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潔是你,晦暗也是你,我愛這每一個你。
新浪微博:@長歡喜HX
01.
初冬的早晨起了薄霧,冷氣蕩在冰冰涼涼的車窗玻璃上,遠(yuǎn)處的山巒在視線里若隱若現(xiàn)。
似霧坐在電車最后一排,耳機里依舊是她讀書時候最喜歡聽的梁靜茹的歌,她從歌單的第一首聽到最后一首,電車才終于到站,她提著背包匆匆下車,在電視臺樓下的咖啡店里買了一杯冰美式。
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開始頻繁地依賴咖啡才能提起精神來,早些年她嗜甜如命,現(xiàn)在連奶茶她都喝兩口就開始感到發(fā)膩。
她輕輕吐了口氣,等電梯時,同事從后面喘著粗氣跑過來,神秘兮兮地拍她的肩膀。
“你看群了嗎?”
“什么?”
似霧掏出手機,群消息已經(jīng)爆到99+,她點開聊天框,聽到同事又在她耳邊說:“今天陸之洲要來我們這邊拍攝,是隔壁組的節(jié)目,不過,我們應(yīng)該可以去圍觀吧?
“我真的好喜歡陸之洲??!你呢,你喜歡他嗎?”
似霧的動作微微頓了下,半晌才不咸不淡地應(yīng)了句:“還好?!笔种竻s下意識地點開群里一張照片,像是誰偷拍到的,就在廣電大樓下,陸之洲穿著咖棕色的外衣與同色系的長褲,口罩和帽子幾乎擋住了他一整張臉。
但他身形是好看的,挺拔如松柏。
同事撇撇嘴:“我就不該問你,真懷疑你有沒有特別熱烈地喜歡過什么人。”
似霧思緒飄了下,腦海里有一瞬間浮現(xiàn)出一張好看的臉來。
那一整個上午,辦公室里都是躁動的,大家看似都安安靜靜地坐在電腦前工作,但心思早就飄進了攝影棚。
“按理說,我們見過的明星帥哥也不少了,怎么對一個素人還這么興奮呢?”
“陸之洲他是普通的素人嗎?人家可是MUL的律師欸!MUL什么地方?全球排名前二十的律所!而且他的臉還這么好看,根本就是小說里的男主標(biāo)配嘛,激動一下很正常吧?”
中午吃飯的時間,一群人便烏泱泱地圍了過去,同事大抵覺得似霧實在無趣,倒是沒有拉她一起去圍觀。
但那天下午,似霧還是見到了陸之洲。
在廣電大樓的天臺上,她寫腳本寫到頭暈眼花,上去透氣,拉開門時,正撞上陸之洲在上面打電話。
老舊的鐵門發(fā)出“嘎吱”的聲響,陸之洲側(cè)頭看過來,四目相對的那一瞬間,似霧感覺自己像是被什么不明物體定住了身形,大腦一片空白。
她的嘴唇微微顫了顫,見陸之洲已經(jīng)掛了電話,他的目光死死盯著她,半晌,語音里含著笑緩緩出聲。
他說:“阿霧,過來?!?/p>
02.
似霧七歲這年第一次見到陸之洲。
彼時,她正坐在客廳里跟鋼琴老師學(xué)琴,他跟在父親身后進門。
十幾歲的少年,穿夸張得要命的港風(fēng)花襯衫,頭發(fā)留得有點兒長,常常蓋住眼睛,身上總有傷口,像是從來沒有好全過。
但姿態(tài)是挺直的,抿著嘴,一看就是在刻意繃住自己的身形,在長輩面前裝乖。
似霧睜著一雙漂亮的杏仁眼好奇地望他,手下彈錯了一節(jié),還被鋼琴老師打腫了手心。她那時年紀(jì)小,立馬吃痛得紅了眼睛,但父親對她嚴(yán)厲,那汪淚水在眼眶里打了好幾個轉(zhuǎn),最后又生生忍住。
然后她聽見父親給她介紹:“阿霧,過來,這是你哥哥?!?/p>
她從小便是父親的獨女,哪里多出了一個哥哥?
那陣子,給家里做飯打掃的阿姨常在房間里看一些劇情狗血的泡沫劇,似霧“有幸”跟著看過幾個片段,“私生子”幾個字在她嘴邊呼之欲出,就見陸之洲慢悠悠地走過來在她面前蹲了下來。
他喜歡勾著嘴角笑,看起來像是在捉弄人,偏他的語氣又很溫柔,他捏了捏她的臉,眼尾上挑,眼里瀲滟著點點波光。
他說:“小阿霧,叫哥哥?!?/p>
有一個哥哥是什么感受?
——很久以后,似霧常在各類網(wǎng)站上看到關(guān)于這個問題的推送,別人有個哥哥是什么感受她不知道,但她有了哥哥之后,挨罰的指數(shù)就直線上升。
約好的油畫課,老師已經(jīng)來了,她卻不在,因為被陸之洲帶著去打臺球了。
偌大的臺球室,龍蛇混雜,各種聲音交織在一起。他和幾個一頭非主流發(fā)色的男孩子一起打臺球,她就坐在角落里看童話書。
小美人魚為了心愛的王子,把自己動聽的歌喉給了女巫,換來一雙能走路的腿。
可是每次行走的時候,身體都如刀割一般疼。
她看得整顆心都揪起來,對小美人魚以后的生活充滿了擔(dān)憂,眼看眼眶又紅起來,眼前就忽然罩下一片陰影。
陸之洲彎下腰,臉上神情似笑非笑,他的手指蹭到她眼下的皮膚上,他說:“小阿霧,想學(xué)臺球嗎?”
她個子小,力氣也小,連球桿都握不住,手指不小心擦破了皮。其實這是新手的必經(jīng)之路,但她沒有經(jīng)歷過,痛得咬緊了唇。
陸之洲半蹲在她面前給她處理傷口,她吸著氣,但一聲也不吭,陸之洲看著她,像是隨口發(fā)問:“小阿霧,為什么不哭?”
似霧聲音軟軟的,認(rèn)真地說:“爸爸說,弱者才哭?!?/p>
她說得一本正經(jīng),陸之洲卻笑出聲來,他曲起手指在她鼻梁上狠狠刮了一下:“謬論?!?/p>
那天晚上,她被父親罰畫畫,不畫完不準(zhǔn)睡覺。她坐在畫架前,泠泠月光從旁邊的玻璃窗子照進來,她打了個哈欠,忽然聽到有人敲響了她的窗戶。
陸之洲手里拿著兩盒芝士蛋糕,正手舞足蹈地和她比畫。
他一定也被罰了,臉上的傷口又增多了,青一塊紫一塊的,看起來狼狽極了。
雖然說是哥哥,但似霧知道,陸之洲是父親帶回來陪她玩的,因為她需要玩伴。
因為她不被允許出門。
晚上的時候,她還聽到父親在隔壁房間罵陸之洲,說假若他還敢?guī)旗F出去,就趕他回家。
似霧仰頭看了看天上的月光,冬天的月光好冷啊,青白如霜,凜冽如雪。
無端地,她突然想起白天沒有看完的那個童話故事來。
她走過去打開窗戶,冬日的晚風(fēng)順著玻璃的縫隙鉆進來,似霧裹緊衣服,拆開蛋糕盒子,甜膩的奶油香味立馬盈滿鼻間。她滿足地瞇了瞇眼睛,問陸之洲:“如果你是小美人魚,你會和她做同樣的選擇嗎?”
03.
陸之洲會不會和小美人魚做同樣的選擇,似霧不知道,但陸之洲“不撞南墻不回頭”卻是真的。
不久后,他再一次帶著似霧出了門。是元旦前夕,各地的游樂場都在準(zhǔn)備跨年活動,似霧在電視新聞里看到,眼睛里流露出渴望。
長這么大,她還沒有去過游樂場。
隔日,陸之洲就拿來了兩張票,似霧想起之前的懲罰,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被陸之洲不由分說地拉出了門。
游樂場有點兒遠(yuǎn),似霧第一次坐地鐵,車上的人好多,人挨著人,如同沙丁魚罐頭一樣擁擠。
陸之洲站在她旁邊,小心地為她隔出一片干凈的天地來。
那天他們玩得瘋,很晚很晚才回家,整棟別墅里燈火通明,但氣壓很低。
姜先生坐在沙發(fā)上,抬頭看了似霧一眼,讓她進屋。她猶豫了片刻,又實在害怕父親,只好聽話地上了樓。
晚一點的時候,她聽見有敲門聲,陸之洲提著他來時的行李站在門口,笑得隨意,他說:“小阿霧,我走了?!?/p>
似霧一下子沒反應(yīng)過來,愣愣地問他:“去哪里?”
“從哪兒來,回哪兒去唄?!?/p>
似霧抿了抿唇,眼睛里起了霧。
“別哭?!标懼弈罅四笏哪?,嗓音慵懶,“你從來不哭,也別為我哭?!?/p>
但那天晚上她還是哭了,坐在黑暗里無聲地流眼淚,她想,她忘了告訴陸之洲,她并不是不會哭,只是從來不敢讓別人知道她在哭罷了。
但不告訴陸之洲也好,反正以后他們也不會再見面了。
那是千禧年的冬天,北方城市下了好大的雪,似霧和陸之洲在短暫地相遇之后,又各自回到了自己原來的軌道上去。
偶爾似霧回想起那半年的時光,甚至?xí)X得有些不真實,開始懷疑陸之洲是否真的闖入過她的世界。
如果,來年春天,陸之洲沒有給她寫信的話。
姜家沒有訂報的習(xí)慣,門口的信箱很久都不會打開一次,那天似霧心血來潮查看信箱,一眼就看到孤零零躺在那兒的一個信封。
她認(rèn)得陸之洲的字,他性格看起來好像很乖張,但字總是寫得格外整齊,似霧心臟怦怦跳,拿著信封躲進自己的房間里拆開來。
許是怕她不認(rèn)字,他還專門在上面注了拼音,就只有短短一句話。
他說:“似霧啊,要逃?!?/p>
逃什么呢?逃到哪里去呢?他一句也沒解釋。
似霧想給他回信問問他,可他也沒有寫地址,天大地大,她找不到他。
04.
似霧長到十三歲,才真正意識到陸之洲說的“要逃”究竟是什么意思。
那段時間,父親時常會在家里辦一些聚會,邀請朋友們的小孩來家里玩,大家早就到了讀書的年紀(jì),坐在一起時,會討論在學(xué)校里發(fā)生的趣事。
“你呢,似霧?”聊到興處,有人問她,“你為什么一直不去學(xué)校上學(xué),學(xué)校里很好玩的!”
說這話的人神情真誠,似霧卻一下子愣在原地:“我爸爸說,在家里讓家教老師教,更好……”
她軟著聲音給他們解釋,大家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話題就此揭過去。
但這件事卻梗在了似霧心里。
她只是年紀(jì)小,并不是白癡,她的成長狀態(tài)是不正常的——她早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但她知道父親為什么要這么做。
當(dāng)初母親出門時,遭遇意外而過世,事情發(fā)生得太突然,姜先生心理留下了陰影,他因噎廢食,固執(zhí)地以為把女兒留在家里,就不會遇到危險。
他們都知道這是病態(tài)的、不健康的,但姜先生無法控制自己,而似霧想要讓父親開心。
但姜先生對似霧的“保護”,終究還是停在了似霧十六歲這年的夏天。
起先是姜先生不知因為什么突然被警察帶走了,緊接著無數(shù)的人沖到姜家樓下,吵吵嚷嚷讓姜先生還錢。
他拖欠了很多人的工錢,那是他們養(yǎng)家糊口的救命錢。似霧驚嚇著從樓上走下來,她穿著漂亮的公主裙,皮膚干凈得像是剛用牛奶浸泡過。
看啊,這就是資本家的生活——不知是誰這么喊了一句,緊接著無數(shù)難聽的話充斥著似霧的耳膜。
他們說她不配過這樣的生活。
他們說,姜先生如此作惡,就是為了讓似霧過得好,她是萬惡之源。
那段時間,這些話如同夢魘一般時時刻刻圍繞著她,她的生活變得一團糟。
她沒有出過門,自己也沒有做過什么事,生活技能一樣也沒有,雖然她會彈鋼琴,會畫畫,但那些并不能夠解她當(dāng)下的燃眉之急。
家里的用人也都走光了,她試圖去看過姜先生,但他拒絕探視。
似霧便是在這種境遇里,再次見到陸之洲的,他從很遠(yuǎn)的地方趕來,身上還帶著仆仆風(fēng)塵。他將她從塵埃里拉出來,他好像長高了,臉上的棱角更加分明。
似霧這才留意到,他的眉骨好高,嘴唇很薄,是很冷淡的長相。
但他看向似霧的表情很溫柔,他像小時候那樣蹲在她跟前,朝她伸出一只手來,他說:“小阿霧,要不要跟我走?”
05.
似霧拒絕了陸之洲。
家里的房子被沒收了,她從別墅里搬了出來,好在這些年姜先生給她買了很多昂貴的衣服和首飾,她將能賣的都賣了出去。
那陣子,她做過好多事情。
因為還沒有成年,她不能做那些正式的工作,只能去一些要求不高的小餐館當(dāng)服務(wù)員。
她以前沒有做過這些,手腳笨拙,有時候餐盤落到地上,傷到自己的手不說,還會被老板破口大罵。
那個冬天,她的手生了很多凍瘡,涂再多的護手霜也沒有效果。
偶爾她也會自嘲,覺得自己好像那些狗血愛情小說里的落魄千金啊,故事里的女主角會等來她的王子,可她卻好像從來都不敢奢望這些。
那些人說得對,父親罪孽深重,她雖然沒有去做那些事,但是這么多年她一直享受著父親給她帶來的優(yōu)越生活。
她是要付出代價的,她不該擁有那樣的好運氣。
那段時間,陸之洲倒是經(jīng)常來看她。
有一回有幾個客人看她年紀(jì)小,故意為難她。似霧擔(dān)心丟了工作,強忍著沒有對他們發(fā)作,那些人看她軟弱,愈發(fā)變本加厲起來,正說得熱鬧,突然有人推開包廂的門進來。
似霧的手腕猛然被人拉住,她被拉到他的身后去。
陸之洲拳頭出得快,似霧根本來不及阻止,于是,那天似霧不僅丟了工作,當(dāng)月的工資還全被老板扣除,作為她傷害客人的補償。
那天晚上,北城下了好大的雪,她和陸之洲一前一后地走在深巷里,不知走了多久,陸之洲突然停下腳步,似霧沒提防,一頭撞到他的后背上。他其實穿得很厚,額頭貼到羽絨服上,觸感是軟的,但不知為何,似霧卻仿佛真的被撞疼了般,眼淚吧嗒吧嗒往下掉。
陸之洲憋了滿腔的怒火,就這樣偃旗息鼓,他本來想罵她——這就是你所謂的自己能夠生活得很好嗎?!
可他最終只是問她:“姜似霧,你要不要去讀書?”
似霧最終還是點了頭。
姜先生這一生要求自己活得漂亮,也要求似霧活得漂亮,所以他不愿在自己最不體面的時候和似霧相見。
可似霧最終還是沒有辦法在陸之洲面前活得漂亮了。
她跟隨陸之洲一起去了南方,那邊的冬天很少下雪,陸之洲似乎比似霧想象中要過得好。
他住在一間很大的公寓里,是兩居室,他自己住一間,客房改裝成了似霧的臥室。
好在姜先生之前給她請的都是最好的老師,她的入學(xué)考試輕輕松松就通過了,入學(xué)手續(xù)辦得也快。
她轉(zhuǎn)到七中的第一天,恰逢學(xué)校給高三的學(xué)長學(xué)姐們辦動員大會,她路過學(xué)校禮堂的時候,看到門口擺著一張好大的這次回校演講的優(yōu)秀學(xué)長的立牌。
直到那時似霧才知道,原來不曾見面的這些年,陸之洲成長得這樣好,他不僅考上了國內(nèi)數(shù)一數(shù)二的高等學(xué)府,現(xiàn)在大學(xué)還沒畢業(yè),就已經(jīng)在國內(nèi)頂尖律所實習(xí)了。
負(fù)責(zé)帶她了解校園的同學(xué)看她在立牌面前駐足,了然又曖昧地笑:“是不是很帥?”
似霧微一愣怔,同學(xué)又說:“陸學(xué)長現(xiàn)在可是咱們學(xué)校的活招牌,你回頭去貼吧看看,喜歡他的人超多!”
同學(xué)很熱情,說完以后,就拉著她說要帶她偷偷潛進去聽陸之洲的演講。
禮堂的空間很大,但門很窄小,似霧跟在同學(xué)后面穿過長長的幽暗的門廊,就這樣猝不及防地與她從不曾見過的無限風(fēng)光的陸之洲撞上。
他今天穿了淺色的西裝,鼻梁上架著一副銀邊眼鏡,站在人群的最前方,朗朗如月光。
似霧有一瞬間的恍惚,她還沒有完全從這樣的陸之洲所帶給她的沖擊中反應(yīng)過來,就突然被過于激動的同學(xué)掐住了手臂,她吃痛地輕呼一聲,四面的目光瞬間全望了過來。
陸之洲也看了過來,隔著人群,他的眼神若有實質(zhì)地落在似霧身上。她覺得自己整個人都燒起來,轉(zhuǎn)身就往外走。
那天晚上,她坐在陸之洲的車上回去,他隨手點開一個深夜電臺,音樂聲響起的時候,他轉(zhuǎn)頭問她:“剛剛跑什么?”
他的身子傾過來,手臂繞到另一邊去給似霧系安全帶,他的衣料若有似無地蹭到似霧的鼻尖上,上面有著很好聞的古龍水的味道。
似霧整個身子都僵住,心臟再一次不正常地狂跳起來,她輕輕地屏住呼吸,果然又聽他問:“似霧啊?!彼f,“你是不是怕我?”
06.
似霧覺得自己和陸之洲的關(guān)系進入了一種十分僵硬的局面里,她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問題。
她想起自己從前不知在哪里看過的一句話,說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啊,人會自卑。
原來,面對陸之洲時,她的心跳總是亂得不正常,手腳僵硬得不知道該怎么擺放才好,是因為喜歡??伤趺锤蚁矚g陸之洲呢?
他那么好,是首都大學(xué)的尖子生,還沒畢業(yè)就去了全國最好的律所實習(xí)。
而她呢?
她有什么呢?
她開始拼命地學(xué)習(xí),早上往往在陸之洲起床之前就出了門,每次晚上回來的時候,都已經(jīng)是零點以后。
她在躲陸之洲。
可陸之洲是多么聰明的人啊,他很快就發(fā)現(xiàn)了似霧新的作息規(guī)律。
晚上她回去時,發(fā)現(xiàn)陸之洲正在廚房里煮面,很簡單的青菜雞蛋面,廚房的玻璃上蒙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陸之洲把面端出來放到桌子上。
似霧把書包放下,坐到桌邊,屋子里好安靜啊。
隔壁的鄰居可能也在這樣的深夜里有什么煩心事,風(fēng)從尚未關(guān)上的陽臺上送來一陣陣抑揚頓挫的歌聲,是陳奕迅在唱:“你當(dāng)我是浮夸吧,夸張只因我很怕……”
聲嘶力竭,情深義重。
她正聽得入神,冷不丁陸之洲說:“再過段時間,我要去國外讀研?!?/p>
似霧一口面條卡在喉嚨里,她被嗆得眼淚都流了出來,然后她又聽見陸之洲似是嘆息般喚她:“似霧啊?!?/p>
他說:“你要照顧好自己啊?!?/p>
他把自己的房子留給了似霧住,美其名曰讓似霧幫他看家,偌大的房子里再次只剩下似霧一個人,她開始成夜成夜地做夢。
有一晚她睡不著,終于沒忍住撥通了陸之洲留給她的電話,“嘟”聲響起的時候,她下意識想要掛斷,可還未等她開始行動,那邊就忽然傳來一聲清冷冷的:“喂?”
似霧屏住呼吸,攥著手機的掌心出了汗,緊接著又聽見陸之洲嗓音里含著笑問:“我們阿霧是不是想我了?”
我們阿霧。
那幾天,這幾個字猶如魔音般,頻繁地在似霧耳邊回蕩。連同桌都發(fā)現(xiàn)了她不對勁,推推她的肩膀問:“你怎么啦,最近怎么老發(fā)呆?”
那個冬天,南方城市難得地下了雪,寒假前夕,因為要趕期末考,所以那幾天似霧回家得格外遲。
她從學(xué)校里出來時,雪下得正酣,學(xué)校對面停了一輛車子,一個人撐著一柄黑色的雨傘,正靠在車邊。
似霧瞬間整個人都僵住,對方大抵也看到了她,短暫的停頓之后,他開始邁步朝這邊走來。
半年不見,他好像又變得更好看了,眉眼愈發(fā)深邃,不笑的時候,有股冷峻的氣質(zhì)。
他把雨傘撐到似霧頭頂,居高臨下地看著她,漆黑的眼眸里帶著幾分散淡的笑意。
似霧眨了眨眼,問他:“怎么突然回來了?”
“聽說下雪了,來陪我們阿霧堆雪人?!?/p>
他總說這樣讓人誤會的話。似霧抿住唇,就不吭聲了。
但第二天她醒來,發(fā)現(xiàn)樓下真的堆了一個雪人,雪人好大,用胡蘿卜做了鼻子,黑色扣子做了眼睛,頭頂上還戴著一頂大大的圣誕帽。
旁邊寫著幾個大字:致姜似霧。
陸之洲這學(xué)期的課業(yè)還沒有完成,他乘了早班機回倫敦去了,他在這樣一個深冬的夜晚匆匆回來,好像就只是為了給她堆一個雪人。
后來,那天晚上看到冰箱里的蛋糕的時候,似霧才忽然記起來,那天其實是她的生日。她從教室里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十一點五十分,見到陸之洲的那一刻,剛過零點。
那時已經(jīng)過了公歷的元旦,是2010年的年初了,距離她第一次見到陸之洲,已經(jīng)過去了整整十年的時間。
07.
倫敦的研究生只需要讀一年,似霧高考結(jié)束的時候,陸之洲剛收到直博的消息,他們分別在兩個國家的兩個城市,辦歡慶的聚會。
結(jié)束高考好像是擺脫束縛的那一道切口,少男少女們徹底放飛自我,解放天性。
餐桌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瓶瓶罐罐,還有各類簡單的小桌游。似霧本來不想?yún)⑴c,但又怕顯得不合群,只好半推半就地?fù)u了兩局骰子。
結(jié)果,可能她在這方面真的沒有天分,兩局都輸了,第一次她選擇了真心話,同學(xué)問她有沒有喜歡的人。她的腦海中一下子浮出陸之洲的臉來,她的心臟怦怦直跳,然后她搖了搖頭,說:“沒有。”
第二局她不能繼續(xù)選真心話了,只能大冒險,他們讓她打電話給她手機通訊錄里的第一個人。
第一個人是陸之洲,她特地給他改的備注,讓他得以始終在第一位。
似霧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同學(xué)湊過頭來,看到備注上只有簡單的一個“A”。
一般這樣奇奇怪怪的備注,關(guān)系都不簡單,同學(xué)們更加興奮了,起哄讓她趕緊打。
似霧咬了咬牙,不知是不是之前誤食的那一點酒精起了作用,酒壯人膽,她咬了咬牙,撥通電話。
陸之洲不知道在哪里,聽筒里有著嘈雜的人聲,他輕聲喚道:“阿霧?”
同學(xué)在旁邊用口型提醒她:“跟他說你喜歡他?!?/p>
似霧的勇氣瞬間滅了大半,她咬了咬唇,又聽陸之洲說:“不是在參加畢業(yè)聚會?出什么事了嗎?”
“沒有。”似霧說,“我……我……”
話還沒說出口,身后的包廂門突然被人打開,陸之洲靠在門邊,晃了晃手里的手機:“有什么話可以當(dāng)面跟我講的?!?/p>
似霧睜大了眼睛,旁邊的同學(xué)們看起來比她還要驚訝,不知道誰罵了句臟話:“原來似霧跟陸之洲學(xué)長認(rèn)識啊?”
“天!什么時候在一起的?”
這些人故意在拿她開玩笑,似霧整張臉都紅起來,陸之洲走到似霧旁邊坐下,微微上挑的眼里有著瀲滟的笑意。
“學(xué)長,您怎么來了?”有好奇的同學(xué)向他問話。
陸之洲眼睛瞥向似霧面前的杯子,他伸出手,十分自然地拿到自己面前,緊接著把一盒牛奶遞到了似霧手里。
學(xué)生們個個都是人精,一個個都開始嗷嗷地起哄,起哄之后,又抱著“絕不能放過陸之洲”的心理,輪番上場跟他搭話。
“這些本來該姜似霧喝的,你替了她唄?!?/p>
陸之洲穿干凈的白襯衫,卷起一點袖口,半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搭在似霧的椅背上。
酒過半巡,他眼睛里有著深重的醉意。似霧終于看不下去,奪過陸之洲的杯子。
他像是真的醉了,轉(zhuǎn)頭看過來,他的身子離似霧好近,四目相對時,似霧甚至能夠感受到他滾燙的吐息。
聚會結(jié)束時,已經(jīng)是零點以后,陸之洲今天沒開車過來,兩人沿著長街往回走。
這個點,路上已經(jīng)沒什么行人了,夏夜悶熱的風(fēng)吹在皮膚上。
似霧怕陸之洲站不穩(wěn),只好挽住他的胳膊支撐住他的身體。走到某處深巷時,他的腳步卻猛然往旁邊一歪,緊接著似霧的身體便被他圈在了他的身體與墻壁之間。
他低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似霧,手指捏住她的下巴輕輕摩挲了兩下。
她被迫著仰起頭,目光和他的對上,陸之洲問:“你之前打電話,是要跟我說什么?”
他的呼吸沉重,目光也好重,似霧覺得自己整個心臟都驀地被他攫住,她張了張嘴,最終還是轉(zhuǎn)開了目光。
她說:“陸之洲,你有喜歡的人嗎?”
08.
那年的高考志愿,似霧填在了很遠(yuǎn)的地方,她去報到時也沒有告知陸之洲。
她刪掉了陸之洲的聯(lián)系方式,切斷了與他的一切聯(lián)絡(luò),起初讀大學(xué)的時候,他還能托關(guān)系知道她在哪里,后來畢業(yè)以后,她就真的消失在茫茫人海中了。
這個世界說大也大,你如果誠心想要躲一個人,是真的能夠躲得掉的。
——似霧一直是這么以為的,在今天和陸之洲在廣電大樓的天臺上偶遇以前。
成年人處理問題的方式不再像小時候那么幼稚,在短暫的錯愕與慌張之后,似霧終于能整理自己的情緒——起碼表面看起來很平靜了。
兩人結(jié)束工作后,已經(jīng)是深夜了,他們一起去吃夜宵。不是什么高檔的餐廳,就只是距離電視臺不遠(yuǎn)的一家潮汕粥店。
熱騰騰的粥滾入喉嚨的時候,似霧突然想起,在陸之洲去倫敦讀書的那幾年,她其實有悄悄學(xué)過做飯。
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小姐,終于開始為自己洗手做羹湯。但是飯好難做啊,她的手被燙出泡,又在切菜的時候被刀割傷,她最后丟掉東西,蹲在廚房里小聲啜泣。
有一晚陸之洲回來了,她哭得傷心,不知怎么就靠在門邊的玻璃上睡著了,他走近廚房門時,就看到小小的姑娘臉上淚痕未干,縮成一團,抱著膝蓋睡得正香。
于是他的心臟好像也跟著縮成了一團,他蹲下來,抱起她,想把她抱到床上去睡。
走到一半時,她忽然醒了,迷迷蒙蒙地問他幾點了,過了兩秒才反應(yīng)過來他怎么回來了。
那天晚上陸之洲也給她煮了一碗這樣的海鮮粥,他開車去了很遠(yuǎn)的地方買食材,一鍋粥煮了好久,等能吃上時,天都快亮了。
——就像此刻一樣。
似霧和陸之洲并肩走出粥店,世界進入了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路燈昏黃的光籠著他們的身形,似霧悄悄落后了陸之洲一段距離,走在他的后面。
男人似有所覺,停下腳步,似霧也跟著停下腳步。
終于來了。
兩人之前一直粉飾和平,此刻終于到了開誠布公的時刻。
陸之洲開始往回走,一步一步,不疾不徐。
似霧卻開始下意識地往后退。
南方多深巷,她后面是一堵墻,她退無可退了,只好仰起頭迎上他的目光。
男人的眼角隱約有薄薄的紅色,他的目光直直地盯著她,里面似有萬千情緒在翻涌。
可他最后只是問她:“為什么躲我?”
為什么呢?
似霧突然想起,那年她問陸之洲有沒有喜歡的人,男人身上酒氣深重,但他臉上的笑意卻好溫柔、好干凈啊。
他輕輕翹起唇角,語氣柔和。
“有啊,有的?!彼f。
“那她……是什么樣的人呢?”
“可愛,很可愛,天真、善良,但是又很堅韌,你以為她是溫室里的花朵,但她是深山里永遠(yuǎn)也不會倒下的竹,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的姑娘。”
他應(yīng)該是真的醉了,如果是平日里,他絕對不會說出這么肉麻的話。
他的目光深深看著她,似霧卻隨著他每一個字的吐出,心臟越來越往下沉。
她攥緊了自己的衣襟,這么多年,她也沒有刻意去打聽陸之洲的消息,她還以為他早就結(jié)婚了,可今天聽同事們的意思,好像又沒有。
她嘆了口氣,喜歡一個人的時候,人會自卑、敏感、患得患失,但自尊心又強得要命。
他見過她最狼狽的模樣,參與過她最不堪的時光,她不是他心里那樣完美的好姑娘,也只有那樣的女孩子配得上和他并肩。
她久久不言語,陸之洲卻像是等得不耐煩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
她覺得自己的呼吸都被他攥住,他低頭看著她,嗓音喑啞。
“姜似霧,你知道我多喜歡你。
“這么多年,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你在糾結(jié)什么?!?/p>
“似霧啊?!彼f。
“這世上,有人愛你明朗,有人愛你聰慧,有人愛你嬌嗔,有人愛你溫柔。
“但我不一樣,我愛你?!?/p>
——皎潔是你,晦暗也是你,我愛這每一個你。
遠(yuǎn)處的天空露出一點魚肚白,粉色的云霞托起一顆小小的太陽。
這些話壓在他的喉間,很多年前他就想跟她講,可那時候他想要她活得自由,所以察覺到她在躲著他的時候,他申請了出國讀書;所以發(fā)現(xiàn)她不告而別的時候,他沒有刻意去找她。
他一直在等著她想明白,回來找他。
可他的小姑娘,把自己縮進了自己小小的殼里,收起了自己感受這個世界的觸角,這么多年過去了,還絲毫沒有要冒出頭的意思。
人生苦短,他等不了了。
他也舍不得她繼續(xù)活在過去的桎梏里。
他說:“那些人說得都不對,沒有誰是沒有資格擁有快樂的,你是你,你父親是你父親,你靠自己的努力得來的幸福,是干干凈凈的,沒有錯的。”
他說:“我希望我們阿霧幸福。”
他的語氣那樣真誠、溫柔,似霧覺得自己的眼眶酸得厲害,鼻頭也酸得厲害。
恍惚間,她像是看到了有人托起了十六歲的自己,那個被人罵到角落里,不知道該怎么樣面對這個世界的自己。
那個人明亮、熾熱、溫柔,他彎下腰,朝她伸出一只手,他說:“姜似霧,你不能接受的自己的那一面,我來替你接受?!?/p>
——你無法去愛的那一部分的你自己,我來替你愛。
天空越來越明亮了,黑夜徹底散去,清晨的陽光溫柔地照耀著人間。
她輕輕吸了一口氣,然后她聽見了自己的聲音,哽咽的,動容的,輕盈的。
“好啊?!彼f。
讓你愛我。
讓我愛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