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晨
上海是一個大詞,經由千萬人言說而不竭,不竭卻難有新意,諸如“東方巴黎”、“繁華魔都”等陳詞濫調已難以表述日新月異的都市氣象,如何書寫上海成為橫亙于寫作者面前的一道難關,btr的《上海膠囊》是一次跨越難關的書寫嘗試。
“膠囊”是一個充盈著病理學與后現(xiàn)代生存境遇的妙詞,既隱含病服效用,又可指涉膠囊旅社這一新興旅居模式,小說由此鋪展開來。望文生義,就標題而言,“膠囊”首先包含一份“治”之雄心,或治療都市病癥,抑或治愈都市中的破碎心靈與貧瘠的書寫形態(tài)。前者指向人之生存環(huán)境,后者指向人之心理境遇與文學暢想,以膠囊包蘊城與人之間千絲萬縷的關聯(lián),或有以藝術審美治療現(xiàn)代都市隱憂之意。英國作家埃拉·伯紹德(Ella Berthoud)與蘇珊·埃爾德金(Susan Elderkin)合著的《小說藥丸》便屬突出療愈功能之作,
以藥品名稱、成分、性狀、適應癥對應小說標題、章節(jié)、內容,旨在將現(xiàn)代人類自身的病癥投射至書本形式中,無論生理還是心理之疾都可在書中找到寬慰救治之道,表現(xiàn)文學藝術對現(xiàn)實生活的精神解救功能。其次,膠囊的成形需要經過壓縮關卡,作為都市人口爆炸與土地利用率增高的產物,膠囊旅社生動準確地展現(xiàn)了當代都市嘈雜擁擠的面向,有大衛(wèi)·哈維(David Harvey)的“時空壓縮”即視感。開設于大阪的“Capsule Inn”是全球第一家膠囊旅社,在充分利用有限空間的同時發(fā)揚低碳環(huán)保的風度,是城市化程度提升至一定階段的產物。位于上海市徐匯區(qū)安福路275弄16號樓的Capsule Shanghai(膠囊上海)則以現(xiàn)實地標與小說自身兩相對應,擾亂真實與虛構的界限,拓寬膠囊的現(xiàn)實指涉深度,形成真假莫辨的文本幻覺光暈。在更為深遠的意義上,“膠囊”映襯著現(xiàn)代人相對封閉的心理空間,所謂繭居與“繭型人格”的現(xiàn)實表征。若將這顆上海的“膠囊”放置于文學史的脈絡中,不難發(fā)現(xiàn)其接續(xù)了張惠菁的《蛾》與翁文信的《蛹》兩組文本中以生活空間展現(xiàn)都市人群心理狀態(tài)的嘗試,當然,更為直接的傳承路徑則是上海特色:亭子間與“薄海民”。
亭子間是上海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建筑形態(tài)和典型景觀,是石庫門秩序,也是“蝸居”的前身,其間蘊含著房東的精明算計與租客的落魄辛酸,是洋場繁華的對立面,也是風情搖曳的海派特色之一?!巴ぷ娱g作家”們更是為這一飽含窘迫的生存景觀增添了不少人文氣息,周立波文集《亭子間里》、郭沫若小說《亭子間中》都是文學與現(xiàn)實交互的生動產物,在不斷地書寫中亭子間成為上海的典型標識,正是:“也許住過亭子間,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而一輩子脫不出亭子間,也就枉為上海人?!蓖ぷ娱g是淬煉上海作家的地界,也是腌漬上海文學風情的場所。在現(xiàn)實意義上亭子間是“亂哄哄的小世界”,《上海膠囊》中可在其中進食、購物、排泄、等待的“懸空的微縮世界”便是亭子間方寸精神的當代演繹。亭子間不僅是一種逼仄的現(xiàn)實指稱,也是超脫于逼仄現(xiàn)實的象牙塔境況。btr致力于在二十一點四平方米內進行的朝圣之旅便是塑造膠囊精神面向的文本操作,肉身安于一隅,精神卻跨越萬水千山,借助發(fā)達的媒介與生動的圖片文本完成在自己房間里的旅行,途經教堂、草原、斗牛場、城堡、廣場等異域景致,到達目的地時也是完成精神漫游之旅時,以圣地亞哥勾連現(xiàn)實與想象,整合此地與彼處的空間聯(lián)結,跨越世俗與神圣時間的溝壑。既不脫離都市市民的生活節(jié)奏,也不限縮于市民生活的反復循環(huán),此舉正是月亮與六便士的互搏,是逼仄現(xiàn)實中永不枯竭的精神泉水涌動,是面對繁瑣人生與世俗煙塵時的超越與拔升。范伯群先生認為:“亭子間作家與他們所蔑稱的‘封建’小市民是會存在‘隔閡’的”,由此可見二者之區(qū)別,亭子間固然存在于市民社會,但亭子間作家書寫背后的立場并非等同于小市民立場,上海膠囊固然脫化于現(xiàn)實,但不囿于現(xiàn)實的維度,這正是btr所傳揚的書寫精神。
亭子間固然存在于市民社會,但亭子間作家書寫背后的立場并非等同于小市民立場,上海膠囊固然脫化于現(xiàn)實,但不囿于現(xiàn)實的維度,這正是btr所傳揚的書寫精神
所謂“薄海民”其實為外來音譯詞——Bohimia,原指生活于捷克斯洛伐克地區(qū)的波西米亞人,后也以此指稱流浪的吉普賽人,并逐漸演化為生活放蕩行為瀟灑的流浪藝術家之代稱。此詞在國內最早由瞿秋白闡釋演繹,“‘五四’到‘五卅’之間中國城市里迅速的積聚著各種薄海民(Bohemian)——小資產階級的流浪人的知識青年”。瞿秋白將此類人視為知識階層和早期士大夫階級的“逆子貳臣”,他們身上的清醒現(xiàn)實主義與都市的摩登相伴相隨,和農村聯(lián)系稀薄且缺乏務實的理性。這一判斷包含明顯的政治思想傾向,基于時事背景對此類人的生活方式及其思想觀念進行貶低批評。隨著社會現(xiàn)代化的演進發(fā)展,后世學者們從多方角度對此概念進行分析闡釋,樂黛云認為薄海民與舊家庭分離,靠腦力勞動為生,是自由流動資源(Free Floating Resource),對社會文化發(fā)展起著重大作用。陳思和將現(xiàn)代知識分子劃分為流浪型與崗位型,前者便是薄海民,他們身上的流浪性作為群體行為構成了左翼知識分子反抗的起點,具備的激進、批判特質。吳曉東認為薄海民喪失與土地、農村的聯(lián)系,鄉(xiāng)土的失落于他們而言也是心靈故鄉(xiāng)的失落,由此成為“在路上”的尋夢者。不難看出,“薄海民”這一群體與都市緊密關聯(lián),具有鮮明的個體精神,這一精神在指向自由的同時也指向漂泊,指向浪漫也指向傷感。
在《上海膠囊》中,穿梭于巨獸腹中即地鐵車廂中的“我”與在人民公園游蕩的古爾布之狀態(tài)可視為都市中的漂泊流浪;小說中涉及陸平原、小說家和編輯沈大成的片段則標明當代亭子間內知識分子的生活、思想狀態(tài)。這群浪跡于都市空間中的當代薄海民與城市既親密又疏離,親密之處在于他們的生活由都市景觀和商品世界連接塑造,地鐵、劇場、咖啡館、網紅店是其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場所,也是小說中隨處可拾的景觀;疏離之處在于,小說中的人物雖不像舊時亭子間文人那般潦倒匱乏,但是他們亦是社會的邊緣人,他們在時代的夾層中左右為難,既不愿放棄自我與世俗的關聯(lián),也不愿進一步加強自我與外界的聯(lián)系。在精神層面選擇與外界社會、外部人群保持距離,謹慎地遙望“非我”的世界。在這種親密與疏離中,btr筆下的這群人成功地塑造了自己的繭房,也打造了自己繭居的都市生活狀態(tài),由此新的薄海民與新的亭子間一并誕生于“上海膠囊”之中,物理生存空間有限,但是藝術精神空間無限,反抗世俗,浪漫漂泊,頹喪憂郁,沉醉藝術,放大自我。薄海民們依舊停留在自己狹窄的亭子間內,也依舊在都市的街道上尋夢。居于上海膠囊中的他們張揚著唯美主義的旗幟,他們不是社會實踐中的人,而是“審美的人”。btr與《上海膠囊》中的眾人皆如此,薄海民式的生活是將酒神精神中的放縱、迷狂、自戀注入日常生活實踐的雜糅,相比生活本身,他們更在乎藝術,藝術可以療愈心靈,生活僅僅是完成藝術的條件之一。因而小說中充斥著大量的書籍、電影、畫作、展品,以孜孜不倦的全方位“掉書袋”之方式裸露地展現(xiàn)都市生活中的精神場地與藝術追求。
薄海民與都市漫游者有可通約之處,漫游者是本雅明從波德萊爾身上所提煉出來的一類人物形象,在行走中體驗都市、審視現(xiàn)代性?!兑姑詫m》中在地鐵與托馬斯的公寓之間游走的小恰、《闊論漫游廳》中“打造流調”的凱以及《玫瑰的維度》中的沈大成,就其本質而言皆是漫游者,這些人物孤獨、疲倦、凝視、思考、被束縛在都市的生存邏輯中,接續(xù)了新感覺派作家筆下的漫游性人物特色,如施蟄存的《梅雨之夕》中為躲避旁人的雨衣摩擦而愛帶著雨傘在馬路上閑行的青年、葉靈鳳的《流行性感冒》中在街道漫步并對著購物櫥窗沉醉幻想的“我”,此乃“上海人”書寫的延續(xù)也是上海都市精神的傳揚,他們一路漫步而來,凝視現(xiàn)代都市的存在,感受都市景致帶來的驚顫,用自己的目光與反思將都市巨獸切割為分布于不同時空中的碎片,及至btr以膠囊之名收攏這些碎片。同時,漫游并不只是小說中的人物形象特色,也是《上海膠囊》的閱讀方式。關乎上海的生命經驗與生活經歷已然被“策展人”的布展行為與權力預設、限定,變動的都市空間與個體生命復雜的心靈空間媾和,人物成為展覽中的裝置,讀者亦如此,展覽需要通過觀看來完成,不同視野、不同角度、不同頁碼的觀展閱讀制造了層疊隱秘的閱讀心理體驗,為生活流溢的可能性創(chuàng)造閱讀可能。btr致力書寫的小說是近乎博物館的展覽形式,他不斷收集城市生活的碎片,擦拭、整理,放置于文學字符所構造的展館之內,引導讀者觀展。此舉呼應了聲勢浩大的“感官轉向”,逼迫讀者充分調動思覺感知那個已被言說了千萬次的熟悉又陌生的上海,試圖擊碎“第四堵墻”引導讀者與小說中人一同漫游虛構的實體空間。這勢必是一場沉浸的閱讀,閱讀途中讀者必須跟隨由作者所發(fā)出的“展覽繼續(xù)”的指令進一步深入展覽空間,參觀過程中btr編碼、布置展覽,觀眾抑或讀者解碼、參觀,雙重的游歷與漫步勾勒都市多重記憶交織的線索,締造都市不同景別的共時在場,以個人體察的微觀感受抵御業(yè)已刻板的宏觀印象,人的內心空間在此過程中不斷被放大強調。小說精心設置的展覽形式,其背后所蘊含的藝術形式之莊重與嚴肅溶解在現(xiàn)實空間的聒噪與繁復之中。首先,切割生活;其次,將切割后的生活錨定在展覽的框架中;最后用文字、圖像等載體表達展覽,將藝術與現(xiàn)實雜糅出鏡廳般的效果。既是將日常生活提煉為可被展覽的美,又是借此粘合美學與日常世界的撕裂之舉。萃取、過濾、壓縮之后一個嶄新的當代都市面孔浮現(xiàn),于是上海在btr筆下不僅作為一個審美烏托邦而存在,而且作為一個飽含生活經驗的混沌空間在生成,虛擬與真實,虛構與記錄的融合滲透,從現(xiàn)實邁入膠囊,再從膠囊返歸現(xiàn)實,大隱隱于膠囊。筆尖的上海在被展覽的過程中以片段、局部、甚至碎片的形式分離、破裂、重組,進而生成了一組逃離現(xiàn)實的藝術存在與生活樣本,刷新了讀者對于現(xiàn)實的刻板印象,擊碎了唯美思潮影響下藝術與現(xiàn)實的二元對立。漢姆林·加蘭(Hamlin Garland)早在1984年的《文學預言》中指出:“未來的小說將會挑戰(zhàn)舊有傳統(tǒng),在敘事方面,不再是通過冗長的闡述和敘述,而是像藝術家那樣將生活的事實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btr的嘗試似在努力回應與昭示:作為母體的上海具有無限的增殖能力,在虛構與非虛構的撕扯之間,在想象與現(xiàn)實的縫隙之間,在過去與未來的搖擺之間,上海分裂開來,其中一裂即是作為展覽的上海膠囊,可視,可感,可展,可折疊,可旋轉、可凝固。
在過去與未來的搖擺之間,上海分裂開來,其中一裂即是作為展覽的上海膠囊,可視,可感,可展,可折疊,可旋轉、可凝固
這是btr作為小說家的游戲精神,也是借助發(fā)音形式塑造小說人物與事件深層關聯(lián)的巧妙構思,文本、字符、發(fā)音的相互嵌套反復印證著小說本身濃烈的“迷宮”氣質
最后,不妨借用布克獎評委會主席露西·休斯·哈雷特的說法:“當然,在我們讀過的許多書中,有你可能稱之為好的、直截了當?shù)?、老式的小說它們從頭到尾都在講述故事。但總的來說,我們發(fā)現(xiàn)最令人興奮的是做了一些稍有不同的事情的小說。”btr所做的正是稍有不同之事,《上海膠囊》正是這樣令人興奮的小說。
轉眼成空,我們便如飛而去,起飛時,可攜帶一顆膠囊。
? (英)埃拉·伯紹德,蘇珊·埃爾德金:《小說藥丸》[M].汪芃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 木心:《哥倫比亞的倒影》[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第135頁。
? 魯迅:《上海的兒童》,收錄于《魯迅全集第四卷:三閑集 二心集 南腔北調集》[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11,第580頁。
? 范伯群:《從“亭子間作家”與“封建小市民”的關系談起——讀〈霓虹燈外——20世紀初日常生活中的上?!涤懈小穂J].江蘇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11(01):50-55.DOI:10.13317/j.cnki.jdskxb.2009.01.008.
? 瞿秋白:《瞿秋白選集》[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第544頁。
? 樂黛云:《比較文學與中國現(xiàn)代文學》[M].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5.1,第196頁。
? 參見陳思和:《行思集:臺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選編》[M].顏敏選編,廣州:花城出版社,2014.11,第300-301頁。
? 吳曉東:《文學的詩性之燈》[M].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1,第182頁。
? 轉引自劉英:《書寫現(xiàn)代性 美國文學中的地理與空間》[M]. 北京:商務印書館,2017,第46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