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沁語
亨利·詹姆斯是處于十九世紀和二十世紀之交的英美小說巨匠,繼承了十九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又開創(chuàng)了二十世紀現(xiàn)代小說的先河,是現(xiàn)實主義向現(xiàn)代主義過渡的一座重要橋梁。細讀亨利·詹姆斯,發(fā)現(xiàn)其作品呈現(xiàn)出一種與其小說理念相悖的現(xiàn)象,這種小說理念與實踐之間的分離問題被韋恩·布斯毫不留情地徹底批判。布斯在其著作《小說修辭學》中分別從作品和讀者兩個角度對這種分離問題的不利影響作了詳盡的闡釋。無可非議,布斯的批判自有其道理,但由于這是出于布斯文學觀的批判,難免有些偏頗。本文將從韋恩·布斯對于亨利·詹姆斯的批判出發(fā),在逐步對布斯的觀點進行闡釋和修正的過程中發(fā)掘亨利·詹姆斯小說理念與實踐分離問題形成的原因,并且最終得出這種分離問題本質(zhì)上是一種“貌離神合”的結(jié)論。
詹姆斯繁復幽深的敘事在韋恩·布斯看來是無效甚至是作繭自縛的,他以高屋建瓴的姿態(tài)對詹姆斯的小說進行祛魅:“成熟時期的詹姆斯努力去為每個故事提供一個觀察者,或者一組觀察者,這些觀察者,由于他們的敏感性而能夠向讀者‘反映’他們的故事。這種故事就在‘他們心中’真正發(fā)生過;因為他們體驗著它,讀者也體驗著它。但是,由于無意識本身的戲劇性作用而產(chǎn)生的問題,詹姆斯從來沒有清楚地加以系統(tǒng)闡述。因此他就不能提出與他的大部分作品有關(guān)的理論,這些作品中的故事,不論是用第一人稱還是第三人稱敘述的,其敘述者都是一種極端混亂的,基本上是自我欺騙的,甚至是剛愎自用的、謬誤的反映者?!辈妓故紫葘φ材匪惯x取的觀察者也就是視角進行了祛魅,認為詹姆斯選取的這些觀察者看似敏感而能夠充分反映故事的原貌,但事實上卻因為自身無意識的混亂性而導致其反映漸漸偏離故事的原貌。在布斯眼中,有缺陷的反映者不利于小說主題的發(fā)展。這種現(xiàn)象在詹姆斯的小說中確實多見,也難免會為布斯等批評家詬病。如《金缽記》第一卷標題為“王子”,顯然是要以王子亞美利哥為觀察者進行敘事,著重敘述王子的體驗,將讀者帶入王子的視角來觀察故事的發(fā)展,但卻漸行漸遠,混雜了太多夏蘿的意識和艾欣肯夫婦的意識,導致亞美利哥原本的中心位置邊緣化,實在是走得太遠。但第二卷“王妃”就做得相對完美,全程以玫姬的意識為中心,展開對其人和事的反映,讀者的體驗完全被控制在玫姬的視角范圍內(nèi),井然有序得多。布斯認為,他的發(fā)展敘述者與最初的主題之間的關(guān)系,常常比他自己關(guān)于批評的談話中所有的認識更加復雜。事實上,他的某些故事所表現(xiàn)出來的雙重中心,似乎來自原先的主題,與新的主題不完全融合,新的主題的發(fā)展一度有了嚴重缺陷的敘述者,這個敘述者已經(jīng)被創(chuàng)造出來且反映原先的主題。甚至不用布斯指明,詹姆斯自己也意識到這個問題,正如他在為《金缽記》所作的序言中說:也許需要指出的是,在名義上以亞美利哥王子為主的那一卷里,他被描寫成只在艾欣肯太太——讀者有時也許會感到她太愛管閑事了——的作用沒有取代他的那些方面具備有理解能力的認識作用。我的計劃中的這個不一致之處,只是一個表面現(xiàn)象。詹姆斯為自己創(chuàng)作上的失誤的這種牽強的辯護顯然是適得其反的,艾欣肯太太在作者自己眼中都有些喧賓奪主的嫌疑,何況是在讀者眼中。即便詹姆斯的觀點仍是王子的意識在起主導作用,但顯然在讀者看來是艾欣肯太太與夏蘿的意識更占上風。再如《一位女士的畫像》,詹姆斯的本意主要是突出伊莎貝爾·阿切爾如何努力追求自由和獨立,但最終卻因為她的剛愎自用而受到了各種欺騙。那位欺騙她的梅爾夫人本應(yīng)受到道德的譴責,但因為她也曾與伊莎貝爾有著相同的經(jīng)歷,這種經(jīng)歷也成為驅(qū)動她實施騙局的動因之一。這就使人物在道德立場方面頗具含混性,兼具可批判性和可理解同情性兩種極端。相同的例子還有《美國人》中的克里斯托弗·紐曼和德·貝勒伽德夫人,都是因為前后錯位而頗具道德含混性的典型。不難理解布斯為何會對詹姆斯進行如此激烈的批評。
布斯顯然不滿足于對現(xiàn)象進行批評,而將祛魅行動深入到影響方面。布斯認為詹姆斯這種小說理念與實踐分離的現(xiàn)象會分別對作品表達和讀者閱讀造成不良的影響。他通過《說謊者》和《阿彭斯遺稿》兩部作品對詹姆斯作品的主題表達偏離其最初理念這一問題做了詳盡的闡釋,指出“批評家們一般總是跟隨著詹姆斯回避這類問題。人們是多么易于因為晦澀而‘厭惡詹姆斯’……或因為他那種微妙的含混而崇拜他。”“這個敘述者過去一方面常常由于無意識的反諷暴露出自身的不足,另一方面又常常值得贊揚的……他對技巧的選擇,在什么程度上幫助或者妨礙他努力去認識這部作品內(nèi)在的各種可能性呢?”“查看小說中任何一段,如果敘述者必須同時做兩種工作的話,就可能會發(fā)生效果的削弱。”布斯的觀點自然有十分合理的方面,如果一部小說想要表達明確的主題,那么按照詹姆斯的這種敘事,布斯的批判幾乎就是正確無比的宣言,但我們不禁要問:詹姆斯的小說是否一定需要表達一個明確的主題?更甚,一部小說是否一定要表達一個明確的主題?
再看布斯認為其對讀者不良影響的觀點:“一種讀者,因為反諷的大量出現(xiàn),已經(jīng)使他們失去平衡”“讀者對于極端的不可信性,已經(jīng)有兩個十年的經(jīng)驗了”“我們的品評越來越難以根據(jù)舊的檢驗標準;來自作品的證據(jù)絕不可能是決定性的”。布斯指出詹姆斯身上出現(xiàn)的小說理念與實踐的分離現(xiàn)象很可能導致閱讀的含混與批評的泛化,即普通讀者不明所以,而批評家各說各話,隨便即可自圓其說。布斯此觀點的合理性不需過多贅述,但我們?nèi)砸穯柕氖牵赫材匪褂纳罘睆偷臄⑹率欠褚矠樽x者和批評家提供了更多認識和理解小說與世界的角度與方式?更甚,一部簡單明了的小說真的是好小說嗎?
帶著以上兩個反撥性問題,我們大致可以認為布斯對于詹姆斯的批評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這種祛魅是過猶不及的,我們將在逐步解決這兩個反撥性問題的過程中深入理解詹姆斯作品呈現(xiàn)出的這種現(xiàn)象。
我們首先來解決第一個問題:詹姆斯的小說是否一定需要表達一個明確的主題?更甚,一部小說是否一定要表達一個明確的主題?我們先看一般詞典對于主題的定義:主題即主題思想,是作品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的中心、主體,具有主導性、確定性、特征性三個特征。既然是作品內(nèi)容和結(jié)構(gòu)的中心,那么主題必然是存在于作品之中的,剩下的只是如何去抓住和確認主題。我們再看亨利·詹姆斯對于創(chuàng)作的觀點和理論。詹姆斯認為“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 便是它的確試圖表現(xiàn)生活”“人性是無邊無際的,而真實也有著無數(shù)形式”“從最廣義上講,一部小說是個人對生活的一種直接的印象”。我們可以從中提煉出詹姆斯小說的主題是“個人對生活的直接印象”,即意識對生活的反映。正如詹姆斯所言,生活是復雜多變的,那么其小說的主題也是復雜多變的,他的小說本身就是對生活的一種描摹與復刻,那么主題相應(yīng)也是復雜多變的,是含混而動態(tài)的一個概念,具有生機與活力的內(nèi)涵,是可以被不斷賦予各種理解的,不斷被參與各種解讀的,明白這一點,對于他偏離最初理念的原因就不難理解了,因為他所書寫的對象本身就在不斷變化著,那么他的變化也就無可非議了。布斯顯然忽略了最本質(zhì)的東西。另外,在小說發(fā)展的歷程中,尤其是由現(xiàn)實主義向現(xiàn)代主義過渡的過程中,小說的主題也呈現(xiàn)出一種由明確、封閉向含混、開放的發(fā)展態(tài)勢,而作為世紀之交的小說巨匠詹姆斯,自然是這種現(xiàn)代性的一種前瞻和試驗體現(xiàn)。我們知道當一個事物的外延越小,那么它的內(nèi)涵越豐富,當它的外延越大,那么內(nèi)涵就會跟著變得貧瘠。當我們賦予一部小說明確的主題內(nèi)涵時,它的豐富性也會隨之削弱,可見主題明確對于一部小說來說并非一件絕對的好事,或者說一部小說未必需要明確的主題。這種意識對生活的復雜反映在詹姆斯小說中的最典型表現(xiàn)即“人性的無邊無際”,也即前文所言在人物身上體現(xiàn)出的道德的含混性。人們一方面出于對愛情的同情而鼓勵亞美利哥和夏蘿偷情,另一方面出于對偷情行為道德層面上的不認可而又對這對戀人充滿譴責;一方面出于對于被背叛者和被欺騙者的同情而認為玫姬拆散兩人,使其回歸本位的行為情有可原,另一方面又因為玫姬的欲望本是一廂情愿,故認為其沒有獲得應(yīng)有的幸福是作繭自縛、理所當然(《金缽記》)。伊莎貝爾因為自以為是、剛愎自用且不聽表哥勸導而一步步陷入梅爾夫人的騙局,既是自作自受又是值得憐憫的。梅爾夫人既是不幸婚姻的促成者,同時也是不幸婚姻的犧牲品,既是可被譴責的對象,也是可被同情的對象(《一位女士的畫像》)。米莉?qū)Φば囊煌樯罟倘皇橇钊藙尤莸?,但這種深愛卻成了凱特及眾人弄虛作假成功的催化劑,這使讀者陷入了恐懼哀憐與嘲諷玩味雙重交匯的閱讀體驗中,道德立場因此模糊不堪,很難解釋這究竟是悲劇還是黑色幽默使然(《鴿翼》)。詹姆斯的小說正是在這種道德與非道德的錯位中生發(fā)出無限張力。詹姆斯的道德觀幾乎承接霍桑的道德觀,但霍桑的道德觀是單一的,而詹姆斯的道德觀是含混的、多元的,因此道德的含混性是詹姆斯小說對霍桑小說的一大超越。而同期的小說中也具有這種典型的主題模糊性和道德含混性的作家當首推福樓拜,且其對詹姆斯產(chǎn)生了十分深遠的影響?!栋ɡ蛉恕肪褪且徊康赖屡c非道德錯位的杰作,福樓拜賦予愛瑪?shù)那橛缘赖潞头堑赖碌碾p重意義——她是可諷的、可鄙的,因而又是可悲的、可嘆的。詹姆斯對福樓拜給予了極高的評價,同時也對《包法利夫人》的道德含混性給予了肯定和借鑒:“《包法利夫人》達到了一種完美的境界,不僅使它成為它的特征,而且?guī)缀跏顾e世無匹;它本身懷著這么一種極端高不可攀的矜重自信,既惹人評判,又無可評判。因為它所涉及的絕不是什么崇高或者優(yōu)美的難以接近的東西,它只是給予它所表現(xiàn)的相當粗俗的事物一個無法超越的最終形式?!?/p>
第二個非常重要的問題是:詹姆斯幽深繁復的敘事是否也為讀者和批評家提供了更多認識和理解小說與世界的角度與方式?更甚,一部簡單明了的小說真的是好小說嗎?若說第一個問題更多的是針對作品本體提出的,第二個問題更多的是就作者創(chuàng)作和讀者的閱讀提出的,故解決也從作者論和讀者論角度切入。前面說布斯認為詹姆斯這種幽深繁復的敘事會造成閱讀的含混和批評的泛化,固然有其道理,但布斯忽略了詹姆斯的良苦用心。我們來看詹姆斯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者的觀點,如他對喬治·艾略特的評價:“喬治·艾略特最擅長的既不是構(gòu)思概念,也不是組織文章,而是文筆渲染。在這方面,她很有獨到之處。她是一位十足幽默的作家,也很有幾分諷刺作家的氣質(zhì);但她既不是狄更斯,也不是薩克雷,她比這兩位作家的高明之處在于她還是一位出色的哲學家。正是由于最敏銳的觀察和嫻熟的思考的結(jié)合,艾略特的風格才獲得了主要力量。她是一位思想家——或許她不是一位富有激情的思想家,但她至少是一位嚴肅的思想家,這兩個形容詞都可以修飾這個稱謂,但它們卻不適用于狄更斯,也不適用于薩克雷。艾略特對觀察所提供的東西不斷進行生動、活躍的思考;這種思考活動又賦予那些事物以豐富的色彩和真正的人情味。此外,它賦予作者的風格以一種經(jīng)久不衰的、充滿熱情的、包羅萬象的特征,而這正是其主要的特點。”亨利·詹姆斯對艾略特的高度評價正是他在創(chuàng)作小說時所要達到的,除了作為一個哲學家為讀者提供更多智性的、生動的思考,這種不厭其煩的思考恰好構(gòu)成了其小說的風格——經(jīng)久不衰、充滿熱情、包羅萬象。這種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在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實踐中得到了充分的體現(xiàn)。如在他晚期的長篇小說《專使》中,以韋馬什的視角對“上流社會”進行了反諷式思考:“韋馬什到底認為戈斯雷小姐時髦,還是蘭伯特·斯特雷更時髦,因為兩個人對路人從身材到相貌和氣質(zhì)進行評頭論足的樣子,在某種程度上似乎都在表明他們倆都在模仿‘上流社會’的談話方式。此刻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一切,難道不就是過去一直發(fā)生過的:一個時髦女子把他推進‘上流社會’,而自己的老朋友卻被拋在一邊,眼睜睜看著這股潮流勇往直前?……他心里很清楚,斯特雷特已經(jīng)把他們這位新朋友當成了穿裙子的耶穌會教士,當成天主教網(wǎng)羅教徒的代表。而韋馬什把天主教視為仇敵,視為面目猙獰、魔爪遠布的妖魔。在韋馬什看來,天主教就是‘上流社會’,就是沒完沒了的道德說教,就是對其他人種和語言的歧視,就是切斯特古老而邪惡的購物長廊,就是封建主義。一言以蔽之,天主教就是歐洲?!闭材匪癸@然沒有將思考僅僅停留在“上流社會”,而是延伸到對宗教社會乃至整個歐洲風氣的思考,使反諷層次更加豐富,意義更加深廣。值得注意的是,詹姆斯的“哲學思考”與托爾斯泰式的長篇大論截然不同。托爾斯泰習慣在文后將智性的思考作為獨立篇章出現(xiàn),難免會有與原文脫節(jié)、節(jié)外生枝的弊病,而詹姆斯的智性思考則是作為人物意識層面的部分出現(xiàn),完美地與情節(jié)相容,而作為“節(jié)外生枝”的加魅存在。
當然,詹姆斯絕不會局限于智性思考的層面,他更關(guān)注的是文學的審美特性。這一點體現(xiàn)了他對左拉的繼承與發(fā)展。詹姆斯不滿足于左拉那種純粹依賴科學數(shù)據(jù)缺乏想象力的自然主義,因而賦予其小說豐富的想象力和浪漫色彩,以顛覆左拉小說極端迷信生物與科學的弊病。而詹姆斯小說中的浪漫因素又可向上追溯到霍桑,正是詹姆斯對霍桑小說浪漫傳奇特色的繼承與發(fā)揚,才使其小說充滿想象力,因而極其生動而富有審美趣味。他認為喬治·艾略特的小說是缺乏想象力的:“對我竟然明白地表示艾略特缺乏想象這一點,人們可能會感到驚訝,但是我相信,我這樣說是對的”。在給威爾斯的回信中他說:“是藝術(shù)創(chuàng)造生活、創(chuàng)造興趣、創(chuàng)造重要性……我不知道還有什么東西可以替代這個創(chuàng)造過程的力量與美?!庇秩缢u價都德:“都德的偉大特點是對真實感覺與對美的感覺的融合?!彼麖淖约宏P(guān)于審美的重視中生發(fā)出“幻覺論”——“對我來說,一件藝術(shù)品的成功也許可以用它在多大程度上產(chǎn)生了幻覺來衡量;那種幻覺使我們在這一刻似乎體驗了另外一種生活——我們奇跡般地有了一種經(jīng)驗的擴展,藝術(shù)越偉大,這種奇跡就越偉大,我們被愉悅——這個詞最好的意思就是,至少,它證明了我們一直以他人為代價在生活——這個事實也就越肯定。我完全明白,小說的目的是表現(xiàn)生活,這個說法并沒有使這個問題深奧莫測到令人不舒服的程度,最重要的是對這個問題應(yīng)該有一種自由的欣賞,我暗示的那個定義就為此提供了很大的余地?!备猩跽?,相信現(xiàn)實是多么幼稚可笑,因為我們每個人在自己的思想和自己的器官里都有自己的家,我們的眼睛、耳朵、嗅覺和味覺都是人各有別的,所以創(chuàng)造出的真理也名目繁多,就像地球上的人一樣多。而我們的頭腦,從這些器官接受的指示、得到的印象各不相同,從而在進行理解、分析、判斷的時候也就如我們每個人都屬于一個不同的人種。我們每個人因而也就形成了自己對世界的幻覺,這個幻覺根據(jù)我們自己的本性可能是一個或詩意的、或感傷的、或歡樂的、或憂郁的、或污濁的、或陰沉的幻覺,而作家的使命就是以他所學到的、并掌握的藝術(shù)手法來忠實地再現(xiàn)這種幻覺,除此之外別無其他。美的幻覺,這是人類的時尚!丑的幻覺,這是變化不定的見解!真理的幻覺,絕不是永恒不變的!卑賤的幻覺,使多少人趨之若鶩!偉大的藝術(shù)家們就是那些能使人類接受他們特殊幻覺的人們?;糜X即人的意識是可以被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而存在的。詹姆斯早有將人物的意識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書寫的意識,他對筆下人物的意識濃墨重彩,何嘗不是邀請讀者一起來對他們的意識展開審美活動呢?《專使》中韋馬什對巴黎的印象是“陽光明媚的和平街”“巴黎的清晨猶如輕快的樂章——和風徐徐,剛灑過水的花園路透著清新的氣息,一隊沒戴帽子的少女背著扣緊的長方形盒子,快步如飛地從花園里走過,一般省吃儉用的老人一大早就靠在溫暖的矮墻上曬太陽,一群身份卑微的環(huán)衛(wèi)工身著配有銅徽章的藍色工裝在掃地刨土,還有一個教士一邊邁著方步一邊虔誠地沉思,一個穿著白靴紅褲的士兵在東張西望……空氣中彌漫著藝術(shù)的氣息”“這一切都沐浴在和煦的陽光之下,勾勒出一幅美妙的畫卷”。大段關(guān)于巴黎人物、風情的描繪,與小說的主干情節(jié)看似無關(guān),但卻為小說增添了不少審美的趣味。韋馬什的意識作為審美對象,呈現(xiàn)在讀者面前,在原先線性敘事的基礎(chǔ)上,呈現(xiàn)出點狀敘事的狀態(tài),不僅沒有為小說祛魅,反而成為“魅”的重要因素之一。福樓拜和普魯斯特也是將意識和氛圍作為獨立的審美對象的典型代表。愛瑪?shù)那橛孟肱c情夫的心不在焉作為值得反諷和玩味的對象的例子在《包法利夫人》中比比皆是?!蹲窇浰扑耆A》更是一場意識審美的盛宴,英國山楂樹的芬芳,百合花的清香,馬德萊納點心的氣息,群星一般閃耀的美麗花朵……每一筆都是普魯斯特滲透著美的意識表達,共同營造著形而上的美學氛圍。
《金缽記》中,撇開標題對內(nèi)容的規(guī)訓,各色人物視角的轉(zhuǎn)換和駁雜的意識在相互計較與博弈,本身就為讀者呈現(xiàn)出一曲意識的交響樂。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復調(diào)小說”不同的是,陀氏小說中,人物的意識是平等對話的關(guān)系,互相并存在小說當中,而詹姆斯小說人物的意識并不和諧共存,是外部價值立場平等互滲之下內(nèi)里緊張的博弈,不斷地爭奪話語權(quán)。夏蘿本是作為一個瀟灑從容的偷情者在與亞美利哥和艾欣肯太太的博弈中決勝千里,但最終卻在玫姬的算計和規(guī)訓下,不得不乖順起來,恢復到原有的正常狀態(tài)。而玫姬雖然使一切都保持住了原狀,看似贏得了表,但卻失去了里,雖然贏得了亞美利哥的尊重,保全了家族的聲譽,但是卻沒有贏得她一直想要贏得的愛情,這時小說中人物的成敗再次模糊不清。再如《鴿翼》,米莉在面見康特里普夫人時“霎時間仿佛又得去想想自己是什么意思”(第4 篇第3 章)。而米莉在倫敦遇上馬克勛爵,并在為得到丹歇而勸說他娶凱特對話中逐漸處于下風,這段對話正是亨利·詹姆斯小說“外部價值立場平等互滲之下內(nèi)里緊張的博弈”這一最典型特征精彩絕倫的體現(xiàn)。米莉?qū)τ趧P特看似毫不吝嗇地贊美,實則是迫切甚至慌忙地將她推銷給馬克勛爵,而勛爵總是在一針見血的追問中逐步削弱米莉的話語力量——“米莉又陷入思考,雖然她覺得他們現(xiàn)在互相對視的樣子不是在幫助而是在妨礙她的思考——他們仿佛想看到比個人所說的更多的東西。她最覺得自己看到的就是她的伙伴對凱特的誠實十分蔑視的奇怪態(tài)度。她只能急著去‘奮起’捍衛(wèi)”“這使她覺得很不是滋味”“她再次感到這種誹謗她也有份”“他一下子使她亂了方寸”(第7 篇第4 章)。詹姆斯小說中的人物一邊在辛辛苦苦維持外表的體面,一邊又不斷在為內(nèi)里早已狼狽不堪的自己開脫,不僅僅是人物與人物意識間的暗暗較勁,也是人物自我意識的不斷否定與批判,像洶涌的浪潮被掩蓋在平靜的海面之下,充滿張力。在亨利·詹姆斯的小說中,永遠沒有真正的贏家,有的只是暗流涌動后對于激情的消解。他看似洶涌的感情背后實際上是被理性抑制住的欲望和被規(guī)訓的激情。
另外,布斯認為詹姆斯這些“節(jié)外生枝”的敘事是脫離最初理念的,如果從詹姆斯的創(chuàng)作來看,顯然有些站不住腳。詹姆斯受福樓拜影響而奉行小說有機論:“一部小說是一個有生命的東西,像任何一個別的有機體一樣,它是一個整體,并且連續(xù)不斷,而且我認為,它越富于生命,你就會發(fā)現(xiàn),在它每一個部分里都包含著任何一個別的部分”。在詹姆斯看來,一部小說就是一個有機的整體,是不可剝離任何一個部分的,他所寫的人物的意識雖然有脫離主題部分的可能,但總歸是包含在他的小說之內(nèi)。雖然人物的意識是駁雜的,常常自我否定,但這恰恰是生動真實的生活原貌:“小說存在的唯一理由, 便是它的確試圖表現(xiàn)生活”“人性是無邊無際的,而真實也有著無數(shù)形式”“從最廣義上講,一部小說是個人對生活的一種直接的印象”。詹姆斯的小說企圖向我們展示的就是幽深反復的人性和繁雜熙攘的對話:生活。
由此,我們發(fā)現(xiàn)韋恩·布斯所批判的詹姆斯小說理念與實踐分離的關(guān)系,實際上是一種“貌離神合”的關(guān)系。這種“貌離神合”背后,隱藏著更深層次的原因。
布斯之所以得出這樣的結(jié)論,源于他的小說理論。在《小說修辭學》修訂版序言中,周憲對布斯的小說觀做了精準的概括:“布斯所要證明的問題是,小說敘事方式及其敘述距離的控制,并不只是一個簡單的技術(shù)問題,而是牽涉到敘事所產(chǎn)生的復雜的道德效果”。布斯自己也說:“修辭學是人類為了給彼此帶來各種效應(yīng)而分享的一切資源:倫理效應(yīng)、實踐效應(yīng)、情感效應(yīng),以及智性效應(yīng)”。布斯的小說理論雖然不同于“文以載道”,但卻與“文以載道”有著異曲同工之妙。所以布斯才會如此強調(diào)“主題”的存在與作用。但我們回顧小說的發(fā)展史,布斯的小說理論便略顯保守了。他似乎無意識地將詹姆斯歸于傳統(tǒng)作家的行列,而忽略了詹姆斯作為世紀之交小說家的開放性與多元性,尤其是他小說中體現(xiàn)出的現(xiàn)代性。詹姆斯正是處于世紀之交,站在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轉(zhuǎn)變的歷史交匯點上,自然不能單純用傳統(tǒng)的小說理論去理解和闡釋。他雖然師承傳統(tǒng)文學,卻將傳統(tǒng)小說從確定性中解放出來,充滿不確定性,而這種不確定性正是其現(xiàn)代性的典型體現(xiàn)。保羅·阿姆斯特朗指出詹姆斯對待現(xiàn)實狀態(tài)是一種矛盾態(tài)度,一方面要求作家反映現(xiàn)實生活,另一方面又指出現(xiàn)實的不確定性,所以“詹姆斯一只腳在19 世紀,一只腳在20 世紀”。確定性與不確定性的交織正是傳統(tǒng)性與現(xiàn)代性在詹姆斯小說中的交匯體現(xiàn)。艾倫·W·貝林杰在《亨利·詹姆斯傳》中也說:“在感到需要表現(xiàn)生活的不確定性以及個人可以賦予它適當表現(xiàn)形式時,詹姆斯肯定是現(xiàn)代的”。詹姆斯作為一個小說家,其身份意義是多重的,正如他小說的主題一樣模棱兩可,很難說清,何況生硬地歸類。對于明確“主題”的強調(diào),似乎存在于十九世紀末以前的浪漫主義和現(xiàn)實主義文學傳統(tǒng)中,而對于十九世紀末向二十世紀過渡的小說,乃至二十世紀以后的現(xiàn)代小說,“主題”雖然沒有被拋棄、淡化,但卻朝著模糊化、多元化、開放化、不確定的方向發(fā)展。主題表達的開放化,意味著理解的開放化。且小說人物的意識在文本中的獨立審美地位大大提高。創(chuàng)作理論與實踐的改變,對應(yīng)著讀者閱讀體驗和批評家批評方法的更新。從今天看來,布斯的小說理論似乎更適合于闡釋“確定的”傳統(tǒng)小說,而不與“不確定的”現(xiàn)代小說相適應(yīng)。
列寧曾說:“托爾斯泰是俄國革命的一面鏡子?!币庵竿袪査固┑囊庾R和作品無論是先進還是落后的部分,都相對應(yīng)地反映了俄國革命先進和落后的一面。這句話我們可以改寫成“亨利·詹姆斯是世紀之交的一面鏡子”。詹姆斯既是現(xiàn)代小說的維多利亞者又是維多利亞時代的現(xiàn)代主義者,他對小說的探索,既有傳統(tǒng)的繼承與深化,又有現(xiàn)代的創(chuàng)造與革新。所以我們對于亨利·詹姆斯的研究也應(yīng)該兼顧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方法,不應(yīng)該拘泥于傳統(tǒng)而忽略了方法上的現(xiàn)代性革新。
韋恩·布斯對于亨利·詹姆斯小說理念與實踐分離的問題進行了強有力的“祛魅”,但事實上詹姆斯小說中各種“節(jié)外生枝”起到了積極的“加魅”作用,布斯的消極批判是過猶不及的。經(jīng)過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這種分離關(guān)系實際上是一種“貌離神合”,是布斯的小說理念和詹姆斯小說中的現(xiàn)代性因素在發(fā)揮著主導作用。亨利·詹姆斯是世紀之交的一面鏡子。故我們應(yīng)注意傳統(tǒng)小說因素與現(xiàn)代小說因素在其小說中的辯證關(guān)系,不應(yīng)受傳統(tǒng)小說研究觀念與方法的掣肘,要相應(yīng)地更新觀念,革新方法,才能使詹姆斯小說理論與實踐關(guān)系研究更進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