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 瑞
我的母親總說我與她八字不合。
母親的這種認知,源于她生我的時候難產,險些丟了性命。
更早一點,在她孕育我的初期,就曾三番五次地想要打胎,把我棄于出生之前。
之所以沒有如愿,是因為家門口的赤腳醫(yī)生不忍,每每勸阻母親。母親自己也想了好些辦法,無奈我太皮實,硬是緊緊扒在她的腹中,眼見著月份大了,只好生下我。
這些話,是母親和別人閑聊的時候說過的,也許她是說者無意,但小小的我聽者有心。自小我就敏感、自卑,與她關系緊張,因為潛意識里就覺得她想要拋棄我。
小學至初中,我被母親打罵時只會哭,或者一個人偷偷傷心。也許是叛逆期,高中時竟然經常和母親頂嘴。我和她一爭吵起來,父親和哥哥都不許插嘴。但每次和母親爭執(zhí)完后,看著她傷心的面容,我也難過、后悔。然而,哪怕我低頭認錯,她也不會原諒我,反而會繼續(xù)喋喋不休地數落。
至今仍記得她扯著嗓門哭喊,向左鄰右舍控訴我的“惡行”,在姥姥家的親戚中細數我的“罪狀”,叫著我爸的小名,咬牙切齒地說,你和你爸一樣。
可在我心里,我和我爸哪里一樣呢?他的母親為了讓他活下來而想盡辦法,后來因生活所迫,把他送到了現在的家庭。即使送走后,對他也是牽腸掛肚,不時打聽他的生活狀況。而我的母親,在我出生前為了讓我活不下來而絞盡腦汁,甚至在我出生后依然想要把我送走。
我時常會忍不住地想,我到底犯了什么錯,才會讓母親對我生出那么多的敵意,甚至恨意?我為何總要受到她不斷的指責和謾罵?
在我還小的時候,就聽她說我出生的日子不好,生來就和她相克。說因為孕育我,害得哥哥只吃了幾個月的奶水,說哥哥自小體弱多病多半與這個有關。說我倔強,寧肯挨打也不愿服輸求饒,所以活該多挨打。說我不聽她的話,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說她上輩子造了什么孽才會在這輩子碰到我……
她說過的這些也許她還隱約記得,也許她當時口不擇言,早就忘記了。在我長大后的某些時候,當我問起她,是否還記得她對我說過的這些話,她會驚訝于我的記憶,責怪我是個記仇的人。
可是,我難道不想忘掉嗎?在和她意見相左,或者惹怒了她的時候,她會隨口說出諸如此類的話來,一次又一次。我不理解她為什么總能隨口說出那些讓人心碎的刻薄話,和父親吵架的時候更是口無遮攔。
從記事起,父親和她總不停地吵架,打架。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嚴重時彼此都受傷流血……那些畫面至今我都不想再回憶。每一次這種慘劇上演的時候,我都嚇得發(fā)抖,當我和哥哥上前阻止,會被他們像仇人一樣的呵斥、辱罵。但恐懼和擔心并不會因為他們停止打架而結束,白天的場景經常會在夢中延續(xù),然后我從夢中哭著醒來。這樣的夢魘伴隨我很多年。
我雖惱怒她罵我,打我,但我更怕失去她。
在家里,我不像哥哥那樣會說話,會哄她開心。我只會自覺地打掃房間,學著刷鍋洗碗,做飯,洗衣服。周末的時候去田里拔草,澆水,或者和她一起在街上賣菜。在學校里,我努力學習,保持名列前茅。
但無論我如何努力,也無法讓她對我像對哥哥一樣。
有一次爸爸不在家,晚飯后我和哥哥吵架,母親又偏袒哥哥,狠狠地罵了我。我跑出家門,一個人往外走。外面下著大雪,我迎著風雪失聲痛哭。冰涼的雪花在臉上融化,和著眼淚流進嘴里,是那么苦澀。
也不知走了多久,竟然在接近車站的地方遇到了父親,他驚詫于我的出現,還以為我是去接他的。我沒有多說,父親也沒有細問。
從小到大,母親總說我不聽話,說我從出生開始就和她對著干。是啊,我的出生就是對她的第一次抗爭,每次面對我她是不是都有一種挫敗感呢?可我對她的心疼和體貼難道她一點感受不到嗎?為什么她不能把對哥哥的耐心和溫柔分一些給我?
后來我在她面前越來越沉默。可在她的眼里,我的沉默也是對她莫大地傷害。她說我對她沒有笑臉,不愛理她,養(yǎng)我還不如養(yǎng)條狗,狗還會搖尾巴……
我在母親面前越發(fā)地敏感、要強,下定決心離開她,最好離得遠遠的。
高考前,我不知道自己要考到哪里去。2003年的時候,農村里很少有電腦。我們的高考志愿多是自己拿主意,老師頂多給個參考。父母的認識有限,唯一大我一歲多的哥哥,也與我一起高考。我知道他這一年復讀壓力大,我與他交流也不多。本想問他一下如何填報志愿,但看到他面色不悅,我硬生生沒有再繼續(xù)問下去,識趣地默默走開,也許他又沒有如愿考得很好。于是回到學校,看看別人怎么填吧。
我對填志愿的首要要求就是保證能考上,其次離家遠一點。之所以一定要考上,也是母親說的,家里的條件不允許我復讀。雖然她覺得她是在激勵我,而對我而言,就是我沒有退路。
自小我就知道,不能和哥哥比,但是心里卻一直暗暗地和他比。我就在報考指南上的湖南、江西、山西幾個地方留意著學校,那時候上網不方便,根本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只能看看地圖,大概有多遠,又在心里悄悄盤算,太遠了路費會不會很貴?思來想去,最終填在了與家相鄰的城市,路費應該是不會太貴,又不用時時呆在母親身邊。那時候我雖然有些賭氣,但心里對母親對家還是有所牽掛。
上大學的幾年,我和母親緩和了很多。然而只要在家待久了,就要和母親發(fā)生爭吵。很小的一件事,如果是哥哥做的,母親就會輕輕放下,可如果是我,母親就要拿出來說很久,翻來覆去地講,總讓我無奈又不得不忍耐。往往在快開學的時候忍不住和她爆發(fā)一次,然后憤憤然回到學校。
插圖:洪 羽
有一年,元宵節(jié)之前我就回到了學校。元宵節(jié)的那天晚上,外面到處鞭炮聲響徹天際,五顏六色的煙花時時升起,照亮一片又一片夜空,而我獨自守著空空的宿舍,淚流滿面……
盡管不承認,但那個破舊的,總是充滿著爭吵和難堪的家,也是這世上我唯一的溫暖所在。
現在想想,為何我總會和母親爭執(zhí),也許是覺得她不夠愛我,不然她何以在懷我的時候就想過拋棄我?而且在生了我之后,還想過把我送人呢?雖然總是事出有因,但是那時候的我是無論如何也不能理解的。也因為我太倔強,敏感,稍有不快,就會爆發(fā),不懂得謙讓、容忍,更不懂得低頭。
真正能稍稍理解母親的時候,也是在自己做了母親之后,能體會到做母親的不容易。我還發(fā)現她那么愛我的女兒,讓我都心生嫉妒,還會問她,我小時候和女兒現在像不像?也許我潛意識里想讓她說差不多,有點像。這樣我會覺得我小時候,母親也是像愛我女兒一樣愛我的。而她則會拿一些事情說起,比較半天,然后下結論說,一點都不像!
最近幾年,二寶還小,帶著孩子來回奔波不便,回去的次數少了很多。母親那邊也開始幫哥哥帶孩子,而我獨自帶娃上班,已是疲憊不堪,與母親之間交流更少了。兩人之間的交集也只是逢年過節(jié),每次匆匆趕回去,再匆匆趕回來,連爭吵的時間都沒了。
反而在電話里,聽她絮絮叨叨地和我拉家常,說現在的孩子難帶,怎么和帶我女兒的感覺一點都不一樣。聽她話里話外的意思,透露出現在很不自由,干什么都要小心翼翼,生怕影響了那個小家庭的和諧。聽她述說的諸多委屈,竟讓我心里十分難過。她一向快言快語,我行我素。而今,那個記憶里強勢的,說一不二的,甚至有時候很潑婦的她,為了兒子委曲求全。和我,她可以痛痛快快地吵一架,可是在那個小家里,除了把自己該做的做好,她都不敢多說一句話。
母親的轉變,讓我既難過,又悲哀。
父親還年輕時就從單位下崗了,回到家里又不善農事,對生意經營更是一竅不通,家里的生活突然變得艱難。他對外膽小卑微,對母親卻陰晴不定。母親為了這個家,里里外外,辛苦操持。對內她既要忍受父親的暴虐,對外又要蠻橫潑辣以免被別人欺負。哪怕有不想強勢出頭的時候也必須咬牙堅持,習慣如此,讓她那時候服軟示弱該有多難啊!如今,聽她經常說自己,老了,這也做不好那也做不好的時候,我的心里竟然很心酸……
回想當年,生活那么困頓,母親省吃儉用,一分錢恨不得要掰幾瓣來花。她對供我讀書雖動搖過,但也沒有讓我輟學。農村的家庭一個孩子讀書都很不容易,何況我和哥哥一起讀呢?至于對我和哥哥的不同,這種偏見應是來源于落后農村祖祖輩輩的觀念吧。不僅她受影響,其實父親也一樣。父親因為哥哥的長大成人,對母親慢慢開始謙讓。從內心里,她覺得哥哥保護了她。母親從小就生活在一個重男輕女的家庭,沒讀過一天書,有些觀念和偏見早已根深蒂固,我為什么還要苛求她改變呢?
于是,我不再和她嗆,能勸的時候就勸慰兩句,不能勸的時候就讓她說著,我聽著。竟然也能在電話里聊很久,當她意識到說太久了,要匆忙掛電話的時候,我才發(fā)現,我稍微耐心一點,母親也沒有了以往的咄咄逼人。
退一步,各自心生柔軟。
以前的我,總計較從母親那里得到的關愛太少,所以在她面前不僅要強,還倔強地要按照自己的方式來。而她,一貫地按照祖輩留下來的活法,逆來順受地活著。她怎么能容忍我改變固有的觀念和習慣,一次又一次地挑戰(zhàn)她呢?彼此磨折了很多年吧。
前天,我在午睡,母親突然來電話,感覺她很高興,她說“五一”她應該可以放幾天假,我如果沒其他事就帶孩子回去玩玩吧。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沒有立即接話,她遲疑了一下說,你要是放假時間短,嫌來回折騰的話不想回就不回……我其實是還沒睡清醒,忙答應她。掛完電話,我沒了睡意,在母親打這個電話的前一天,我的女兒問姥姥,“五一”的時候,大舅給不給她放假?姥姥要是放假了,她就想回去,去姥姥的老家玩。
原來我的母親,應該是得到了兒子兒媳的允諾,“五一”她可以回老家,她如此歡喜告訴我??晌?,卻想流淚……
這世上,有很多個家庭,有很多的愛人,不是不愛,也許是沒有找到雙方都可以接受的方式。被愛得更多的那方,總是可以更肆無忌憚一些吧。
愿,母親被歲月溫柔相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