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潔婷
楚妍從派出所走出來的時候,是個大晴天。
陽光把柏油路烤出難聞的味道,曬在手臂上讓人生疼。楚妍有些恍然,她握著新的身份證,明明是很扎實的硬,卻好像有點不太真切,也許是太曬了吧。她舔了舔有些干涸的嘴唇,想起今天從家里跑出來完全沒有喝水。馬路對面有一家奶茶店,里面空空的。楚妍一步步地挪過去,推開門,門上精致的風鈴輕盈地響了兩聲,懶懶的,一股冷氣襲來,讓她猛地打了一個激靈。老板娘慢條斯理地用抹布擦拭著桌子,稍微抬眼看了看楚妍,隨手遞來一本菜單。
楚妍沒有將它拿起來,她手上轉(zhuǎn)動著身份證,看得出神,更確切地說,是看她身份證上的笑臉。她以為自己應該高興的,可還是笑不出來,或許是辦理業(yè)務的時間太長,喜悅的感覺被稀釋了,又或許是家里還有需要面對的困境:她還記得一周前父親暴怒地把手邊的電視遙控器摔在地上,遙控器里的電池在白色的地板滾過去,自己只是直挺挺地站著,但心里清楚,父親輸了。
這張改了名字的身份證,不正是她的勛章嗎?只不過楚妍知道自己也是險勝而已。那次爭吵帶來的低氣壓一直在家里凝著,很詭異,像是會吃人,勝利的喜悅也不能對抗這種負能量。楚妍甚至隱隱有些害怕,今晚還會引起更大的爭吵。
老板娘給旁桌上蛋糕,經(jīng)過時又瞟了楚妍一眼,楚妍這才拿起過膠的菜單本翻了翻,翻到了一頁,上面是一張海灘背景圖,她看到了“招牌海鹽檸檬茶”,這幾個字相當醒目,尤其是“海”這個字。楚妍為自己點上一杯,坐在椅子上開始刷朋友圈。她打開父親的朋友圈,翻到了清明那天。那條朋友圈的配文是“家鄉(xiāng)的海就是好看”,照片上的一家三口笑得那么開心,只是沒有她。
清明那天,楚妍在宿舍的床上幾乎躺了一天,直至刷到父親的朋友圈。她窩進被子里,幾乎要掉眼淚——但也許是月經(jīng)痛所致,她心想。她不是沒有回過家鄉(xiāng),也不是沒有見過海,而是沒有見過家鄉(xiāng)的海。從小在城里長大的楚妍只有清明才能回去一趟,每次上山掃墓后,父母總是嚷著累,匆匆又回家了。今年是第一次,她清明沒有跟著回去,卻是剛滿四歲的弟弟第一次回鄉(xiāng),明明少了一個勞動力,他們卻有了大把的時間去看海。好興致!
檸檬在茶里泡久了會釋放出苦味,楚妍像是報復般地喝了一大口,整個口腔都有點麻,這種麻反倒回泛出清醒了:她也想看家鄉(xiāng)的海,這個念頭不是現(xiàn)在產(chǎn)生的,而是一直都有,只不過想起了清明那天的事才格外強烈。況且借此逃離低氣壓一段時日,也挺好。
看海,這是一個浪漫的借口,當然你也可以說是一份偏執(zhí)。但他們不懂,楚妍心想,自己也不那么需要他們懂。但要回鄉(xiāng)下住上一段時間,她也覺得不易,她甚至要費一些力氣才能聽懂那稍帶粗獷的鄉(xiāng)音,而且鄉(xiāng)下的房子也已經(jīng)久無人住了,也不知道環(huán)境如何,忽然要住上一段時間還是有困難的。但最難的是,怎么才能讓父母把家鄉(xiāng)的舊屋的鑰匙交給她呢?望了望街對面的派出所,楚妍嘆了口氣,心想:反正改名這么“大逆不道”的事情都做了,索性承認了這份偏執(zhí)。
可能是楚妍最近的行為讓父母重新開始審視她這個人,但不是把她和“女兒”這個家庭身份去對照。他們實在不了解她,長期在外工作讓他們?nèi)毕怂囊徊糠秩松斔麄冊谶@個城市穩(wěn)定下來之后,忽然才發(fā)現(xiàn)楚妍長大了。她已經(jīng)一個人選好了初高中,選好了讀文科還是理科,選好了要去的大學以及想讀的專業(yè)。這些選擇發(fā)生的時候,父母都不在她身邊。當他們回想起來好像有這么一回事的時候,楚妍說:“我已經(jīng)處理好了。”
她向來那么讓人省心。
直到最近楚妍做了很多事,在父母看來都很荒唐。但她就是要做,還要先斬后奏,就像此前為自己做了那么多次選擇一樣。她把指甲染成相間的黑白紋,穿上了破洞的牛仔褲。不過這些只是著裝外觀上的改變,引起的只是父母的幾句指責,改名才是他們認為最叛逆的事。
楚妍推開家里的門,電視正播放著無趣的新聞。父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母親則在一旁用裝腐乳的空玻璃罐子把花生壓碎。
她輕輕地把鞋脫掉,到廚房把剛買回來的橙子洗干凈切開,端到客廳的茶幾上。
楚妍把一塊橙子放在茶幾一邊,對準母親的座位,又輕輕地想在靠近父親的地方放上一塊。
“不用?!备赣H只是用余光瞥了一眼。
楚妍的手端著橙子停滯在父親旁邊,實在是有些尷尬。她只好往兒童房喊:“出來吃水果!”
弟弟很快從兒童房跑出來,把橙子啃得汁水亂流。母親只好停下手里的活,拿紙巾幫他擦嘴。
父親皺眉,說:“吃慢點?!?/p>
楚妍看到氣氛似乎融洽了一些,才開口說:“爸,我想出去走走。”
“去哪兒自己去不就行了,又沒人管得了你。”父親把后半句咬得很重。
“我想回鄉(xiāng)下住一段時間,待會就走?!背麆傉f完,父親的臉就沉下來了,母親停下手里的活讓弟弟去兒童房玩。
“回去干嘛?”父親問。
“看海?!?/p>
父親的眉頭又皺了起來,楚妍覺得有點寒意。她害怕又會吵起來,只好強裝鎮(zhèn)定地站著,手卻無措地攥緊自己的衣角,或抬起來撩一下頭發(fā),眼神看著地板飄忽著,然后漸漸失焦。她原本以為自己不會的。沒有人說話,此刻的沉默是鋒利的,生生要劃破地板,兒童房里弟弟的笑聲就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
“讓她去,讀的書多了腦子就容易壞,隨便她折騰去?!备赣H開口,“鑰匙在房間桌子從上往下數(shù)第三個抽屜里,你去拿?!甭曇麸@然有些疲憊。楚妍的心緊了一下,不敢挪一步,她甚至懷疑父親是不是在說反話。
“去吧?!蹦赣H看了一眼父親,轉(zhuǎn)身到房間取出鑰匙,遞給楚妍,上面還有一點花生碎屑。鑰匙既輕又重,加上父親鼻子里的一聲冷哼,楚妍幾乎拿不穩(wěn)鑰匙,但她很快又恢復鎮(zhèn)定,轉(zhuǎn)身要回自己的房間。
母親拉她到一旁,確認了交通方式和時間后,又說:“上車了記得打電話報平安,到了舊屋也記得打個電話說一聲。很久沒住人了,屋里臟,女孩子家別懶,好好打掃干凈再住,你又容易長蕁麻疹的……”母親還在嘮叨著,楚妍一聲聲地應著,眼神開始往窗外看去。是個晴天,是熱死人不償命的晴天,是一束陽光即為利刃把人透穿的晴天。
楚妍緊緊地攥著鑰匙走回房間,鄭重其事地把它放入隨身帶著的帆布包里。一股金屬的銹腥從手心蔓延,隨著汗黏成一團。
如果有一個詞能夠準確地形容她此刻的心情,那一定是如釋重負。楚妍把自己也丟在床上,呈一個“大”字形。雖然要回鄉(xiāng)下了,但現(xiàn)在決不能開始收拾行李。她要不動聲色,慢慢地、緩緩地、小心翼翼地收拾東西,本是兩個小時就能完成的工作,她必須拖個幾天來掩飾自己的迫不及待。說不出點什么緣由,似乎這就是約定俗成的,又是一個規(guī)章制度——她給自己立的。
房里的空調(diào)有點冷,而外面又很熱。把空調(diào)關(guān)上后,窗子的玻璃就結(jié)了一層薄薄的水珠,好像還是暖的。楚妍把窗拉得內(nèi)外兩塊玻璃置換過來,就能碰到外面懸掛的水珠了。她伸出一根手指,在窗子三分之一處橫著畫了一道長長的橫線,涇渭分明,橫線上水珠順著玻璃往下流,侵入了那三分之二塊玻璃的領(lǐng)地,形成縱橫交錯的路。
在楚妍心里,父親是溫和與冷戾的結(jié)合體。他總是一副呆呆的表情,不高興了生氣了也不發(fā)火,就是陰沉著臉,沒有罵人的時候。至于這個“戾”,則是爺爺奶奶跟她講的一段往事了。
楚妍三歲的時候,在家里摔了一跤,嘴角往下磕到了,鮮血直流。父親一邊給她止血一邊哄她,可是很久了她都在哇哇大哭,父親便抬手打了她一巴掌。于是她哭得更厲害了,驚動了爺爺奶奶。奶奶心疼地把她摟在懷里,爺爺則在訓斥父親。記憶里的父親似乎是冷著臉低著頭的,聽完訓斥后就走回房間,把門狠狠地關(guān)上。
關(guān)門聲很響,楚妍嚇得止住了哭。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件事,楚妍再也沒有在父親面前哭過,或者說她沒有什么機會在父親面前哭了——父親去外地打工了,只有過年才回來一次。
他們好像陌生人,又被血緣的紐帶死死地拉著,掙遠一些會繃得生疼,但是近了,這根帶子卻無力地躺在地上,垂頭喪氣的。
現(xiàn)在想來,楚妍是能理解父親當時的所作所為的——畢竟煩心事多了,還有小孩子在旁邊大哭大鬧,耐著性子也哄不好就很煩躁、很挫敗。比如之前在餐廳,鄰桌的小孩放聲大哭了很久,他的家長在旁邊忙不迭地哄孩子,這讓楚妍食欲全無。比如做家教的時候,小女孩被蟲子爬到手上直哭,楚妍就在一旁哄她,心里想的是“毀滅吧”。很難不承認,愛哭鬧的小孩子是讓人討厭的生物。
可是,如果這個小孩是自己呢?
楚妍要出門了,腳邊是一個藍色的行李箱。她看著鏡子前的自己,慢慢地擰開一支淡色的口紅,在嘴上涂著,離嘴角的疤近了,就惡狠狠地帶過去。
楚妍在大巴上昏昏欲睡了大半天,總算到鄉(xiāng)下了。
不遠,真的不遠。只是路有些顛簸,讓她昏昏沉沉的。
海有很多種,擁擠的人群叫人海,把黑夜照亮如白晝的是燈海,眼前風吹過連綿不斷的碧綠是稻海。楚妍想象它們化為金黃色,零零散散地有車或人在收割稻米,它們與他們一起墜海而自由著。
鄉(xiāng)間的路很小,楚妍拖著行李箱,踉踉蹌蹌地憑著一年走一次的路的記憶走向舊屋。迎面走來了一個光著腳的男生,戴著不合適的草帽??吹匠櫭迹柭柤?,爽快地跳進旁邊的稻海里,給楚妍和她的藍色行李箱讓了路。這縱身入海的勇氣楚妍可沒有,她實在不想弄臟自己的小皮鞋。
“你不是村里的吧?!彼_口,帶著濃重的家鄉(xiāng)口音,“這地方,哪里還會有年輕人來。”
“我是,這里是我的家鄉(xiāng)?!彼M力用家鄉(xiāng)話回答,有些“四不像”,男生因此笑了起來。楚妍對他的感激變成了有些不忿,用力地把行李箱提了提,徑直往前走。
“反正我閑著,幫你。”他自然地從她手里拉過行李箱,送她回她家的舊房子。突如其來的熱情讓楚妍有些感動,很快就和這個男生熟絡起來。
他叫海什么來著,楚妍忘了,索性叫他“?!?。
“你的箱子真好看?!焙:鋈粵]頭沒腦地說了這么一句,按在行李箱拉桿上的大拇指在光滑的拉桿面上摩挲著。
“喜歡藍色?!背贿吇卮?,一邊小心翼翼地避開路上的泥巴。她開始慶幸沒有穿新買的白色運動鞋,母親買的,要是讓母親看到沾上泥巴了又要嘮叨半天。
“這東西,拉起來不累人。我們拿東西啊,用那個!”海向迎面走來的老頭努努嘴。這位老人正拖著一只紅白藍相間的編織袋,臉上喜氣洋洋的。編織袋偶爾蹭在地上磨出沙沙的聲音,沾著泥巴,一副頹敗的樣子。
“混小子,去哪里拐了個漂亮姑娘回村?”老人氣喘吁吁地停了下來,為他們讓路,同時不斷地打量著楚妍的裝束。
“我們村里的,人家自己想回來玩。您呢,提這么大一袋東西,離家出走???”海笑著打趣老頭,楚妍也笑了起來。
“混小子!”老頭笑罵了一句,“我啊,要去我兒子家,去城里!”他把“城里”兩個字咬得特別重,又神神秘秘地湊過來問:“你們猜,我袋子里裝了什么東西?”
楚妍搖搖頭。
“上好的魚干,城里買不到的好魚干!里面有帶魚干、三牙魚干、九肚魚干……”老頭如數(shù)家珍,末了不忘補一句,“城里很難買到這么好的魚干。”
“魚,這里的魚都是好的,就城里沒有好魚?!焙I斐鍪?,替老人把袋子系好。楚妍聽出了他話里的陰陽怪氣,那不會是針對自己的,但聽了還是會讓人怪不舒服的。而且他摸過老人的袋子,再伸手拿行李箱,這一行為多少讓楚妍有點不悅,又不好明說。
“是啊,城里,城里,連車的尾氣都是香的。”老人提上袋子,喉嚨“嗚嚕”一下,往路邊惡狠狠地吐了一口痰。
老人走遠了一點,海從鼻子發(fā)出一聲冷哼,轉(zhuǎn)過頭跟楚妍說:“再跟我多說一點關(guān)于你所在的城市吧。”
有點銹跡的鑰匙在鎖眼里旋轉(zhuǎn),發(fā)出了厚重的摩擦聲。謝過了海,把他送出去后,楚妍開始清掃舊屋。抹布在茶幾上一擦,馬上變成黑色。今天把桌椅擦干凈,清理床鋪,至于打掃地板得拖到明天。
這個工程量也算挺大,忙完已經(jīng)天黑了。楚妍才發(fā)現(xiàn)手機早就沒電了,充上電重新開機后才發(fā)現(xiàn)母親給自己打了七八個電話,她一次都沒接到。忙把電話撥回去,過了很久母親才接了。
“不是說到舊屋了就打電話回來嗎?你現(xiàn)在就把媽媽的話當耳邊風,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你嗎?唉,在跟你姐姐打電話呢,你先去一邊玩。你餓了?不是才剛剛吃過晚飯嗎?我看你就是饞零食了,等等媽媽給你拿餅干。”聽著母親的抱怨慢慢變得慈愛,楚妍一天的疲累都涌了上來,隨便對付母親幾句便很快爬上床睡覺了。
忽然到了陌生的環(huán)境就很難入睡。楚妍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古樸的味道鉆進鼻腔,很溫柔地撫弄整個肺。在打掃衛(wèi)生的時候,好幾個認不清的親戚來看她,饒有興趣地問著“怎么回來了,城里不好玩嗎”之類的話,或者套“你小時候我還抱過你呢,你還記得嗎”之類的近乎,最后,這些話都化成一句“都長這么大了”。楚妍迷迷糊糊地聽著,但還是禮貌地點頭問好,偶爾也客套幾句。
“你們知道村里那個叫海什么的男生嗎?”楚妍想,別人幫了忙,總得去道謝的。
他們搖頭,只是說:“那混小子調(diào)皮得很,又很怪,別跟他混在一起玩?!?/p>
奇怪的人肯定看到了一個與眾不同的世界,楚妍還處在愛聽故事又充滿好奇的年齡。海與路上偶遇的老人家,和現(xiàn)在屋子里的人,他們健談又熱情,是楚妍沒有感受過的淳樸。
很吵,讓人疲憊又新奇。楚妍實在不善于和他們交流,但聽著這些話又很有意思。這是有溫度的生物發(fā)出的聲音,和家里弟弟的玩具車發(fā)出的“嗚嗚”聲不一樣。玩具車的聲音很冷,暖的聲音又不像現(xiàn)在這樣多且輕,能夠把人包裹住。
回到鄉(xiāng)下的幾天都是陰雨綿綿的天氣,并不是看海的好時機,沒有什么比躲在被窩里讓人更愜意的事了。
這幾天海來得很勤快,每次都要聽楚妍說很多城里的事情。這個時候,他總是托著下巴,偶爾點頭,從無聊的瑣事中提出幾乎讓人發(fā)笑的問題。楚妍很享受這位合格的聽眾,她好像很久沒有說過那么多話了。
老舊的木門被拍得發(fā)出痛苦的聲音,楚妍一邊應著門,一邊匆忙梳洗,打開木門后透過鐵門看到滿頭大汗的海。
打開門,海便很快地溜了進來,背著的手忽然伸到楚妍前面,他握著一條魚,很腥。楚妍突然想到自己汗涔涔的手攥著舊屋的鑰匙時,也是那么腥的。他帶來的也許是塊金屬,一塊會動的金屬也許也能被稱為活物。
“新?lián)粕蟻淼聂~,看看。”海把魚抓到楚妍面前,魚的尾巴狠狠地往他手腕上拍了一下,又沒有動靜了。
“這可是海魚,活的!”海邀功似的跟楚妍說著,“你不是說想看看海嗎?這里的海就是這樣的味道,又咸又腥?!?/p>
尋海冒險和這條魚還是不一樣的!楚妍心里呼喊著,最后只說了一句:“我還是想看海?!?/p>
海沒有回答,楚妍又補了一句:“回到這里,我總是要看海的。”
“當一樣東西你看多了,就索然無味了。”海竭盡全力地向楚妍描述海水咸腥的味道,以及夜里海風刮過皮膚驟冷的感覺。楚妍總結(jié)了一下,竭盡全力地想象那股讓人不悅的味道,用了一個殘忍的比喻——那條被刮了一半鱗片的魚痛苦地匍匐在地板上,當你以為它不動了,要伸手去抓它時,它又猛地小蹦起來嚇你一跳,順便撒落一兩片魚鱗,把地板弄得黏黏滑滑的。
這么想時,海的手松了,魚掉落在地板上發(fā)出悶悶的一聲。楚妍沒有摸過魚,未知給她帶來莫名的恐懼,但海在一旁笑著,沒有絲毫要幫她把魚抓起來的意思。
“你帶來的東西!”楚妍的起床氣被激了起來。
“送你了,現(xiàn)在是你的東西?!焙M不在乎地說著,“魚我見得多了,摸過的也不少,但是我不喜歡。我總是要離開這里的,我不可能守著家里的船。”
“你看到的城市,我也想看的?!焙Qa了一句。
想看城市嗎?混凝土的死灰色和被霧蒙住的天空。
楚妍不理會,開始伸手抓魚。她確信碰到魚的那一刻如同觸電,裹了一層薄灰的魚在分泌黏液,而黏液把這層塵透破后把濕黏的感受凝在她的手上。冰涼的鱗貼在魚身,天衣無縫,讓楚妍懷疑逆著鱗撫上去會不會有圓潤的扎手感,而魚是否有鱗片脫身的危機感。
怕魚溜走,楚妍緊緊地扼住它,仿佛要扼到它窒息。
魚在水盆里游了幾天,天才算放晴。
母親每天都會打電話,詢問楚妍在鄉(xiāng)下的狀況,末了就說一句:“玩夠了就趕緊回家,別讓我們擔心?!?/p>
楚妍忽然覺得這樣子挺好的。在學校,她和父母打電話的頻率大概是一個月兩次,每次撥通都是一樣的說辭——報平安?;氐郊?,她常常自己待在房間里,關(guān)上門,看看書,看看電影。離開房間坐在飯桌前也是沉默的,或者聊著與她無關(guān)的事。楚妍確定,父母肯定是愛她的。但是,有時愛需要一個聚焦點,這個點翻譯過來應該是——讓她成為焦點。
放魚和看海并不沖突,海和楚妍一起去。
這片海的沙灘并不是擁有金黃顏色、松軟觸感的玩意兒,它堅硬極了,帶著砂礫的尖銳。經(jīng)常赤腳的人腳掌上會有厚厚的繭子,楚妍猜海是不能感受這份從腳底傳來的銳感的。海風確實是腥的,也帶著齁咸齁咸的味道,但和魚冰冷的腥味不同,海風是有溫度的。楚妍猜常在海邊的海也不能感受到這個溫度。也許以前都是能感受的,隨著時間麻木了。
楚妍放走魚,是從頭開始的。魚唇親吻了水面,魚眼珠子的角膜充盈海水緩解了干澀,楚妍的手指與魚身一起入海,直至魚完全被淹沒,魚尾接觸到水瘋狂地擺幾下,整條魚便無影無蹤了。楚妍不知道自己放走了什么東西,整體來說是一條魚,也許是各個器官。她嗅到了手上的腥味,她的手也是冰冷冰冷的。只是放走一條魚,楚妍仿佛殺了一個人。
傍晚的天是灰蒙蒙的,海也是。這片海機械地推著微浪,一下又一下,楚妍總覺得它是死的。
“是你想象的樣子嗎?你的尋海冒險結(jié)束了吧?!焙_@樣問。
楚妍點頭,隨即又搖頭。她用紙巾把手擦干,希望口袋里的手機鈴聲響起來。過了一陣后她回答:“沒有抓魚來得刺激好玩。”她很想打電話告訴父母,清明那天他們看到的海,她也看到了,不過如此。她開始說著沙子,說著海風,說著魚,好像在自言自語。
“我明天就走。”海冷不防地說了一句,“去城里打工也好,不想待在這了。”
“你爸媽同意嗎?”楚妍問。
“他們把我管死了,我就是想逃離。不想待在海邊了,我要走出去?!?/p>
走出去?去哪兒呢?地球終究是有海的,全世界都是海邊。人體百分之七十是水,地球百分之七十是海。那么,每個人就是一個地球,在嬰兒時期,冰山尚未構(gòu)造,更多的水讓人變得不那么堅硬。
“你要去哪里?”楚妍問。
“不知道。”?;卮穑S腳踢散了沙灘上的一個小沙堆。
楚妍忽然佩服起海的勇氣。
“你確實應該走,想走就走吧。”楚妍小聲地說了這樣一句話,她確信海聽不到。這樣不痛不癢的與自己毫無關(guān)系的話,很快就被海風卷走了,被海吞掉了。
離開家差不多有兩個星期了,準確來說是一個星期零四天。他們有想她嗎?日子還是在過的,什么都沒有改變。
“我大概是抑郁了,也許吧?!背f著,開始往回走。
“回去吧,天黑了?!焙;卮?,也跟著往回走。
“吻我?!背f。
放生那條魚的時候,魚親吻海水后獲得了生機。
此刻,在海邊,楚妍向海邀吻。
海真的離開了,不過不是第二天,而是三天后。
村里的人議論紛紛,只是說“沒想到他膽子那么大,真的就離家出走了”“幸好沒有拐跑楚妍,不然怎么跟她爸媽交代”“可惜了他父母的兩艘漁船”。
海的父母不時表達對楚妍的厭惡,似乎認為是楚妍把海攛掇走了。“城里的,讀大學的,把孩子騙走了?!?/p>
但其實都不會太擔心,海已經(jīng)長大了,是個成年人。他當然也有跟父母報備自己的一些情況,只是說“我過得挺好的”,言下之意大概是“我還活著”。
每次接完電話,海的父親就會看著船嘆氣,在家門口來回踱步,而他的母親則跑到楚妍家門口惡狠狠地哭,說上一些指桑罵槐的話。周圍的人聽到了,就會來把她勸走,跟她說“不要嚇著人家閨女”,再安慰楚妍幾句。然而這樣的次數(shù)多了,人們也覺得楚妍應該是有錯的,說不出來也說不清楚的錯,那些安慰的話就演變成一些奇奇怪怪的眼神。
“她家搬城里了,不稀罕老家里的船。想守還守不住呢!”海的母親故意高聲嚷了一句,再慢慢穿過小巷回家,用來擦眼淚的手絹干巴巴的,像晾干的抹布。
楚妍沒有反駁,只是覺得很疲憊。
浪把海邊的腳印舔掉,楚妍光腳踩在堅固的沙子上,想象自己掉進海里,長出尾巴,向遠處游去。她想起了在海邊的吻,和海錯愕的眼神。一種報復的快感讓她獲得了勝利,她不再是父母眼中的乖乖女了,也許還能和別的朋友故作成熟地聊起一個莫名其妙的由她主導的吻。
楚妍想問問海,為什么不留下聯(lián)系方式呢?這就很沖突了,對,他沒有給她留下聯(lián)系方式,所以有些話也無從說起。即便撥通了電話,她又該說什么呢?指責他為什么與自己這么密切往來,又一走了之,讓自己落下話柄嗎?她的安寧被打破了。
很沒意思,很惡趣味,她很想回家。
“我明天就回家?!背赣H說。
電話里的母親似松了一口氣,接著跟楚妍說:“是吧,那漁村有什么好玩的,每個人家里都守著兩條破船,誰愿意回去。你就當回去旅游了。弟弟,姐姐明天回來了,高興嗎?”電話里傳來弟弟的笑聲和玩具火車轟隆隆的音樂聲,楚妍忽然鼻頭一酸,但又哭不出來。
夜里,楚妍接到了父親的電話,這讓她嚇了一大跳。
“吃飯了嗎?”父親首先打破了沉默。
楚妍看了看手表,晚上十點。她有點想笑,父親很少和她聊天,更別提打電話了。他們都有些不知所措,楚妍只好順著回答:“吃過了?!?/p>
可是絕不是那么簡單的問候電話吧,楚妍有點慌,也有點急。
“你媽說你明天回家是吧,車票買好了嗎?”父親接著問,“沒買好我就請一天假,開車去接你?!?/p>
“買了,不用那么麻煩。”楚妍急忙打斷,她害怕父親知道村里亂糟糟的事和她有關(guān)系。
“路上要小心?!备赣H這么叮囑著,好像該是電話的結(jié)尾句了,但他還是沒掛電話,楚妍也不敢掛掉,兩個人只是僵著。
“要買點魚干帶回家嗎?他們說,城里買不到那么好的魚干?!背麊?。
“不用了,早點回家?!备赣H說完這句話,嘆了一口氣,接著叮囑,“早點睡?!?/p>
電話掛斷的聲音讓楚妍如釋重負。
回家前,楚妍又去看了一次海。海有氣無力地,慢悠悠地推著浪,顯得疲憊。真的不過如此。她開始懷疑自己回來看海的執(zhí)念,一陣懷疑后又放下了,因為真的不過如此。
回到家,已經(jīng)是晚飯時間了,廚房飄來一陣花椒油的香氣。
因為弟弟還小,不吃辣,母親很久沒有做過最拿手的椒麻雞了。對了,家里也沒有弟弟的鬧聲和玩具的音樂聲。
父親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說:“弟弟去爺爺奶奶家玩一天。”
楚妍應著,洗好手坐在飯桌前。
家里沒有小孩子的聲音后,顯得空蕩蕩的,有些可怕。
“回鄉(xiāng)下好玩嗎?”母親把最后一道菜端上桌,面帶微笑地示意可以開飯了。
椒麻雞的香味使勁地勾住楚妍,很久沒有吃到母親做的椒麻雞了,也很久沒有這樣一家三口吃飯了。更多時候,母親端著碗,在玩具音樂聲中追著弟弟喂飯,于是飯桌上只剩下她和父親低頭吃飯。母親伸筷子,接連夾了幾塊肉放到楚妍碗里。于是,楚妍的碗里隆起了一座小小的山丘。
莫名其妙地想到乳房的形狀,哺育似乎都是這種形狀。楚妍的心軟了一下,隨即涌上很多說不清楚的委屈。
“還好?!背耦^吃飯,“明天我跟你們一起去接弟弟吧?!?/p>
含糊不清地說出這句話,楚妍偷偷看到父親不茍言笑的臉柔和了。他也看著楚妍,楚妍便心虛地低下了頭。
“你去公安局把事都辦好了吧?”父親問。
“嗯,名字改掉了?,F(xiàn)在叫楚妍,跟你們說過的,是女字旁一個開的妍?!背扬堁氏氯?,心虛地回答。
“也是好聽的。”母親說。
“其實娣是女子美好的意思?!备赣H嘆氣,沒有像往常一樣再添飯,只是默默地走到陽臺,點了一根煙。
“跟弟弟沒有什么關(guān)系?!备赣H又補了一句。
“我知道了。”楚妍嚼了一顆未開的花椒,口腔的麻直沖腦門。她的眼眶開始發(fā)紅,整個人都變得腫脹,好似要向外滲水。
“妍也是,美麗美好的意思?!蹦赣H夾了一塊椒麻雞到楚妍的碗里,笑著說,“真是的,今天也是失水準了,椒麻雞的花椒放多了?!?/p>
楚妍放下筷子??曜忧迷谕脒叞l(fā)出輕輕的脆響,好像她小時候玩的玻璃球掉落在地板上。
“我們明天一起去把弟弟接回家吧?!背钗艘豢跉?。
母親又夾了一塊雞到楚妍碗里,隨口答應著,眼睛里閃露出驚喜的光芒。楚妍想起來,自己確實很少過問關(guān)于弟弟的事情。
“媽,明天還做椒麻雞嗎?我想吃?!背拖骂^,小聲地詢問。
“當然,你喜歡就好?!蹦赣H很爽快地答應了,扭過頭沖陽臺方向喊,“孩子說,明天想吃椒麻雞,你早上上班就叫我,我早點去市場挑好雞?!?/p>
父親背過身。
楚妍的眼淚猝不及防地掉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