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文

秋風吹得屋旁的黃皮樹沙沙作響。前幾天晚飯時母親嘮叨，說這棵長得太快的黃皮樹該砍枝了。明生答應了卻沒動手砍。他從黃皮樹下經過去找同學惠強時，微涼而潮濕的秋風，讓他感覺舒適的同時又有那么一絲不安。

明生剛剛大學畢業(yè)幾年，在房地產公司做事。后來他想讓自己過得舒適點，就從廣州總公司申請回老家臺山的分公司，參與一個新樓盤的開發(fā)。

這次同學聚會，明生和同是梁丙子村的同學惠強約好共同赴宴。聚會那天，明生到惠強家接他。在惠強家門前明生沒有敲門，因他聽到惠強與他父親在院子里的對話。

“燙！燙！燙！你這是在褪豬毛??？”“一會兒說涼，一會兒說燙，你閉嘴安靜洗完行不行？再叫，全臺山都知道你在洗澡啦。”

伴隨著父子倆的斗嘴，院子里的流水聲嘩嘩作響。突然傳出惠強父親的一聲怒吼，緊接著是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明生退回到巷口，蹲在青石上抽煙。估摸惠強已經忙完，發(fā)信息讓他到巷口會合。

惠強的頭發(fā)還沒有干，臉上帶有淤青，不知是他不小心撞傷的還是被他父親打的。他父親中風后脾氣暴躁，整天罵雞罵狗。他母親中風后也變本加厲，連祖宗十八代都罵，還升級到摔盆摔鍋打人的程度。

看見明生留意他的臉，惠強說：“是我爸打的，我媽也罵我打我，他們怨我恨我，好像是因為我他們才變成這樣?！泵魃鷨枺骸拔覀兂鋈仔r，你爸媽在家不會有事吧？”惠強說：“喂飽了他們，給他們穿了尿不濕，能撐幾個小時。”

同學聚會熱鬧，惠強很快就醉得軟綿綿的，仰面張嘴倒在包間的沙發(fā)上睡死過去，鼾聲如雷。有人問要不要送惠強去醫(yī)院，明生說沒事，他酒量不差，只是喝不慣洋酒而已。

飯后大家去唱歌，興趣索然的明生叫醒惠強，兩人一起回村子。出租車剛剛停穩(wěn)，惠強便開門沖出，跪在池塘邊上狂吐不止，吐完后搖搖晃晃地扶墻慢慢走著回家。剛剛下過雨，路面濕滑，明生怕惠強摔倒，緊跟在他身旁，扶惠強進屋。一進屋惠強就掙脫明生的手，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里用冷水洗澡。明生想回家，但又擔心惠強腦子未清醒鬧出事故。惠強洗澡的時候突然傳來惠強母親的怒吼：“惠強你一晚上死哪去了？我拉了屎你也不管，你想要臭死我嗎？”惠強聞言起身，腳底打滑，黑熊般摔倒在地。明生伸手想扶惠強，但惠強自己坐起來，揮手說：“明生你快回家，你再不走我媽一會兒連你也罵?！?/p>

明生走出惠強家，聽到惠強在里面怒吼：“要死趕緊死，趁我還活著能給你們送終。我快要被你們折騰死了，知道嗎？”

母親見明生進屋，披衣起床讓他喝鍋里熱著的老火湯。明生十分討厭父母做的老火湯，太濃太膩不想喝，但又不得不喝。“媽，你快回去睡，我洗完澡就喝?！彼麖南丛栝g出來看見母親坐在客廳等他。母親端來老火湯，看著明生一滴不剩喝完才心滿意足地回房睡覺。明生打著飽嗝有想吐的感覺，就去廁所摳喉嚨，把吃進去的東西吐得干干凈凈。

大風把黃皮樹葉吹得嘩啦作響，突然噼里啪啦下起大雨來。父親幾乎是從二樓的房間沖出，在上下三層樓跑上跑下，逐個檢查窗戶，又迅速退回房間關燈睡下。整個過程父親像在夢游，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看明生一眼。他明天依然會坐在客廳發(fā)呆，極像《武林外傳》中誤吃了千年人參的佟掌柜。

第二天，明生下班后和女友吃飯，在外面的酒店過夜。父母不喜歡明生的女友，嫌她瘦，長得太狐媚。明生無法改變父母的態(tài)度，只好改變策略，他打算等到女友懷孕了才跟父母攤牌。其實父母嫌人家是外省人，是個普通的打工妹。在只讀過小學的父母眼中，讀過大學的兒子十分了不起，應該娶縣長的女兒做媳婦。

明生在外面與女友吃飯時，惠強打電話給他，就昨晚的事情致謝和道歉。明生說：“都是一個村的又是老同學，你說這些干嗎？”

又過了一天，天已放晴，但風更大了，沒關嚴的窗戶時不時被吹得啪啪響。這天夜晚沒有星星也沒有月亮。明生去露臺晾衣服，被漆黑一片的天空嚇著了，突然覺得心煩意亂，然后回房間打游戲。這時惠強來了，背著一個不小的背囊，看著像要去旅行。明生原以為惠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跟他商量，等惠強打開背囊，里面有啤酒，還有牛腩蘿卜、香辣鴨頭和花生米。

明生問：“你跑來跟我喝酒，不怕回家后你爸打你嗎？”惠強說：“我大姐休假回來了，我今晚也休假。”明生說：“你大姐人不錯?！被輳娬f：“我說我想跳樓，她就回來啦?！泵魃f：“你該早點這樣說，我們找?guī)讉€朋友去歌廳吼一吼，或者去沐足，放松放松。”惠強說：“我宅在家里的時間太長，有些不習慣外面的吵鬧了，其實也沒心情去熱鬧的地方。前天你們大呼小叫地喝酒，我耳朵嗡嗡地響個不停?！彼终f，“我好想念廣州，想念我的女兒?！泵魃f：“我很久沒見你老婆回來了?！?/p>

惠強說：“開始那一年，她每個月都帶女兒回來，老頭常胡鬧，她流著淚說這樣的日子沒法過了，最近這一兩年不肯再回來了。去年過年時，不跟我商量就帶女兒回了娘家，當我是個陌生人，過年后她托她父母照顧女兒，自己回廣州上班。她不回來的理由是女兒長大了，懂點事了，那樣的爺爺奶奶會驚嚇到女兒。”明生問：“那你們現(xiàn)在怎么樣了？”惠強說：“我們現(xiàn)在終于離婚了，她不想被我拖累，我也不想再拖累她。女兒歸她，房子也歸她。我們說好了，等女兒大了就接到廣州讀小學?！泵魃鷨枺骸澳悴挥媒o撫養(yǎng)費嗎？”惠強說：“我連工作都沒有，想給都沒法給。她收入不低，養(yǎng)得起女兒?！泵魃f：“你那房子也值不少錢?！被輳娬f：“我們買那房子的時候還不算太貴，當時我和她一人出一半首付，現(xiàn)在還在還貸。其實就算房子給我，我也供不起?！薄案杏X你現(xiàn)在除了需要你照顧的父母外，已經一無所有了，真讓人同情?！睘榱苏{節(jié)氣氛，明生開了個不太合適的玩笑?；輳娬f：“她想怎樣就怎樣吧，反正我已經心灰意懶，沒有心思討價還價?！?/p>

明生不知該怎樣安慰惠強，只好讓他多喝酒。

惠強突然說頭暈得厲害，倒在床上欲睡。明生讓他回家去睡，他說他家是地獄，不想回去，還說也不是真的想睡覺，只是太疲勞了，得瞇一會兒。明生只好戴上耳機看電視劇。這是一部多年前的舊劇《斯巴達克斯》，描述的是一場有情懷的戰(zhàn)爭，他看得熱血沸騰，恨不得穿越去古羅馬參戰(zhàn)?？v使情節(jié)緊湊，明生還是心思凌亂，總想著惠強家里那些事。之前惠強曾對他說不明白哪里出了問題，曾經幸福的家變成了地獄。明生問為什么不送他們去敬老院，惠強說聯(lián)系過很多家敬老院，不是條件太差，就是收費太高，就算兄弟姐妹三個家庭合力也無力承擔所有費用。

過了一會兒，明生到窗邊抽煙，心情總算有所好轉。窗外的風真大呀，煙剛冒出嘴唇就被吹得無影無蹤。他抽完煙，繼續(xù)看劇，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轉臉看到惠強趴在床沿嘔吐。

“惠強你這個神經?。　泵魃似饋?。

才喝了幾瓶啤酒，惠強并沒有醉，卻吐了。他告訴明生，每晚等父母入睡以后他都喝酒。買不起紅酒、洋酒，又不想喝啤酒，就喝炒菜用的廉價白酒。這種白酒辛辣難入口，他喝完就去衛(wèi)生間摳喉嚨把酒吐出來，久而久之，只要胃里有點酒精就想吐。

明生罵道：“你這個笨蛋，要吐干嗎不去廁所？”惠強說：“我哪里想吐啊？是胃要吐的。”然后他就回家睡覺。明生也困了，在惠強制造出來的古怪氣味中沉沉睡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明生被父母大喊大叫的聲音吵醒，起來到門口側耳細聽了一會兒，又回到床上想再睡會兒，卻反復回味著昨夜的夢境。他夢見自己變成了斯巴達克斯，持劍騎馬于戰(zhàn)場來回奔馳，一個晚上殺敵三百。

母親早早起來煮粥，中途卻跑去看電視，硬是把一鍋粥燒焦燒煳，連不銹鋼小鍋都燒紅了。粥煳了的味道那么大，母親怎么能聞不到呢？父親老了揍不動孩子，有事沒事就拿母親撒氣，更何況這天母親的確犯了錯。

時光飛逝，轉眼十幾二十年過去了，明生和惠強由當初的青年變成壯年。

九月初，明生到學校開家長會，在校園遇見了惠強?；輳姷男∨畠汉兔魃鷥鹤油瑲q，兩個孩子碰巧考上了同一所高中。明生與惠強在廣州生活了多年，但見面甚少，最近幾年連電話也未曾打過一次。他們這次意外重逢算是驚喜，約好時間準備痛痛快快地喝一頓酒。

十七年前，明生做完臺山的樓盤項目后辭職，帶著新婚妻子去深圳工作過一段時間，然后去東莞，最后回廣州找到了滿意的工作?；輳妱t在父親去世后帶著母親回到廣州，把母親送到敬老院。這時惠強已經再婚且有了女兒，要更努力地掙錢養(yǎng)家，無法再像以前那樣專職照顧母親了。

明生當年聽到惠強再婚的消息，有點不敢相信，因為惠強剛離婚不久，且無車無房無存款，還拖著一個連生活都無法自理、需要耗費大量金錢維持生命的老人?；輳娬f，我這樣的爛人，如果說還有什么優(yōu)點的話，那就是超強的異性緣，美女們以拿下我為榮。他倒也沒有吹牛，因為事實的確如此，初中開始就總有美女跟隨其左右。

約好與惠強一起喝酒的那天上午，明生被母親的電話召回了臺山。他父親病了。

明生聽母親說父親是便秘，頗有些不以為然。不曾想母親說著就突然大哭起來。母親說老頭子整晚不睡覺，摸黑在家里走來走去，有時用手電筒照她的臉，或直接叫醒她要她陪他聊天。母親還說她要是鎖上房門睡覺，老頭子就拍門，或者打電話吵醒她，只要坐下來跟他聊天，他就不停地說他壽命將盡，給她傳授許多他去世以后如何依靠自己生活下去的技巧。母親不勝其煩，異常憤怒，亦無比恐慌。明生想不到父親的情況已經嚴重到這個程度。父親每隔幾天就給他打電話，跟他說些有影的沒影的事?，F(xiàn)在這些意思大致相同的話從母親嘴里說出來，卻是另一番滋味。明生問母親，老頭子裝瘋賣傻，到底想干嗎？母親說他大概是想讓你搬回村里跟他一起住。小時候父親用盡一切手段迫使他讀書考大學，以便他能離開農村去大城市過更好的生活，如今卻千方百計讓他從城市回到農村，陪伴在自己身旁。

明生打電話給惠強說要爽約?；輳妴枺骸澳愀蓡岵唤痈改傅綇V州一起住？”

“我倒是想！”明生說，“我爸說，七十不出門，八十不留宿，要死就死在梁丙子村。”

惠強嘟噥著罵了句粗口，說自己有一肚子心事要傾訴，有一肚子怨氣要發(fā)泄，讓明生從臺山回廣州后務必找時間聚聚，還說酒已備好。

回到臺山老家，明生發(fā)現(xiàn)父親還在吃那種會令腸子變黑的通便藥，氣不打一處來，簡直想怒吼。上個月回老家他已經跟父親說過這個藥的危害性并且把藥全部扔掉了，沒想到父親自己又跑去藥店買。父親最近這兩年嬌氣，不吃蔬菜、水果之類，說牙不好，咬起來難受，腸胃變壞以后吃各種各樣的通便藥，藥店的姑娘推薦什么他就買什么。

明生帶父親去醫(yī)院。父親以為醫(yī)生是神仙，跟人家傾訴種種艱辛，又問人家他還能活多久。醫(yī)生說隨著年齡增大，人會變得越來越不健康，或者說身上健康的地方越來越少，是正常的發(fā)展趨勢，不用太在意，更不必驚慌，吃好點，多睡點，每天活動一下身體即可。在醫(yī)生的建議下，父親住院做全身檢查，順便醫(yī)治便秘。醫(yī)生對老年人便秘的建議，明生也跟父親說過不知多少回，無非就是平時多吃蔬菜、水果、麥片等有利于疏通腸道的食品。明生說的時候父親左耳進右耳出，在醫(yī)生面前父親則頻頻點頭表示以后必定謹遵醫(yī)囑。

父親一輩子自私，七十五歲以后，由自私的老人變成了更自私的老小孩，不是做這樣便是做那樣，總之就是無理取鬧。換句話說，父親的身體老了，心卻不甘老去，瞎鬧騰！明生無法想象，性子急躁又古板的母親，在這樣的父親面前是何等的無奈和辛苦。

住院治療期間，醫(yī)生說父親身體的各項指標在同齡人中算中等偏上，便秘是不良的飲食習慣造成的，失眠原因是精神方面的因素居多。父親出院后，明生又在家住了四天。開始那兩天半夜聽到父親在屋里走來走去，在他房門口停留，到了第三天的晚上，再也沒聽到父親折騰。早上明生問父親睡眠怎樣，父親“嗯”了一聲算是回答。明生心中越發(fā)堵得慌，更加替母親揪心。他恨不得帶母親到廣州一起生活，讓父親一人在老家自生自滅。母親還說最近這兩年，父親把喜歡吃的都扒拉到自己面前，把肥膩的、營養(yǎng)不高的、他不愛吃的全推給她。母親的訴說讓明生無比心疼，但又無計可施。

回到廣州，緊張的工作令明生沒有太多精力為父親的胡鬧分神，只是每隔幾天打一次電話回去詢問。父親依舊唉聲嘆氣，反復訴說他艱辛的老年生活，他軟綿無力的雙腿以及睡眠不好的夜晚等，母親則怒火沖天。父親的胡鬧已令明生心煩意亂，兒子也不省心，三番五次說要休學，或者轉去一間能讓學生帶手機到校、能讓學生留長頭發(fā)的高中。

兒子的學校是一所新建的高中，位處市郊十分偏僻的地方，不通地鐵也沒有公交直達，明生每天早晚都要接送。明生和其他表現(xiàn)差的學生的家長一起被學校叫去教育。家長們臉色沉重，看自家孩子的眼神都在冒火。明生離開學校前，兒子小聲對他說：“對不起了啊，爸爸?！泵魃÷曊f：“如果你真不想讀，那就不讀書了吧。你想學汽車修理還是想學廚藝？想好了說一聲，我?guī)湍懵?lián)系地方?！?/p>

周末，兒子回家，剛一進屋就躲進自己房間玩游戲，叫他吃飯都不應。好不容易兒子從房間出來吃飯，明生妻子說他兩句，他大吼大叫：“我這么大的人了，你們不用管我，也管不了我，我想玩游戲就玩游戲，想什么時候吃飯就什么時候吃飯。”

明生一把搶過兒子的碗摔了，把他按在地上啪啪啪打他的后背。妻子嚇得撲上來拉架。明生打完兒子還氣得像要爆炸，摔了自己的碗摔門而去。他站在樓下的玉蘭樹下不知何去何從，心中十分慌亂，好像做了壞事般惶恐。他在小區(qū)的花園靜坐了個把小時，抽完半包煙，感覺心臟總算能正常跳動了，才慢慢走回家。剛進門，母親就打來電話問，能不能回家一趟，父親的情況又嚴重了，整天唉聲嘆氣，整晚不睡覺。明生對著電話吼：“我不管了，你要是也不想管，就把他推到河里去?！焙鹜?，明生很想從樓上跳下去。他被自己的輕生念頭嚇壞了，趕緊躲進書房吃藥。這一段時間，他瞞著家人吃抗抑郁的藥。

明生打電話給惠強，想約他出來喝酒?；輳娬f他在南海，一位老板的母親過七十大壽，請他過去幫忙搞家宴，魚翅鮑魚燉得正香。明生在電話里跟惠強說了一通自己瘋子一樣的兒子，然后問惠強女兒在學校表現(xiàn)如何?；輳娬f你兒子的這些情況，我女兒一點也沒有，她在重點班，班上全是書呆子，每天早上五點半起床學習，有一部分人甚至不午睡也要學。明生恨得咬牙切齒，說，還是女兒乖巧，兒子太讓人痛恨。

“狗屁！”惠強罵道，“我有三個女兒，沒有兒子，這是我這輩子最恨的事?！泵魃鷨枺骸澳阍趺磿腥齻€女兒？”“說漏嘴啦——”惠強打著哈哈掛斷電話。

隔天惠強打電話約明生一起回臺山，明生正好有空，一大早過去與他結伴回鄉(xiāng)。

梁丙子村所屬的鎮(zhèn)近年經濟發(fā)展勢頭強勁，實施了許多惠民措施，其中一項是對殘疾人的生活進行補貼?；輳娔赣H這樣的情形，每個月能領到三百多元的生活補貼。梁丙子村也因部分土地被征用的緣故變得富裕，村里給七十歲以上的老人每個月補貼一百元?；輳娨呀浱詈蒙暾埍?，準備送到鎮(zhèn)政府辦理相關手續(xù)。

這天不是周末，高速公路上車輛很少，一路通暢，他們十一點前到鎮(zhèn)政府樓下，正好能趕在上午下班前把事辦完。惠強卻突然想起表格放在餐桌上忘了帶來。他氣得連午飯也沒吃，直接開車返回廣州。

明生去市場買了不少菜和肉，回到梁丙子村就為晚餐做準備。他和惠強說好了，等惠強辦完正事，就到明生家喝頓大酒。沒想到傍晚時分，惠強打電話給明生說：“回臺山剛上高速時，接到敬老院打來的電話，說我媽在敬老院跟人發(fā)生口角，讓我必須去敬老院處理。我只好改天再回臺山辦事。我今天簡直就是氣急敗壞，現(xiàn)在還氣急敗壞！”

“冷靜，要冷靜?！泵魃f，“惠強你必須冷靜處理問題，好好安撫你媽?！?/p>

之后二人各忙各的，生活重新回到寧靜的狀態(tài)。一連幾個星期，明生的兒子都跟班主任說他得了抑郁癥，必須請假去看心理醫(yī)生。但是他回到家一打開手機，不管是生理上的還是心理上的病全部煙消云散。如果不是父母催促，他可以整天不吃飯不睡覺，也不用上廁所。

明生終于明白兒子所有非理性行為的根源都是手機，便規(guī)定他周日這天只可以玩兩小時手機，其余的時間不能碰手機，如果在非周末回家，無論什么原因都不能碰手機。兒子就大鬧起來，再也不肯去學校。明生說：“不上學就去拜惠強叔叔為師，學廚藝吧。”

惠強早上八點接走明生的兒子，到晚上十一點才送回來。兒子回家后說，他洗了不計其數(shù)的碗碟，還洗了不計其數(shù)的菜，手都泡腫了。第二天他再也不肯去做惠強的徒弟，一大早自己打車溜回了學校。明生以為兒子經過廚房的磨煉之后會懂事，沒想到接下來的那個周末，他的表現(xiàn)跟以往的周末并無不同，明生異常生氣也異常冷靜，不肯再讓步，給兒子定下了只有晚上睡前才可使用手機這一原則。妻子對明生說：“多么懷念兒子小時候的乖巧。”明生說：“有時真不想管他了?！爆F(xiàn)在明生夫妻倆如驚弓之鳥，電話鈴聲一響他們就膽戰(zhàn)心驚，怕是臺山老家打來的，也怕是兒子從學校打來的，更怕是兒子的老師打來的。

又過了些天，臺風將臨，空氣凝滯，惠強打電話讓明生過去喝酒，明生卻要去出差，要兩三周才能回來?；輳妴枺骸澳惆诌@樣，你兒子這樣，出差這么久你能放心嗎？”明生說：“不放心也得放心，要不然大家一起餓死?！?/p>

因為怕臺風造成飛機晚點，明生退了機票改坐高鐵去安徽。從安徽出差回來，正好是元旦假期，明生帶著兒子回臺山。

父親的氣色比起一個月前好很多，聲音也更加清亮，母親卻有大大的黑眼圈。在安徽的三周時間里，明生只接到過兩次母親打給他的電話，以為父親不再胡鬧了，哪知道母親說：“你爸胡鬧得更加離譜。你出差的時候，他便打電話給你表哥表妹等人，后來了解到你表妹夫脾氣最好，他除了跟人家訴苦，還讓人家?guī)退I什么蜂蜜、花膠、奶粉、麥片、蛋白粉、淮山藥、補腦液、安宮牛黃丸、燉盅、電飯鍋……”明生疑惑地問母親：“這些家里不是都還有嗎？”母親說：“我也是這樣對他說的，他說怕吃完了你不在家沒人幫他買，所以多買一些放著?！泵魃鷨枺骸半婏堝伜蜔踔岩呀浻辛?，為什么還要買？”母親說：“他說怕突然壞了沒得用，買些新的放著備用?！泵魃鷨枺骸鞍彦X給人家沒有？”他都有些想哭了。“沒給。”母親說，“人家跟他客氣一下說不用啦，算我孝敬你的，他馬上說好呀好呀，謝謝你了呀?！?/p>

明生回到家，看到大桌子上擺滿了那些東西，又好氣又好笑，趕緊聯(lián)系表哥表妹，逐一把錢還給人家。

明生從臺山回廣州，母親讓他帶些自家種的香蕉、葛粉等去給惠強母親，同時還從明生買給她的零食中挑了些話梅、陳皮、葡萄干、黃皮干等讓他帶去。母親說：“我都快二十年沒見惠強媽了。”見到家里有一瓶未開封的蝦醬，她又說，“惠強媽最愛吃這個，也要帶上?！泵魃f：“蝦醬味道這么大，而且不是健康食品，敬老院不讓吃的。”

惠強和明生一起去敬老院的時候，惠強媽問：“這是誰??？看著這么眼熟！”明生說：“伯母，我是明生，梁明生，梁建華的兒子?！被輳妺層謫枺骸傲好魃钦l？梁建華又是誰？”明生說：“梁明生就是梁建華的兒子，梁丙子村的，我家和你家隔兩條巷子，伯母你還記得梁丙子村嗎？”惠強媽說：“梁丙子村記得，我兒子天天跟我說梁丙子村，但我不記得你是誰。我不吃沒用香熏過的香蕉。”明生說：“熏過，我媽把香蕉放缸里用香熏過了。我媽說你最愛吃香蕉?！被輳妺屨f：“你媽是哪個？”明生說：“我媽是李愛玲。以前你跟我媽關系最好，我小時候經常去你家吃飯，我可愛吃建業(yè)伯做的紅燒肉啦。你們家以前很有錢，總吃紅燒肉?！被輳妺屨f：“建業(yè)，不知建業(yè)一個人在家有沒有天天喝酒。哎喲，想起紅燒肉我都流口水……你這個人看起來很面熟，你到底是誰喲？”

惠強媽中風后神奇地活了二十年，身體日趨好轉，現(xiàn)在不用拐杖都能慢慢走路，但十年前她大腦開始萎縮，阿爾茨海默病愈發(fā)嚴重。

離開前，惠強媽像突然清醒了一樣：“起風了，天氣涼，惠強你要多穿一件衣服?！被輳娨汇吨聡@了口氣，重新坐下拉著他媽的手?；輳妺屨f：“惠強，我想你女兒了，兩個都想，你下次帶她們回來給我看看吧?！被輳娬f：“小的那個下次帶來看奶奶，她現(xiàn)在作業(yè)很多，不一定有時間過來。大女兒去了西安讀大學，等寒假我?guī)齺??！薄岸甲x大學了啊，真聰明，真聰明，能去西安讀大學?！被輳妱e過頭去抹眼淚，明生眼眶也濕濕的。

回去的路上，惠強一邊開車一邊說：“我媽曾經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沒想到她現(xiàn)在變成這樣?！泵魃f：“我媽才是世界上最好的媽媽，但誰能想到她老了以后要受這么多憋屈！如果是我，跟我爸這樣的人生活在一起，早就瘋啦?！?/p>

說完受苦受難的母親，明生又說兒子：“我都快讓兒子弄瘋了，真羨慕你生了小棉襖女兒。”惠強說：“拉倒吧，大家都是隔岸看花，什么棉襖不棉襖的，現(xiàn)在哪里還有乖巧的孩子？”

惠強的大女兒，因為她媽又和繼父生了兩個兒子，感覺自己備受冷落。初二以后她跟媽媽、繼父關系不好，想方設法去住校，周末就跑到惠強家不肯回她媽那邊，直至考上大學那年。她人聰明，高考成績不錯，惠強考慮到大姐、大姐夫、二姐夫從醫(yī)，自己也曾在醫(yī)院做過廚師，勉強算是有醫(yī)學背景的家庭，讓她報讀中山大學中醫(yī)學院或者汕頭大學醫(yī)學院，以后畢業(yè)容易找工作。她聽著惠強的分析頻頻點頭，并且與惠強一起填好了志愿。寄來錄取通知書的卻是西安的一所高校，而且并非醫(yī)學專業(yè)?；輳娪浀卯敃r沒報一所外省的大學，怎么接到西安高校的入學通知書呢？女兒說是她自己改的，全部志愿都改成了外省的高校，因為她想要遠走高飛。明生大笑，心中積累多日的抑郁總算釋放了一點點。他說：“幸好你女兒只是去西安讀大學，如果去東北你會更揪心。”惠強說：“中年以后與朋友聊天，動不動就比誰家過得更悲慘?！泵魃鷽]想到粗魯?shù)幕輳娋尤荒苤v出如此富于哲理的話。

街上車輛不少，他們的車龜速前行。明生突然見到路邊有間小店的門上掛有“尋驢記”的招牌，趕緊叫惠強停車。在明生的堅持之下，兩人去吃驢肉火鍋。明生跟惠強解釋，二十多年前一個大雪紛飛的日子，他在北方讀大學，跟幾位廣東老鄉(xiāng)一起去吃驢肉火鍋，驚嘆于其美味。尋驢記是一間新開的復古式火鍋店，正如明生期待的那樣，用的是老式炭燒銅爐。沒想到味道卻不怎么樣，遠遠比不上他們平時吃的汕頭牛肉火鍋。

惠強說：“在我的印象中，最好吃的是小時候我爸做的紅燒肉。最近這幾年，我按我爸的方法做紅燒肉，無論怎樣做都不如當年的味道，完全沒有那種感覺?！泵魃f：“你水平不行?！被輳娬f：“我是一級廚師，水平比我爸那種業(yè)余廚師高很多?！泵魃f：“好吧，是豬肉的問題，跟你的水平無關。”“我老婆說要跟我離婚。”惠強冷不丁說。

明生嚇了一跳，以為惠強說瘋話，但突然間想起之前惠強說過他有三個女兒的事。

惠強當年辦理離婚手續(xù)后心情十分壓抑，約了幾位舊同事喝酒，之后與一位曾經跟他談過戀愛的女孩混了幾天。沒想到十八年后，當年的女孩告訴他，當年她懷著他的孩子回鄉(xiāng)下跟未婚夫結婚，生下了他們的孩子。說什么女兒眼看就要十八歲了，有權知道自己的親生父親是誰，問要不要告訴女兒實情。

明生忍不住笑了起來，說：“我真是羨慕嫉妒恨??！但你確定那孩子真的是你女兒嗎？”惠強說：“去做了DNA鑒定，百分之百不是我的。”明生說：“我都讓你搞糊涂了?！被輳娬f：“雖然已經確定孩子不是我的，但我老婆知道了這件事?！泵魃鷨枺骸霸趺粗赖模俊被輳娬f：“是我不小心讓她看到了DNA鑒定結果，嚴刑拷打之下我只好招供了?！泵魃f：“既然不是你的女兒，你老婆怎么還要跟你離婚呢？講不通?。　被輳娬f：“她生氣唄。你知道女人生氣的時候不講道理，她大概是想要清算我這幾十年的風流賬吧，包括認識她之前的那些。”

明生一激動，喊服務員要了一瓶高度白酒，對惠強說：“你一會兒從天上掉下一個乖女兒，一會兒又說不是你女兒，這過山車坐得我差點沒瘋掉。”接著大笑說，“明天我?guī)覀兗邑埲ソY扎，順便把你也帶去切一刀?！被輳娨汇?，大笑著罵道：“梁明生，我操你大爺?shù)?，再胡說八道，看我不弄死你才怪！”明生說：“兄弟啊，我對你真是又羨慕又鄙視，你讓我怎樣說你好呢？正如電影里說的那樣，出來混遲早要還的?！被輳娬f：“明生你文化高，你給我出出主意，我要怎么樣才能讓老婆消氣呢？我想得頭都要炸了?！泵魃f：“喝酒，喝酒，酒喝好，不想事?！?/p>

此時，外面起風了，尋驢記火鍋店亦熱鬧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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