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偉明
沉吟鋪辭,莫先于骨。練于骨者,析辭必精。若瘠義肥辭,繁雜失統(tǒng),則無骨之征也。
——(南朝)劉 勰《文心雕龍》
建安風骨在文學史上地位很高,這是一種重氣骨不重辭藻的血性文學,劉勰在《文心雕龍》中有專門研究。但劉勰說得太雜,這里只好裁取數段合成之?!航ò病皇菨h獻帝年號,在這個時代,產生了以王粲、陳琳為首的『建安七子』,都擅長寫作『重氣骨不重辭藻的血性文學』,他們就代表了『建安風骨』。不過,當時文壇的實際領袖是曹氏父子,所以還得從分析曹操作品入手。
曹操《蒿里行》:『關東有義士,興兵討群兇。初期會盟津,乃心在咸陽。軍合力不齊,躊躇而雁行。勢利使人爭,嗣還自相戕?;茨系芊Q號,刻璽于北方。鎧甲生蟣虱,萬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生民百遺一,念之斷人腸?!绘R嶸評曰:『曹公古直,甚有悲涼之句。』這是非常準確的。我們現在來看劉勰對『風骨』的一個重要定義:『辭之待骨,如體之樹骸。結言端直,則文骨成焉。』劉勰在闡述『風骨』時首先強調了『骨』,即看重的是筋節(jié)而不是辭藻。我們可以這樣來理解:建安風骨要求準確、清晰地反映現實,它的文字應是古樸的、端正的,甚至有點『清瘦』,如果大量使用浮詞,反而破壞了這種風格,即所謂『繁華損枝,膏腴害骨』。無疑曹操的《蒿里行》最能體現這種風格?!遁锢镄小分覍嵱洈⒘擞懛ザ康氖∨c軍閥的混戰(zhàn)、使老百姓陷入水深火熱之中的場面。『鎧甲生蟣虱』『千里無雞鳴』這些質樸的句子為什么特別打動人,因為它是『漢末實錄』,是過來人的見證。所以建安風骨的第一要義是『質樸』『紀實』,它與『綺靡』是不相容的。鍾嶸盡管對曹操評價很高,但還是把他列為『下品』,因為他受了陸機的影響,『詩緣情而綺靡』,特別看重辭藻。
正因為這樣,很多人支持鍾嶸,他們說『風骨』這個概念還有強調『風』的一面,『風』就是以情動人,以情動人就要講究辭藻。這樣他們就把『建安風骨』理解為『文質彬彬』的唐詩風格,這顯然是個天大的誤會。其實,劉勰在『風骨』中所說的『風』本意是指『氣』。他說『意氣駿爽,則文風生焉』。就是說,風骨的第二個定義是『爽朗的文風』,它與『筋節(jié)』合起來就是強調剛健、質樸的寫作風格,即劉勰總結出的『遒』『勁』『健』『力』四大特征,這樣才抓住了風骨的本質。在另外的地方,劉勰還反對過『風骨乏采』,即承認過分強調風骨也可能失去文采,同樣是一病。所以,劉勰并不排斥文采,但要抓住了風骨的本質還是必須強調它的『質樸』『爽朗』『血性』。
現在我們再以王粲《七哀詩》來驗證:『西京亂無象,豺虎方遘患。復棄中國去,委身適荊蠻。親戚對我悲,朋友相追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顧聞號泣聲,揮涕獨不還。未知身死處,何能兩相完。驅馬棄之去,不忍聽此言。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悟彼下泉人,喟然傷心肝。』與曹操相比,王粲仍然走的是『端直』的路子,即用質樸的句子忠實反映現實。但王粲的個人風格更多地表現為『爽朗』,即干凈利落,剪裁適度。同樣是表現細節(jié),『路有饑婦人,抱子棄草間』這樣的描寫更具體感人。特別是『南登霸陵岸,回首望長安』這兩句,它是詩人情感的爆噴,霎時有如萬斛泉涌,給人一種強烈的震撼。這說明,風骨并不排斥文采,適當的文采更能加強詩歌的感人力量。但風骨與綺靡相對立,這個絕不能混淆。
懂得這個道理,才知道陳子昂為什么要重新豎起『建安風骨』的大旗。初唐詩,當然也有好的,但大多數人仍然走的是齊梁的路子,即無病呻吟,綺靡為文,浮淺輕薄。陳子昂的《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泣下。』一腔悲憤,宣泄而出,這種振聾發(fā)聵之聲,竟然掀開了盛唐的序幕,難怪元好問稱贊道:『論功若準平吳例,和著黃金鑄子昂?!豢梢娊ò诧L骨確有矯弊之功。
陳子昂以后,標榜建安風骨的并不多,但作為一種剛健質樸的文風,還是被詩人所欣賞和接受。李紳《憫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痪褪且粋€典型的例子。同時,剛健質樸的詩風,也不僅限于五言詩,像杜荀鶴的《山中寡婦》:『夫因兵死守蓬茅,麻苧衣衫鬢髪焦。桑柘廢來猶納稅,田園荒后尚征苗。時挑野菜和根煮,旋斫生柴帶葉燒。任是深山更深處,也應無計避征徭?!痪鸵呀櫟狡哐灾腥チ恕W鳛橐环N質樸美,建安風骨將永葆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