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
卓文君喜歡司馬相如,《史記》說她“竊從戶窺之,心悅而好之”,真可謂一見鐘情。她老爹卓王孫卻很不高興。司馬相如不過一窮小子,而他們卓家是臨邛首富,僅家僮就有八百人。后來卓文君私奔,跟著司馬相如跑回成都的老家,果然他家窮得“家居徒四壁立”。然而,兩人的愛情故事卻被傳頌千年。愛情固然轟轟烈烈,而真正打動人的,是卓文君紆尊降貴,能過普通人的日子。她放下富貴小姐的架子,十分接地氣地“當壚賣酒”,而把漢賦寫得洋洋灑灑的大才子司馬相如也能“與保庸雜作,滌器于市中”,這樣,一個賣酒,一個干雜活打下手,夫婦倆互幫互助,煙火生活,相濡以沫。
民間故事《牛郎織女》,歌詠的也是這般凡俗的愛情。若織女下凡,嫁給的不是牛郎,而是在那富貴地溫柔鄉(xiāng),過鐘鳴鼎食的生活,畫風自可鮮花著錦,烈火烹油,但絕不會被大眾喜聞樂見。是的,男耕女織,在平凡的日子里升騰人間滋味,才是蕓蕓眾生的永恒愿景。就連李商隱在他的《馬嵬》詩中,感嘆完唐玄宗與楊貴妃不能相守以終后,也要來一句“如何四紀為天子,不及盧家有莫愁”。是啊,帝王的愛情,有時候都比不上一個普通人——你看一個叫莫愁的女子,嫁給盧家,過普通日子,就可以幸福地相愛以終。
一個人能居廟堂之高,也可以處江湖之遠,能上亦能下,哪怕是大起大落,角色轉(zhuǎn)換也能像電視換臺一樣輕松自如,這樣的人往往最帥,也最具征服人心的力量。年輕的時候喜歡蘇軾,是因為喜歡他寫過那么多膾炙人口的詩詞。后來喜歡蘇軾,是弄懂了他的人生,喜歡上了他對命運浮沉的曠達態(tài)度。
你看他被貶黃州,耕種于東坡,節(jié)儉度日,修仙論道,研究美食,即便被醉漢東推西搡粗語相罵,還“自喜漸不為人識”,過“一蓑煙雨任平生”的生活。被貶惠州,他給朋友陳慥寫信,說此地“風土食物不惡,吏民相待甚厚”;給弟弟寫信說他發(fā)明了一種烤羊脊,“用酒薄點鹽炙,微焦食之”,有“蟹螯逸味”,大有“不辭長作嶺南人”之意。再后來被貶儋州,他已年逾六旬,生活困窘至極,依舊淡然面對,與兒子蘇過整理舊日文稿,編訂藥書。一連串的被貶,又一如既往地云淡風輕,從朝廷的高官,到蠻荒之地的卑職,蘇軾不僅能過榮寵的日子,也能過普通的日子,而且還能過好普通的日子。
當然了,于古于今,也有為官一方的大員,無論貶官他鄉(xiāng),抑或致仕退休,很快便白發(fā)蒼蒼,便容顏憔悴,自掩深宅,不愿見人,哪有如蘇軾這般灑脫的。說到底,榮寵太久,已經(jīng)過不了普通的日子了。
錦衣玉食或許是每個人都向往的。但高處有高處的勝景,自也會有難以承受的荒寒。賈母夸贊李紈的話,差不多就是人生幸福的奧秘——好也能過,不好也能過。在我看來,能過普通的日子,尤其是能把普通的日子過好,應該是人世間最熱氣騰騰的畫面。
選自《今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