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熠慧 李 璐 楊森雯
(1.2.3.上海財經(jīng)大學 人文學院 社會學系,上海 200433)
近年來,隨著教育競爭和家庭生活的變遷,中國不同階層家庭中的母親角色受到了廣大學者的關注。學者們發(fā)現(xiàn),有關理想母親的想象深刻地影響了中產(chǎn)階層家庭女性的育兒實踐。這些母職想象和實踐包括“密集母職”(intensive motherhood)[1][2][3]、“擴展母職”(extensive motherhood)、“超級媽媽”[4]以及“經(jīng)紀人母職”[5]。這些現(xiàn)象與“好母親應該是什么樣”的社會規(guī)范相關,對城市中產(chǎn)階層的母職實踐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流動的農(nóng)村務工人員家庭中,學者們則發(fā)現(xiàn)遷移經(jīng)歷和階層處境形塑了流動母親的自我認同和母職實踐[6][7]。以上研究都展現(xiàn)了一種有關理想母親的想象如何作為一種社會規(guī)范來影響母親的認同和實踐。實際上,除了“好母親應該是什么樣”的社會規(guī)范,有關母親育兒的知識和方式也在默默地影響著母親的自我認同,但這些育兒知識的影響卻較少得到關注。在這些育兒知識中,蒙臺梭利具有重要影響力?,旣悂啞っ膳_梭利(Maria Montessori,1870-1952)是意大利著名幼兒教育思想家,她的教育理念在20世紀初被追求科學和現(xiàn)代性的知識分子引入中國,以培養(yǎng)具備現(xiàn)代人格的下一代[8][9][10]。與同時代被引入中國的其他西方教育理念相似,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逐漸喪失影響力,但與其他中斷的西方育兒知識不同,改革開放以后,伴隨著育兒市場的發(fā)展,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在當代中國重獲關注。20世紀80年代,蒙臺梭利的作品重新被納入教材[11]。90年代,市場推動下的民辦幼兒園興起,這些幼兒園借鑒蒙臺梭利的教育理念吸引城市家庭,形成了蒙氏幼兒園產(chǎn)業(yè)鏈。截至2002年底,全國共有1000多所蒙氏幼兒園或蒙氏早教機構[11]。圍繞蒙臺梭利育兒知識所形成的產(chǎn)業(yè)鏈在育兒市場中占據(jù)重要位置。相比于市場中的其他育兒觀念,蒙臺梭利育兒知識指導下的產(chǎn)學結合緊密,影響較大。大量民間研究機構的興起和暢銷書的發(fā)行便是其體現(xiàn)。2004年,中國成立了第一家專門研究蒙臺梭利教育的民間研究機構,于2011年出版發(fā)行家庭用的科學育兒暢銷書《蒙臺梭利育兒經(jīng)》,同時開展大量的師資培訓(1)參見蒙臺梭利教育研究院(CMS)網(wǎng)站的介紹,http://www.montessori-china.org/gaoxiaohezuo/。。目前國內(nèi)存在多個與蒙臺梭利相關的民間協(xié)會和研究院,主要工作是推動行業(yè)內(nèi)的信息交流、知識傳播和師資培訓(2)這些民間機構包括國際蒙特梭利教育協(xié)會(Cultural Association of Montessori International,網(wǎng)址為http://cmi.ren/index.jsp;中國蒙臺梭利專家協(xié)會(China Montessori Experts Association,CMEA),網(wǎng)址為http://www.chinamea.org/24063/;國際蒙臺梭利協(xié)會中國隸屬協(xié)會—蒙臺梭利兒童發(fā)展研究院,網(wǎng)址為http://www.ami-china.org/Research/Details/27;蒙臺梭利教育研究院(CMS),網(wǎng)址為http://www.montessori-china.org/gaoxiaohezuo/。。不管是蒙氏幼兒園,還是蒙臺梭利民間研究機構,都在育兒市場中推行蒙臺梭利育兒知識,而這些知識也影響了大量的家庭。2021年12月10日的微博數(shù)據(jù)顯示,“蒙特梭利”(3)微博網(wǎng)頁版#蒙特梭利#話題網(wǎng)址為https://s.weibo.com/weibo?q=%23蒙特梭利%23。和“家里的蒙特梭利教室”(4)微博網(wǎng)頁版#家里的蒙特梭利教室#話題網(wǎng)址為https://s.weibo.com/weibo?q=%23家里的蒙特梭利教室%23。兩個話題標簽下分別有3397.5萬、2177.7萬閱讀量和22.2萬、5.9萬討論量。不僅如此,為城市家庭服務提供商業(yè)育兒服務產(chǎn)品的家政公司也開始引入蒙臺梭利的培訓,希望培養(yǎng)出能夠為客戶提供蒙臺梭利早教服務的育嬰師。這些現(xiàn)象背后不僅包含著中產(chǎn)家庭對應試教育的不滿,以及他們通過市場化來探尋另一種育兒實踐可能的期望,也包含著西方育兒知識與本土情境的碰撞和融合,更嵌入了不同階層女性之間的互動。為了更好地分析這些碰撞、融合和互動,本文提出以下研究問題:不同階層的母親在與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互動中形成什么樣的主體?她們?nèi)绾卧诒就燎榫持形{和運用蒙臺梭利的育兒知識?
全球化視角是研究當代中國育兒知識傳播的主要視角。該視角認為,西方發(fā)達國家的育兒知識在跨越國家邊界向全球傳播的過程中,影響了包括中國在內(nèi)的非西方國家的育兒理念??滦≥及l(fā)現(xiàn),在20世紀初,西方發(fā)達國家的育兒知識在中國追求“科學”等現(xiàn)代性的話語中進入中國,并開始影響中國城市家庭的女性,使她們逐漸摒棄中國傳統(tǒng)的育兒方式,轉向更為現(xiàn)代和更為“科學”的育兒方式[12](PP 18-19)。陶艷蘭對《父母必讀》這一流行雜志的研究表明,該雜志記錄了大量來自西方的科學育兒知識和兒童心理學知識,影響著20世紀80年代理想母親角色的塑造[13][14][15]。藍佩嘉對中國臺灣家庭教養(yǎng)方式的研究發(fā)現(xiàn),全球化通過兩個方面發(fā)揮作用:一是全球化下生產(chǎn)與消費的整合、人群跨國流動的頻繁、時空的壓縮、文化知識流動的便利,使西方(尤其是美國)傳播的教養(yǎng)與教育理念成為臺灣“解嚴”后推動教育改革和親職教育的重要資源[16](P 25);二是全球化所帶來的風險與競爭,也讓當代臺灣父母對孩子的未來感到焦慮與不確定[16](P 27)。20世紀初,教育家們將蒙臺梭利的理論引入中國,背后的動力是中國知識分子對現(xiàn)代性的追求[8][9][10]。20世紀90年代,蒙臺梭利的教育理念在中國復燃,背后的推力則是文化知識的全球流動和激烈的全球競爭[11]。
以上觀點都體現(xiàn)了全球化的視角,聚焦于討論西方發(fā)達國家的育兒知識如何在全球化的過程中影響非西方國家。但全球化的視角存在以下局限:首先,過于強調西方國家育兒知識的影響,隱含著“西方中心主義”的傾向;其次,將西方育兒知識的傳播看作一個線性的過程,忽略了傳播過程中西方知識與本土情境之間的張力,以及這些張力所帶來的知識傳播的曲折路徑;最后,假設了中國等非西方國家的家庭被動地全盤吸納這些知識,忽略了非西方發(fā)展中國家和地區(qū)的能動性,忽視這些國家和地區(qū)的家庭會主動改造這些知識為己所用。
針對全球化視角的局限,許多學者轉向本土化視角,更加關注個體在本土的情境下,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對西方育兒知識進行個性化理解、部分吸納和運用。在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引入中國的過程中,便經(jīng)歷了該知識與中國本土情境的摩擦。不論是理論者還是實踐者,都嘗試在中國本土的情境中對蒙臺梭利進行再闡釋和運用,此過程甚至背離了蒙臺梭利自身的理論原則?,F(xiàn)有的研究表明,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在中國的本土化進程體現(xiàn)為兩個層面:一是理論層面,理論者對蒙氏理論進行批判和再造,但這些批判和再造并沒有達成共識。不同理論者對蒙氏理論有著自己的理解,對于吸納哪些觀點和改造哪些觀點莫衷一是[9][10][17][18](PP 167-171)[19]。二是實踐層面,實踐者在本土情境下對蒙氏理論的具體操作往往背離蒙氏理論的核心原則[20](PP 23-25)[21](PP 142-144)。從理論和實踐兩個層面都可以看出,蒙氏理論在中國的本土化過程與中國本土的社會環(huán)境相關。不論是理論者還是實踐者,都深受所處的本土環(huán)境影響,并在此影響下對蒙氏理論進行部分吸納、再闡釋和情境化的運用。這些吸納、再闡釋和情境化的運用甚至背離了蒙氏理論的初衷。
以上研究都只對蒙氏理論的本土化現(xiàn)狀——理論上的莫衷一是和實踐中的背本趨末——進行了描述,缺乏對造成這種現(xiàn)象的機制分析。為了彌補這種缺憾,本文以本土化視角為基礎,引入連接宏觀和微觀的機制性分析,從而更加深入地剖析蒙氏理論本土化進程中政治經(jīng)濟結構、個體和知識傳播之間的關系。本文認為,本土化過程中理論莫衷一是和實踐背本趨末的原因,不僅存在于中國本土的經(jīng)濟社會環(huán)境中,還存在于個體在這一環(huán)境所處的位置中。本土環(huán)境中的不同位置,形成了個體的不同經(jīng)驗,而個體從這些經(jīng)驗出發(fā),對外來的蒙氏理論進行部分吸納、再闡釋和情境化的運用。因此,本文希望在本土化視角中引入“市場”、“階層”和“性別”三個要素,并基于這三個要素建構“本土市場化”(local marketization)這一理論框架來分析不同階層女性基于自身在本土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的不同經(jīng)驗對蒙氏育兒知識所進行的部分吸納和運用。
正如上文所述,本文在反思全球化視角局限的基礎上,從本土化視角出發(fā),引入“市場”、“階層”和“性別”三個要素,并基于這些要素建構“本土市場化”這一理論框架。引入這三個要素的原因在于:首先,本土化進程是在中國本土的經(jīng)濟社會環(huán)境中展開的,“市場”形成了當代中國最重要的經(jīng)濟社會環(huán)境。改革開放以來,除了激烈的教育競爭,“市場”作為宏觀政治經(jīng)濟環(huán)境也深刻地影響著人們的日常生活。尤其在中國家庭育兒照料逐漸市場化的趨勢下,市場的影響已經(jīng)滲透到每個家庭的育兒行為之中?;诖?,本文認為對于蒙臺梭利的本土化進程分析中,應該納入“市場”這一被過去研究所忽略的宏觀因素進行考察。其次,“性別”作為重要的社會關系,反映著個體在本土環(huán)境中的位置,從而影響其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吸納、再闡釋和運用。過去的研究關注的是學者和機構在蒙臺梭利育兒知識本土化中的角色,忽略了個體家庭成員,尤其是女性對待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態(tài)度。缺乏性別的視角,蒙臺梭利的本土化機制將會模糊不清,因此本文將“性別”因素引入“本土市場化”框架,考察不同女性在市場和教育競爭這些宏觀環(huán)境中的經(jīng)驗,以及基于這些體驗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吸納、再闡釋和運用。再次,“階層”也是影響個體理解和運用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重要因素。與“性別”一樣,“階層”也同為重要的社會關系,且和“性別”交織在一起,影響著個體在本土環(huán)境中的體驗,以及基于這些體驗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理解和運用。缺乏階層的視角,將難以解釋不同人群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理解的莫衷一是。但目前對于西方育兒知識傳播的研究,更多關注的是中產(chǎn)階級女性及其家庭,疏于關注這些知識與農(nóng)村女性之間的關系。本文希望將“階層”這一因素引入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本土化機制分析中?;凇笆袌觥?、“性別”和“階層”三個要素,本文提出了“本土市場化”這一理論框架(見圖1),來分析不同階層女性基于市場和教育競爭等宏觀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的不同位置和經(jīng)驗,部分吸納和理解該知識,并形成不同主體的過程。
圖1 本土市場化:不同階層女性與蒙氏育兒知識互動的分析框架
圖1的“本土市場化”框架包含了以下四個內(nèi)容:一是影響個體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進行本土化理解和運用的宏觀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在框架中體現(xiàn)為“激烈的教育競爭”和“興起的育兒市場”;二是兩者所構成的宏觀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不同階層女性所處的位置及其不同經(jīng)驗;三是不同階層的女性基于不同經(jīng)驗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進行不同方式的吸納、理解和運用;四是這些女性在這些不同方式中所形成的不同主體?;谝陨纤膫€內(nèi)容的分析,本文希望將宏觀與微觀層面進行連結,從而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本土化機制進行更加深入的分析。通過此理論框架,本文希望對目前的母職研究做出以下推進:一是通過分析育兒知識的傳播以及背后所隱藏的權力運作,從新的角度豐富對“母職”的理解,即認為母職不僅包括育兒責任和實踐,還包括一系列有關“如何育兒”的知識;二是引入“本土市場化”來展現(xiàn)西方育兒理念與中國本土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的互動過程,從而拓展既有研究“全球化—本土化”二元框架;三是通過將宏觀社會環(huán)境與不同階層女性的微觀行動相聯(lián)系,從而展現(xiàn)圍繞育兒知識背后的“結構—個體”之間的互動。
本文資料有兩組來源。一組資料來源于微博上公布和傳播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用戶訪談。本文作者于2020年3月至2021年2月在微博上通過“蒙特梭利”“蒙臺梭利”“蒙氏”“蒙氏教育”等關鍵詞檢索發(fā)布和傳播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個人用戶,并發(fā)私信進行訪談邀約,獲得9名家長的響應。其中1名為男性,8名為女性,這些家長都在自己的微博上積極發(fā)布和傳播有關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博文,同時分享自己使用蒙臺梭利育兒知識教育孩子的心得。作者還加入了這些訪談對象所在的“蒙氏媽媽”微信群。另一組資料則來源于上海H家政公司。本文作者于2020年9月至2021年11月在H家政公司進行田野調查,不僅對該公司所開設的蒙臺梭利早教班培訓進行了參與觀察,還對參加培訓的14名家政工進行了長達一個半小時的訪談。訪談內(nèi)容涉及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理解、工作中的具體運用以及這些培訓對家政工自身的影響。此外,本文作者還對該公司的總經(jīng)理(1名)、蒙臺梭利早教班培訓老師(2名)和客戶(20名)進行了訪談,從而了解公司引入蒙臺梭利課程的初衷和公司對于蒙臺梭利知識的傳播和再造,以及客戶對于蒙臺梭利早教服務的態(tài)度和滿意度。在選取的20名客戶中,有10名不了解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另外10名了解和接受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她們都是H家政公司參加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培訓的家政工的服務對象。H家政公司2006年于上海成立,在全國各地有12家分店,是上海市家政行業(yè)“五一勞動獎章”獲得單位,登記在冊的家政工數(shù)量為10萬。不論是從規(guī)模還是業(yè)內(nèi)口碑來看,H家政公司都具有巨大影響力。該公司2010年開始進行高級育嬰和母嬰護理的培訓,2012年開始引入蒙臺梭利育兒理念,2013年開拓的“蒙氏早教班”在業(yè)內(nèi)已成為標桿,是其他家政公司紛紛效仿的對象。由于目前我們在研究中發(fā)現(xiàn),蒙臺梭利育兒知識主要是在城市中產(chǎn)階層中傳播,接觸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農(nóng)村務工女性主要集中在參與培訓的家政工群體,因此本文將家政工作為農(nóng)村務工女性的代表,觀察該公司蒙氏課程培訓班的家政工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吸收和運用狀況。
以上兩組材料發(fā)揮了相互補充的作用。微博上9名家長并非H家政公司的客戶,這點可以和H家政公司20名客戶的資料相互印證。微博上的家長在全國各地工作生活,和H家政公司主要在上海工作生活的客戶互為補充。本文對于城市中產(chǎn)母親部分的分析來源于29名家長,尤其是19名蒙氏家長;對于農(nóng)村務工女性的分析來源于14名家政工,以及她們所服務過的這20名客戶。受訪家長的年齡在25-40歲,學歷均為本科及以上,除2名為全職母親之外,其余都為專業(yè)技術人員(包括教師、銀行職員、工程師、公務員等)。受訪家庭孩子的年齡在1-9歲。微博上受訪的9名家長中,有5名的孩子在上蒙氏幼兒園,4位的孩子還未上幼兒園,母親在家中主要使用蒙臺梭利教育方法進行教育。受訪的10名接受蒙臺梭利教育理念的客戶中,有2名客戶的孩子在上蒙氏幼兒園,8名客戶的孩子還未上幼兒園,由家政工在家中照顧。
影響女性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進行本土化理解和運用的宏觀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之一便是教育競爭。但不同階層的女性在教育競爭中的體驗并不相同。對于城市中產(chǎn)女性來說,蒙氏育兒知識既是她們當中一部分人的教育理想,也是她們的教育文化資源;而對農(nóng)村務工女性來說,蒙氏育兒知識并不能直接成為她們教育孩子的資源,她們通過努力工作獲得經(jīng)濟資源,讓孩子能夠參加培訓班,從而獲得參與競爭的文化資源。因此,城市中產(chǎn)女性在教育競爭的推動下主動接觸蒙氏育兒知識,而農(nóng)村務工女性則并非如此。這一差別影響了她們各自對蒙氏知識互動的理解和運用。
在教育競爭推動下,一部分城市中產(chǎn)“蒙氏媽媽”將蒙氏育兒知識作為她們的教育理想,但更多的“蒙氏媽媽”則將其作為一種用于人力資本投資的文化資源。從接觸蒙氏育兒知識的路徑看來,存在三類“蒙氏媽媽”。第一類是有海外教育背景的媽媽,她們往往會從國外網(wǎng)絡平臺獲得蒙臺梭利的育兒知識,并在微博或微信等平臺上傳播;第二類是沒有海外教育背景,但在微博或公眾號等媒體中接觸到第一類媽媽所傳播的蒙氏育兒知識,或者閱讀到孫瑞雪等中國教育家重新編撰的《愛和自由》《捕捉敏感期》等本土蒙氏教育書籍的媽媽;第三類是未接觸一手資料或本土蒙氏書籍的媽媽,她們通常從身邊的朋友或孩子的老師那里獲得對蒙氏知識的認知。一部分蒙氏媽媽在接觸蒙氏育兒知識初期,被蒙氏的教育理念打動,認為蒙氏書中提到的“自由”人格的培養(yǎng)與她們的教育理念相契合。她們從自身的成長經(jīng)歷出發(fā),反對應試教育,認為這種過于干預孩子的教育會扼殺孩子的天性,希望能夠通過蒙氏教育“追隨兒童的想法”和“理解兒童的需求”的方式來培養(yǎng)孩子“自由”和“獨立”的人格。但這些媽媽也受到激烈教育競爭的影響,希望她們的孩子能夠在競爭中勝出。因此,蒙氏育兒知識不僅被她們視為教育理想,也被她們當作教育資源。她們相信,通過蒙氏教育培養(yǎng)起來的“獨立”人格能夠幫助孩子在教育競爭中獲得勝出的“能力”。依依媽媽便表達了這種既將蒙氏育兒知識視為教育理想又將其作為教育資源的復雜心理:“我覺得接受蒙臺梭利教育長大的孩子一個特別明顯的特點就是他們比較有自主性。孩子也有自己非常獨立的思想,每個孩子的personality是不一樣的,蒙氏支持孩子自主地去開發(fā)自己的能力。”
從依依媽媽的訪談中可以看出,她既認為蒙氏育兒知識與她的教育理想相契合,能夠培養(yǎng)“獨立的思想”和“個性”,也認為這種知識能夠幫助她培養(yǎng)出讓孩子在教育競爭中勝出的能力,即“自主地去開發(fā)自己的能力”。在這類媽媽眼中,蒙氏培養(yǎng)孩子“獨立的個性”的同時,也能夠培養(yǎng)孩子參與教育競爭的各種“能力”。蒙氏知識既能夠實現(xiàn)她們追求“自由”的教育理想,也能夠實現(xiàn)她們希望孩子在競爭中勝出的愿望。還有一些“蒙氏媽媽”則對蒙氏理念并不感興趣。她們在采訪中并沒有提及教育理想,而是不斷強調蒙氏育兒知識作為文化資源的功能,即能夠幫助孩子提高她們的“能力”,從而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勝出。六六媽媽購買了孫瑞雪編撰的蒙氏育兒書籍和教具,認為通過這些教具可以提升六六在數(shù)學、感官、語言(包括中文和英語)方面的能力。她對蒙臺梭利的教育理念的核心原則并不感興趣,而是在訪談中不斷強調,五歲的六六在教具的幫助下,已經(jīng)可以解出小學三年級的外甥女都不會做的數(shù)學題了。雖然她不希望六六通過傳統(tǒng)的輔導班、練習冊等被動接受的方式獲得知識,但她仍然希望通過蒙氏教育方式和教具來提升孩子的能力,從而確保六六在未來的競爭中勝出。英英媽媽從未讀過任何蒙臺梭利相關的著作,但她堅持要將英英送入蒙氏幼兒園,并且還從家政公司聘請參加過蒙氏培訓的農(nóng)村務工女性來照顧英英。在她看來,雖然自己沒有時間和精力來了解蒙氏理念,但是蒙氏幼兒園師資好、口碑佳,代表著重要教育資源,將孩子送入其中就是最好的教育投資。從上面的訪談可以看出,不論是哪種類型的媽媽,都將蒙氏育兒知識作為一種確保孩子在激烈教育競爭中勝出的文化資源。即使是那些將蒙氏知識作為自己教育理想的媽媽,也仍然希望蒙氏方式培養(yǎng)孩子“獨立的思想”和“個性”,能夠伴隨著在競爭中勝出的“能力”。這些媽媽在訪談中經(jīng)常提到,她們希望能通過蒙氏育兒知識培養(yǎng)“優(yōu)秀”的孩子?!皟?yōu)秀”在她們的口中具有雙重含義:第一重是人格層面,包括“獨立”、“自主”和“自由”;第二重是能力層面,包括數(shù)學、感官和語言等方面的能力。在許多媽媽看來,“獨立”和“自主”人格的形成也伴隨著各方面能力的培養(yǎng),而這些能力的養(yǎng)成則會幫助孩子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勝出。她們對蒙氏育兒知識的看法和期待,也影響了其在現(xiàn)實中對蒙氏理念的理解和運用。
影響女性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進行本土化理解和運用的另一個宏觀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是興起的育兒市場。不同階層的女性在育兒市場中的位置不同,形成了她們與蒙氏育兒知識接觸的不同方式。城市中產(chǎn)女性在育兒市場中是消費者,購買育兒市場中的家政公司服務和早教機構包裝后售出的蒙氏育兒理念。這種買賣“蒙氏育兒知識”的過程也推動了該知識在城市中產(chǎn)女性中的傳播。農(nóng)村務工女性是育兒市場中育兒服務的提供者,她們是在育兒市場中通過家政公司的培訓才接觸到蒙氏育兒知識。但不論對于哪個階層的女性來說,育兒市場都是蒙氏育兒知識的積極傳播場域。
如上所述,作為育兒服務消費者的城市中產(chǎn)女性,在購買蒙氏育兒服務的過程中經(jīng)歷了來自早教機構的“知識兜售”。這些“知識兜售”強化了蒙氏媽媽對蒙氏育兒知識的認同。蒙氏早教機構不斷地強調蒙氏理念與其他教育理念的不同。這些不同包括“激發(fā)孩子的潛能”,“讓孩子在挑戰(zhàn)與創(chuàng)造中,成就‘自己’”(5)見上海市私立蒙特梭利幼兒園的網(wǎng)站,https://www.xuemanfen.cn/school/shanghai/1536/。,“讓孩子做自己的主人,并擁有獨立的精神”(6)見上海市菲索(蒙氏)幼兒園的網(wǎng)站,http://www.m1page.com/s/tcb3o8#slider。。這些對“獨立”和“自由”的強調,成為“蒙氏早教”商品的特點,吸引著城市中產(chǎn)女性。悠悠媽媽面對各種早教機構猶豫不決,但是參觀完一家蒙氏早教機構之后,她被該機構宣傳冊的一段話吸引:
只有獨立的人才能享有自由。兒童的好動性是他的特色,大人不要橫加干涉或禁止,師長千萬別“指揮”或“命令”孩子,要讓他自己指揮自己,自己聽從自己的命令。尊重兒童的獨立性,兒童就能自然的活動他的筋骨,健康的身體隨之而至。
悠悠媽媽閱讀過蒙氏書籍,認為書中所強調的“對孩子的尊重”和她的教育理念合拍,但因為蒙氏早教機構的費用昂貴(7)上海蒙氏幼兒園的收費都在每月1萬元以上。,她一直猶豫不決。在參觀機構之后,她被機構負責人的熱忱和宣傳冊上的這段話所打動,堅定了選擇蒙氏早教的決心。
此外,家政公司在向城市中產(chǎn)女性銷售“蒙氏育兒服務”的同時,也通過培訓讓農(nóng)村務工女性參與到蒙氏育兒服務的銷售和供應中。在家政公司眼中,“蒙氏育兒服務”是一種能夠滿足客戶早教需求的優(yōu)質育兒服務產(chǎn)品。家政公司通過強調其對于培養(yǎng)現(xiàn)代“自主”和“獨立”人格的重要性,將其打造成優(yōu)質產(chǎn)品賣給城市中產(chǎn)女性。H家政公司的陳經(jīng)理在提及開設“蒙氏早教班”的原因時,強調了“蒙氏早教”是為了迎合客戶需求的“商品”。
最開始早教班出來,其實就是因為客戶經(jīng)常會問這阿姨會早教嗎,問多了,然后公司開始有意識地說,既然客戶都有這個需求,我們就要把這個班弄出來,給學員教授這方面的知識。(H20211020)
除迎合客戶需求之外,H家政公司之所以選擇蒙臺梭利而不是其他教育家的育兒知識,也在于公司的經(jīng)理和培訓人員都認為蒙氏育兒中所強調的“自主”和“獨立”,是現(xiàn)代人格的重要特征。培訓老師小張在訪談中不斷強調“獨立”的人格對于現(xiàn)代社會的重要性:
適應社會的基礎之一就是獨立,這種獨立包括經(jīng)濟獨立、精神獨立、生活獨立、人格獨立……我覺得這個理念(蒙氏育兒)整體來講還是很不錯的,因為它主要是給孩子提供適宜的環(huán)境,讓他在這樣一個適宜的環(huán)境里面,能夠自由選擇適合自己的教具、玩具或者用具,自由發(fā)揮、自我學習、自我建構、自我教育,通過這種方式實現(xiàn)自我智能的提升,自我認知能力的進步。(T20211226)
培訓老師小吳堅持認為蒙臺梭利的育兒理念和“別的教育不一樣,它非常注重訓練孩子自立自強,以及自我照顧能力”,并認為這種理念“比傳統(tǒng)教育的強制性的要求效果要好很多”。陳經(jīng)理將自己描述為蒙臺梭利的“忠實粉絲”,認為其教育理念“對孩子的教育特別好才開了它(蒙氏早教班)”。這些家政公司的工作人員和蒙氏媽媽一樣,都相信蒙臺梭利育兒知識能夠培養(yǎng)起現(xiàn)代競爭所需要的“獨立”人格。通過培訓,家政公司將家政工打造成能夠提供蒙氏育兒服務的勞動者,送入城市中產(chǎn)家庭。通過蒙氏育兒服務的商業(yè)外包,家政公司一方面推動著蒙氏育兒知識在城市中產(chǎn)家庭中的傳播,另一方面也讓農(nóng)村的家政工逐漸接觸到蒙氏育兒知識。
綜上所述,中國本土情境中激烈的教育競爭和育兒市場,是蒙氏育兒知識在不同階層女性中傳播的宏觀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不同階層的女性在宏觀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的不同位置,形成了她們接觸蒙氏育兒知識的不同方式和不同體驗。這些接觸蒙氏育兒知識的不同方式和不同體驗,形塑了她們理解和運用蒙氏育兒知識的方式,以及在這個過程形成的主體。不論是哪個階層的女性,都不是被動地接受來自西方的蒙氏育兒知識,而是基于自己在本土宏觀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的不同位置,主動地根據(jù)自己的體驗來理解、吸納和利用這些知識,并塑造了自身。
雖然許多“蒙氏媽媽”相信蒙臺梭利育兒知識能夠培養(yǎng)孩子“獨立”的人格,幫助孩子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勝出,但她們在踐行這套育兒理念的過程中卻感到困難重重。面對激烈的教育競爭和興起的育兒市場,她們堅信蒙氏育兒是其最好的育兒方式選擇,而蒙臺梭利所提倡的“獨立”人格培養(yǎng)是她們的追求。對她們來說,蒙臺梭利的育兒知識已經(jīng)內(nèi)化為她們的重要價值觀。因此,當她們遇到實踐的困難時,并不會質疑蒙臺梭利的理論,而是歸咎于自身,在理論和實踐的重重張力之中形成矛盾而焦慮的“蒙氏媽媽”主體?!懊墒蠇寢尅钡奶攸c在于圍繞著“知識”所形成的理論與實踐的差距,以及由此帶來的“矛盾”心情。有關母乳喂養(yǎng)的研究表明,來自西方的養(yǎng)育方式往往通過“科學”名義來建立其合法性和權威,從而獲得母親的認同,形成“科學母職”[22]?!翱茖W母職”最大的特點是專家、媒體和母親自身參與到對于“科學養(yǎng)育”這一意識形態(tài)的認同之中[23](PP 161-178)。在這種認同中,母親接受了以現(xiàn)代科學知識為基礎的養(yǎng)育方式[23](P 170)。但不同于“科學母職”,“蒙氏媽媽”選擇蒙氏育兒知識并不是出于對科學和專業(yè)權威的認同,而是出于自己的教育理想或在教育競爭中勝出的愿望。此外,她們沒有全盤接受蒙氏育兒知識,而是在理論和實踐的矛盾之中將知識進行剪裁和選擇性吸納,從而適應環(huán)境。如果說,“科學母職”強調的是母親對于包裹在科學權威話語下的科學育兒方式的依從,那么“蒙氏媽媽”展現(xiàn)的是母親根據(jù)自身經(jīng)歷對西方外來知識的改造。
“蒙氏媽媽”們的矛盾及其來源是多元的。一些“蒙氏媽媽”感到蒙臺梭利的育兒原則與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之間存在差距,她們往往對如何在現(xiàn)實中給予孩子“自由”感到困惑。六六媽媽在訪談中表達了自己的困惑:“(我)過往認知結構和蒙氏之間重合度太少,所以就很難理解和遷移?!膘`靈媽媽表達了自己在運用中的困難,“真正踐行(蒙氏育兒)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你知道這些觀點和你真正的做到還有一個很長的距離”。談及難以實踐的原因,“蒙氏媽媽”們認為蒙氏育兒理念崇尚“以孩子為中心”和“強調兒童自主性”,與自己原生家庭中父母占主導地位的實際情況相沖突,自己在養(yǎng)育過程中會不自覺地像自己父母一樣跨越邊界對孩子進行干預。安安媽媽表示,自己希望能尊重安安的想法,但看到安安哭鬧的時候又忍不住斥責和糾正,糾正過后又陷入懊悔。許多“蒙氏媽媽”表示,即使自己經(jīng)過反思,減少對孩子的干預,但是在祖輩協(xié)助育兒的情況下,這種做法往往會受到祖輩的質疑。她們還提及,有的祖輩對蒙氏育兒方式強烈不滿,認為蒙氏所崇尚的自由原則是對孩子的一種放縱,并認為蒙氏媽媽看不起祖輩“老套”的育兒方式。小小的外婆便一直反對小小媽媽將金錢投入蒙氏育兒知識的學習,認為“沒用”,“亂花錢”,“不能理解”。在這種情況下,蒙氏媽媽育兒過程中往往伴隨著與祖輩之間的沖突。此外,“蒙氏媽媽”們一方面希望通過蒙氏育兒培養(yǎng)孩子能在激烈教育競爭中勝出的“獨立”人格,另一方面又為蒙氏育兒中的自由原則與應試教育中的干預邏輯之間的張力感到不安。許多蒙氏媽媽一方面希望遵循蒙氏的自然成長理念,讓孩子更多地投入游戲之中,另一方面又擔心孩子在進入小學之后無法適應應試的教學環(huán)境,也擔心孩子的學業(yè)成績落后于其他孩子。這種矛盾的心理加劇了她們的焦慮。依依媽媽在依依上小學之前完全按照蒙氏育兒的原則進行培養(yǎng),主要陪伴依依按照天性進行玩耍,但當依依準備上小學的時候,她開始為依依和同學們在知識上的差距而焦慮:“很多時候我覺得,像我女兒現(xiàn)在快7歲了,還在算除法,其實很多小孩可能比我女兒小,但是比我女兒要強很多。我女兒才剛剛會背九九乘法表……我覺得可能很多小孩五六歲就已經(jīng)會背乘法口訣表了……好擔心我女兒在學校能不能跟得上?!?/p>
像依依媽媽這樣擔心孩子無法適應應試教育的蒙氏媽媽有6名,這種擔心成為她們最主要的焦慮。這些矛盾和焦慮撕扯著蒙氏媽媽,讓她們時常跌落到自我懷疑和自我批評之中。依依媽媽因為依依上小學之后有一段時間成績落后于同學而有些自責,直到依依的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之后才松一口氣。靈靈媽媽則是為自己無法平衡工作和蒙氏教具的使用而愧疚:“我對自己操作教具的評價不是特別好,因為工作太忙了,就那么見縫插針地在工作之余操作?!彼粌H認為自己沒有操作好蒙氏教具,還擔心蒙氏育兒沒做好,又把孩子的學習成績給耽誤了。從上面的案例可以看出,城市中產(chǎn)媽媽在與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碰撞中形成了矛盾而焦慮的“蒙氏媽媽”主體。這些“蒙氏媽媽”一方面跟隨全球化的腳步希望運用該知識來幫助孩子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勝出,另一方面又因為蒙臺梭利的育兒理念與中國傳統(tǒng)育兒觀念、家庭協(xié)作育兒模式和應試教育體系邏輯存在張力,而時時陷入矛盾和焦慮的境地。這種矛盾而焦慮的“蒙氏媽媽”雖然時常在理想與現(xiàn)實、理論與實踐之中掙扎,但也在積極尋求解決這些矛盾和應對這些張力的策略。
雖然城市中產(chǎn)“蒙氏媽媽”們充滿焦慮,但她們也在積極尋求應對這些矛盾的策略。策略之一就是加入相互支持的“蒙氏媽媽”社群。這些“蒙氏媽媽”自發(fā)建立微信群,在群里分享著彼此的經(jīng)驗和體會。在彼此支持的過程中,她們選擇性地吸納了蒙臺梭利的育兒知識,從而適應家庭成員協(xié)作育兒的復雜環(huán)境以及教育體系中的應試邏輯。當群里的媽媽在蒙氏實踐中遇到困難時,她們會在群里發(fā)消息求助,其他一些媽媽則會分享自己的解決經(jīng)驗。小張媽媽一直掌握不了用蒙氏方法教授數(shù)學的訣竅,便在群里求助。六六媽媽拍下孩子的練習視頻并附上文字版的操作指南發(fā)到群里,給了小張媽媽很大啟發(fā)。這個視頻也在“蒙氏媽媽”之間廣為流傳,使許多媽媽受益。小小媽媽在群里講述了自己的蒙氏教育與祖輩育兒理念上的沖突,小徐和小王媽媽則分享了自己如何和祖輩界定邊界并進行溝通,幫助小小媽媽和祖輩在育兒理念上達成妥協(xié)。小小媽媽在和群里的媽媽討論后,選擇和祖輩進行分工,在祖輩的分工領域內(nèi)按照祖輩的教育理念實施,而在自己的分工領域內(nèi)貫徹蒙氏原則。群里討論最多的,便是像依依媽媽遇到的蒙氏所崇尚的自然成長理念與中國教育體系中應試邏輯之間的矛盾。在討論的過程中,那些“選擇性吸納”蒙氏育兒理念的做法開始在“蒙氏媽媽”中傳播開來。這種做法最突出的特點就是強調對蒙氏教具的工具性使用,并將蒙氏教具的工具性使用與能力開發(fā)、知識提升結合起來。由于蒙氏教具的使用強調通過游戲來調動孩子的主動性,“蒙氏媽媽”便將重點放在研究如何借助蒙氏教具,通過游戲的方式開發(fā)孩子能力、拓展孩子知識面。她們認為這樣既可以避免過去應試教育的強制特征,又可以適應應試教育對孩子成績的要求。在她們看來,忽略那些難懂的理念,轉而集中鉆研蒙氏教具的工具性使用,更能夠適應中國教育體系。于是,在群里,“蒙氏媽媽”并不關心蒙臺梭利著作中的觀點和事例,而是熱火朝天地研究如何用蒙氏教具鍛煉孩子的數(shù)學能力和邏輯思維,如何用蒙氏拼讀法提升孩子的語文和英語閱讀水平?!懊墒蠇寢尅被ハ喾窒碜约喝绾伟阎R性學習和游戲相結合,寓教于樂,吸引孩子的注意力。她們還在日常生活中研究如何把蒙氏教具玩出花樣,甚至還借此引導孩子超前學習小學的知識。在“蒙氏媽媽”群里,經(jīng)常可以看到一些媽媽分享某些公司開發(fā)的蒙氏衍生課程。這些課程完全不提蒙臺梭利的育兒理念,只是選擇性地強調如何使用蒙氏教具提升學齡前兒童在數(shù)學、感官、語言(包括中文和英語)方面的能力,或讓學齡前兒童通過蒙氏教具學會小學數(shù)學和初中幾何的課程。這些工具性地使用蒙氏教具來提升孩子能力和知識的課程,實際上已和蒙臺梭利的原著精神相去甚遠,但這些課程卻廣為傳播,被微信群內(nèi)的“蒙氏媽媽”“選擇性地吸納”,成為她們緩解矛盾和焦慮以及適應中國教育體系應試邏輯的方式。
在社群里,“蒙氏媽媽”們除了通過交流經(jīng)驗和“選擇性吸納”來緩解焦慮,也通過分享體驗來獲得精神上的支持。安安媽媽認為“蒙氏媽媽”群里的朋友比家人更能理解她的苦衷。六六媽媽強調:“我自己在交流中激發(fā)了很多靈感,深化了很多理解,同時我也獲得了很大認可和鼓勵?!狈窒斫?jīng)驗和體驗的經(jīng)歷讓群里的一些媽媽獲得自信。小王媽媽會發(fā)起微信群語音通話耐心講解如何把家里不起眼的小玩意兒改造成教具。當她看到其他媽媽在她講解過程認真做筆記,還表示贊美和感謝,感到“非常受鼓勵”,更加頻繁地在群里、朋友圈和微博分享其實踐心得,在評論區(qū)答疑解惑。許多群里的媽媽,都和小王媽媽一樣,形成了“分享——獲得認可——積極分享——收獲更多認可”的循環(huán)模式。除了獲得認可,一些媽媽也通過社群里其他媽媽的經(jīng)驗,慢慢學會了接納自己。上文提及的依依媽媽,在群里其他媽媽的安慰下慢慢學會了不自責,而六六媽媽使用蒙氏理念來接納自己的經(jīng)驗也讓她深受啟發(fā)。六六媽媽在社交平臺上分享說:
我接觸蒙氏四個月來,先不說孩子了,我就發(fā)生了脫胎換骨的大變化。之前有兩三年我都抑郁、耳鳴、失眠、胸痛不止,快崩潰了。再次覺察了一下,發(fā)現(xiàn)我現(xiàn)在狀態(tài)是一生最好的。我覺得每個人包括我自己,都會在回憶過去的時候覺得不堪往事。我覺得這里面藏著自己對自己的不接納。我今天察覺了一下自己,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我都沒有了。所有讓我覺得羞恥的回憶我都坦然了……我用蒙氏的愛與自由來治愈自己和孩子。
六六媽媽的這段自述被轉發(fā)到“蒙氏媽媽”群里,依依媽媽看到之后覺得很受啟發(fā)。群里的其他媽媽紛紛點贊,并開始發(fā)一些接納自己的文章。通過這些分享,矛盾和焦慮的“蒙氏媽媽”們獲得了精神上的支持。
不過,“蒙氏媽媽”社群有別于其他媽媽社群。李潔對全職媽媽社群的研究表明,全職媽媽通過孩子照料方面的公共互助,不僅建立了女性之間的情誼,還將“私人家庭”和“社區(qū)參與”進行了結合,從而將社會聯(lián)系和支持提供給更廣泛的人群[24](PP 10-22)。但“蒙氏媽媽”通過在社群里的交流,主要緩解自我的矛盾和焦慮。通過這些互動,城市中產(chǎn)女性對外來的蒙氏育兒知識進行集體性的加工和選擇性吸納。社群對于她們來說,并不完全是姐妹情誼和社區(qū)參與的紐帶,而是她們對西方育兒知識進行集體性再加工的場所。在這種集體性的“選擇性吸納”中,“蒙氏媽媽”相互影響,形成一套統(tǒng)一的調試理想與現(xiàn)實的方式。這種集體行為,也對社群內(nèi)的媽媽產(chǎn)生影響。一些“蒙氏媽媽”慢慢轉變了對蒙氏育兒知識的看法。那些曾經(jīng)將蒙氏育兒知識視為自己的育兒理想,在理想和現(xiàn)實中苦苦掙扎的“矛盾”媽媽,也慢慢放棄育兒理想,逐漸接受工具性的做法,將蒙氏育兒知識視為提高孩子能力的工具。因此,社群內(nèi)的“選擇性吸納”成為“蒙氏媽媽”在本土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理解和運用蒙氏知識的集體行動。此外,“蒙氏媽媽”社群的影響并不完全是積極的。經(jīng)驗交流和分享為“蒙氏媽媽”們所提供的精神支持只是暫時性的,是“蒙氏媽媽”在中國當今經(jīng)濟社會環(huán)境(激烈的教育競爭和市場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宣傳)中,面對重重矛盾的個人策略。這些個人策略只能暫時緩解心理上的焦慮,卻不能改變造成這些焦慮的源頭。社群支持與選擇性吸納并不會動搖“蒙氏媽媽”們的認同,更不會引發(fā)她們對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及其背后的教育競爭和市場推力的反思。
如果說作為城市中產(chǎn)的“蒙氏媽媽”在激烈的教育競爭和市場的推動下,“選擇性地吸納”蒙臺梭利的育兒知識,那么來自農(nóng)村務工女性則在家政公司的培訓中接觸到蒙臺梭利的育兒知識。她們在蒙臺梭利早教培訓中被公司打造成“蒙氏育嬰師”。不同于一般的“育兒嫂”,“蒙氏育嬰師”是公司通過培訓,用“蒙氏育兒知識”包裝起來的“高級育兒服務”提供者。她們所進行的育兒服務,價格遠高于其他育兒嫂,不僅為家政公司帶來了更多利潤,也重塑了自己的性別與勞動主體。這種新的性別與勞動主體圍繞著蒙氏育兒知識建立起來。對農(nóng)村務工女性來說,蒙氏育兒知識既是一種可以對自己進行人力投資的文化資源,也是一種幫助自己建立“自信”的文化資本。這些知識使農(nóng)村務工女性從“育兒嫂”轉變成“蒙氏育嬰師”。
許多農(nóng)村務工女性表示,培訓中傳播的知識幫助她們逐漸從“育兒嫂”變成“育嬰師”。在她們參加培訓之前,從來沒有聽過蒙臺梭利。她們周圍來自農(nóng)村的姐妹,不論是年輕的還是年長的,之前都沒有接觸過這些知識。蒙臺梭利與她們所屬的階層生活經(jīng)驗之間的關系非常微弱。她們之所以參加H家政公司的“蒙氏早教班”,主要是為了投資自己的人力資本和獲得更高的薪資。獲得更高的薪資,就能使她們擁有更多經(jīng)濟資源養(yǎng)家糊口。如果說城市中產(chǎn)“蒙氏媽媽”關注的是如何使孩子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勝出,那么農(nóng)村務工女性們則更加關注如何獲得更多收入來支付孩子的教育費用。學習蒙氏育兒知識對她們來說,就是一種提高收入的途徑。當被問及為什么愿意花錢參加“蒙氏早教班”的培訓,張阿姨回答:“(因為)工資可以多增加一點,然后自己還可以多學一點知識。技能也有了,然后自己在以后工作找單當中,更自信了?!崩畎⒁桃不卮穑皩W會了早教,可以試試把工資往上抬一些”。王阿姨則將培訓視為一種可以幫其拿到高工資的“提高”,“把自己的各方面都提高一下,補充一下,想拿到高工資就必須得讓自己豐富,什么都要會”。吳阿姨則直接用“投資”來描述對培訓的看法:“想要掙錢,你不得投資自己嗎?你如果說你是全能的,你啥都會,上客戶家里你報的工資也高?!?DXY20210811)
被阿姨視為一種“投資”的培訓,確實也幫助一些阿姨在與雇主的協(xié)商中獲得更高的收入。在獲得更高收入的同時,許多阿姨還收獲了基于自信和自尊的“專業(yè)認同”。李阿姨表示,參加培訓之前,她只是想多學一點技能,以增加工資,但是學習以后她感到自己更加“專業(yè)”,和雇主溝通也更加有底氣,也更能獲得雇主的尊重,“我以前帶寶寶的話,可能你也會做到這些事情,但是你就不會用專業(yè)的術語去做去包裝,你現(xiàn)在學了就好像更專業(yè)一點,讓別人對你的認可度會提高一點”。張阿姨提到,在還沒有參加培訓之前,在雇主家總是小心翼翼,沒有自信,常常感到“束手無策”,但是上完培訓班以后在雇主家就感到自信多了,“感覺好像什么都不是問題了,發(fā)生什么問題我都可以游刃有余,不像以前那樣不知所措”。許多阿姨表達了培訓之后獲得的自信。這種自信建立在她們在培訓中所形成的“專業(yè)育嬰師”認同。李阿姨表示,當自己有了“專業(yè)”的自信之后,和雇主也有了溝通的話題。她過去在雇主家特別害怕雇主問她一些育兒問題,現(xiàn)在她能主動和雇主溝通,運用“專業(yè)”的知識來拉近和雇主的距離:“有了這些實實在在的知識,很多時候在跟客戶比如說面試或者是聊天的時候,包括到人家里面去護理寶寶的時候,我就可以跟她講一些有關寶寶在某一個時期應該怎么樣教育,針對什么特性的寶寶有不同的教育方法?!?DXY20210811)
以上訪談都顯示,通過蒙氏育兒培訓,農(nóng)村務工女性的性別與勞動主體發(fā)生了變化,即從“育兒嫂”變成了“育嬰師”。不論是在公司還是在客戶眼中,“育嬰師”和“育兒嫂”最大的不同在于,“育兒嫂”憑借自己個體化的經(jīng)驗照料孩子,不具備蒙臺梭利這類現(xiàn)代育兒知識,而“育嬰師”是具備科學系統(tǒng)育兒知識的“專業(yè)人士”。在家政公司看來,城市中產(chǎn)雇主對基于自身農(nóng)村育兒經(jīng)歷來照料孩子的“嫂”始終充滿質疑,只有讓這些“嫂”重新學習諸如蒙氏育兒這樣在城市中產(chǎn)階層中具有一定影響力的現(xiàn)代、專業(yè)和科學的育兒知識,成為“師”,才能讓城市中產(chǎn)雇主接受這些阿姨。培訓老師也向阿姨們反復灌輸,學了科學的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就不再是“育兒嫂”了,而是“蒙氏育嬰師”。這種觀點也被許多阿姨所接受,內(nèi)化為自我認同。在這些阿姨看來,包裹在“專業(yè)”話語中的蒙氏育兒知識是一種可以用于對自身進行人力投資的文化資源。出于對自身投資的考量,她們接受了公司的“包裝”。接受“包裝”的過程,既是她們否定過去的勞動和性別主體——“育兒嫂”的過程,也是她們重塑新的勞動和性別主體——“蒙氏育嬰師”的過程。這種過程既包含市場借用知識對農(nóng)村務工女性的主體改造,也包含農(nóng)村務工女性對改造的主動接受。
但通過蒙氏培訓打造出來的“育嬰師”真的“專業(yè)”嗎?雖然農(nóng)村務工女性們在市場的推動下,通過學習蒙氏育兒知識建立了“蒙氏育嬰師”認同,但她們所吸納的蒙氏育兒知識也與蒙臺梭利的著作本身存在差異。首先,H家政公司“蒙氏早教班”的培訓材料并非源于蒙臺梭利本人的著作,而是從本土蒙氏教育家孫瑞雪的《愛和自由》《捕捉兒童敏感期》中摘出部分內(nèi)容,總結成“十大特點、五大領域、四大要素、三階段教學法、八十八件教具的使用方法”等教學重點進行教授。但孫瑞雪在書籍中主要討論親子互動,于是培訓團隊將案例換成了育嬰師的上單情境說明。在這些改動過程中,培訓師按照自己的理解對一些概念進行解讀。不同培訓師對核心概念的解讀不同,甚至出現(xiàn)了相互沖突的情況。僅對蒙氏概念中的“引導”解釋,在教學案例中就多達四種。培訓師在進行5分鐘的知識點講解之后,就會有10-15分鐘的案例解釋,但是這個案例解釋通常都是即興發(fā)揮,有的案例甚至與知識點沒有什么關系。在培訓課上,阿姨們埋頭記筆記。課后問起培訓老師的課程內(nèi)容時,有的阿姨答不上來,有的阿姨需要打開筆記才能回答。李阿姨表示自己剛開始在聽課過程中“一知半解、聽得云里霧里”。吳阿姨在一次課后表達,“其實也沒太聽清楚。上午講的要培養(yǎng)寶寶的專注力啊……要我說我現(xiàn)在也說不好”。王阿姨表示:“有些時候我們會感覺這個東西好像用不上,有可能是我們的理解能力不夠,沒有就是說很正確地把這個事情給理解下來,所以運用不上?!?DXY20210811)
另外一些覺得自己“學得應該還不錯”的阿姨,則在用自己的方式闡釋著蒙氏育兒觀點。例如培訓老師在課上解釋蒙氏“以孩子為中心”的原則要求在教育孩子過程中要進行“引導”。由于不同培訓老師對“引導”的定義不同,阿姨們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理解這個概念。有的阿姨們認為“引導”是“順其自然”“不干涉”,有的阿姨則認為“引導”是“講道理”。還有一些阿姨對培訓老師講的理念不感興趣,覺得“沒有什么用”,而專門學習和研究培訓中有關腦力開發(fā)和技能訓練的知識點。在這種情況下,每個參加培訓的阿姨都是在自己過往的經(jīng)驗基礎和知識儲備中,選擇性地學習和理解著蒙臺梭利的育兒觀念。這種選擇性學習和理解體現(xiàn)了“蒙氏育嬰師”這一主體背后的矛盾:一方面,在認識上,農(nóng)村務工女性在“專業(yè)”的話語中建立了“專業(yè)人士”的身份認同;另一方面,農(nóng)村務工女性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對“專業(yè)知識”進行理解和選擇性吸納,從而偏離了“專業(yè)知識”本身,體現(xiàn)了“不專業(yè)”的特點?!安粚I(yè)”的“蒙氏育嬰師”恰恰展現(xiàn)了育兒市場中農(nóng)村務工女性與蒙氏育兒知識的復雜關系,即農(nóng)村務工女性將蒙氏育兒知識作為對自身進行人力投資的資源,在“專業(yè)”話語下建立了新的性別與勞動主體,但在對該知識的理解、吸納和運用上卻背離了知識本身。蒙氏育兒知識只是塑造農(nóng)村務工女性新主體的材料。農(nóng)村務工女性在塑造新主體的過程中,根據(jù)自身在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的位置和體驗,對蒙氏育兒知識進行了挑選和再加工。
“蒙氏育嬰師”的“不專業(yè)”不僅表現(xiàn)在農(nóng)村務工女性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對蒙氏育兒知識的部分理解和選擇性吸納,還表現(xiàn)在農(nóng)村務工女性根據(jù)具體工作環(huán)境中對蒙氏育兒知識的“工具性使用”。與“蒙氏媽媽”相同的是,農(nóng)村務工女性們也不是被動地被灌輸西方的教育理念,而是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對這些育兒知識再闡釋。不論是城市中產(chǎn)還是農(nóng)村女性,她們都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和處境,選擇性地吸納了蒙氏育兒知識。如果說“蒙氏媽媽”是通過自己建立微信群,在同伴的影響下,選擇性地吸納蒙氏育兒知識來緩解自己的焦慮并適應中國應試教育體系,那么“蒙氏育嬰師”則是在與城市中產(chǎn)雇主的互動中“工具性地使用”著她們所理解的蒙氏育兒知識。由于每個農(nóng)村務工女性對蒙氏知識的理解不同,且每個雇主家庭對蒙氏知識的接受情況也不盡相同,農(nóng)村務工女性往往需要根據(jù)具體的工作情景對蒙氏知識進行“工具性地使用”。雖然培訓幫助農(nóng)村務工女性建立了自信和專業(yè)認同,也讓雇主更加認可她們,但是她們紛紛表示“理論和實踐是兩回事”。她們往往根據(jù)自己的生活經(jīng)驗將蒙氏知識放入“工具箱”,然后根據(jù)雇主家庭的具體情況進行“工具性”使用。
對于“蒙氏育嬰師”來說,如果遇到不接受蒙氏育兒的雇主,她們就會選擇放棄使用蒙氏育兒方式,完全按照雇主的喜好照顧孩子。李阿姨是經(jīng)驗豐富的蒙氏育嬰師,在問及蒙氏育兒的運用情況時,她回答:“早教這一塊,有的客戶他比較注重,你就派的上用場。有的客戶他直接跟你說你們這些(蒙氏育兒)都是中介公司騙人的,直接不讓你用,你就派不上用場?!碑斢龅讲唤邮苊墒嫌齼旱募议L時,她會先了解和觀察雇主的要求,然后將自己學過的蒙氏知識懸置,依照雇主的吩咐來照顧孩子。吳阿姨也提及,她遇到過一些育兒理念與蒙氏相悖的雇主,常常呵斥和強制孩子,“按照培訓說的,這種方式對孩子不好”,吳阿姨說道,“但畢竟是人家的孩子,我們也不好說什么,(我)也就是在旁邊聽著,不敢插嘴”。張阿姨遇到一家雇主,雖然年輕夫妻沒有明確反對蒙氏育兒,但孩子的奶奶卻無法理解張阿姨尊重孩子獨立性的做法。張阿姨根據(jù)培訓老師的建議,讓孩子自己拿一些喜歡的書或獨自上樓梯,但這些做法卻引來了孩子奶奶的不滿。
有時候要看書了,我就說“悠悠你去挑一本書拿來”。她奶奶就會不高興,不開心,說“要你阿姨干什么呢”……上樓的時候,我要帶悠悠爬樓梯,(其實我是)想培養(yǎng)孩子的空間認知,這不挺好的嗎?她奶奶都不愿意,說“你不抱啦”?(SXJ20210718)
在孩子奶奶多次表達不滿之后,張阿姨也不再讓孩子獨立做事情,而是依照孩子奶奶的方式來照顧孩子。郭阿姨的雇主沒有明確反對蒙氏育兒,但是其教育方式與蒙氏的“以孩子為中心”和“尊重孩子自主性”相差甚遠,他們不僅讓郭阿姨幫助孩子完成吃飯穿衣,還讓郭阿姨時刻監(jiān)督孩子練書法,即使孩子哭也不能停止。郭阿姨說,“看著家長打罵孩子,真覺得孩子好可憐”,但她也表示無法干涉雇主教育孩子的方式,只能將學到的蒙氏早教知識擱置起來。
但是,如果“蒙氏育嬰師”遇到“蒙氏媽媽”,則會試探性地和這些媽媽們討論培訓中學到的知識。如果“蒙氏媽媽”希望用蒙氏教具來提升孩子認知水平和能力,阿姨們就會多使用教具。如果媽媽重視培養(yǎng)孩子的獨立自主,她們就會嘗試著將學到的知識運用于現(xiàn)實之中。汪阿姨說她上一家雇主就是“蒙氏媽媽”,她和雇主在照顧孩子的很多方面都能夠達成共識,“她家還是比較支持(我的方式)”。在雇主的信任下,她運用培訓所學的知識成功引導了孩子獨立吃飯。雇主希望孩子養(yǎng)成自己吃飯的習慣,張阿姨就進行各種嘗試,一開始孩子不會拿勺子吃,她就先讓孩子用手吃飯。她做了一些可以抓的、軟糯的糕點樣食物,讓孩子抓在手上吃。一開始孩子弄得身上、地上到處都是,雇主看見了也不生氣。慢慢地,孩子養(yǎng)成了獨立進食的習慣。她還將自己的這個經(jīng)驗分享給其他阿姨,并且總結道:“一個是玩,一個是吃,讓孩子盡量培養(yǎng)自己的獨立能力,這是最核心的?!蓖醢⒁痰墓椭麟m然不是“蒙氏媽媽”,但是在和王阿姨討論過程中了解到蒙氏育兒,覺得感興趣并且認同。王阿姨發(fā)現(xiàn)雇主家孩子具有很強的模仿能力。在雇主的信任下,她通過讓孩子模仿的方式讓其養(yǎng)成收拾玩具的習慣。
你做了幾次以后他會看,看多了他就(跟著學),比如說我收拾玩具或者是擦玩具的時候……我給他一張,我說“寶寶我們兩個一塊把衛(wèi)生打掃”,我擦的時候他也就跟著擦。(WY20210827)
由于“蒙氏媽媽”和“蒙氏育嬰師”都是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理解蒙氏育兒,有的時候也會出現(xiàn)雙方對蒙氏育兒理解不同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阿姨們通常都會調整自己的方式來滿足“蒙氏媽媽”的需求。此外,也會出現(xiàn)雙方在運用蒙氏方法教育失效的情況。在這種情況下,不論是“蒙氏媽媽”還是“蒙氏育嬰師”都會選擇放棄“不使用獎懲”和“引導”原則,轉而使用“懲罰”或“批評”。王阿姨就碰到了一個有打人習慣的孩子,一開始她還貫徹“不懲罰”原則,也勸說雇主不打不罵,但這個孩子持續(xù)打人將近一個月,無奈之下,媽媽決定讓孩子到墻根罰站,王阿姨只能表示支持。
“蒙氏育嬰師”們除了將蒙氏育兒知識當作“工具箱”、在具體的工作情境中工具性地運用這些知識以外,也會將這些知識工具性地運用于自己的家庭。雖然這些阿姨們的孩子都已經(jīng)過了早教的年齡,但是她們?nèi)匀幌M軌驅⒚墒嫌齼褐R運用于自己的家庭。有些阿姨在工作間歇也會將一些蒙氏知識傳播給自己正在育兒的親戚。郭阿姨在學了蒙氏育兒之后,開始質疑自己過去接受的教育,“我也感覺到其實小時候我們自己受到的教育真的是錯誤的”,“我孩子成績不好估計因為當時沒有用這些早教”。郭阿姨表示,以后帶孫輩時一定要把這些學到的理念用來提高孫輩的認知能力和智識水平。李阿姨也表示,過幾年她就要辭職回老家去帶孫輩,已經(jīng)用積蓄給孫輩買好了蒙氏教具。張阿姨在下單期間則經(jīng)常與她的小外甥女視頻,解決小外甥女在育兒中間遇到的問題。她說老家的親戚都覺得她“專業(yè)”,遇到什么解決不了的問題經(jīng)常會咨詢她。許多阿姨在過年回家的時候會購買蒙氏教具,送給家里有小孩的親戚。在她們看來,蒙氏育兒知識和教具也是對自己家庭最好的“人力投資”,能夠幫助她們培養(yǎng)家中孩子的認知能力和智識水平,從而彌補農(nóng)村家庭教育資源的缺憾。
“蒙氏育嬰師”對知識的“工具性”使用,與一般“育兒嫂”對技術的靈活化使用有所不同。大多數(shù)“育兒嫂”所接受的育兒技術培訓是標準化的,與兒科醫(yī)學知識息息相關,往往更具有“確定性”。“育兒嫂”在學習和使用過程中往往較能按部就班,針對具體情境進行靈活化處理,甚至還會因對技術的掌握而獲得權威感,得到客戶的信任和依賴。但相比更加具有確定性的“兒科醫(yī)學”,蒙氏育兒知識更加抽象,與具體情境之間的距離更大,再加上每個家庭的教育理念不同,對蒙氏育兒知識的接受和理解情況不同,使得“蒙氏育嬰師”無法像使用兒科護理技術一樣有一定的規(guī)律可行,且更難從中獲得權威感。這些特點也進一步體現(xiàn)了“不專業(yè)”的“蒙氏育嬰師”的矛盾之處:一方面農(nóng)村務工女性通過蒙氏育兒知識來投資自己和重塑自身;另一方面她們在具體工作情境中則難以運用這些知識,只能根據(jù)自己的理解和經(jīng)驗來工具性地處理這些知識。“不專業(yè)”的“蒙氏育嬰師”的矛盾也體現(xiàn)了農(nóng)村務工女性在面對外來蒙氏育兒知識與本土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之間張力時的能動性。
在蒙氏育兒知識中國傳播的“本土市場化”機制中,雖然不同階層的女性在本土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激烈的教育競爭和興起的育兒市場)中,都根據(jù)自身經(jīng)驗對來自西方的蒙臺梭利育兒知識進行理解、部分吸納和運用,但來自不同階層的她們在本土社會經(jīng)濟環(huán)境中的位置不同,受到教育競爭和育兒市場的影響不同,與蒙氏育兒知識之間的關系存在階層上的差異,其形成的性別與勞動主體也不相同。這些階層差異不僅沒有因“本土市場化”機制被彌合,反而因育兒知識占有和分配的不均衡而導致文化資源的階層分化。與“蒙氏育嬰師”相比,“蒙氏媽媽”在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本土化傳播中占據(jù)更加主導的位置。“蒙氏媽媽”是育兒市場的消費者,其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將蒙氏育兒知識作為一種文化資源主動占有和運用,而“蒙氏育嬰師”是育兒市場的服務提供者,其在市場的推動下被動地參與蒙氏育兒知識的“本土市場化”進程。在“蒙氏媽媽”和“蒙氏育嬰師”之間存在著育兒知識分配的不平等。“蒙氏媽媽”們掌握著更多的育兒知識,并將之轉化為使孩子在激烈教育競爭中勝出的文化資源,而“蒙氏育嬰師”對育兒知識的工具性使用主要為城市中產(chǎn)家庭提供更好的育兒服務,而較少轉化為自己家庭的文化資源。在某種程度上,育兒知識分配的不平等在“本土市場化”機制中并沒有被彌合,而是在教育競爭和市場的推動下不斷被再生產(chǎn)。
此外,“蒙氏媽媽”和“蒙氏育嬰師”這兩個女性勞動者主體的分化,不僅體現(xiàn)了“照料勞動鏈條”上的勞動分工,也體現(xiàn)了教育競爭和市場推動下的女性育兒者之間的階層分化。這種階層分化不僅沒有挑戰(zhàn)育兒的性別勞動分工,還通過育兒外包的形式再生產(chǎn)了傳統(tǒng)性別分工。對于城市中產(chǎn)女性來說,她們更關心的是自己的孩子能否在激烈的教育競爭中勝出。這種愿望既使她們轉向蒙氏育兒知識,又使她們由于蒙氏育兒與中國應試體系邏輯、中國傳統(tǒng)育兒觀念、家庭協(xié)作育兒模式存在張力而充滿矛盾和焦慮。而對于農(nóng)村務工女性來說,她們更關心如何獲得更多的報酬養(yǎng)家糊口,支付孩子的教育費用。當她們被育兒市場推動著接觸蒙氏育兒知識之后,學習這些知識成為她們獲得更高收入的人力資本投資。在接觸蒙氏育兒知識的過程中,她們也在市場中形成了對專業(yè)性的認同,獲得了建立在專業(yè)知識基礎上的女性勞動者認同?!懊墒蠇寢尅焙汀懊墒嫌龐霂煛保罢邚娬{從事無酬再生產(chǎn)勞動的母親身份,后者強調從事有酬再生產(chǎn)勞動的女性勞動者身份。二者的差異源于她們不同的階層地位。階層地位的差異也使其在接觸西方育兒知識過程中的反應不同。當“蒙氏媽媽”通過社群支持來“選擇性吸納”蒙氏育兒知識,緩解自己的焦慮和矛盾時,“蒙氏育嬰師”則“工具性使用”蒙氏育兒知識來完成工作和支持家庭發(fā)展。前者處理的是自我的困境,而后者則要處理雇傭關系和應對家庭發(fā)展中的弱勢地位。在蒙臺梭利育兒知識的“本土市場化”過程中,不同階層女性都面臨著性別分工的困境,而她們之間的階層分化只是將城市中產(chǎn)女性的困境轉移到農(nóng)村務工女性身上,并沒有真正解決問題。
本文通過“本土市場化”框架來分析不同階層女性在與蒙氏育兒知識的互動中形成的主體,及其在本土情境中對蒙氏觀念的吸納和運用,從而對既有的中國育兒研究做出以下拓展。第一,本研究是對既有的性別視角下育兒研究的一種補充和拓展。既有研究大多關注母職想象對女性的影響,而本文則從“知識”傳播、生產(chǎn)、吸納、運用和改造的角度來思考育兒知識對女性的影響,以及女性對這些知識的吸納和運用,即“育兒知識”與女性的互動。既有研究中“密集母親職”、“擴展母職”、“超級媽媽”和“經(jīng)紀人母職”的概念,都較少涉及有關“育兒知識”對母親們的形塑,以及母親們對這些知識的闡釋和吸納,而本文的研究從這一層面對既有的研究進行拓展。但是本文所發(fā)現(xiàn)的城市中產(chǎn)媽媽面對西方蒙氏育兒知識和本土情境中所形成的“蒙氏媽媽”身份,并不與“密集母職”的概念相沖突。一個“蒙氏媽媽”完全可能將大量時間和精力投入育兒之中,踐行“密集母職”或“經(jīng)紀人母職”。因此,本文的研究并不是對既有研究的否定,而是對既有研究的補充,從另一個層面來分析女性母親身份與知識生產(chǎn)之間的關系。第二,本研究也在嘗試與西方育兒知識傳播研究——全球化視角——進行對話。本文對不同女性與蒙氏育兒知識的互動分析發(fā)現(xiàn),作為西方育兒知識代表的蒙臺梭利育兒理論,在中國的傳播和影響并不是一帆風順、線性和單向的。其對中國家庭尤其是中國女性的影響,受到了本土情境中的兩個因素——激烈的教育競爭和興起的育兒市場——的影響。激烈的教育競爭和興起的育兒市場形塑了不同階層女性的特有經(jīng)驗,使她們與來自西方的蒙氏育兒知識的互動中形成了不同的身份認同,也使她們根據(jù)自己的不同經(jīng)驗吸納和運用蒙氏育兒知識。第三,本研究在“本土市場化”分析框架中所展現(xiàn)的蒙臺梭利育兒知識本土化過程并不是一個停留在“應然”問題上的理論辯論,而是一個對“實然”問題的社會學分析。在蒙臺梭利這個西方育兒知識的本土化過程中,我們不僅可以看到宏觀的本土情境——激烈的教育競爭和興起的育兒市場——的作用,也可以看到微觀層面不同階層女性的積極行動。這些女性并不是被動的西方育兒知識的接受者,而是具有能動性的、根據(jù)自己的經(jīng)驗對西方育兒知識進行理解、闡釋、吸納和工具性使用的主體。她們在中國本土情境中對西方育兒知識的吸納和使用,也助推形成了一種糅合了西方知識和中國本土實踐的新型育兒方式。最后,本研究不僅將目光停留在蒙臺梭利育兒知識影響最大的城市中產(chǎn)女性群體,而是通過對比接觸該知識的不同階層女性的不同體驗、不同身份形成和知識加工,從而體現(xiàn)西方育兒知識在中國傳播的階層分化。對“本土市場化”機制中階層分化的考察,也為我們思考如何進一步改善中國不同階層女性的境遇提供了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