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穎
阿雅17歲之前都是隨父母住在鄉(xiāng)下的小學里。小學是先前一個大戶人家的宅院改造的,雖歷經(jīng)了各種涂抹和拆建,但大體格局還在,顯得既古雅,又深沉。特別是那些早年栽的花與樹,雖然換了主人,還時不時會被蘿卜白菜和雞鴨來搶地盤騷擾,但仍是我行我素,該開花時開花,該結果時結果,把個小院裝點得與普通農(nóng)家小院完全不同。
后院里住著三戶人家,校長伯伯和他的小腳老太婆算一家,小雅爸爸媽媽和弟弟算一家。還有一家,是一中一小兩位光棍,中年老師姓文,早年犯過什么錯誤,所以謹言慎行,對每片樹葉都保持著戒備。青年老師姓黃,愛說愛笑會吹口琴,常給孩子們講各種故事,口若懸河,滿嘴跑火車,孩子們因此更喜歡小黃老師。
這樣一個小院,構成了一個不同姓氏的大家庭,老中青幼,四世同堂,雖然生活清貧,物質(zhì)供應并不豐富,但大家相互照應,倒也還其樂融融。
小雅最喜歡星期天的場景:女人們大早開始洗被面和衣物,把個小院掛得彩旗飄飛,水香四溢。如果此時正好有陽光和風,小雅和弟弟就會灌一瓶肥皂水,在泛著陽光味道的被面和衣物之間追逐,吹出花花綠綠的泡泡,如同在山澗里自由嬉戲的小魚。
男人們則分班,校長去自留地里挖菜,兩個光棍負責到鎮(zhèn)上去采買,爸爸則拴上圍裙,把平時不常用的柴灶點燃,用竹編蒸籠和木桶,蒸一鍋煙香味十足的蘿卜飯。鍋底燒上洋芋和四季豆,整個院子,一下子便色香味俱全了。
飯菜做好,放到院中央的桂花樹下,兩張課桌一拼,墊上報紙,放上爸爸做好的幾大碗菜,再加上文老師和小黃老師帶回的花生和酒,以及鎮(zhèn)上飯館里做的鹵菜,月初是豬頭,月底是豆腐,如果恰逢有大喜事或發(fā)了一筆意外小財,就還會多一兩根豬尾巴甚至北京來的紅燒豬肉罐頭。
菜擺齊了,大家都高高興興地坐下來。小雅的記憶里,這樣的場景,總是有陽光的。風輕輕搖著桂花樹,把細細的花撒在菜里和酒里。校長伯伯永遠是先看報紙上有沒有什么犯諱的圖案,文老師和小黃老師永遠會盯著酒笑,而小雅和弟弟的眼睛,永遠在尋找桌上不多的葷腥,牢牢地把它們給定了位,只等校長伯伯一聲號令,便把它們穩(wěn)準狠地干掉。
這頓飯是老天對這群人的犒賞和安慰,仿佛是一場泛著花香的熱水浴,一個星期以來所有的勞頓和郁悶,以及某些無法與人言的痛苦與煩惱,都在菜香酒氣與笑語中,化為無形。小雅希望這樣的場景,能一直這樣陽光燦爛地保持下去。
但這個愿望像她少年時代的許多愿望一樣,如飄飛在風中的肥皂泡一樣,保持不長久。
破碎,是從小吳老師的到來開始的。
小吳老師是剛畢業(yè)的中師生,照說本應該留到鎮(zhèn)中學或中心校。但不知為什么,卻被分到了村小來“鍛煉”了。
村小多年沒來年輕老師了,而且是個女老師。包括小雅在內(nèi),大家都非常高興,而尤以那兩位光棍老師為最。雖然他們搬進了更黑的一間庫房住,他們也樂顛顛的,沒有一句怨言。
即使按當年的標準,小吳老師都長得并不漂亮。淡淡的眉毛,小小的眼睛,小小的鼻子,白晳的臉上還有幾顆耀眼的小雀斑。與當時流行的蘋果臉濃眉大眼粗辮子,有很大一段距離。但她不多言語,凡事以微笑應對,由內(nèi)而外散發(fā)出一股恬靜氣息,再加上十八九歲女孩特有的姣好身形,足以把小院原有的氣場擾亂。
與氣場一起亂了的,是兩位男老師的心。兩個人不再像往日那般無話不談到深夜,而變成是話到一半就若有所悟地剎車。憑著雄性動物天然的直覺,他們感知到對方對小吳老師的喜愛和向往。他們各自以自己的方式,試探性地向小吳老師發(fā)起攻勢。
小黃老師的方式,是寫詩。他把對小吳老師的喜愛,夾雜在半生不熟的普希金式的翻譯體詩句里,既展示愛意,又展示才華。
文老師年長幾歲,方式就含蓄得多。除了常刮自己的胡子之外,他最愛干的一件事,就是煮紅糖醪糟,每煮一次,都說是自己饞了,但總是把大部分,裝進搪瓷盅里,放到小吳老師窗下,說是煮多了的,請她幫忙消滅掉,別浪費了。小黃老師故意放刁,說自己也可以幫忙,被他一推幾米遠,捂了搪瓷盅,臉紅得如同關公一般,語無倫次地不知道該怎么推辭。
兩個人像求偶的斑鳩一樣斗來斗去。小院的例行聚會,也因為微妙的爭斗而由多到少直至消失。像大多數(shù)面對眼前有多種機會可供選擇的人一樣,小吳老師陷于一種唯恐顧此失彼的糾結中。若論相貌與才華,當然是小黃老師先聲奪人,而要論暖心與細致,當然要算文老師,他每次煮紅糖醪糟水最勤的,就是小吳老師每月最難受的那幾天,喝下那一盅紅糖與生姜以及醪糟香氣混合在一起的糖水,她感覺冰涼而不知所措的四肢,有了溫暖的力氣,這是一種很好的感受。
就在她像笑話里那個在帥哥與暖男之間無法抉擇,恨不得兩個都嫁的時候,小院里出了一件嚇人的事:公社領導接到舉報,說文老師有反動言行,幾個民兵把他帶到公社關起來,還掘地三尺地搜了他并不多的物品,逐件物品,逐書逐句,正查反查,都沒查出什么違禁東西來。這件事,完全打翻了小吳老師心中的天平。不獨是她,小院中所有人,包括平時最喜歡聽故事的孩子們,也把同情給了文老師,而把厭惡和警惕,給了小黃老師。
在別別扭扭過了半個月之后,小黃老師申請調(diào)去更偏遠的小學。他走時,在門口碰到小雅,他忍不住對她說:“我說我沒告過他,你信嗎?那個人除了煮紅糖醪糟,還有更大的本事,你們要當心!”
小雅只當是他不服氣的氣話,并沒放在心上。只是看著他落寞的背影,一點點消失在陽光盡頭,像淹沒進沼澤一樣不甘心。
多年之后,校長退休,小雅的父母調(diào)進城,文老師考進檢察院,一路升遷,輾轉成為教育局長。他和小吳老師一直生活在一起,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女,無論再忙,也會在妻子不舒服的那幾天,給她熬一碗紅糖醪糟水。
小黃老師當了作家,成名作名叫《苦肉計》,講的是一個人用污告自己的方式博取女方同情戰(zhàn)勝情敵的故事,后來還拍了電視劇,他也因此調(diào)到省城工作去了。小雅看過那劇,感覺就像是寫當年小學校園里那點事,但她不是很愿意相信那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