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泊平
王小勃的短篇小說《柳樹巷》是一篇關(guān)于記憶的小說,也是一篇關(guān)于成長的小說,只不過這個記憶有點另類,這種成長有點異常。當然,在這里,另類和異常并不帶褒貶,它們是中性的。之所以說它另類,是因為這個記憶不同于大多數(shù)孩子關(guān)于童年的記憶;之所以說它異常,是因為這種成長帶了些民間傳說的意味。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這篇小說通過對記憶的勾陳,寫出了童年的孤獨和執(zhí)拗,也寫出了生命的無限可能。
我不知道該怎樣說童年的孤獨和執(zhí)拗,因為它并不屬于顯性的存在。按照一般意義來理解,童年都是幸福的,即使是苦難中的童年,也一定有隱含的溫暖和無處不在的神跡。然而,這只是一種大眾化的形而上的定義,并沒有整體意義上的形而下的證明。生命是一個概念,但對于生命個體而言,它只能是具體而又唯一的存在。他的感受,他的體驗,他的思緒,也許與其他的生命個體有重疊的部分,但也注定有不同的空間和維度。許多時候,我們愿意把這種差異置于大多數(shù)的同構(gòu),以解釋生命的含義,那也許并非鄉(xiāng)愿,而是一種惰性。我們不愿意面對個體,不愿意傾聽那種有別于我們熟知的生命定義與靈魂命名。然而,作家的責任恰恰是記錄這種陌生的感受與記憶,用一種文字方式粉碎另一種文字方式,用一種生命表達解構(gòu)另一種生命表達。所以,王小勃用他的故事還原了童年的某種現(xiàn)場,用他的記憶打破了我們習慣的童年構(gòu)想。
作者把故事的背景設(shè)定在了鄉(xiāng)村,這是一個可以衍生出無限可能的場域。相對于城市而言,鄉(xiāng)村有太多源于傳說的元素,有太多神秘的戲劇性。一條小巷,一座老房子,一場婚禮或葬禮,一個印象,一句話,甚至一種似是而非的暗示,都可以引發(fā)一種倫理的沖突與裂變,都可以打開多年前的家族恩怨,這樣的故事并不少見。相反,在城市,在鋼筋水泥的叢林里,到處都是人的欲望和掙扎,缺少那種與生存無關(guān)的演繹背景。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這種背景設(shè)定還是別有意味的,起碼它不是隨機的。在柳樹巷,“我”絕對是一個不同尋常的存在,當然,這個故事不是我們熟悉的故事,它缺少那種固化的起承轉(zhuǎn)合,缺少那種我們期待的矛盾和逆轉(zhuǎn),它是發(fā)散的,甚至是虛化的。但是,它并非毫無因果,而是有自在的邏輯和秩序。
在正常人的眼里,“我”是不正常的,盡管奶奶說“我”是仙,不是凡人,但這種老人一廂情愿的人物設(shè)定顯然無法讓所有人都相信,更不用說承認了,尤其是奶奶去世之后,“我”這種常人眼中的“不正?!辈]有隨之消失,反而愈演愈烈。和村子里的同齡人相比,“我”是那樣的特別,“我”可以遠遠地看著他們勾槐花,但不會參與;“我”可以自己爬到樹上,但并不希望與他們分享。而這種疏離感,恰恰是一個正常孩子要努力擺脫的狀況。更讓人不解的是,在槐樹上,“我”看到的不僅僅是槐花,還有那讓人炫目的陽光以及與陽光同在的奶奶。追逐著陽光,塵世的一切皆為幻影。于是,“我”從樹上摔了下來;于是,“我”在他人眼中更加“不同凡響”。而在現(xiàn)實中,這種不合群的孩子并非個案。然而,一旦有人刻意放大這種怪異,這種怪異也便真的成為怪異。這就是塵世。我們欣賞特立獨行,但在成長過程中,我們更鼓勵從眾,更習慣一個孩子融入孩子們中間?;蛟S,這也是一個永恒的悖論。
在小說中,作者并沒有解釋“我”出生之時的怪異,也沒有交代奶奶在世時“我”令人匪夷所思的言行,他只是通過奶奶對“我”的特殊關(guān)照一帶而過。這是一種簡約的處理方式,需要讀者自身的人生經(jīng)驗。老人都格外關(guān)照有問題的孩子,這是倫理的常識。所以,作者這樣處理既是留白,也是伏筆。因為,從故事的發(fā)展來看,“我”絕對不是普通意義上的問題孩子,和大多數(shù)孩子相比,“我”只不過是多了一些超越年齡的深情和執(zhí)拗,少了一些同齡人的天真與“沒心沒肺”?!扒椴恢?,一往而深”,這是湯顯祖在形容愛情。其實,親情、友情又何嘗不是如此。對于孩子而言,他可能過分依戀某一個人,而當這個人離開之后,他極有可能陷入一種思念的深潭而無法自拔,這應(yīng)該是正常的反應(yīng)。然而,在成人眼中,這種深情和執(zhí)拗卻成了“問題”。這是一種嚴重的認知錯位,但在人世之中,這種錯位卻成了日常。所以,沒有人理解孩子的真實世界,孩子的孤獨無邊和遼闊。
正如小說中的“我”,不僅僅迷戀陽光,還對陽光下的柴油情有獨鐘。而這又是一個不正常的例證。在這雙重例證的壓迫下,村里人冷言冷語,“我”的父母也幾近崩潰,開始商量把“我”送給算命先生。于是,在驚恐和絕望之中,“我”不僅主動反擊,還在月夜下離家出走,并最終在大地的懷抱中,確認了父母對“我”的真實情感,也最終確認了自我,回到了所謂正常軌道。這幾乎就是小說的梗概,沒有多余的情節(jié),沒有多余的鋪陳,只是小說主人公的主觀觀照和主觀感受,但讀者卻可以從中感受到一種無處不在的孤獨與不安。這種孤獨來自成人世界的不理解,這種不安來自對成人情感表達的不確定。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故事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孩子獨特的印象和感受。
是的,這篇小說以第一人稱的視角寫出了“我”對世界和人世的印象和感受,只能如此,也必須如此。因為,如果是上帝視角,那種秘密也就不復存在,那種印象和感受也便有了旁觀者的通達與明了。而孩子的世界必須是含混的,他的感受、他的印象和他的表達,雖然都關(guān)涉主觀世界,但卻是客觀的存在。可以這樣說,作者選擇第一人稱是準確的,也是成功的。在這種視角下,孩子對世界的凝視才有了不被理解的可能,孩子那無法排遣的深情才有了清晰可感的紋理。在我看來,這篇小說的主人公并不是個體的“我”,而是那種被遮蔽的童年的印象和感受,是童年的孤獨和執(zhí)拗。
這個故事充滿了生命的隱喻,陽光、柴油以及月光,都具有無限的抽象意味。在“我”的眼里,陽光不僅僅是奶奶的化身,更是一種塵世的溫暖,它讓那種無法言說的情緒有了物質(zhì)的落點;柴油也并非一種特殊的味道,而是有別于日常生活的存在,它值得我們?nèi)ツ瘛⑷リP(guān)注,值得我們把想象注入其中;而那月光,更是讓我想起莫泊桑的經(jīng)典《月光》,在莫泊桑的月光下,一個神父最終放下了偏見,認識到青年男女之間的愛情也在上帝的祝福中。而在《柳樹巷》里,“我”同樣在月光中確認了倫理的質(zhì)地,并擁抱了誤解中的血緣。至于小說的題目“柳樹巷”,它既是故事的背景,也是一種需要被我們凝神并關(guān)注的時空,在那個時空里,充滿了孩子們的成長軌跡和心理細節(jié)。而小說的語言和這種隱喻敘事高度匹配,它不重故事的構(gòu)建,而是尊重思緒流動的自然屬性,靈動、多義,充滿不確定性。再加上小說里反復出現(xiàn)的歌謠,使得小說具有一種獨特的詩意之美和運動之姿。
我喜歡這篇小說,因為它寫出了一種不應(yīng)該被我們忽略的成長法則——孩子的世界并非一覽無余,孩子的世界藏著許多成人缺乏耐心去理解但應(yīng)該理解的秘密?;蛟S,對于一個人的成長而言,這些深藏于孩子記憶中的印象和感受,才是一個人性格形成的內(nèi)在原因。然而,我們習慣了日常的成長,卻忽略了這種成長的內(nèi)在機制,這是我們的遺憾。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這篇小說并沒有寫實,而是在表現(xiàn),用那種自由而又多向的思緒表現(xiàn)心靈的成長,它有余華《在細雨中呼喊》的影子,不需要唯一而又明確的主題,也不需要讀者去刻意把握,它只需要我們能靜下來,去傾聽一個生命最隱秘的呼喊,去感受一個生命最私我的感受,然后留下一個大致的印象——曾經(jīng)有生命這樣感受過,還會有生命這樣感受——在未來的日子里,我們可以給那些看似發(fā)呆的孩子們留下足夠的時間和理解。能如此,這篇小說便實現(xiàn)了它的價值;能如是,我們也就在理解生命的道路上又多走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