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剛
何謂詩意?一個古老而歷久彌新的話題,即使從孔子編輯《詩經(jīng)》算起,有準確表述和記載的詩意也已陪伴我們走過了兩千五百多年。事實上,人類的誕生亦即詩意的誕生,因為通常狀態(tài)的詩意,無非人類詩意的縮寫或簡稱,而人類詩意,無非人類標準和秩序的單邊表達:花朵之美來自花朵本身,花朵之美所生出的詩意卻是由人類所賦予——蜜蜂也贊美了花朵,但蜜蜂獻給花朵的贊美終究屬于人類意志的承載。自從人類在叢林法則中勝出,成為食物鏈的頂級贏家,就再也沒有產(chǎn)生過把某些東西交還給其他動物和植物的想法。
縱覽古今,詩意從來沒有缺席人類的文明進程。每一個朝代,每一個人,都允許舉手發(fā)言,為詩意提供量身定制的答案。換言之,沒有一份人類的答案,可以一勞永逸地替詩意代言。有人把詩意神圣化,有人把詩意簡單化,有人把詩意無所謂化,其實都是對詩意的病態(tài)理解和粗暴對待。詩意之于個體的我們,可以是一滴水,是一次呼吸;于集體的我們,必定是流淌的長河,是無處不在、不可或缺的空氣。若無詩意長相廝守,人類的命運就極有可能是萬古長夜。
雖然詩意的延伸形形色色、千差萬別,但并不影響恒久詩意的耐心存在和整體自信,更不會在恒久詩意和人類的生生不息之間制造任何障礙,因為連死亡也是一種被繼承的美學(xué),也擁有一種美學(xué)衍生的詩意(盡管充滿殘酷)。
博爾赫斯說,永恒屬于時間的范疇,所以永恒也是匆匆過客,但恒久的詩意似乎對此不以為然;我們可以不讀詩、不寫詩,可以輕佻地臧否詩歌、譏諷詩人,但恒久的詩意對此依舊不以為然。恒久的詩意是基因、是背景、是滲透,早已超越了詩歌本身,早已不僅僅是詩歌的內(nèi)部命題止于閉門造車。
詩意無處不在,談?wù)撛娨馄鋵嵤请y為詩意、消解詩意甚至是出賣詩意。作為一個詩人,如何通過寫作實現(xiàn)君子豹變才是獻給詩意的禮敬。豹變一詞源自《周易》,謂之“大人虎變,其文炳也;君子豹變,其文蔚也”。簡單地講,豹變就是成長的過程,就是追求精神涅槃。值得注意的是,豹變是一個有潔癖的詞,宵小并不具備與之交集的格局。寫作者生活在同一個時代,漸漸地,有人成了詩歌的領(lǐng)跑者,有人成了詩歌的陪跑者。很不幸,有人既沒有成為領(lǐng)跑者也沒有成為陪跑者,而是淪為詩歌的反面教材。這意味著,寫作不僅是個人的悲劇,也讓詩歌承受了倒行逆施的壓力。
最近十幾年來,詩歌在世俗的層面上獲得了局部升溫。這沒什么不好,狂歡和沉默本來就是各表一枝的選擇。上山砍柴,下海捕魚,常識負責解決具體問題,而詩意有時不是具體的問題,所以詩意允許在常識之外另有一種氣息,允許它對君子豹變持有更多的理解和期待。
寫作者首先是生存者,如果有人拒不承認人生處境會對自己的寫作產(chǎn)生潛在影響,就等于他已自我加冕,但自我加冕顯然不是一個有趣的游戲。當然,人生處境的影響對于卓越的寫作者來說基本屬于間接的可控風險。比如杜甫,貴為被追封的詩圣,他的早期生涯和短暫的成都居住歲月中,作品多平和、明快和喜悅;離開成都,顛沛流離,作品的情緒便是悲情、激烈、尖銳乃至絕對。杜甫在生活中與叔本華所譏諷的“輝煌的人生”失之交臂,在寫作中則維護了君子豹變的尊嚴:心藏坐標的人,有時心亂如麻,但不會總是心亂如麻,他必須既有責任站起來侃侃而談,也有胸懷坐下來靜靜傾聽。
至于“欲望的囚徒”所熱衷的事業(yè),跟正道滄桑無關(guān),跟君子豹變無關(guān),“欲望的囚徒”帶給詩歌的羞辱,將由詩歌照單全收,然后再由詩歌照單奉還,不足為慮。眼前的事實恰如米沃什所寫:“多少歲月過去了,但我一點也記不得夢中發(fā)生的事情?!比绻覀儫o法實現(xiàn)君子豹變,至少也要做到局部專注,階段過濾,克服對物質(zhì)的過度愛戴,在潮流中尊重潮流不愿待見的少數(shù)主義,努力尋找“生命的自處方式”以及“寫作的私人關(guān)系”,讓內(nèi)心的每一次蛻變都變得來歷清晰。
如果我們寫不了偉大的詩篇,起碼要寫健康的詩篇;如果我們不能在出世的命運中決絕而一往情深,起碼要在還鄉(xiāng)的道路上證明我們曾經(jīng)滿懷理想出走半生。否則,在夢開始的地方,試圖聽到時光的聲音,試圖在時光的聲音里觸摸詩意,繼而接受恒久詩意的澤被和教誨,就將是一種一言難盡的平庸的獨孤求敗。
責任編輯? ?梁樂欣
特邀編輯? ?張? ? 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