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江河
如是,遠古桀紂生來就注定
坐在君王龍椅上,十個堯舜,
也不夠韓非子倏忽一夢。
編程員對時序推移動了春心,
令神女生涯之深究,徒生奈何。
襯衣穿在風衣外,少了一??圩?,
漸漸有了寒意,眾神皆辭避,
物亦避之:暗忖,何以闡明?
驅魔人在水邊獨自祓禊。
古層坐處,諸多廢除與沉疴,
反因生機勃勃的矛盾而劃一。
小是矛盾的,因為小是大的。
況且那執(zhí)拗的、問斬的話,
死者代我們說了:心,何其攸關!
不顯山,不露水,不古也不今,
無意識狀如葦芽,因萌騰之肉身
而抽絲,于巖石之上長出苔蘚。
佛眼未必是盲人的過眼人,
令使徒的近身不可逼視。
上古一夢,不讓土星呼魂
摻合進來:在陶罐的紋飾表層,
日曬與淬火各自引導了什么?
給古物開花上釉,花的開法,
解決不了想象力的分層問題。
真瓷與看上去像瓷的東西,
兩者之間那道并非提線的界限,
亦非邃古之初的越界所是。
蓬門僻巷,有幾個小兒蒙童,
瞎嚷嚷要與觀星象的人比眼力。
如是,帝座上坐著一個普通人,
既非圣賢亦非寡君,而書生們
坐進昆侖玉:無論哪個朝代,
鳩摩羅什都是受邀者,端坐在
蓮花眾口的召集和換骨之中。
刺客藏身于黑暗,呆若木雞。
使徒啊,你也得服從這罔無,
人有九死,你獲準取得一死。
一個突厥人遇上漢譯哈姆雷特,
臺詞這么少,又怎么托夢莎翁,
求他在蒙古秘史的字里行間,
辨認忽必烈:羊群在撒馬爾罕
低頭吃草。成吉思汗從身邊女人,
嗅出了荒魂天涯,對哲別狂吼:
你能把這該死的箭射得遠點嗎?
眾竅關閉處,那混沌一團的原力,
若是升華而不坍塌,就得沉入
白骨累累的古層底部:鏡頭
移出星空,也沒出現(xiàn)上帝視角。
西域美人的玉臂,端的有
小蟲子飛來,停了一小會兒,
玉叮出了血。而不周之風
掉頭吹向眾山之外的昆侖山,
非得從地表吹去一層皮膚。
古地理,其心法難以解釋,
瓣鰓類和腹足類的生物貝殼,
在泥塑的天空下,涂抹,沉積。
起風了,先父猶在閣樓上,
驚魂一問,亡兒答應了一聲。
然后是一百年的耳背:所敲之門,
無聲無息,開的不如關閉的多。
不是掛影的聲音何以注疏,
一狠心,大悲咒也念唱做打,
處處閃爍著觸目的小匠心,
且為每一處遠景都配置了
取景框。老戲骨一身輕功,
看上去像是微物之末的初雪。
攻打金門的江南步兵頭一遭見海,
暗想,誰在海里放了這么多鹽!
因為弱的存在,強引力
成了反詰的、環(huán)繞狀的強斥力。
以天人五衰,黑客竟恣意騰挪,
不計較,不消弭,這木刻的光芒。
考據(jù)氣息,被小資公關的泡沫,
吹得如一個星體那么大。
怎么才能讓史前恐龍的脊椎,
垂天橫布,舒展無器官的本體?
怎么把一記虛晃的重拳,
用盡洪荒之力,砸在廢墟上?
對于傷害馬眼睛的人,是杖責,
還是施以鞭刑:這近乎大扎撒
將一部中世紀法典,從抒情
轉向現(xiàn)代性的兩難之舉。別把
點擊流量夾帶到古籍里充數(shù),
別以為,手抄經(jīng)書的錯字,
會以印刷體方式得到糾正。
坐在廢字身上,聽船山先生
講授心法,而不跳出古事,
會不會空身無人,反與太史公
借身錯過?問天,不如問山鬼。
轉述疑義叢生的世事更迭,
而不摻半句虛言,并非轉述者
與聽者的連帶被一刀剪斷,
并非向死深聽:腹語綿綿不絕。
狂風吹動內(nèi)聽與遠聽的稻浪,
你能感覺稻浪之下的地層,
有一群困獸,因劇痛而發(fā)怒。
難忍的痛,會毀了神的孕育,
會把心智殖民看作遺腹子,
在胎兒頭腦里塞滿異象。
莫名怪念,以及巨毒的蘑菇,
會在刪述之余,長出骨刺與蟲眼,
以鬼魅天聽的七弦琴,拂去眾鳥,
但留下抽身貼心的飛翔。
整日待在熱搜上的滾石耳朵,
忽聽古音律呂,頓覺冷風颼颼。
廣陵散曠世一彈,神也傷心。
一千年前,庶人眼里的佛之所是,
早先是六朝,如今連北宋也不是。
鄉(xiāng)紳們帶著荊國公的青苗計劃,
坐進種田人的秋水藍天,
入冬后,新月依然蹲而不起。
這是否意味著,莊子身上有一個
連他自己也不是,但曾經(jīng)是
別人的某人:或許圣人不過是
一只蝴蝶的變?nèi)莺透嗟姆荷恚?/p>
把書搬到一座火山上去重寫,
把早已熟讀和深讀,但至今
未寫的積欠,算在抄經(jīng)人頭上。
仁慈與憤怒,兩種力量的反噬,
分開比合一更痛,也更加尖銳。
機器哈姆雷特,已沒什么配得上
去死:今生之契闊,已非往昔。
一尊異域小化佛自周身迷霧
欠身坐起,坐失圣地轉移之遠。
蒙塵日久的凌波微步,把眾山
走到水面上,走丟了天上大風。
只需穿上一件起球的舊毛衣,
天大的事也不過是羊群貼身的
羞澀之舉,以時間黑洞穿過針眼。
必死走到未老前面去了,那么,
現(xiàn)在到底何在?納米人以小變小,
但往大處著眼,不見滄桑眾生。
肯定有某種難以解釋的幻化力,
使一個今人同時也是千年前的
古人,看著自己的分身慢慢變化。
但以銅牛之身變不出金羊毛。
那些終有一宰的小羊羔排著長隊,
數(shù)著母親,投生前能空出幾個肚子。
現(xiàn)世報與泛灰的行星足跡
擦身而過,頭,懸垂于輪下,
又更遠、更隱秘地從垂頭之下,
將一顆人頭扭向無頭的幻獸。
十萬個為什么也隨之扭向
怎么辦:龍?zhí)ь^,人怎么辦?
念茲在茲,無一念不毗連眾念,
想想看這無掛礙的一意孤行,
在豹子膽里有多盈余,多浪漫!
老先生的飄飄白發(fā)順著虎須
往靈修處捋,會帶出些浮塵,
會蒙繞詞的通天柱長出骨骸,
會對無限多構成一的約束。
古層之外,夕陽起了紅斑疹,
片刻雪花消融了幾片薄唇,
愛與死,抹去詞和肉身的泡沫。
預言應驗之后,孔子擔心子貢
變得多言。譎諫之舌,吾道窮矣。
先生垂淚,西狩之行日顯蒼茫,
詩亡早于王者之跡熄,但晚于
《春秋》,這幽深簡潔的獲麟史筆。
絕筆在天,孔子仔細察看了麟,
這無人能識的仁獸:非中國之獸。
人瞳深入獸瞳,不過是鬼神在暗覷。
荷馬因海獸涌動的大海而失明,
維吉爾的海,史詩般的鯊魚編隊,
航母生下了這片不育的海。
遠古時地產(chǎn)豐饒,人不知航船。
幾乎覺察不到船行丘壑的跡象,
如是,莊子背負木舟,行走于
群山萬壑,最后的去處成謎。
人處處抄近路,而天堂越來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