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文科
聽說耒水鎮(zhèn)的土地是傍著清悠悠的耒水河,從遙遠(yuǎn)的深山老林中搬來的。
——題記
山里男人哪
喝個三碗能挑擔(dān)
喝個六碗敢打虎
喝個九大碗喲
摟著情人敢上山
……
二寶從金花酒家喝米酒出來,趿著雙拖鞋,微醉雙眼,一路哼著自編的歌,悠悠然朝自家那間簡陋的青磚屋里走去。
一縷柔和的陽光灑在他黝黑透紅的臉上,白襯衫下露出的塊塊厚實的肌肉,積聚著山里男人特有的野性。
耒水鎮(zhèn)的人都喊他“酒鬼”,孩子們叫他“酒癲子”,喝過幾點墨水的小伙子笑他是“孔乙己”。孔乙己就孔乙己,只要有酒喝,隨他們怎樣叫,二寶才不在乎呢。
二寶原本長得清清秀秀,有著一副白凈的娃娃臉。他從小就沒了娘,是他父親背上一個毛毛,手里一把鋤頭,揮灑汗水把他澆大的。
二寶從小學(xué)到初中,成績在班上名列前茅。他腦瓜子靈,記性又好,老師教的課文,從頭到尾朗讀三四遍,就能倒背如流。在鎮(zhèn)中學(xué)教了二十多年書的李老師,多次夸二寶聰明,懂事,能吃苦,長大后必有出息。
十六歲那年,二寶輕輕松松考上了本市一中。全鎮(zhèn)兩百多考生就二寶和秋云被省重點中學(xué)錄取,名副其實的百里挑一。一時間,二寶成了耒水鎮(zhèn)的新聞人物。他的父親面朝黃土背朝天苦累了大半輩子,頭回把腰桿子挺得直直的。到城里讀書,費用有點多,老人家咬著牙,賣掉欄里圈養(yǎng)的兩頭豬,還賣了兩擔(dān)谷子,送二寶進(jìn)城里讀重高。二寶愈發(fā)刻苦地讀書,高二那年參加全國中學(xué)生數(shù)學(xué)競賽還得了二等獎。聽說,學(xué)校準(zhǔn)備保送他上清華大學(xué)。清華大學(xué)呵,嘖嘖,那可是全國最高學(xué)府,從那里畢業(yè)出來的個個分配當(dāng)大官,了不起呢。
哪知,二寶的父親樂極生悲,在金花酒家多喝了幾杯酒,突發(fā)高血壓一命嗚呼。不久,秋云帶回一個消息,今年高考全國取消保送生。保送生讀不成,二寶只好參加高考,倔強的他,第一志愿、第二志愿、第三志愿都填了清華大學(xué),結(jié)果成績出來后,離清華大學(xué)分?jǐn)?shù)線低了十多分,自然名落孫山。他若是姿態(tài)放低點,再填個南京大學(xué)、省師院之類的高等學(xué)府,也是天之驕子了。人們無不笑他迂腐,讀成書呆子了。
二寶大學(xué)沒上成,成了社會青年,整日趿著雙爛舊的拖鞋,穿著一身發(fā)黃的襯衫,悠悠然走街串巷,很快就和鎮(zhèn)里一幫失學(xué)少年一樣成了混混。他們打游戲,進(jìn)歌舞廳,去滑冰場,賭博,打架。贏了,叼著別人孝敬的好煙,神氣地在街頭晃來晃去;敗了,像只受傷的狗躲到鐵路底下地洞里舔傷口。偶爾,二寶會跑到電影院門前,趁散場人多擁擠之際,尋得一絲生理上的快感。由于名聲不好,沒有哪個女孩子愿意嫁給他。鎮(zhèn)里人都惋惜:“不曉得劉家上輩子造了嘛夠孽,好端端的小伙子淪落到這種地步!”
好在二寶只混了一年多,就不再去干那些傷天害理的事。究其原因,是那年冬天,他姐姐下夜班回來被幾個流氓輪奸了。鎮(zhèn)中學(xué)校長同情二寶的處境,就找了學(xué)區(qū)周主任,讓二寶去中心完小代課,一月有三百元報酬。二寶每天只有半天課,沒事干的時間就多。白天,他一放學(xué)就走家串戶。二寶最常去的就是鎮(zhèn)東金花酒家。打半斤米酒,獨坐在酒廳一角慢慢品味,聽聽那些來自東南西北的酒客們談古論今,看看他們猜拳賭酒。久而久之,二寶從中曉得了不少奇聞怪事。比如知道了朱元璋偷過財主家的牛,也做過和尚;知道了蔣介石和峨眉山神秘老道有段鮮為人知的交往;等等。
他覺得最過癮的還是看別人賭酒。他佩服酒家主人三爺與人賭酒時的豪爽氣派,那神樣,真叫絕。到了晚上,二寶就在學(xué)校和幾個年輕老師在昏黃燈光下玩撲克,輸了不輸錢,輸煙,輸兩元錢一包的相思鳥。二寶染上了煙酒,且癮大。別看二寶平時吊兒郎當(dāng)?shù)臉幼?,可他教書很認(rèn)真,教的六年級班升學(xué)率達(dá)百分之九十多。學(xué)區(qū)主任夸他是怪才,要送他去市教師進(jìn)修學(xué)校進(jìn)修,說是有了大專文憑可以參加公開招考,幫他轉(zhuǎn)正。二寶打死都不肯,只代了兩年課,主動辭職下海經(jīng)商。
看著這些年改革開放鎮(zhèn)里有錢的個體戶、私企老板一個個春筍樣冒,二寶十分眼紅。他就跑到城里調(diào)查了三天三夜,決定在鎮(zhèn)上開個童裝店。兩萬元本錢是向姐夫借的,不想開了半年,因為他太老實,讓廣州老板騙了,進(jìn)了批劣質(zhì)貨,一夜間把本錢蝕光。好在姐姐是親骨肉,沒有開罪他,這事才不了了之。
生意做不成,代課差使又丟了,二寶只好托李校長在中學(xué)食堂找了份干雜活的差使。干雜活苦是苦點,可是月工資有三百八十元,比當(dāng)代課老師強。每天,二寶忙完了活,照樣串東串西。他最愛去鎮(zhèn)東的金花酒家喝酒。金花酒家其實并不大,但在偌大一個耒水鎮(zhèn)名氣最響。名氣響是因為墻上那四個金字招牌是紙都市文化局劉畫家的手跡,描了整整一個上午,極富古韻豐采,路人的目光就惹過來了。
對于二寶來說,酒家的另一半誘惑是玉嫂。
玉嫂就是坐柜的那個水靈靈的女子。她本名楊小玉,年方二十八歲,臉模子只有十七八。她是二寶初中同桌,班花。人漂亮、麻利、溫柔、賢惠,才讓三爺那個開小煤窯的兒子看中,在全鎮(zhèn)人羨慕的目光中嫁入三爺家。誰知她有這個福氣沒這個好命,結(jié)婚第二個年頭,丈夫下井遇上瓦斯爆炸,和幾個礦工當(dāng)場炸死。玉嫂二十三歲,年紀(jì)輕輕守了寡。事故發(fā)生后,三爺把煤窯賣了,賠了死者家屬一大筆錢,又打通市里的關(guān)系,總算平息了事態(tài)。
半年后,三爺?shù)慕鸹ň萍议_業(yè)了。
三爺是釀酒世家,有一套祖?zhèn)鞯拿胤?,釀出來的米酒特別香醇。再加上玉嫂炒得一手好菜,就吸引了遠(yuǎn)遠(yuǎn)近近的酒客。有人說,到北京不去看長城是遺憾,到耒水鎮(zhèn)不去金花酒家喝米酒更是遺憾。
三爺酒量好大,一次喝七八大碗都不醉。某日,一個高高大大的東北漢子路過,口出狂言要和三爺賭,誰輸了出兩百元錢。東北漢子酒量驚人,居然喝到第九碗未紅臉,三爺慌了神兒,咬咬牙又是一碗,結(jié)果那人醉了,乖乖掏出兩百塊給三爺。從此,三爺落了個“酒神”的美譽。三爺為此得意揚揚,夸下??冢l贏了他,讓他免費在酒家喝一個月米酒。就因了三爺這句話,許多酒客都往金花酒家跑,都想喝贏三爺,卻都喝不贏,倒是酒家的生意越喝越旺。
金花酒家生意好,有個最重要的原因,那就是酒客們喜歡看玉嫂,看她酥心的笑,碰她誘人的腰……也有不規(guī)矩的男人,趁給錢的機會,摸一把她那軟軟的手。玉嫂呢,不惱也不罵,只是一巴掌把那人的手打掉,搞得人家不能發(fā)作,又不敢胡來,想想她那笑瞇瞇的樣子,下次照舊來舀酒……
二寶跨進(jìn)金花酒家時,正遇上一群酒客在店里喝酒,玉嫂和服務(wù)員忙得不可開交。
“玉嫂,玉嫂也!還在屋里想男人呀,再舀一碗酒喲?!币粋€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盯著里屋直叫。
“來了,來了?!庇裆┞劼暸艹鰜?,趕緊給漢子們舀酒。
就在這當(dāng)兒,她看見坐在靠窗桌子邊的二寶,一對濃眉大眼正出神地望著她呢。
玉嫂笑吟吟走過來,說:“二寶,幾天不見,是不是學(xué)校事兒忙?。俊?/p>
玉嫂就是玉嫂,笑得甜甜的,酥酥的,二寶總是無法抵擋。
“哦,剛剛搞完期中考試,是忙了好幾天哩?!倍毨侠蠈崒崙?yīng)答著,不敢正眼看玉嫂。
玉嫂就跑去打了一杯谷酒端給二寶。
“這是我昨晚烤的谷酒,你嘗嘗?!?/p>
玉嫂這兩年跟著三爺,學(xué)會了做好多米酒。大米酒、糯米酒、倒缸酒、拖缸酒、夫子酒、桂花酒、谷酒、湖酒……做的酒能合各種人的口味,有老的、嫩的、甜的、辣的,有給月婆子發(fā)奶的,有給老年人安神的。她的酒釀得比三爺?shù)倪€醇濃,下榨用開水,吃了不瀉肚,一缸酒,一揭蓋,醉了整個耒水鎮(zhèn),往往一天就能賣完。
二寶嘗了幾口酒,臉兒紅紅的。他借著酒膽,抹抹嘴,夸道:“小玉,好酒咧,來一斤。”
在耒水鎮(zhèn),唯獨二寶不喊她玉嫂,直接稱呼她的小名。
實際上,玉嫂比二寶大兩歲,二寶敢這樣叫,一來讀書時叫慣了,二來他跟玉嫂的丈夫過去是穿連襠褲的好兄弟。那年煤窯里出事,是二寶流著淚從井里把玉嫂丈夫的尸體背上來,拖回家的。從此,只要三爺下鄉(xiāng)收谷收米或進(jìn)城辦事去了,二寶就會跑去酒店照顧玉嫂,幫她拉米、拉谷子、拉炭、挑水。玉嫂看他厚道實在,把他當(dāng)親兄弟對待,干活累了,請他吃頓飯,喝碗酒。兩人雖是老同學(xué),但面對面坐著,二寶渾身不自在,嘴笨,臉紅,不敢抬頭,胡亂吃了酒,扒兩碗飯,就匆匆忙忙走了?;氐郊?,又吃飯,想起過去讀書時有男生欺負(fù)小玉,自己還敢挺身而出,如今反而不敢多看她一眼,好惱、好悔。
“寡婦門前是非多?!庇腥丝匆娙隣敳辉?,二寶就往玉嫂酒店跑,聽見風(fēng)就是雨,飛短流長,街談巷議。三爺本就看不起二寶,聽得議論,氣得只差沒揍二寶一頓。
婆婆對玉嫂說:“你就算要嫁,也要選個配得上咱劉家的,二寶又窮又吊兒郎當(dāng),倒插門給劉家我都不要哩?!?/p>
玉嫂回婆婆話:“您多想了,人家二寶是啥人,想當(dāng)年差點上了清華大學(xué)哩,好歹當(dāng)過老師,會跟您兒媳婦有傷風(fēng)敗俗之事?”
婆婆還是不放心,問道:“二寶成天么事往你這里跑什么?”
玉嫂解釋:“二寶看在死去的兄弟面子上,來幫點工呢?!?/p>
婆婆好歹有點文化,知書達(dá)理,就相信了玉嫂的話,就消除了誤會。
三爺在旁邊聽了,不屑地說:“哼,二寶屁吊一個,吊兒郎當(dāng)?shù)模芸忌洗髮W(xué)?半點子出息都么得!看我三爺小學(xué)就讀三年,倒是耒水鎮(zhèn)頭個萬元戶哩。你們莫把二寶當(dāng)個寶,我不稀罕他!”
玉嫂懶得爭辯,就去招呼客人。
好不容易把兩桌客人打發(fā)走了,玉嫂見二寶自顧喝著酒不作聲,就問:“二寶,還要酒么?”
“哦,算了,我等下還要去學(xué)校呢?!倍毧戳丝疵Φ脻M頭大汗的玉嫂,有些心疼:“生意好,再請個幫手啊。”
“么關(guān)系,開圩日子忙哇,平時么得這么忙。我表妹也在幫助做事呢,你就莫插手了,幫多了我們過意不去?!?/p>
玉嫂說到這里,想起了什么,一雙丹鳳眼掃掃店內(nèi),見表妹到廚房收拾了,就悄聲說:“你呢,倒該找個幫手了,我表妹,善良,勤快,膚白,就是胖了點,和你蠻般配,你中意的話,我為你做媒,行不?”
二寶剛呷完碗里的酒,聽了玉嫂的話,又掃視廚房水桶腰子的表妹,竟?jié)M臉通紅,悶著喉,訥訥地說:“不用,我,心里有人了?!?/p>
說完,二寶放下碗,把錢塞進(jìn)她手里,慌忙走了。
玉嫂哪有不懂二寶的眼神!她確實把自己名字和二寶排列一起過。她想二寶是個好人,記得讀初中時,秋云總欺負(fù)她,二寶看不慣,有回攔在半路把秋云死死地揍了一頓。跟這種男人過日子,可靠實在??墒?,二寶還是紅花后生,比她小兩歲,自己一個半路婆,還拖著個崽,還是不要有這想法,死了這份心思吧。
不想歸不想,二寶對她的情義,玉嫂心里記得的。鎮(zhèn)里有一個無賴成天晃蕩著沒事,總想占玉嫂的便宜。某天,三爺和婆婆下鄉(xiāng)拉谷子去了,無賴趁機進(jìn)來,借著酒勁,對玉嫂動手動腳。二寶正在街頭轉(zhuǎn)悠,轉(zhuǎn)到了這里,看見了,一時惱怒,沖進(jìn)店里,抄起條長凳子,大喝一聲:
“癩哈嘛想吃天鵝肉,么那么容易!滾!”
嚇得無賴趕緊抱頭跑了。
從此,鎮(zhèn)上再沒人敢撈玉嫂半點便宜,二寶成了她的保護(hù)神呢。
二寶有個鮮為人知的絕活,那就是治小兒疳積。據(jù)說是他小時候跟一個江湖郎中漂學(xué)的。
他拿起小孩的手,按按指甲,看看眼睛,瞧瞧舌頭,便知道是蟲積還是食積。若是食積,他叫你去采一把葉下珠草,抓一只檐老鼠(蝙蝠)蒸湯吃,吃個六七天包好。若是蟲積,叫你去中藥店買點香丸、使君子什么的再加進(jìn)去。頭兩年,鎮(zhèn)人帶孩子找他,看過病,也不忘給他點錢。錢不多,兩三塊,不過能買半斤肉,夠他吃三天好菜。后來,人們知道鎮(zhèn)人民醫(yī)院有治疳積的西藥,便不再找他。慢慢地,沒有人再記得二寶會治小兒疳積。
玉嫂的丈夫留給她一個遺腹子,五歲了。有天,玉嫂對二寶說,我那孩子不知怎的,不寒不熱,就是吃不下飯,孩子他爺爺整日忙這忙那,又不管他。二寶告訴她,你去逮幾只檐老鼠蒸湯給他喝呀。
說完,二寶從酒店里回來,半路上在想:她一個女的,又要忙生意,怎么去逮檐老鼠???不如我給她逮幾只去,反正閑著沒事兒。
當(dāng)晚,二寶打著手電筒,把學(xué)校里里外外的墻角翻了個遍。
次日清晨,二寶用舊報紙包了四只檐老鼠趁店里無人,悄悄送到玉嫂手中。
玉嫂很感激,也感動,打了半斤酒,炒了盤野兔肉款待他。
“不……不,這怎么能行呢。”二寶趕緊攔阻,說道:“野兔肉珍貴,不蝕本才怪呢?”
玉嫂對他嫣然一笑,柔聲說:“我曉得你窮,難得呷野味,這回算我請客吧。”
二寶想想,就應(yīng)承了,管他呢,吃就吃,這山珍海味,有錢人經(jīng)常呷,我們老百姓就呷不得嗎?
玉嫂好麻利,炒的野兔肉好快就端上了桌,就要玉嫂在他旁邊坐下,陪他喝酒。玉嫂也不推辭,主動敬了他一杯。
“二寶,聽說你在讀電大,好咧,有了文憑將來不怕冇得出路。”玉嫂羨慕地說。
“文憑能當(dāng)飯吃當(dāng)酒喝么?”二寶猛喝兩口酒,呷一塊兔肉,舔舔嘴,覺得從未有過這般痛快。
玉嫂想想也是,現(xiàn)在社會,做什么事不要找關(guān)系?就說她一個親戚吧,從衛(wèi)校畢業(yè)兩年了還在家待業(yè),有關(guān)系的同學(xué)有的進(jìn)人民醫(yī)院,有的進(jìn)中醫(yī)醫(yī)院,再不濟(jì)的也進(jìn)了鄉(xiāng)鎮(zhèn)衛(wèi)生院。弄個編制好難呢,你看二寶代課都不能轉(zhuǎn)正。
玉嫂就嘆口氣,對二寶說:“性格決定命運,當(dāng)年你若不那么倔,填個師專啥的,早當(dāng)公辦老師了?!?/p>
二寶將酒杯“當(dāng)”地一頓,不悅道:“翻老皇歷干嘛,我就不信命運會改變不了!”
玉嫂頓時噤如寒蟬。兩人便不再說話。
二寶借著酒勁發(fā)起脾氣來很嚇人,要不怎么人們會喊他“酒鬼”。
幾杯悶酒進(jìn)肚,二寶感到頭昏起來,微醉的雙眼盯在玉嫂的瓜子臉上。當(dāng)玉嫂斟酒時,他麻著膽子忘情地抓住玉嫂的手,輕輕地摸著。這些年來,好多男人這樣摸過玉嫂的手,可二寶摸她還是頭回,她心中一陣戰(zhàn)栗,悄悄抽出他的手心,白皙的臉頓時涌現(xiàn)潮紅。
“你,真的打算心甘情愿守寡一輩子?”二寶醺醺地問。
“不心甘情愿又怎樣?誰叫我命苦,誰叫我是個女人?”
剛才提到二寶的命運,她是惋惜不已。談到她自己的命運,心頭涌上一絲悲哀和凄苦。
玉嫂雖然生過崽,但她畢竟年輕,論臉模子,論膚色,論身材,不比電影明星差。這幾年,托人上門提親的從未斷過,有離過婚的男人,也有從未挨過女人身的紅花崽,有窮的,有富的,有高大英俊的,也有矮小丑陋的,有大她十歲的,有小她兩三歲的,她一個都不答應(yīng)。
她真的就打算守一輩子寡?
不哩,不哩。俗話說:“二十更更,三十夜夜?!比畾q出頭的女人如狼似虎,獨守空房能睡得安穩(wěn)?她與丈夫只過了兩年如膠似漆的恩愛時光,以前的每點事都會使她情不自禁想起,想丈夫?qū)λ拇拄敎厍?,想他在被窩的野性,想得心里好苦,就緊緊抱住被子,咬被角,淌著淚,喊丈夫的名字,怨他為什么不帶自己一起走,怨他為什么要短命。她想改嫁,找個頭腦靈活、會經(jīng)營、人勤快的男人,將來和她一起把酒店辦大,可是始終遇不到心儀的男人,只能心灰意冷,認(rèn)命。
二寶在金花酒家和玉嫂喝酒的事,讓人們看見了。次日,鎮(zhèn)里便有了流言蜚語。有嘲笑二寶的,譏諷玉嫂的,說的都很難聽。
三爺聽了氣得火冒三丈,回屋就對玉嫂訓(xùn)話:
“二寶一肚子壞水,你以后離他遠(yuǎn)點!”
“再不守規(guī)矩,對那窮小子好,看我不打斷你的手腳?!?/p>
玉嫂有口難言,有淚不敢流,滿口苦水只得往肚里咽。
這年六月,剛過了端午節(jié),天熱得出奇。太陽就像小火球,烤得柏油路面軟綿綿的,滾燙滾燙的。
有一天上午,一位滿臉絡(luò)腮胡子的漢子走進(jìn)金花酒家,點名要和三爺賭酒,原來這漢子是湖北人,到耒水鎮(zhèn)看望一位老戰(zhàn)友,平生嗜酒成性,聞三爺之名,特來領(lǐng)教。湖北佬說:我若先醉,愿輸一條軟白沙。三爺說:軟白沙煙算啥,我若輸了,賠你一條黃芙蓉。
兩人就擺開大碗對飲起來。到第八碗上,湖北佬不肯再喝了,從包里掏出二百五十元錢,叫玉嫂買來一條黃芙蓉?zé)煟缓箅p手朝三爺抱拳,道聲“佩服佩服”,一臉慚愧而去。
三爺大笑不止,指著湖北佬的背說:“瞧這熊樣,跟二寶差不多,就是二百五?!北娋瓶鸵啻笮?。
不想這話正巧讓的二寶聽見,他見三爺如此羞辱自己,怒從心頭起,手指三爺?shù)溃骸袄项^兒,別得意,總有一天你會是我的手下敗將!”言畢,酒也不喝了,憤然離店。
幾天后,二寶離開了耒水鎮(zhèn)。
二寶干什么去了呢?二寶到城里賺大錢去了。做什么呢?沒有確切的消息。
有人說二寶有個親戚在城里當(dāng)科長,幫他找了個門面,在開店子。
有人說二寶幾個高中同學(xué)合伙開磚廠,請他搞管理去了。
也有人說親眼看見二寶在街上收破爛、擦皮鞋。
更有人說,二寶加入盜竊團(tuán)伙,被公安局抓了。
眾說紛紜,說法不一??傊毷й櫫?。耒水鎮(zhèn)上再也見不到一個趿著長拖鞋借著酒勁,在街上哼著“山里男人哪”的高瘦青年了。
時間一天天過去,鎮(zhèn)里一切又重歸平靜,人們慢慢淡忘了二寶。
三年后的冬天,一臺奧迪小車把二寶神氣地送回耒水鎮(zhèn)。他還是那么高高瘦瘦,只是那黑黑的臉,比先前白凈多了,那身舊襯衣?lián)Q成了高檔西服,腰上掛上了大哥大,腳上的皮鞋也擦得嶄新光亮。
二寶發(fā)了,賺了不少的錢,比縣委書記還氣派,鎮(zhèn)人紛紛傳遞這個驚人的消息。
至于二寶如何發(fā)財?shù)?,有十幾萬?幾十萬?還是幾百萬?人們搞不清,二寶不肯說。反正二寶賺了許多錢,有專車送來,這是事實。
二寶回來的次日,就去了中學(xué)拜訪李校長。第三日去了學(xué)區(qū)周主任家。第四日,他把鎮(zhèn)上人家跑了個遍,見人就發(fā)芙蓉王煙,他唯一沒有去的,就是金花酒家。
鎮(zhèn)人說,二寶就是二寶,發(fā)了財還講義氣哩,過去凡是對他好的人家,一個個登門拜謝。誰叫三爺當(dāng)初瞧不起這小子,羞辱二寶,如今人家發(fā)達(dá)了,不記仇才怪。
出人意料的是,過了一周,有人看見二寶到河邊碼頭找洗衣服的玉嫂。他送給她一袋子?xùn)|西,還說了很多悄悄話。
當(dāng)天黃昏,很多酒客在金華酒家喝酒呷飯。二寶神氣地進(jìn)來,叫嚷著點菜。不多不巧,點了十盤菜,剛好一盤一種菜譜。
舉座嘩然。
玉嫂十分驚訝:“二寶,你莫非瘋了,點這么多菜干嗎?“
“你是怕我賴賬嗎?”二寶從腰包抽出十幾張百元鈔票,朝柜臺上一推,大喊大嚷:
“老頭子在家么,今天出來和老子比,你個酒神,我是酒仙咧。”
好小子,膽大包天,敢惹到三爺頭上了。有人打心里冷笑。
“二寶,你別比好不好?你手頭這點錢來之不易,再說我公爹……”
玉嫂言下之意,是誰她那爹酒量奇大,就是比你也比不贏。
二寶不聽她的苦勸,聲吼如雷:“老頭子你出不出來?大家看哪,耒水鎮(zhèn)的酒神怕起我來了。哈哈……”
“你小子口氣蠻大啊!”三爺慢悠悠從里屋踱出來,細(xì)細(xì)打量著二寶,好似從來不認(rèn)識。
屋子里人幾乎倒吸一口氣。二寶,今天非栽跟頭不可!
二寶見三爺出現(xiàn),半點都不氣惱,只是問:“三爺,您曾揚言誰若賭酒贏了你,心甘情愿倒賠十盤菜,記得嗎?”
三爺點了點頭。
那一年,三爺在賭贏那個東北佬后,曾當(dāng)眾夸下這一海口。幾年來,三爺會過多少酒客,也有海量不乏驚人的,從未有人灌倒他,三爺豈會把不知天高地厚的二寶放在心上。
“三爺,還記得對我說的話嗎?”二寶追問。
三爺稍一思疑,猛地記起了,但他裝作賣關(guān)子:“上年紀(jì)的人,哪記得這么多?我,我倒記不起了?!?/p>
“您真是貴人多忘事!”二寶譏笑著,語氣強硬起來,“您不肯講我可講了。前年春,承小玉的情,讓我嘗了盤野兔肉。您跑到我屋里,罵我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罵我窮光棍找錯了門,你講了嗎?”
一雙雙眼睛齊齊地掃向三爺。
眾目睽睽之下,三爺極不情愿地承認(rèn)了。
二寶嘴角露出令人不易覺察的得意笑容。接著說:“就是那次,您向我下賭注,說我若喝酒贏了,整個酒家都倒賠給我,我今兒個若贏了,也不要你的酒家……”
“那你要什么?”三爺打斷他的話,急急地問。
二寶用右手指著玉嫂:“她!”
“?。?!”滿屋人驚叫。
“你輸了呢?”三爺強壓著怒火,問道。
“那就照當(dāng)年您的現(xiàn)話,我二寶倒賠十盤酒菜錢,買兩條大中華、一件五糧液酒孝敬您。”二寶斬釘截鐵地說。
三爺多年來與人賭酒無數(shù),怎么會把二寶放在眼里,當(dāng)即表態(tài):“行,便宜了你小子,君子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二人無話,擺上筷子,對飲起來。
瞧熱鬧的人頓時擠滿了酒家里里外外,這可是耒水鎮(zhèn)從未有過的一場好戲哪。
三爺當(dāng)真不醉么?就真這么神?
大多數(shù)人都說有這么神,新中國成立前夕,在國民黨部隊當(dāng)兵的三爺,同解放軍一次戰(zhàn)斗中臨陣逃脫。為躲軍紀(jì)處分,他流浪到峨眉山,遇到隱居深山的獵人,乃山中有名的酒仙,一次可喝一水桶酒不醉。三爺跟那獵人三年,學(xué)會了打獵和喝酒?;貋砗?,三爺酒量果然驚人,耒水鎮(zhèn)方圓五十里無人能敵。
有人猜,三爺有解藥,那藥末只丁點兒,一壇酒便會變成水。三爺聽了,神秘一笑。這笑,讓人愈發(fā)覺得他有解藥。
至于那解藥用什么制成的,三爺從未透露過。有人猜是四環(huán)素?特種味精?鮮蘿卜汁?特殊加工的茶葉?
三爺不屑一笑。那笑,使人更覺神秘。
兩人真有趣。二寶模仿出三爺?shù)淖藨B(tài)。一碗酒篩滿,不急于動口,兩只眼輪流湊近照照碗底,手掌先左后右平平地壓壓碗口,再翹起嘴,輕吹一個圓圈,便一飲而盡。喉嚨“咕咚”一響,足足亮一分鐘的碗。這姿態(tài)很優(yōu)美很有節(jié)奏,好多人都想學(xué),好多人學(xué)不會。
一碗酒足有半斤,一個鐘頭過去了,雙方皆飲得正酣。
“小玉,換大杯?!倍殕局K闹泻玫靡?,三爺上了年紀(jì),酒量明顯不如他。三爺靠的是解藥,三爺因小看二寶忘了帶解藥。
現(xiàn)在,三爺?shù)难劬γ黠@很暗。
“對,換大,大杯?!比隣敗按蟆弊诌B說了兩個。因為他說得快,眾人沒聽出來,但二寶心中有數(shù)。
天色黯淡。兩人對飲一陣,三爺眼睛漸漸帶紅。他好后悔,過低估量了對手。這小子,三年不見,居然有了這么大的酒量。
玉嫂不停地倒酒,低下頭,露出白白的頸,細(xì)膩滑爽的。她篩酒總是將酒壺子熟練地往下一壓,胸前兩堆就優(yōu)美地顫。
二寶好心動。
“來,小玉,倒?jié)M些?!倍毝⒅?,一手去移酒碗,一手就摸過來。玉嫂沒防備,軟柔的胸脯上被捏了一下。
玉嫂沒有動,低著頭,脖子紅紅的。
二寶竟癡癡地看玉嫂紅臉。
“家伙,放肆!”三爺想站起來,可身子一動,歪倒了,靠在椅邊,“啪”的一聲杯子掉到了地上,口里不住亂叫著:“藥……藥……”
眾人什么都明白了,有幾個人把他拖進(jìn)里屋床上。
身后,傳來二寶的狂叫:“哈,哈哈,小玉是我的了!是我的了!”
酒神三爺醉了,二寶贏了!
黑夜之中,全鎮(zhèn)人慌慌張張傳遞著這消息,三爺從前的神秘和光彩盡褪。
夜靜,酒家人空,留下一屋酒香。
二寶懨懨地躺在床上,他酒量比三爺稍大,后醉的,是玉嫂硬把他死豬樣拖到床上的。
“小玉……小玉……”二寶記起來了,迷迷糊糊往床上摸,邊摸邊叫。
天地旋轉(zhuǎn),二寶看見一張白白的俏臉朝他飄來。
玉嫂見二寶在發(fā)酒瘋,心疼得要死,公爹已死豬樣在里屋睡去,屋里寂寞得好怕。
她拿條毛巾用冷水浸濕,走到二寶床前,幫他醒酒,冷不防二寶那雙強健有力的手一下箍住了她細(xì)軟的腰,緊緊地,濃烈的酒味,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小玉,小玉,這幾年想得我好苦?!倍毮剜馈?/p>
“不,二寶,你不能,你不……”玉嫂想用力掙開,怎么也掙不開,就只好軟癱了身子閉上眼……
次日,鎮(zhèn)人又慌慌張張傳遞著消息,三爺在醫(yī)院癱瘓了半邊身子。
三爺年過七旬,因長期與人喝酒酒精中毒太深,這次和二寶賭酒過量引發(fā)腦溢血造成了癱瘓,雖不是二寶的罪過,但是總與他有關(guān)。
三爺平時人緣極好,朋友多,又是全鎮(zhèn)上出了名的老板。于是就由鎮(zhèn)上的屠二爺出面保媒,二寶“倒插門”(招郎)給玉嫂,負(fù)責(zé)給三爺養(yǎng)老。
換了主人的金花酒家,生意照樣出奇地火紅。
后來,還是玉嫂透出了謎底。原來,二寶最近幾年去了深圳,應(yīng)聘在一家五星級酒店搞管理。二寶本來就聰明,人勤快,把個酒店搞得紅紅火火,老板舍不得他,給他配小車,買房子,長留他。二寶因為戀著玉嫂,還是回到了耒水鎮(zhèn)。
至于和三爺比酒,那是二寶和玉嫂在河邊串通好的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