了。而這把鎖子對她的意義,用《大話西游》中的臺詞來說:“留下點回憶行不行?”
鄭芬蘭軟磨硬泡但老奶奶卻油鹽不進(jìn)。鄭芬蘭開始曲線救國,給老奶奶洗衣做飯嘮家常整整三天后才離開。當(dāng)她懷著對老奶奶和梭子的惦記依依不舍地走到村口時,猛然回頭,竟然看到老奶奶揮手召喚她。
“當(dāng)時我心中暗喜,心想奶奶肯定是要給我梭子了,但當(dāng)她真的從懷里掏出梭子給我時,我一下子哭了出來。我達(dá)到了目的,我應(yīng)該高興才對啊。
但是我卻感到萬分自責(zé),因為我覺得我耍手段,奪走了別人的寶貝! 老奶奶反倒過來安慰我。我拿出錢來塞給奶奶,但老奶奶卻生氣了,說之所以給我梭,是因為是看到我真的愛梭,可以把這梭子好好保存。這時,我才真正知道,有些東西,真的不是用錢能買來的。有些東西,如果失去就真的很難找回來了!”
當(dāng)她打開潘多拉魔盒放出第一把梭后,就一發(fā)不可收拾了。以前,鄭芬蘭是一位“心動就行走,說走就走”的驢友。當(dāng)開始收藏梭子后,她變成“梭走人就走,見梭就穿梭”的“梭驢”。
在這時,她多年驢友的優(yōu)勢就出來了。鄭芬蘭驢行有個特點,就是只去那些游客少貧困而偏遠(yuǎn)的地方。而這些地方,正是最能出梭的地方。因為山高路遠(yuǎn),因而市場化被同化的程度就低。有的地方甚至還像老奶奶家那樣還保持著手工織布的習(xí)慣。
再加上自己驢行多年,有遍布全國甚至全世界的驢友做線人,這樣就可以不斷地打探到梭子的情報。后來,自己收藏梭子慢慢收出了名氣,就不斷有人主動送梭上門。鄭芬蘭指著土布體驗館里的兩臺老式織機說:“這兩臺織機,就是跟著梭子一起來的!”鄭芬蘭拿起一把精致的梭子,說起這梭子背后的故事。這是一把皆織梭,是一種專門織絲綢的梭子。這把梭子來自一位日本友人久保順子。
2009 年,久保順子在杭州做了幾年絲綢生意后回日本了,他在杭州本地報紙上打出了廣告:要把她絲綢作坊的兩臺織布機送給本地人。但前提是此人要有織布基礎(chǔ),因為在他看來只有會織布的人才會愛惜織布機。
鄭芬蘭的朋友看到這廣告后立馬給她打了電話,因為鄭芬蘭便是愛梭如命的織布世家。鄭芬蘭聯(lián)系到日本商人,但對方不置可否,要求到鄭芬蘭的土布體驗館來看看。因為她也是位愛織機之人,只把送織機當(dāng)嫁女,生怕所托非人。結(jié)果她到鄭芬蘭的土布體驗館后,“陪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把兩臺織布機免費送給了鄭紛蘭,還把自己母親用了多年的織絲綢的皆織梭也送給了她。
“久保順子在離開前,雖然將梭與織機托付給我,但是卻心有不甘,說打賭幾年之后,我這兩臺織機和我收藏的那些梭子就不在了,即使存在,也出不了什么名堂。我也和她打賭,這織機與梭在我這兒,不但能過得很好,每把梭都會自成一個世界!”
從這個角度講,一把梭子,不僅僅是織布時牽引緯線的工具,更是連接不同國家、民族文化的網(wǎng)絡(luò)。因而持續(xù)不斷尋找失落在各地的梭子,就是一個尋找失落的世界的過程。
鄭芬蘭雙腳盤坐在地上。以她為圓心,各種各樣的梭子呈輻射狀排開,就如同一幅世界地圖。鄭芬蘭用手一個個指點著開關(guān)各異的梭子,就如運籌帷幄的穆桂英,沙場秋點兵。她每拿起一把梭子,總是先辨其形,再呼其名,然后說出這是什么地方的梭,用來織哪種織物,甚至能算出梭子的大概年代。因為,看梭就像看相,梭子背后的文化,其實都呈現(xiàn)在梭子的品相中。
從一把梭子的形狀,能看出它的出處:船形梭,中間空兩頭尖,就像水鄉(xiāng)停泊的小船,它來自江南;餃子梭,梭子狀若包好的餃子,它來自中原……
從一把梭子的材質(zhì),能看出當(dāng)?shù)氐奈锖颍何鞅辈菰褡?,會用牛角、羊角制?西南苗族,制梭會用純銅;蘇州緙絲人家用的梭則會用上好的紅木……
每制作一把梭的過程,就是一次造物經(jīng)歷。那些制梭子的手藝人,不光能憑空捏造一個造型,他們會有意無意地把身邊的風(fēng)物融入到梭子中。而制作梭子的水平,又顯示了那個時代的工藝水平。
因而每一把梭子,都是一個化石,它是一個區(qū)域、一個民族、一段歷史的見證。因而,鄭芬蘭在收集每一把梭子時,都會做好梭子的大數(shù)據(jù):每一把梭子收自什么地方,是用何材質(zhì),收自何人,用在哪種織機上,是織什么織物的……
材質(zhì)、形狀、用途、產(chǎn)地、結(jié)構(gòu)等屬性,是一把梭子的DNA 密碼。而給每一把梭子做大數(shù)據(jù)的經(jīng)歷,其實就是破譯梭子DNA 密碼的過程。梭子是織布的重要工具,正是靠著梭子來回穿梭,絲線能最終才被牽起,最終凝結(jié)成布。因而破譯鎖子DNA 密碼其實是繪制整個織布基因圖譜的最關(guān)鍵一步。
“我身上穿的這身青布衫,其實藍(lán)本來自貴州苗族便裝。如果你穿一身苗族便裝上街,別人要么認(rèn)為你腦子燒壞了要么認(rèn)為你穿越了,但是我們小巷三尋的姑娘穿出去卻能成為時尚——因為我們在苗族便裝的基礎(chǔ)上加入了現(xiàn)代設(shè)計,而我們能之所以能讓傳統(tǒng)手工和現(xiàn)代設(shè)計無縫對接,正是因為我經(jīng)年累月收集各種民族服飾和土布;當(dāng)其它地方的手工紡織紛紛凋零時,小巷三尋的土布體驗坊內(nèi),織布卻能成為都市家庭開展親子活動的不二之選,是因為我們在十四年收集8000 把梭子的基礎(chǔ)上,把傳統(tǒng)的梭子和織機改成了符合現(xiàn)代人生活的新手工?!?/p>
當(dāng)我問到鄭芬蘭如何讓收集到的8000 把梭子走進(jìn)現(xiàn)代人生活時,鄭芬蘭如此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