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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懸日(短篇小說)

      2022-08-05 06:16:10◎向
      椰城 2022年8期
      關鍵詞:外公老媽外婆

      ◎向 南

      外公又病了。這種事若放在平常人家里,不管出于什么目的,家里人肯定都急急忙忙地往回趕了,而我卻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

      看著剛剛掛了電話的手機屏幕,上面顯示的日期是2022年1月27日,心想:快要過年了,怪不得又有事了。

      一月的桂林,風總是像泥鰍似的,你一定要穿裹嚴實,否則它就會從任何一個被你忽視的縫隙鉆進去,在你的皮膚上游走,往毛孔里鉆,直到襲入你的骨骼中,將骨髓都吸食干凈才肯罷休。我騎著小電驢,慢悠悠地往家里開。天空下著小雪,我穿戴著黑色的冷帽,黑色的羽絨服,黑色的褲子,就跟那種開袋即食的芝麻丸在糖霜里滾一樣。這條街的楓樹早在上周就落完了所有葉子,只剩下它禿了的枝頭,在夜幕的映襯下,發(fā)出一聲又一聲怪叫。

      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這么冷了,也許是在為今年冬奧會造勢也說不定。我頂著一頭冷氣回到家,剛踏進家門就看見老媽在那里收拾明天回永福老家的衣物。店里剛剛鹵出來的鹵貨、鹵水和剛剛炸出的鍋燒都放在桌子上,靠近她房間那邊的門口擺著一只半開的行李箱,里面裝有幾件換洗的衣服和一件紅色的外套,這肯定是為營造溫馨的團圓而準備的。“你怎么才回來???慢吞吞的和你爸一樣,趕緊收拾你的衣服,明早八點的車啊!”老媽還不等我坐下,就對我發(fā)令。“那你收拾唄,我剛剛電話里不是說了我不回去嗎?”我反問她。老媽總是如此,只要自己認定了,便默認她身邊所有人也同意了。

      “你少磨唧,你外公他這次這么嚴重,醫(yī)生又下病危通知了,不是開玩笑的?!?/p>

      暈,又來了。

      你一定覺得我很冷血吧,現(xiàn)在心里是不是有“醫(yī)生都已經(jīng)下病危通知了,不管你們之間發(fā)生了什么事兒,去看看老人,你作為他的后輩,都是應該的呀”之類的聲音呢?

      說實話,我也不理解自己為什么會在這件事情上一直這么軸。

      “別磨磨唧唧的,你像不像一個男人?。俊?/p>

      暈,又是這句。

      也許是從小我的性格更貼近大眾認知里的“女孩子”,所以老媽一直試圖將我改造成她心目中的“男生”。為此我們倆經(jīng)常不定期爆發(fā)注定沒有結果的戰(zhàn)爭,最后也大多都是以我們倆的摔門回房結束。

      不過那天,我罕見地沒有因這句話頂嘴,只是把包放下,拿著換下的鞋子走到陽臺,我想安靜一會兒。

      也是只有在這種時候我才會羨慕那些煙鬼、酒鬼,畢竟他們好歹還有一支煙或者一瓶酒來讓自己或放空,或逃避。

      我和外公家斷開聯(lián)系應該有六七年的樣子,大約是在我高二的那一年吧,具體我已經(jīng)不太清楚了,只知道那天回家時也特別冷,家里靜得很,老爸也不在家,我下意識地喊了一聲媽,以為她睡著了??扇斡晌业暮奥曉诩依锘问幜艘蝗τ忠蝗?,也沒見有回應,當時我就有種不好的預感。

      我打電話給老媽,說來也很好笑,我老爸的電話,那么多年我都還記不住,而老媽的電話,即使是在睡夢中,我也可以依靠本能撥出去。平日里,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都會在鈴聲沒有響完一輪時就接起電話,而今天,電話那頭傳來的只有一陣冰涼的嘟嘟的聲音。

      老媽是不會突然消失的,自我有記憶起,從來沒有過。期間我每隔半個小時便給她手機打一個電話,在老爸回來時我問他知不知道老媽去哪了?!拔以趺粗滥銒屓ツ牧?。”他撂下這句話后就回房間去了。

      真不知道當初老媽是看上了他哪一點嫁給他的。

      直到晚上十一點左右,我的手機才接到她的回電?!拔箣??你在哪里呀?”我問她,而聽筒對面?zhèn)鱽硪粋€虛弱的聲音,說:“阿辰啊,媽現(xiàn)在在永福,你二姨這,明天我就回去了。”

      “你去二姨那干嘛???”這兩天是什么大日子嗎?她回老家做什么?我心里嘀咕著,而當時的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她虛弱聲音里藏著的信息,只是覺得奇怪,她怎么沒有住在外婆那?

      “怎么沒住在外婆那?”

      “你別管啦,回去再說?!?/p>

      我當時也沒多想,老媽說完后不等我繼續(xù)詢問就掛了電話??傻鹊诙旆艑W回到家看見老媽時,我才發(fā)現(xiàn)這事兒不簡單。她躺在床上,面色慘白,根本看不清她的嘴唇在哪里,頭發(fā)跟前幾天相比枯燥了不少,在頭頂中間的那一圈的發(fā)根生了白。她半瞇著,黑眼圈將眼袋和眼睛一起圍起來,上眼皮腫漲著,臉頰上的肉也凹了進去,本身凸出的顴骨顯得更高了,嘴角還受了傷,紫了一塊。“媽?你回來了?”我輕聲試探著,期望得到回應,又怕吵醒她。

      “回來啦。”她聽見我的聲音以后,艱難地撐起身子,說:“今天媽媽做不了飯了,你自己把冰箱里的飯菜熱一下吃了吧?!?/p>

      “媽,你這是?”不等我問出來,她就擺了擺手,打斷我,說:“吃完飯再說吧?!?/p>

      我將熱好的菜端上桌時已經(jīng)是一個小時以后了,我朝房間里喊了兩聲都沒有反應。我急忙過去看,事到如此,我更加確信這兩天一定發(fā)生了些什么?!鞍⒊桨?,扶媽媽起來?!彼坪跖挛覔?,老媽用左手撐起身,一邊又從自己虛弱的喉腔里斷續(xù)擠出幾個字來。我連忙將她扶回床上,說:“我給你把飯打過來,你就在這里吃吧?!彼龂@了口氣,說:“也行?!?/p>

      可當我將飯菜端過來時,她也只是吃了兩口便將飯碗放在旁邊,說:“兒子啊,媽媽和你說個事兒啊?!蔽毅读算叮脚赃叺囊巫由?,腦子里的神經(jīng)立刻緊繃起來。究竟發(fā)生了什么,讓平時雷厲風行的老媽變成這副模樣。

      “你要記住啊,就算是媽媽以后死了,你也要記著把永福家里那套房子要回來。那是媽媽留給你的。你舅舅、外婆那些人都不得好死!”她咬牙切齒的樣子是我從來沒有在見過的,覺得陌生得很,我背后發(fā)涼,額角的汗水也順著流下來,仿佛眼前的不是老媽,而是一只面目猙獰的孤狼,眼睛里閃著綠光,綠光里包裹著要將對方脖頸咬斷的殺意。

      我這輩子都忘不掉老媽這天的模樣。

      提到這事,就要回到二十多年前。老媽家里一共兄弟姊妹四個,我媽是家里的大女兒,往下老二又是一個女孩,老三是舅舅,而老四則是外公外婆忘記戴避孕套的產(chǎn)物。外公他特別看中家里小孩的成績,可最后考上大學的就只有我媽,老二在半路輟學了,排行老三的舅舅皮得很,但得益于外公外婆的疼愛,走關系勉勉強強讀完高中。

      老四就沒有那么幸運了,當時剛好趕上外公外婆經(jīng)營的陶瓷廠破產(chǎn),家中所有的東西都拿出來還債,才讓外公免除了牢獄之災。這件事過后,家里再沒有余力供養(yǎng)老四了,只得由著她與甘蔗田一同長大。

      “阿燁啊,現(xiàn)在家里沒有什么錢了,連房子都沒有了,家里實在是困難,你看這……”外婆打電話給老媽,當時老媽已經(jīng)工作,是一個效益還不錯的單位,幾年下來手頭上也有了些積蓄?!皨專蝗晃铱纯锤浇車袥]有轉賣房子的,我出錢買一套下來先給你們住著中轉一下?!崩蠇尞敃r想也沒想就開始四處聯(lián)系,用自己的積蓄加上向同學借來的一些錢一起買下了現(xiàn)在他們住的那棟房子。

      當時房價沒有現(xiàn)在這么火熱,加上當時的房主急著出手,所以價格還算是可以接受,幾萬塊錢就拿了下來??墒钦l也不知道,當時用來過渡的房子,在二十年以后會是一枚定時炸彈。

      我好不容易將老媽安慰好,讓她躺下,我看著閉上眼睛的她,紅腫的眼皮顫得厲害,大概還沉浸在剛剛的場景里沒有出來。說實話,我也還沒有從剛剛老媽給我的描述里完全脫身。“媽,你先躺會兒,我給你去熬一點紅糖水喝?!蔽夷菚r腦子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能說什么,只能選擇讓自己的手不要空閑下來。

      我在廚房里一邊熬著糖水,將紅棗和桂圓剪碎,放進鍋里,一邊攪拌,一邊由著水蒸氣爬上我的眼鏡,右手機械式地用勺子在鍋里畫著圈,看著鍋里面被湯勺畫出的圈,我才慢慢地從老媽剛剛的話梳理出信息來。

      起因是昨天在老家的朋友和老媽聊天,那位朋友告訴我媽:“阿燁啊,你們家好福氣哦,住的那條街道說要道路規(guī)劃,要重新翻修,政府還幫出錢。你們家賺了哦!”

      我媽當時聽到這個消息后,第一個反應便是要和外婆確認,可打電話給外婆時,那邊言語之間卻躲閃得厲害。由于那套房子是老媽買給二老住的,可當年因為一些歷史的問題,房產(chǎn)證上沒有寫老媽的名字,而當初老媽對于自己的母親也是信任的,于是便同意先暫時只寫了外婆的名字。老媽理應知道這件事,畢竟這房子在事實上也是她付全款買的,為此還背上了一筆小債務,幾年后才還清。只是沒想到昨天回去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房產(chǎn)證上沒有她的名字,除了外婆外,竟然還有舅舅的名字。

      老媽得知后氣不打一處來,后來我聽鄰居伯娘告訴我說:“你媽那天中午到家里,看見房子都拆得亂七八糟,就和你外婆吵起來了。我那時剛剛吃完飯,聽見吵鬧聲。你外婆也真是的,自己女兒??!唉,這么狠……”而具體細節(jié)我也沒辦法求證,只知道老媽這兩天恰好在例假期,和外婆爭吵時急火攻心,本來身體就不好,推拉間不注意就大出血了。當時不接我的電話也是因為這,那會兒她還在昏迷當中。好在還有鄰居伯娘幫打了救護車,還將她攙扶到自己家里休息一下,聯(lián)系同在老家的二妹來照顧,才讓老媽躲過一劫。

      自那以后,老媽就像變了一個人一樣,她變得愛嘆氣了,身材也由于大出血之后需要吃藥和靜養(yǎng)變得發(fā)福起來,我?guī)退了幘茣r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變得腫脹乳房卻干癟了,白頭發(fā)也開始侵蝕她的頭頂。她變得不再愛穿裙子和高跟鞋,時常掛在嘴邊的也多是哀嘆之類。她開始不再愛和外人交往,我們家也幾乎和外婆家斷了聯(lián)系,還有聯(lián)系的姊妹也只有二姨。

      直到我高考之后,她與我爸離婚時,在桂林的房子也因為父親的耍賴,老媽只能將房子都讓了出來才換得了自由身。老媽走投無路了,加上還對外婆外公抱有一些期待,便拉我一起回她老家,希望他們能念在我當時還小、念大學還需要錢的份上,能從娘家那討來些資源。此外,也想給自己找一個安身的地方。

      那時候新房子剛剛竣工不久,外婆外公他們也是剛剛住進去。我回去時看見這才完工的五層洋房,和眼前陌生的外婆外公,我還是沒辦法將這兩年發(fā)生的事兒聯(lián)系起來,即使距離發(fā)生這事兒已經(jīng)過去了一年多。新房子裝修得很規(guī)整,從外面看,和左右鄰居的樣式?jīng)]有什么不同,如果不是外婆站在門外,我定是分辨不出哪家是哪家。

      “阿辰,你先上樓一下,喝杯水?!蔽抑览蠇屩皇菫榱藢⑽抑ч_,她不忍心讓我看到接下來的畫面。我只能應了一聲后,乖乖上樓去。我來到三樓,遇見了舅舅,他在客廳里和一位師傅說話,似乎是在交待著什么。我站在門外,看見了剛剛布置好的客廳里放著兩臺還未拆封的空調(diào)。他也發(fā)現(xiàn)了上來的我,說實話,當時我從進門時便開始恍惚,不知道要怎么去面對這房子里的所有人。

      我忙擠出一點笑容向他打招呼:“舅舅好?!蔽抑雷约寒敃r臉上很僵,但是我不得不這么做,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我媽,我都要這樣做。

      他似乎也不太敢對視我的眼睛,眼神總是在往左右兩邊飄,只有嘴里在不斷重復著:“現(xiàn)在天氣太熱了,按個空調(diào),讓老人家們好過一點。”我想他應該也沒比我好到哪里去,語氣都是顫的。

      “來,阿辰,舅舅給你個紅包,要好好讀書啊?!边呎f著,邊打開錢包,抽出六百塊錢塞進我的手里,然后便匆匆離開了。我看著他的背影,這感覺像極了剛剛做錯事的孩子逃離“犯罪現(xiàn)場”的樣子。

      如果是現(xiàn)在的我,這么點錢完全不夠讓我的心情產(chǎn)生什么變化??稍诋敃r,我是讀不懂他那陌生的背影,只覺得自己像是一個乞丐。

      太陽透過玻璃把我的臉曬得通紅,汗水流過,燒得我生疼。我楞在原地,不知道那么大的房子,我應該去哪間。這里已經(jīng)不是我熟悉的地方了。我望著房間里的家具出神,在腦子里檢索著它們,想看看哪些是新添置的,哪些還是我熟悉的。

      “辰!吃飯了!”我聽見老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我應了一聲后,將錢揣進兜里,下到廚房去。

      因為是才住進來,廚房里只簡單的裝飾了一下,里邊倒是挺大的,前面是灶臺,水池,旁邊是那幾把原先跟了外婆幾十年的刀具。后面有一個小隔間,還是空的,不知道以后會在里面填些什么。中間擺了一張圓桌,是新買的原木桌,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凳子也是新的,碗、筷子都是新的。桌上擺著我喜歡的菜:蒸魚、扣肉、糯米飯、白切雞,還炒了些時令的青菜,若不是如今的狀況,我想我會和以前一樣,一邊啃著雞腿,一邊和外婆外公說我在學校發(fā)生的事兒,高考考得怎么樣,還有我要學什么專業(yè)的事情,就像我十二歲小學畢業(yè)和十五歲初中畢業(yè)那樣。

      而今天我只能低著頭,不敢發(fā)出多余的聲音,自己吃著自己的。就連一根雞翅都吃了很久,從它的翅尖開始,一個關節(jié),一個關節(jié)地吸著,我將咀嚼的動作盡可能地放慢,甚至連關節(jié)之間的軟骨都沒有放過,都用牙齒細細地一點點剔出來吃掉。我不敢說,也不知道說什么,我只能讓食物在我的嘴里停留得久一些,盡量填滿我的嘴,好讓它顯得自己是不方便說話的。

      我不敢看桌子上的外公和外婆,那樣子的他們是我從來都沒有見過的。外公坐在我對面,臉上沒有什么表情,手里端著一碗稀飯,偶爾夾一筷子菜,伴著稀飯喝下去,也不說話,他的眼睛一直是半瞇著的,上下眼皮之間僅留了一條小縫,不知道在盤算些什么,也不知道是在看著對面桌的我們還是置身事外,把自己只當做一位看客。在我的記憶里,過去每到暑假回來時,總會向外公要他編竹蟲給我玩兒,編那東西很麻煩,但是他還是會在每年這時候去山上砍竹子回來給我編,完后就會和我一起在一樓的大廳那逗弄著這些玩意兒一下午。而現(xiàn)在眼前這老頭,我甚至不確定如果自己和他說話,他會不會搭理我。

      此時,我們四個人坐在餐桌上各吃著自己的,誰也不理誰,而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我媽。她聲音虛得很,試探道:“媽,這房子……”話還沒說完,外婆就將碗摔在桌子上說:“之前已經(jīng)講過,沒得商量,這個房子是我們留給阿洋的!”

      “媽,這事情你們做得不厚道啦!”老媽也把碗丟在桌子上,語氣不再如先前溫緩:“先前講好是我買下來孝敬自己父母的,當時也說好是我以后給我阿辰的,怎么就成要給阿洋了?沒得道理??!”

      母女倆在餐桌上誰也不讓誰,外婆任我媽怎么哭叫都沒有任何動搖,鐵了心一般不打算讓步。

      “誰說了?有誰聽見了?當時你是說送給我和你阿爹的,那就是我們的了。我們的房子,我們怎么不能處置?”外婆叉著腰,指著我媽罵道。

      我一邊吃,一邊用余光看著坐在我對面的外公,和外婆那邊不同的是,他一直在那里瘟瘟的,就由著外婆和老媽在鬧,也不說話,就是手里端著杯水,靠在椅子上這么看著。就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唄,我當時想,心里罵道。

      后來,見我媽哭得沒力氣了,她又對我媽說到:“阿燁啊,你看你,帶阿辰來摻合這個事情做什么?”語氣聽起來苦口婆心地,隨后又轉向對我說:“阿辰啊,你看啊,大人那一輩的事情就留在他們那一輩,別讓這事情影響你們這一輩的關系,你看你阿姐,她就從來沒管過這事情。你就安心讀書,以后讀出來好好孝敬你爸媽……”我當時已經(jīng)分不清自己是被氣笑了的,還是被逗笑了的了。心里嘲笑到:“姐姐自然是不需要親自出來的呀,你們一家四五個人都在幫襯著,她何必要出來做這個壞人呢?”

      我媽聽到這里便更加坐不住了,從椅子上彈起來,指著外公說:“你們這就是過河拆橋啊,平時都讓阿媽沖在前面,壞主意都是你在背后出的,別以為我不知道!”

      這時,外公將水杯緩緩放下,說:“是啊,反正我們也已經(jīng)過河啦,我肯定不用再管這條橋啦!你這個人都是我們生的,你用什么報答我們?你的就是我的!”聲音越來越大,語氣越來越冷。

      我從來沒有見過外公說話這么大聲過。

      后來我也不記得我們是怎么回到桂林的,興許是餐桌上的那段記憶太過濃烈,讓在它前后發(fā)生的一些無關緊要的事都變得不那么重要了。

      在那之后,我便讀了現(xiàn)在的大學,轉眼七年過去了,期間的日子磕磕絆絆地過著,而我再沒去過。后面外公生了幾場大病,好幾次都到鬼門關外了。老媽也因為這事,回去了幾趟,再加上在這兩年里有幾個比較近的親戚都離開了,母親和外公外婆家那邊才慢慢地開始恢復了走動。

      此后,老媽幾次勸說我回去見他們一面,可我始終都沒有再回去。再后來,我聽母親說,外婆許諾給她那棟樓中的一層房。期間我不知道這其中發(fā)生了什么,我無數(shù)次向老媽表明我不相信那老太太有這么好心。可在那之后,老媽催促我回去的次數(shù)便多了起來,但我仍然沒有回去的打算。

      真的原諒了?我不確定,但我想這里面多多少少和那許諾了的一層房有關系。可每當我試著問她時,她也只是輕描淡寫的說:“唉,都那么大年紀了?!?/p>

      真的好想罵醒她,可我又不忍心。

      “阿辰,呆著干嘛,還不快去收拾東西?!崩蠇尨叽僦?,走進來,手里還拿著剛剛吹好的襪子和內(nèi)褲。她額前吊了兩縷頭發(fā),花白的,眼神也暗淡了好多,這些年我只有放假才能回家,即使回來,但也很少會仔細看看老媽。原來她已經(jīng)憔悴了這么多了。

      “媽,我真不愿去?!贝巴獾挠旰孟裣碌酶罅?,雨水拍打這雨棚的聲音都快要把我的聲音淹沒?!澳阍趺纯偸沁@樣扭扭捏捏的,他再怎么樣也是你外公。”說完,她就直定定地望著我,而我卻不敢直視她,我開始躲閃她的眼神,我偏過頭去找了個燈泡,好讓自己的視線落腳,“如果我說,這幾年都沒有讓我從那件事走出來,你信嗎?”

      “你這孩子就是又軸又倔。”

      “可是你真的確定她們會給你他們許諾的那一層嗎?”我朝她喊到,我要叫醒她。說實話,我真的不相信他們會這么做。我擔心老媽到那時更加受不住打擊,七年前老媽才剛剛五十左右,那時候就已經(jīng)半條命在那兒了,這要是換做現(xiàn)在,后果我根本不敢想。那一年,他們已經(jīng)把話說盡了,事也做絕了,難保以后還會不會做出什么來。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老媽嘆了口氣說:“媽知道你在擔心什么,媽也知道你在乎的不是那一層房子?!彼卮策叄又f:“說實在的,媽也不是完全相信,畢竟已經(jīng)過了二十多年了,這事兒就連法律都管不著了?!?/p>

      “那你怎么……”還沒等我話說出口,老媽就緊接著對我說:“你就回去一趟吧,就當陪媽媽一起去看看好不好?你也好多年沒有回去了?!?/p>

      我望著老媽,看著她逐漸變形的身體,生怕她哪天再病倒。仔細想想,或許她現(xiàn)在硬是要拉我回去,也是想給自己討個安心吧。

      最后,我還是沒拗過她,答應了今年一起回去過年。

      回想起上一次來這里已經(jīng)是七年前的事兒了。那天,當我們坐的大巴車駛進縣城里時,說實話,它和我之前印象里邊的永福縣城沒有什么兩樣,街道兩旁的布置也都大同小異,如果說市中心有那么一點點微小的變化的話,我想也只有店鋪與店鋪之間的簡單更新吧。當車越往內(nèi)深入,我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過去了,也并沒有讓這里有什么改變,依舊坑坑洼洼是巷子路,亂搭的電線,就連過去每家每戶在門口種的植物都跟我印象里一模一樣。直到眼前出現(xiàn)了一棟沒有見過的新式五層小洋樓時,老媽拍了拍我的肩膀,提醒到:“阿辰,到了?!?/p>

      我望向窗外,看見門口有一個老太太在那站著,才反應過來,到外婆那兒了。只是對站在面前的這棟樓,我沒什么印象。

      由于暈車實在是嚴重,胃里早就翻天了,鬧得我腦袋沉得很。我艱難地下車,看見外婆就守在門口。她同我的記憶里相比變了許多。她比七年前瘦了兩大圈,原本花白的頭發(fā),如今都變成雪白的了,眼神里已經(jīng)沒有了曾經(jīng)的銳利,泛著好像慈祥的目光。她眼神微瞇,似乎在確認著下車的人是不是我。

      老媽隨后下來便跟她打招呼。我則先是用微信給司機付了款,隨后便從車的后備箱拿出行李,低著頭,徑直往里走,老媽見我如此,拍了拍我提醒到,我這才勉強地向那人問了一聲:“外婆好?!?/p>

      插圖作者:曹淑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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