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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塞的詩人

      2022-07-19 09:36:33楊獻平
      小品文選刊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詩歌

      楊獻平

      不習慣在深夜行走,黎明起床,夜晚飲酒,寫詩,在客棧,我看見傳唱的人,喉嚨清脆,舌苔輕薄,酥油燈照耀青色巖石、黑色木桌,杯盤狼藉。一群醉酒的過客,在絲綢和刀鋒之間,稍事休息。他們舉止輕佻,言語放浪,身邊的女子妙目顧盼,胡笳、骨笛聲中,胡旋舞一曲未歇,一曲又起,像雪的皮膚,不斷撲打燈光,之后是漢家煙塵、疆場倒斃、飛渡關(guān)山的、黑色的青海云團。

      他說:青海長云、明月天山、長風萬里、楊柳渭南、春風玉關(guān)……而在邊城酒泉,他一個人飲酒;一個人寫詩,背對祁連,抬頭南往,他看見匈奴的馬蹄、染血的胭脂和李陵當年的路途。他大聲哭喊,說出心事,在風中看見喪失的靈魂,身穿盔甲,依城望鄉(xiāng),淚流滿面,小曲明亮。

      一個人的路途,向西,眾多的河山只是生命和靈魂中的一個點,在詩歌當中,它們是離散的一群、走動、跳躍的詞語。戈壁上,困渴的馬匹,逃跑的紅狐,一閃而過的黃羊,腳步沉實的駱駝,他似乎并不喜歡。他望著西邊的落日,迎面走來的商賈,銅鈴叮當,白色的沙丘之上,微微搖動的芨芨草,不開花的馬蘭。

      散落鄉(xiāng)野的牲畜,山腰滾動的羊只,他腳下的沙礫在風中奔跑。

      他滿身土塵,黑須凌亂,腰間長劍霜花掛滿,但不見鮮血,和他一起成為一個王朝的擺設(shè)。

      他在笛聲中聽到長安折柳的響聲,在夜晚聽見刀槍,抱鞍而眠,夢中的劍刃,橫斬烏孫和樓蘭。

      他說出,他在;他再說出,他消失。后來的路上。眾多的詩歌、奔縱、憤怒和悲憫遍植唐朝。我看到的唐菖蒲,年年開放,詩歌和酒精的味道,在眾多的內(nèi)心,那么隆重、蒼涼、豐沛,特別是他那絕世的想象。

      他走的路上,碎石如斗,風沙的顏色,其實就是邊塞和一個人內(nèi)心的顏色。大片的積雪在他的鬢上輪換,在他的血液里面,似乎靜止的冰川。

      春水不流,春風不度,高大的城堞之外,寒風吹徹。喋血的將士在戈壁的營帳中,看見流螢、馬燈,羊皮上面血漬斑斑,暗黑色的,久不痊愈的傷口,一個人攜帶,另一個人攜帶,更多的人,在西北,在黃沙、雪山和草地,徐徐倒下,或者凱旋南歸。

      他們走過的路上盡是白骨、斷旗、棄嬰,亂草和朽木,絲綢在茶葉的香味中沉浸,在遠來者的疲倦中光亮明滅。

      閣樓上哭號的少婦,云鬢和花粉,打在途徑的盔甲之上,有人抬頭,落淚的軍士滿身塵土,還鄉(xiāng)的飛雁,在夜半,落在自己的木門。

      “半夜軍行戈相拔,風頭如刀面如割。”

      有人說起岑參在涼州的故事,一個詩人,手執(zhí)酒杯,在低岡上,坐擁青草,看見螞蟻、甲蟲和遍野的馬匹,詩歌脫口而出,在唐代的天空,雷聲一樣轟然作響。

      我知道他也來過酒泉,在太守府上飲酒,當場賦詩說:“酒泉太守能劍舞,高堂置酒夜擊鼓?!币贿叺暮鷥禾瑁叺氐囊魳吩跓艋鹣旅?,有人凄然淚下,有人捏碎酒杯。啟程東歸的岑參,兩鬢斑白,發(fā)皺的手指顫抖,與他馬上相逢的——向西,他剛剛離開的地方,這時候,他已經(jīng)無力西望,胯下的老馬,鐵掌敲著碎石,向東的途程,春風漸起,而梨花遲遲不開。

      我在涼州看到,李益,武威人,但一直沒有回來過。他隨著祖上,在武威出生,然后走開。但他的名字留在那里,即現(xiàn)在的文廟,記載了眾多想要科舉致仕者名字的地方——夾雜其間,如不仔細,肯定難以看到。

      一個人就那么留著,雖然只是兩個漢字。

      更多的漢字在典籍里面。李益,我記住了。

      他漫長的軍旅似乎就是為了留下那些詩歌。中唐以后,詩人們的豪氣仍舊氤氳,在唐帝國的巨大宮殿、闊野和山河之間,人人都要發(fā)出自己的聲音。李益,其中一個。他似乎只是愛在某個清晨,望著西邊的烽煙……其實他根本看不到,但他似乎嗅到了,濃重的血腥、灰燼和肉體腐爛的味道。

      我記得當年他家在長安,城堞和關(guān)隘之內(nèi),胡兒、波斯、漢族、商賈、走駝、快馬,夜夜笙歌的教坊就在他的隔壁,西域女子的腰肢,外露的肚臍,黑紗下面的長腿。

      李益也去,但不經(jīng)常。

      他種植蘭花、牡丹和芍藥,在有露水的早上,或者夕陽將盡的傍晚,去一趟大雁塔,對著咫尺的皇宮,躬身相拜,然后嘆息,然后轉(zhuǎn)身下來,沿著朱雀路,次第緊閉的朱門,紅燈高掛。

      他在軍中看到了惆悵,看到瞭望故鄉(xiāng)的士兵,衣襟上面的淚水和盔甲一樣沉重。他輕聲嘆息,站在靈武縣東南的一座廟廊上,輕拍欄桿。他看到的沙子像雪,月色如霜,夜夜的蘆笛不知來自何處,吹笛的人,也是否和他心情一樣。

      他的胡子真的像雪了,又一次站在汝州郡樓上,想起當年新疆、甘肅等地的遠征,他黯然的神情里面更多的是哀傷,他舉目的山河,一派蒼茫,而四處邊聲,微微搖晃,大唐的太陽,在他眼里,綴滿倉皇。

      又一年的春天,江淮風柳,花枝待放,而柳笛聲聲,老邁的李益,涕淚并發(fā),洞庭湖上的月光冷清,轉(zhuǎn)而黯淡,向北的大雁啊啊飛過,如同他當年的西北軍旅,激情如夢,一去不返。

      黑夜或者月夜,盧綸抽刀,在大雪之中,刀光凌人,鋒利得一眼就可以穿透。

      我時??吹揭粋€頭扎紅色軟巾的少年,在馬上,在夜色濃重的戈壁營帳,端刀把玩,飲酒賦詩;他身材單薄,骨頭突出;他一直在說:引弓的李將軍、箭羽、巨石、平明蒿草、單于和飛雁……似乎就是這些了,簡單、真實、具象。

      他在大歷年間,十才子之首,僅僅因為詩歌;在西北,他目見的邊塞顏色發(fā)黑,沉重、憂郁、寂寥。他似乎很少睡眠,夜晚的神,在連綿的軍帳之中,一個悠閑者,一個懷揣夢想的少年。軍旅,成就了他和他那些流傳。

      我也在深夜讀他,在詩歌里面,看見號角,看見松油的火把,照亮的紅沙和白骨,從不脫鞍的馬匹在他營帳的一角,倒嚼白草,嚯嚯嘶鳴。它們的鐵掌一次次濺起細土,還有夜半逃跑的士兵。

      單于在他的想象之中,長鳴的油燈,溫暖的虎皮、帶血的羊肉,眾多的胡兒站在他的營帳周圍,有人輕聲咳嗽,有人半夜內(nèi)急。那邊的營帳里面,很多的漢族女子,花容失色,在異族的身體下面呻吟,她們望著帳頂,忽閃著的燈火,似乎她們內(nèi)心的容顏。

      但我沒有聽到過他的嘆息,他在唐代的西北軍營,只是一個愛寫詩的清瘦少年,他活著,在詩歌之間,就像那些文字一樣,到處不見標點。

      這是一個愛騎胡馬的人,他的長須時常懸掛塵土,在手捉狼毫或者出塞的路上,簌簌而落。他途經(jīng)的秦州和焉支、樓蘭和高昌。匈奴早已不見,那些鳴鏑和短刀在他自己腰間。他說:“戰(zhàn)士軍前半死生,美人帳下猶歌舞。”戰(zhàn)士的盔甲單薄,北風卷地,刀戈相拔……那些美酒,在將軍的唇邊,而此時,有人死去,有人在枯朽了的柴門前面,手拄拐杖;空空的床榻上面,到處都是火焰。

      沒有人安慰她們,生命因此顯得輕浮和不重要。

      他說:“故鄉(xiāng)今夜思千里,霜鬢明朝又一年。”

      而鉦鼓又起,旌旗招展,獵獵風中,漢家的塵煙升起,大漠窮秋,孤城落日——似乎是我所在的巴丹吉林沙漠景色。至今的落日仍舊含血,孤城四周的黑山之上,烽燧還在,少卻的只是照徹十里的火焰和接地連天的巨大狼煙。

      他在盛唐,在營州,看到十歲騎馬、千杯不醉的胡兒,他暗暗稱贊。在詩歌當中,把他們留下,也把自己留下。我知道他只是一個詩人——他的詩歌,在我眼前,在不斷地朗誦當中,皺紋滿面,質(zhì)地堅硬。

      愁容滿面,皺紋里面有著太多的痛苦和憤怒。一路走著,尋親訪友,寫詩,總是想起李白。而他的時光逐漸衰退,跟隨一個王朝。他的憂慮顯得多余,他的憤怒將時代貫穿。

      我知道他是一個從不佩戴刀劍的人,枯瘦的臉頰上面,到處都是牢騷和不滿。他在咸陽橋上大放悲歌,對于參軍的人來說,那就是一支喪歌,并且捎帶了一個王朝。

      他的眼睛里面沒有明月關(guān)山,他一再忽略雪豹、飛鹿和羚羊;抬頭他看不到天堂,低頭看不到自己,在晚唐,杜甫,他只是一個落魄者,抑或一只時常發(fā)出不祥聲音的貓頭鷹。

      他的嘆息和諷喻不合時宜。他向西的腳步?jīng)]有馬匹,他始終這么走著,不斷看見,不斷憤怒,不斷憂慮,在自己的內(nèi)心,埋下失敗,埋下窮苦。

      他的茅草屋似乎就是晚唐了,遲早都要被拆除的。

      那一年他到天水,想起李白,他的腳步已經(jīng)被時光掩埋,他站在麥積山上某個石頭上面,寫詩,向西看,只見大批的狼煙,一柱一柱,眨眼之間,燒掉了他的結(jié)霜的眉毛;他干裂的口唇滲血,他不斷大聲咳嗽,墨水的詩歌卻像水一樣,牢牢鐫刻,攤在千年之后的今天。

      他嘆息的聲音依舊隆重,他的憤怒很久覺察不到。

      他在下面,一把灰塵,他在上面,仰頭看看,在夜晚,光芒頻閃的那顆就是他了。他看著,但只能在夜晚。

      而今,我在他向往的酒泉,向北的沙漠——巴丹吉林,流沙地帶,風暴從黃沙之間掀起白骨,它們豎在地面,在夜晚,在風中,從杜甫的年代,持續(xù)嗚咽。

      我時常想起:杜甫,口銜枯草的馬匹、半夜起床的人,在大地上走來走去的人,他們在馬背和客棧的油燈的光芒里寫下詩歌;在山河和古跡之間,像一條滑翔的魚。

      我喜歡他們的行走姿態(tài),喜歡他們聲音繁復、華麗、憤怒的聲音——當然包括老杜甫。

      燕山藏刀,幽州窖血。李賀在幽州臺上,獨自唱歌。他的姿勢是悲愴的,腳下的雜草瘋長。秋風乍起,枯葉橫飛,一個人在古舊的幽州臺上,天空如井,命運若弦,一個詩人,寫詩,似乎在吹奏自己的骨頭。

      這一定是一個傍晚,落日昏黃,大地的鮮血漂浮其上。

      他一路走來,孤單的身子在風中一搖三晃,他太過瘦弱了,以致不能隨手撿起一個王朝。斜斜的山路上,山坡連綿,枯燥無疆,潛石橫陳——這簡直就是一個時代的內(nèi)里和表象呀。

      他嘆息,他的聲音落在光滑的石面上,好像沒有回聲,一叢灌木下的灰雀飛起來,鳴聲微小,他似乎沒有聽見,他看到不遠的燕山,青煙不斷升起,打鐵的人赤裸上身,刀劍在錘下成形,在清水當中,變得生冷,暴露嗜血的本能。

      大片的鳥兒從燕山飛起,高過了天空,它們驚惶的飛行,在詩人眼里,像是一群逃跑的亡靈,那些人在疆場上,割喉斷臂,頭身分離,橫吹的號角把邊地吹破,武功——殺人的政治,誰在這個傍晚,愴然泣下。

      西來的烏鴉聚集在一棵樹上,它們呱呱叫著,黑色的身體在將要變黑的天空中,撲閃撲閃。時光——在身體和王朝之間穿過:廢墟、戰(zhàn)爭、火焰、穿膛的刀子、彎弓的異族——轉(zhuǎn)瞬興旺,轉(zhuǎn)瞬灰燼。

      幽州城里,喧嘩依舊,很多的人在教坊和酒肆之間,走了又來,來了又走,爾后,大地一片空闊,生命在它之間,隆重而簡單。

      他轉(zhuǎn)身之后,我再也沒看見。

      這一個少年,一個人的高岡,我時??匆?,總是有一個人,身穿長袍,腰懸金劍,迎風而立;涼風穿胸,又倏然不見。

      選自《北方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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