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葉征球 圖/段明
入冬后,夜幕落得急,一不留神,天嗖嗖地就黑了,像碰翻了一瓶墨汁。這幢土屋離村子很遠(yuǎn),孤零零杵在山崗西側(cè),如一個(gè)棄兒。他敲門進(jìn)來的時(shí)候,老人正攏著爐子烤火。
老人身形瘦弱,佝僂著,身上的棉襖就顯得寬大了許多。一只黑魆魆的鋁壺坐在火爐上,滋滋吐著熱氣。“大叔,您——您好?!彼由鷨玖艘痪?。老人微微一凜,緩慢地欠身,一雙枯枝般的瘦手抖抖索索地探尋著。
“您的眼睛?”他問老人,右手捏了捏褲子后兜,硬硬的還在。
“唉,青光眼,瞎兩年了?!崩先擞膰@了一聲,“請(qǐng)問客人你是?”“我販、販山貨路過這里,天就黑了。”他輕輕地噓一口氣,“想歇個(gè)腳。”老人頷首,笑開一臉菊瓣,應(yīng)道:“哦,快來烤火,粗茶淡飯也有的,你莫嫌棄?!?/p>
他默默地環(huán)視了一圈,房間干凈清爽,除了一些簡陋的生活器具之外,沒有什么亮眼的物件。
幾本舊書和一臺(tái)老拙的木匣式收音機(jī),趴在缺角的桌子上,擦拭得锃亮,在混濁的燈光下,倒有幾分古意蒼蒼。正在播放的是評(píng)書《隋唐演義》,單田芳獨(dú)特的磁性聲音,讓房間里熱鬧了一些。年月久了,收音機(jī)有些頹,夾著“沙沙沙”的雜音,仿佛病人的喉頭里憋著不順暢的痰。
老人慢慢摸索著,從碗柜里端出兩碟剩菜來:土豆絲、腌菜燉小魚干,菜雖然有點(diǎn)兒蔫,但尚有余溫。他看著,咽了一下口水,隨即幫忙撤下水壺,一邊架鍋熱飯,一邊問:“大叔還喜歡看書???”
“唉,眼睛瞎了,看不見東西,就每天摸摸書。”老人苦笑一下,眼睛里蒙著一層淡淡的云翳,眸子定定的,一動(dòng)不動(dòng),“當(dāng)了一輩子民辦老師,習(xí)慣了聞書的味道?!?/p>
飯菜簡單地?zé)徇^,老人讓他開吃。他看著墻壁上貼的那些獎(jiǎng)狀,印在上面的紅旗都褪色了,自言自語道:“以前,我也得過很多獎(jiǎng)狀?!苯又?,他陷入回憶中,臉上浮起一些欣喜。
“大叔,這里往西,路好走吧?”“往西?”老人若有所思地說,“往西是一片沼澤地,幾十里荒無人煙?!蔽萃怙L(fēng)刮得呼呼的,窗邊的苦楝樹搖曳著,仿佛鬼影幢幢。
“沼澤?”他停下了筷子,“我想吃完飯就動(dòng)身呢?!?/p>
“烏茫茫的全部是泥淖,上個(gè)月又陷了兩個(gè)人進(jìn)去,還是晌午呢,眨眼就滅頂了,根本沒得救。走夜路,就更別提了?!崩先苏f著,臉上全是驚悚。歇了一會(huì)兒,接著說:“哦,我弄點(diǎn)兒酒給你,暖暖身子?!?/p>
老人步履蹇滯地走進(jìn)房間,過了好大一陣,才顫巍巍端著一個(gè)舊搪瓷缸出來,頓時(shí),一股醇釅的酒味彌漫開來。
“自家糧食釀的酒,不值錢,莫嫌棄啊?!崩先撕吞@地說。
他很久沒有聞過這種濃郁撲鼻的酒香了,一瞬間,他心里五味雜陳,仿佛回到了家,回到了父親身邊。他暗暗地嘆一口氣,眼眶就濕了。
酒足飯飽之后,兩個(gè)人圍著爐子拉家常。老人說冬夜太長,自己睡眠淺,有時(shí)壓根兒就睡不著,得靠安眠藥;兒子在城里上班,隔三岔五地才能回來一趟。
他說,他家在山溝里,村長就是土皇帝,作威作福,一手遮天;他說一位朋友犯了事,總想悔過自新……
“想回頭就是好人,俗話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崩先瞬蛔〉攸c(diǎn)頭稱贊,“人活一輩子不容易,肯定有平路,有山坡,還有沼澤?!?/p>
夜?jié)u漸深了,土屋的燈在無邊的黑暗中,昏黃如豆。
他感到一陣陣疲乏襲來,眼皮沉重得挑不起來,便依著老人安排,進(jìn)側(cè)屋倒床睡下。
待他鼾聲響起,老人悄悄鎖了側(cè)屋門。
老人從棉襖里掏出手機(jī),躡足走到門外,顫抖地?fù)芡藘鹤拥碾娫挘骸拔抑形缏犚娛找魴C(jī)里的協(xié)查通告了,你們要抓的人,在咱家里。我看見他左耳那個(gè)胎記了,沒錯(cuò)?!彪娫捘穷^,兒子大駭:“爸,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我假裝青光眼,他不會(huì)傷害一個(gè)盲人的?!崩先祟D了一下,說,“酒里有安眠藥,他睡著了。你們趕快來!”
“好的,馬上就過來了。”兒子急切地說:“爸,您千萬注意安全,防止他有兇器。”
“他褲兜里有一把匕首,我已經(jīng)收起來了。他也是苦孩子,盡量算他一個(gè)投案自首吧,幫幫他,別讓他在沼澤里陷得太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