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波
內(nèi)容提要:明嘉靖九年黃省曾刻本《空同先生集》卷六輯錄的《童謠七首》,向來少有人知,其對全面、準(zhǔn)確地理解李夢陽倡言的“真詩乃在民間”說,有著重要的參考、借鑒作用。“真詩乃在民間”所說“真詩”的標(biāo)本,就是現(xiàn)實中仍然存在的、源自《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詩、真切表達(dá)民心民情民意的鮮活的民歌;對“真詩”的判定,不在雅俗的表象,而在情感的內(nèi)核。此一倡言對明代民歌的發(fā)生發(fā)展有著直接的引領(lǐng)催化作用,《童謠七首》的民歌史、文學(xué)史價值亦在于斯。
中華書局新出《李夢陽集校箋》第五冊《李夢陽詩文補遺》部分,有《童謠七首》,校箋者有按,云“七首中《郭公謠》見正集卷六,此僅錄正集未收的六首”,另注“以上錄自嘉靖九年黃省曾刻《空同先生集》卷六”。檢國家圖書館、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美國柏克萊加州大學(xué)圖書館、日本東京大學(xué)東洋文化研究所圖書館等處藏嘉靖九年(1530 年)黃省曾刻《空同先生集》卷六,不見《童謠七首》。后蒙郝潤華教授賜告,知其載于西北師范大學(xué)圖書館藏明嘉靖九年黃省曾刻本《空同先生集》卷六。疫情未解,看書不易,旋經(jīng)同學(xué)兄莫超教授援手,終于得見《童謠七首》的真身。茲據(jù)西北師大藏《空同先生集》卷六照錄如次:
童謠七首
雞鳴倉黃起,拋孩爺懷里。我但知添水煮糜,豈料南村買罩籬,歸來爛了糜。公則罵,婆則打,小姑下床采頭發(fā)。一縷發(fā),一縷麻,我母聞之心痛殺。
郭公謠 布谷,江西人呼為郭公,民間有謠云:
赤云日東江水西,榛墟樹孤禽來啼。語音哀切行且啄,慘怛若訴聞?wù)邜ⅰlo察細(xì)忖不可辯,似呼郭公兼其妻。一呼郭公兩呼婆,各家栽禾,栽到田塍,誰教檢取螺。公要螺炙,婆言攝客。攝得客來,新婦偷食。公欲罵婦,婆則嗔婦。頭插金,行帶銀。郭公唇干口燥救不得,哀鳴繞枝天色黑。
小姑謠
石榴花千千朵,狠心爺娘賣了我。賣得錢財能幾多,打水般漿可奈何。井深繩細(xì)剺破手,血瀝瀝(葉去)向娘說,滿眼淚向哥說,典田賣莊贖姊妹。向嫂說,正好苦你小娼妓。
羅綾曲
東屋點燈西屋明,家家小姐織羅綾。小機大機響軋軋,一夜織成三丈八。嫂嫂要了莎羅裙,哥哥又要鞋兒襪。莎羅裙上一對鵝,批留撥剌過漳河。漳河岸上女兒多,不作營生只嘲歌。腰間扱著黃草棒,上樹撥拉野鵲窠。野鵲窠里一包旦,拿回家中奶奶看。放到鍋里煮不爛,氣了奶奶一頭汗。
上古樓臺
小二漢
小二漢快使牛,一使使到地南頭,張大官人好門樓。門樓下面宮娥女,我心招與為女婿。不愛你莊不愛你牛,只愛小腳慣梳頭。左手梳出盤龍髻,右手梳出看花樓。花樓上好飲酒,你打鼓我拍手。誰不道我風(fēng)流,樹上斑鳩亦點頭。
油狄髻
一更一點入儂房,汝凄爭似我凄涼,我凄涼。一日相思淚萬行,鴛鴦繡在羅衣裳,羅衣裳。二更二點入儂房,汗巾包米自煎湯,自煎湯。煎出湯來郎不嘗,孤負(fù)儂心只自傷,只自傷。三更三點入儂房,姑嫂二人燒夜香。嫂嫂愿生好兒女,小姑愿嫁好夫郎,好夫郎。四更四點入儂房,石榴燈照蓮花床,蓮花床。紅油板壁雙簧鎖,鐵打鑰匙紙糊窗,紙糊窗。五更五點入儂房,架上金雞兩翅張,兩翅張。汝莫惶兮汝莫忙,恐郎誤著儂衣裳,儂衣裳。送郎送到前門外,深深拜郎早回來。送郎送到柳河北,手攀荷花淚淅淅。送郎送到柳河南,手攀垂楊淚潭潭。送郎送到柳河?xùn)|,手攀花枝淚雙雙。送郎送到柳河西,手攀桑枝淚啼啼。送郎送到柳河頭,手攀桅干看水流。水流恰是長流水,長席鋪床直到頭。
李子曰:世嘗謂刪后無詩。無者謂雅耳,風(fēng)自謠口出,孰得而無之哉。今錄其民謠數(shù)篇,使人知真詩果在民間。於乎,非子期,孰知洋洋峨峨哉。
以上內(nèi)容,頗多可議。
《童謠七首》文本的解讀,是討論的基礎(chǔ)。
二是名格。《毛詩傳》云:“合樂曰歌,徒歌曰謠?!倍盼臑憽豆胖{諺·凡例》云:“謠與歌相對,則有徒歌合樂之分,而歌究系總名,凡單言之,則徒歌亦為歌。故謠可聯(lián)歌以言之,亦可借歌以稱之,則歌固有當(dāng)收之矣?!焙酥T典籍,以“歌”為總名是常態(tài)?!犊胀壬反颂巹t是以“謠”為總名,“童謠”名下各首,《郭公謠》《雞鳴》《小姑謠》《上古樓臺》《小二漢》等是徒歌的謠,《羅綾曲》在兩可之間,《油狄髻》一首顯系合樂歌?!队偷吟佟返那鞍氩糠?,是“五更調(diào)歌”的一種,定格是每首五節(jié)(落),每節(jié)四句,偶句末三字重疊,俗稱“兩句半”,重疊句亦可變作虛腔襯詞。后半部分“送郎”是定格聯(lián)章體,前后左右、東西南北乃至連續(xù)的數(shù)字,可按序聯(lián)綴,連環(huán)演唱。又,諸謠之中,《油狄髻》是顯而易見的情歌,而非童謠。雖然舊時童謠的實際創(chuàng)作、唱說者多是女性長輩,但童謠與情歌的區(qū)分較為明晰。“一更一點入儂房”“送郎送到前門外”之類,不該歸于童謠的行列,是以七首之后的附記中,又統(tǒng)稱上錄內(nèi)容為“民謠數(shù)篇”。為著討論的方便,本文行文時多以“童謠”“民謠”“俗曲”“民歌”為近義、同義詞,而以“民歌”為通名。
另外如俗字。民間唱本文獻中,方言與俗字多見。《童謠七首》中,“打水般漿可奈何”的“般”、“野鵲窠里一包旦”的“旦”,均可視作因省筆、易認(rèn)而成的俗字。此種省筆、易認(rèn)俗字,與明、清、民國民歌唱本中普遍存在的“銀”多作“艮”、“嘴”多作“咀”、“繡”多作“秀”、“鴛鴦”多作“夗央”等,有著相互呼應(yīng)的特別關(guān)系。
“歌謠文理,與世推移”(《漢書·藝文志》),“推移”的過程中,民歌特有的表達(dá)方式、審美觀念以及作用功能,得到了很好的賡續(xù),一部民歌發(fā)展史的完整性于此得以完美體現(xiàn)?!犊胀壬分械摹锻{七首》,可作“賡續(xù)”分析的理想樣本。
如在字詞、名物乃至情節(jié)、細(xì)節(jié)等方面的賡續(xù)。《空同先生集》中的《小姑謠》云“狠心爺娘賣了我”“井深繩細(xì)剺破手”“向嫂說,正好苦你小娼妓”。民國北京童謠《賣了我》云:“紅緞小鞋綠線鎖,狠心的爹娘賣了我。一賣賣到我十里地,十個公,十個婆,十個小姑子管著我。管得我腳手不著地,去到井臺打水去。繩又細(xì),井又深,勒得我小手血淋淋?!蹦暇┩{《小板凳》云:“小板凳,歪一歪,我是媽媽小乖乖。我是爹爹寵寶貝,我是哥哥親姊妹,嫂子說我不栽菜,我能在家過幾代?嫂子說我不栽蔥,我能在家過幾冬?我是塘里浮萍草,飄飄蕩蕩就走掉?!逼渲小袄K又細(xì),井又深,勒得我小手血淋淋”是對“井深繩細(xì)剺破手”這一字詞(剺、勒)與細(xì)節(jié)的賡續(xù);對嫂子的憤懣,則是對“向嫂說,正好苦你小娼妓”的姑嫂關(guān)系與嘆怨情緒的賡續(xù)。如《上古樓臺》云“上古樓臺,下古樓臺,小姐小姐吃茶來。茶也香,酒也香,一百橐駱駝馱衣裳。馱不動,叫馬郎。馬郎拿著一盆水,濕了小姐花棒槌。……小姐小姐休煩惱,明日后日車來到。什么車,紅油板兒砑光車”;民國河北童謠《上箍轆臺》有云:“上箍轆臺,下箍轆臺,張家媽媽倒茶來。茶也香,酒也香,十八個駱駝馱衣裳。馱不動,叫馬龍。馬龍馬龍含口水,噴得小姐花褲腿。小姐小姐你不要惱,明兒個后兒車來到。什么車,紅箍轆轎車白馬拉,里頭坐個俏人家?!薄安枰蚕悖埔蚕?,十八個駱駝馱衣裳。馱不動,叫馬龍。馬龍馬龍含口水,噴得小姐花褲腿"與"小姐小姐你不要惱,明兒個后兒車來到。什么車,紅箍轆轎車白馬拉”云云,是對“茶也香,酒也香,一百橐駱駝馱衣裳。馱不動,叫馬郎。馬郎拿著一盆水,濕了小姐花棒槌”“小姐小姐休煩惱,明日后日車來到。什么車,紅油板兒砑光車”這一場景情節(jié)幾無二致的驚人賡續(xù)(“古樓臺”與“箍轆臺”、“花褲腿”與“花棒槌”等,則是賡續(xù)過程中發(fā)生的自然變異)?!白笫质岢霰P龍髻,右手梳出看花樓”之類,在近現(xiàn)代民歌中尤為多見。
最能看出古今民歌賡續(xù)軌跡的,還有《油狄髻》,其云“汝莫惶兮汝莫忙,恐郎誤著儂衣裳,儂衣裳”,后接“送郎”。晚清民國時期北京青雅山房發(fā)行唱本《姐兒送郎歌》云:
一不要你慌來二不要你忙,三不要你錯穿小奴的花衣裳。奴家衣裳花挽袖,郎君的衣裳袖口長。送郎送到大門外,我問哥哥你多咱回來。來與不來給奴代封信,省著我小奴家常常掛在心懷。送郎送在大門東,忽聽得老天爺起了大風(fēng)。刮風(fēng)不如下雨好,留住了才郎哥多住幾冬。送郎送在大門西,手拉手兒舍不的。搬著脖子要個嘴,舌尖伸在奴咀里。送郎送在大門南,從襖里掏來銀子五兩三。這二兩銀子做盤纏,三兩三錢雇上一個小毛團。送郎送到十里屯,頭上的金釵丟了根。有心回去又把金釵找,我能舍了金釵不能舍情人。送郎送到十里亭,奴與情人敘敘交情。有心再送三五里,金蓮疼痛步兒又難行。送郎送到長嶺坡,手拉手兒淚如梭。前頭要有人盤問,就說是小妹妹來送哥。打柴的樵夫笑哈哈,如今晚的世情也到難說。止有哥哥送妹妹,那有小妹送哥哥。送郎送到大石橋頭,手扶著欄桿往水流。水流千遭歸大海,露水夫妻兩分開。
此歌京津藝人至今仍有表演,德云社藝人所唱“一不要你慌來二不要你忙,三不要你錯穿小奴的花衣裳”及下接從不同方位“送郎”的曲詞,與《油狄髻》幾無二致?!队偷吟佟芬浴拔甯苯永m(xù)“送郎”的形式,在近現(xiàn)代民歌中同樣可以見到,民國初年上海文益書局印行《時調(diào)大觀(初集)》中的《五更十送》有云:“一更里跳粉墻,手抱欄桿望里張。美貌佳人紅燈坐,十指尖尖繡鴛鴦。二更里門外聽,大姐姐開門笑音音。雙手捧在郎腰里,寶貝心肝叫幾聲。三更里進繡房,手挽手兒上牙床。用手拿起紅綾被,嘴上胭脂粉花香。四更里真可惜,細(xì)皮白肉舍不得你。今夜與郎同床睡,真到天明五更里。五更里天明亮,打火起來點盞燈。奴的衣裳黃卷袖,情哥衣裳長袖頭。送郎送到踏腳邊,小妹妹手里二吊錢。一千與郎船錢用,一千與郎路上費。送郎送到大門邊,開門看見太平錢。太平錢上四個字,五子登科萬萬年。送郎送到大廳前,鐵馬丁冬在檐前。二人苦切叨叨說,情哥哥此去幾時來。送郎送到大門邊,雨雪紛紛分二邊。左手拿把時洋傘,右手與郎殺衣裳。送郎送到月路橋,風(fēng)吹裙帶纏郎腰。天河隔斷相思路,牛郎織女兩相拋。送郎送到半路亭,半路相拋兩下分?!屠伤偷侥鞠阃?,木香棚內(nèi)木香香。采朵木香郎手里,家花不比野花香?!边@是一種從形制、內(nèi)容到敘事方式的全面的賡續(xù)。此種賡續(xù),補全了明、清、民國民歌發(fā)展史的鏈條,清晰展示了傳統(tǒng)民歌的嬗變路徑。
有論者以為,應(yīng)該從明代的文化形態(tài)和文學(xué)形態(tài)來探討中國新文學(xué)的胚胎,把明代文學(xué)視為以“五四”為界碑的現(xiàn)代文學(xué)的源頭之一,并將其喻為古代文學(xué)向現(xiàn)代文學(xué)轉(zhuǎn)換的第一部曲。由上說《五更十送》與《油狄髻》等的承繼關(guān)系可以覘知,明代民歌同樣可作近現(xiàn)代民歌的“胚胎”,近現(xiàn)代民歌對底層人物尤其是婦女兒童群體命運的關(guān)注、近現(xiàn)代民歌中人性的張揚、近現(xiàn)代民歌的形制特征與語言風(fēng)格,在《空同先生集》輯錄諸謠中都可尋得或明或暗的印記,中國民歌發(fā)展史場景下的《童謠七首》,因此成為活化石般的特異性史料。
除此之外,《童謠七首》還有著更多方面的價值。
如其壯大了明代民歌的陣容。
以童謠而言,明代的童謠一是見于呂坤撰《演小兒語》,二是見于楊慎編《古今風(fēng)謠》,三是見于朱彝尊編《明詩綜》中的《雜謠歌辭》,四是散見于正史、別集、小說、筆記等文獻中。與這幾處童謠或偏讖緯、或重教化、或過于饾饤瑣屑相比,《空同先生集》中收錄的童謠,內(nèi)容豐滿,體制完整,情感真摯,童趣盎然,體量可觀,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對已有明代童謠都有著直接的補充作用。民歌更是如此,《掛枝兒》《山歌》以及《大明春》《摘錦奇音》等文獻集中或零散輯錄的明代民歌,多是樂歌,民間性、亞文化是其主要特色;《空同先生集》中的《童謠七首》,一是樂歌、徒歌兼具,二是依賴采集者李夢陽身為一代文宗的尊崇地位,在民間性、亞文化之外,又附著了正統(tǒng)性與主流文化的色彩,《童謠七首》特異性史料的身份,因此再次得以定形、放大。
如為語言學(xué)研究提供了新的材料。
魯迅《門外文談》說及中國古代“言文是否一致的問題”,舉“古書里采錄的童謠、諺語、民歌”等為例,云:“我的臆測,是以為中國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大原因便是字難寫,只好節(jié)省些。當(dāng)時的口語的摘要,是古人的文;古代的口語的摘要,是后人的古文。所以我們的做古文,是在用了已經(jīng)并不象形的象形字,未必一定諧聲的諧聲字,在紙上描出今人誰也不說,懂的也不多的,古人的口語的摘要來?!薄锻{七首》中的“石榴花千千朵,狠心爺娘賣了我”“馬郎拿著一盆水,濕了小姐花棒槌”等等,已近當(dāng)下口語,完全可以佐證迅翁“中國的言文,一向就并不一致”的論斷,是語言學(xué)研究的極好語料。
《童謠七首》最大的價值,是有助于更為全面準(zhǔn)確地理解李夢陽的“真詩”觀。
明代民歌向被譽為“我明一絕”(陳宏緒《寒夜錄》引卓珂月語),“明人獨創(chuàng)之藝”(任中敏《散曲概論》),有明一代“最有價值的文學(xué)”(胡適《元人的曲子》)。明代民歌的發(fā)生發(fā)展,與文壇領(lǐng)袖李夢陽的肯定揄揚大有干系。其在《詩集自序》(嘉靖九年黃省曾刻《空同先生集》卷五十)中云:
李子曰:曹縣蓋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謳,勞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其真也,斯之謂風(fēng)也??鬃釉唬憾Y失而求之野。今真詩乃在民間。而文人學(xué)士,顧往往為韻言,謂之詩。夫孟子謂《詩》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風(fēng)者亦遂棄而不采,不列之樂官,悲夫!
此節(jié)文字,有不同標(biāo)點方法。如一:
李子曰:“曹縣蓋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裢締@而巷謳,勞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其真也,斯之謂風(fēng)也??鬃釉唬骸Y失而求之野。’今真詩乃在民間。而文人學(xué)士,顧往往為韻言,謂之詩。夫孟子謂《詩》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風(fēng)者亦遂棄而不采,不列之樂官,悲夫!”
此種標(biāo)點,是以“今真詩乃在民間”為李子(夢陽)個人的意見。
如二:
李子曰:曹縣蓋有王叔武云,其言曰:“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今途咢而巷謳,勞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其真也,斯之謂風(fēng)也??鬃釉唬骸Y失而求之野。’今真詩乃在民間。而文人學(xué)士,顧往往為韻言,謂之詩。夫孟子謂《詩》亡然后《春秋》作者,雅也。而風(fēng)者亦遂棄而不采,不列之樂官,悲夫!”
此種標(biāo)點,是以“今真詩乃在民間”為曹縣王叔武所說,李子(夢陽)附和之。
兩種標(biāo)點,均無違礙,因為《詩集自序》中上文之后的內(nèi)容是這樣的:
李子曰:“嗟,異哉,有是乎?予嘗聆民間音矣,其曲胡,其思淫,其聲哀,其調(diào)靡靡,是金、元之樂也,奚其真?”王子曰:“真者,音之發(fā)而情之原也。古者國異風(fēng),即其俗成聲。今之俗既歷胡,乃其曲烏得而不胡也?故真者,音之發(fā)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辯也。且子之聆之也,亦其譜,而聲者也,不有卒然而謠,勃然而訛者乎。莫之所從來,而長短疾徐無弗諧焉,斯誰使之也?”李子聞之,矍然而興曰:“大哉,漢以來不復(fù)聞此矣?!?/p>
可見《自序》通篇為對話體,“李子曰”“王子曰”對舉。第一種標(biāo)點,因有“李子曰”在前,以“今真詩乃在民間”歸于“李子曰”,似無不可;第二種標(biāo)點,以“夫詩者……不列之樂官,悲夫”為“王子曰”的全部,起首“李子曰”只起轉(zhuǎn)述的作用,以“李子曰”的“嗟,異哉……奚其真”一節(jié),承接“王子曰”的“夫詩者……不列之樂官,悲夫”,文理亦通。私意無論哪一種標(biāo)點,“真詩乃在民間”說都明白無誤地表達(dá)了李夢陽的觀點,因為《詩集自序》以“李子聞之,闇然無以難也”終結(jié)全部對話,“闇然無以難也”即是“默認(rèn)”意。
“真詩乃在民間”出諸李夢陽的《詩集自序》,客觀上代表了李夢陽的文學(xué)、詩學(xué)觀點,其對明代文學(xué)尤其是明代民歌的發(fā)生發(fā)展,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因此向來治明代文學(xué)理論者,無不極為重視李氏“真詩”觀。但是毋庸諱言,對“真詩”觀的過度解讀,所在多有,洋洋萬言而不得要領(lǐng)的情形并不鮮見,究其原因,是論者缺少藉以參照的“真詩”樣本,缺少“在場”的自覺。
理解李夢陽的“真詩”觀,不能脫離《詩集自序》所設(shè)定的“王子曰”“孔子曰”“李子曰”的特定語境。語境之中,又以“夫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禮失而求之野”“故真者,音之發(fā)而情之原也,非雅俗之辯也”云云,為其中肯綮。之所以強調(diào)“今途咢而巷謳,勞呻而康吟,一唱而群和,其真也”,并非為了突出“雅俗之辯”,而是因為其時“雅”的文人創(chuàng)作,過于注重形式,“往往為韻言,謂之詩”,不若“俗”的民間制作重情感的抒發(fā)。此種現(xiàn)象、此種觀點、此種以民歌為匡正時弊之理想工具的做法,不為明代、不為李夢陽獨有,近現(xiàn)代亦然,如梁實秋即云:“在最重詞藻規(guī)律的時候,歌謠愈顯得樸素活潑,可與當(dāng)時作家一個新鮮的刺激。所以歌謠的采集,其自身的文學(xué)價值甚小,其影響及于文藝思潮者則甚大?!绷簩嵡锏摹白钪剞o藻規(guī)律”,即是李夢陽的“往往為韻言,謂之詩”;梁實秋以歌謠的“新鮮活潑”“刺激”“當(dāng)時的作家”,與李夢陽以在野的民間的“真詩”對抗當(dāng)時文壇流行的“出之情寡而工之詞多”的“文人學(xué)子韻言”(《詩集自序》),如出一轍。此種歷史的輪回、場景的再現(xiàn),同樣是民歌賡續(xù)情形的一種,同樣昭示了民歌之于文人文學(xué)亙古不變的特別價值。顯而易見,“真詩乃在民間”的核心,并非是要以民間的“真詩”取代文人的創(chuàng)作,而是以民間“真詩”的重情重性、樸素自然,來反撥、糾正文人創(chuàng)作束縛過多、難能引發(fā)讀者情感共鳴的弊端。
理解李夢陽的“真詩”觀,尤其不能離開《空同先生集》中輯錄的這七首民謠?!对娂孕颉芬巴踝釉弧痹疲骸霸娪辛x,比興要焉。夫文人學(xué)子,比興寡而直率多,何也?出于情寡而工于詞多也。夫途巷蠢蠢之夫,固無文也。乃其謳也,咢也,呻也,吟也,行呫而坐歌,食咄而寤嗟,此唱而彼和,無不有比焉興焉,無非其情焉,斯足以觀義矣。故曰:詩者,天地自然之音也?!薄犊胀壬分械钠呤酌窀瑁勺鳌盁o不有比焉興焉,無非其情焉,斯足以觀義矣”也即“天地自然之音”的范例。如《小姑謠》云:“石榴花千千朵,狠心爺娘賣了我。賣得錢財能幾多,打水般漿可奈何。井深繩細(xì)剺破手,血瀝瀝向娘說,滿眼淚向哥說,典田賣莊贖姊妹。向嫂說,正好苦你小娼妓。”“石榴花千千朵”是典型的延自《詩經(jīng)》的“比焉興焉”,滿眼含淚、痛徹心扉的怨訴,則可作“無非其情焉,斯足以觀義矣”的腳注,“一縷發(fā),一縷麻,我母聞之心痛殺”“郭公唇干口燥救不得,哀鳴繞枝天色黑”亦可作如是觀。是以在七首民歌的末尾,有結(jié)語云:
李子曰:世嘗謂刪后無詩。無者謂雅耳,風(fēng)自謠口出,孰得而無之哉。今錄其民謠數(shù)篇,使人知真詩果在民間。於乎,非子期,孰知洋洋峨峨哉。
此一結(jié)語,與《詩集自序》首節(jié)一樣,仍然有不同的讀法。一是以“李子曰”統(tǒng)括全段,以“使人知真詩果在民間”歸于李夢陽;一是只以“世嘗謂刪后無詩”或至“孰得而無之哉”為“李子曰”,其他則為編校者語(如有論者即指《空同子集》后的“李子曰”云云,為校刻者潘之恒箋語。誤,至少黃刻嘉靖九年本《空同先生集》已有“李子曰”,而《空同先生集》遠(yuǎn)在《空同子集》之前,即使以其為編校者箋語,“編校者”亦非潘之恒)。仍如上說,無論何種情形,以七首具體的民謠對應(yīng)“真詩”,以“真詩果在民間”呼應(yīng)、鞏固“真詩乃在民間”,體現(xiàn)了李夢陽“真詩”觀的系統(tǒng)性、完整性,遠(yuǎn)較尋章摘句,在復(fù)古與崇新、雅正與俚俗、形制與內(nèi)容等概念中臆釋李氏“真詩”觀,來得貼切實在,穩(wěn)妥可信。
綜而言之,李夢陽在《詩集自序》中倡言“真詩乃在民間”,其“真詩”的標(biāo)本,就是現(xiàn)實中仍然存在的、源自《詩經(jīng)》中的風(fēng)詩、真切表達(dá)民心民情民意的鮮活的民歌;對“真詩”的判定,不在雅俗的表象,而在情感的內(nèi)核。此一倡言對于明代民歌的發(fā)生發(fā)展、對于明代民歌以“我明一絕”的角色進入文學(xué)史殿堂,有著直接的催化導(dǎo)引之功?!犊胀壬分衅呤酌窀璧恼嬲齼r值,即在于斯。
又傅斯年云“歷史學(xué)只是史料學(xué)”,新史料的出現(xiàn),有助于研究者更好地挖掘、接近、還原歷史真相。文學(xué)研究亦然。在西北師大藏《空同先生集》未假《李夢陽集校箋》廣為人知之前,研究者討論李夢陽“真詩乃在民間”說,可資參考的“真詩”樣本,只有各種《空同集》中多有收錄的《郭公謠》,以及其個人創(chuàng)作的、收錄在《風(fēng)雅什》及《樂府》中的擬民歌作品,樣本數(shù)量既少(真正的民歌只有《郭公謠》一首),擬民歌與“真詩”亦有一定距離,因此過度解讀在所難免。此處《童謠七首》,一是為厘清歷代民歌演進軌跡與探抉“真詩乃在民間”的真諦提供了較為充足的樣本,二亦使得重新梳理李夢陽作品的編訂梓行情況有了新材料的支撐。李氏詩文集在其生前身后屢有編刻,版本多且復(fù)雜,僅嘉靖九年黃省曾刻《空同先生集》即不止一種。西北師大藏《空同先生集》,卷前有黃氏嘉靖九年序,版式刻工均與他處嘉靖九年本相近甚至相同,但是西北師大本卷六的《童謠七首》,在他本只有《郭公謠》一首,“七首”后的總評,在他本則作:“李子曰:世嘗謂刪后無詩。無者謂雅耳,風(fēng)自謠口出,孰得而無之哉。今錄其民謠一篇,使人知真詩果在民間。於乎,非子期,孰知洋洋峨峨哉?!币粸椤皵?shù)篇”,一為“一篇”,大致情形可以猜測如下:李夢陽《致黃勉之尺牘》其五云:“集中文或無甚要義,如柬札、祭文之類,刪之可也;童謠既采民俗,不宜雜之。”“不宜雜之”是依自作文集的體例要求而非其他。李作此札時,嘉靖九年本工程正在緊張進行之中(尺牘云“六月廿一日始獲五岳書,始知刊校遲速之詳并委曲懇至之情”),黃接此札時,卷六《童謠七首》部分或已竣事,不及刪芟,后在復(fù)刻本中部分采納“不宜雜之”的意見,汰六首而留其一。西北師大本因此成為目前所見嘉靖九年本中的異數(shù),也即西北師大本為嘉靖九年本系統(tǒng)中的原初本。亦不排除另外一種情形,即他本先出,西北師大本為后出增補。茲事甚繁,未可遽定,得空細(xì)審再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