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煒
老文公等待兒子一家從海外歸來,獨自住了很久。陪伴他的是一只叫“橘頌”的貓。
冬日將盡,大洋那邊的人仍難確定歸期。春天就要到了,他看著窗外說:“讓我們去山里住一段吧,那里有我們的一座石屋?!?/p>
橘頌睜大眼睛看著他。
老文公撫弄它的額頭:“哦,咱們去吧,那里的春天比這里大?!?/p>
一
橘頌第一次出城。三月的早晨,風很涼。它貼緊老文公的腿,忍住顛簸。一輛舊貨車,駕駛室里有煙味兒。車子爬過幾個大坡,司機要抽煙。老文公指指橘頌。司機把煙放到一邊。
山越來越高。松樹很多,遠處一層層墨綠。傳來鳥鳴,橘頌站起,兩爪按住車窗?!吧嚼镉泻芏帏B兒,還有許多你沒見過的東西。”他的手放在它的背上,看著外面。
重重一顛。他趕緊抽手,扶住腰部。
希望能早些到。也許我太急了?!@樣想,沒有說出來。柳樹還沒發(fā)芽,春天還在路上?!按禾焱弊?,我們往南走,咱要和它在石屋那兒會面。”他對橘頌說。
車子爬坡,轉彎。一道深壑,一個陡坡。坡下的一條小河快要干涸,露出大小卵石,像一堆彩蛋。三只小鳥飛過河,一只大鳥在山中呼喚。
橘頌挨緊老文公的膝蓋,看著車外。
山更深了。啊,出現(xiàn)了一條寬河,對岸是幢幢相連的房屋:從河邊到山腰,高高低低好大一片,全由石頭砌成。真像一座老城堡。
橘頌貼近了窗子。
老文公站起,頭觸車頂,又坐下。
車子沿河行駛,幾次接近那片石屋,卻不想進入。老文公伸手指點,車子一直繞行。它最終沒有過河,駛向了北岸的一個高坡。
坡上有一座孤零零的石屋,與南岸那片石屋隔河相望。
車門打開,立刻聽到了嘩嘩的河水。
老文公抱起橘頌。下車時他弓一下腰,它伏到背上。他揪住肩上的兩只前爪,踏向地面。
司機打量這座石屋,點上煙深吸一口:“這能住人?”“哦,蠻好,我兒子去年來過,一家人在這里消夏?!?/p>
卸車。多少紙箱,雜七雜八。書可真多。
“他們能住,我們也能住?!彼柭柋成系拈夙?,一手牽住它的前爪,一手提起一個柳條筐。那是橘頌移動的居所,它的睡床。
司機幫忙把一堆東西搬進屋里,要離開了。老文公謝過,看著車子駛下高坡。他的額頭滿是汗粒,喘息很重,坐在一個木墩上歇息。
橘頌四處嗅著,清點攜來的物品,探究原有的物品。老文公站起,找出它在城里用的一只青釉碗,加水,放了一些吃的東西。它喝了一點水,穿過散放的雜物,走向另一間。
老文公閉上眼睛。有些憋氣。需要待一會兒,等喘息平緩下來。像橘頌一樣,他也想看看這座石屋。
橘頌走開一會兒就轉回來,蹭他的膝蓋,仰起臉?!澳阆胫栏?。嗯,這是我老爺爺蓋的,是一座有趣的房子。天氣好的時候,咱們一起捉迷藏?!?/p>
他來過這里兩次,那是很早以前了。記憶中的第一次,是和老伴兒一起。那時兩人剛屆中年。她跟上他在屋里繞來繞去,陣陣驚訝,總問及這座石屋的建造者,那位老爺爺。
“可惜我們再也見不到那個人了?!彼麑﹂夙炚f著,站起。
它走在前邊,不時站下等他。還記得第一次來這里的情景。那時他一邊走,一邊對老伴兒介紹逝去的先人:他是這片大山里最富裕的人,在河的南岸建起一處很大的院落。老人大概想清靜一下吧,又到河的北岸蓋了這座孤單的石屋。
它坐落在隆起的崖頂,看上去并不高大。東西南北各有兩間相連,向陽的是起居室,面西的是灶屋和堆房。他的印象中,通向灶屋的過道旁總有碼得整整齊齊的劈柴,穿過它往前,有一個小廳,出門就是臺階,由它下到一個曲曲折折、寬窄不一的回廊。它連接起復雜的地下空間。這里到處堆積了陳年舊物,墻上懸掛的東西稍一碰就會脫落:蘑菇,野棗,薯干,大蒜串。有各種閑置的器具,它們大半朽壞了。
走過大大小小的隔間,摸索向前,最后總能重返地面,回到一個向陽的大間,這是正屋。原來那條地下長廊是交織連通的回環(huán)。他對老伴說:“老人家一定喜歡捉迷藏?!?/p>
“一定的?!?/p>
“他會和晚輩一起玩這種游戲?!?/p>
“是啊,多有意思!”
老文公記得那次在地下小屋的一角找到了一束干花,嗅一嗅,有淡淡的香氣。他捧著它,踉踉蹌蹌跑過去,交給了老伴。
“頌?。∧阍谀睦??”他知道它迫不及待地要和自己玩,大聲說,“這會兒還不行。我們時間多得很呢。咱們先要安頓下來,做第一頓飯?!?/p>
找不到橘頌。這里太曲折了。他順著彎彎曲曲的長廊往前,一會兒弓腰鉆進一個矮門,一會兒踏上幾道臺階。為了看得清楚,也為了透氣,他一連打開幾扇小窗。
這里真靜。有的角落閃著微光,更多的是一片漆黑。“這種地方,橘頌肯定喜歡。當然,我也喜歡?!彼穆曇羯源?,想讓它聽到。
還是沒有它的蹤影。他最后不得不拍拍手,一邊呼喚,一邊攀爬著一個個臺階。轉過兩個拐角,光線一點點強烈了。陽光穿過窗欞,照亮一扇小門。這是那個小廳,它的隔壁,就是那間有炕的正屋了。
馬上要做的,是掃去炕上灰塵,把窗戶擦亮,擺上臥具。蓬松的被子,被面是木槿花圖案。蕎麥皮枕頭?!斑@是個睡覺的好地方。”他仰躺了片刻,看看太陽,想著要做的第一餐飯。
米飯和炒白菜,還蒸了山藥。劈柴在灶里噼啪響:一共三個石砌的大爐灶,現(xiàn)在只用兩個。兒子一家用過的炊具還在,他這次又帶來一口燉鍋、一些碗碟和杯子。
好香的米。橘頌回來了。
“咱們飽飽地吃上一頓,午睡一小時,然后干活兒。第一天總是忙的。你急于熟悉這里,這得慢慢來,這里比較復雜?!?/p>
一張老柳木做成的橢圓形餐桌,很結實。桌上擺了兩個大碟、三個小碟?!拔視覚C會喝一杯的?!彼緡佒?,坐下來。
二
睡了一會兒,很香。老文公醒來,橘頌還蜷在窩里?!袄哿耍吡诉@么遠的路?!彼粗鴹l筐里的大圓球,欣賞了一會兒它的睡姿。
整個下午都在忙。需要打掃的地方實在太多,這要一點一點來。他干得不急,不像是擦拭,而是撫摸。這座石屋的年紀太大了,是真正的山里老人?!岸遥瑒倓偛虐耸鶜q?!彼@樣說著,看了看仍在蜷睡的橘頌。
要找一張書桌。沒有。堆房里有個老式卷邊木桌,大概是用來擺放給神靈的供品的,看上去像個大號元寶。他把它拖到了起居室。
有一個破損的柜子,摘掉幾扇歪斜的柜門,也算不錯的書架。一摞書擺上去,一切全變了?!拔矣辛艘婚g書房?!?/p>
他環(huán)顧臥室、外間,認為墻上還該掛點什么?!把b飾總要有一點的?!彼銎鸩弊樱捅骋魂嚦橥?。他的兩手使勁撐住那個元寶一樣的木桌的卷邊。原來卷邊還有這樣的用處。
太陽西斜。大半個天空染成了橘紅色。老文公站在門前,看著河對岸那片高高低低的石屋。它們依河谷走勢而建,好有氣勢。這會兒,它們紅紅的,害羞似的。這么大一座古堡似的村落,沒有一絲人聲,也看不到炊煙。
他怔住了,這才想起:從踏上河岸到現(xiàn)在,它一直都是靜靜的。是的,連一聲狗吠都沒有聽到?!斑@里的人喜歡安靜,包括動物們。”他看著對岸,搖搖頭,“不過還是太靜了?!?/p>
老文公告訴自己:凡事都不要急,先安安穩(wěn)穩(wěn)睡一覺,明天一早進村。他要去看望那些老鄉(xiāng)親,還要到店鋪里買些日用品。
太陽落山前,他開始準備第二餐。除了米飯和白菜,桌上加了兩個小碟:小魚干和醬瓜。沒有電,一盞老式油燈的罩子被他擦拭得锃亮。旁邊,是一只閃亮的高腳酒杯。
橘頌跳上桌子,看燈,顧不得吃飯。他想阻止它踏上餐桌,但忍住了。閃爍的火苗真的讓人喜悅。他為自己斟上淺淺的紅酒。
橘頌的尾巴弄癢了他的臉?!绊灒覀冋嬖搼c祝一下了。多好的夜晚。從今天開始,每晚入睡前我都會講一個故事。”
他端起杯子,橘頌一直看著?!芭?,好吧。”他伸手蘸了一點酒,抹在它的嘴上。它抿一下,不停地抿,跳到地上。
他說一句“兒童不宜”,捏起一條小魚干細細咀嚼。
窗上有了一片繁星。他圍上圍巾走出屋子。
很久沒有看到這樣清晰的銀河了。這兒的夜空不是黑色,而是紫羅蘭色。一只大鳥的叫聲把目光吸引到河對岸??床坏礁吒叩偷偷氖萘?,渾渾的,黑黑的,包裹在隱約的山廓中。沒有燈光,沒有一個發(fā)亮的窗口。
村里也沒有電。這怎么可能?蠟燭和油燈總有吧?他把眼睛睜大,一遍遍從頭尋索。沒有,真的沒有一扇亮著的窗子。河水嘩嘩,夜晚的水聲更響了。一會兒,又有鳥兒在叫,在山上,在村子后邊。
橘頌不知什么時候倚在他的腿上,也在看對岸?!绊灒愕难凵窈?,你能看到燈光嗎?”他指著遠處。
他和它一齊看著。后來,他的目光凝住了:一片模糊的石屋中,西南方的高處,透出了很小的一點亮光。橘黃色,十分微弱,但真的是從一扇窗子里透出來的。
“哦,有光?!?/p>
他們多待了一會兒。風不大,有些冷。這里比想象的要涼??諝饫镉懈菸秲?,還有淤泥的腥氣。一絲絲青生氣摻在其中,這是春天的氣息。春天不遠了,如果它沒有耽擱的話,這會兒肯定走到了石屋南邊的山坡上,翻過那座稍高一點的山,也就來到河岸了。
“咱們倆提前來了,咱們是趕早的?!彼痖夙灒氐轿堇?。
燈光暖暖的。這種光色讓人想到童年,想到許多個類似的夜晚:奶奶為他讀書,講故事。他還記得她的聲音。
他上炕坐下,圍上被子。橘頌在那個柳筐里待了一會兒,也躍上炕頭,坐到他身邊來了。它發(fā)出咕嚕聲,鼻子頻頻翕動。他把被角掀開,讓它鉆進去。木槿花圖案的被子將他和它蓋得嚴嚴實實,只露出頭部。他把枕頭墊到背上,他和它半躺半倚,愜意多了。
他拿起一本書,又想起什么,拿來手機自拍了一張?!罢媸遣诲e。你看上去很嚴肅啊?!彼麑⑵聊环诺介夙灨?。
圍緊被子還是有點冷。他去灶屋抱了一些劈柴,填進炕洞里。燃燒的噼啪聲響起來,暖和了。
橘頌的身體很熱,貼近時讓人感到舒服。他看它臉上對稱的花紋,發(fā)現(xiàn)那是一只大蝴蝶的圖案,“奇妙之極,只有上蒼才能描出這樣一張臉。頌,我們在一起好暖和啊?!?/p>
一陣倦意襲來,打了一個盹。橘頌的眼睛離得太近,這讓他很快醒來。它剛才一直在看他入睡,鼻子快要觸到他臉上。他想親它一下。“可是書上說了,我們口腔里的細菌群落是不一樣的,沾上唾液你的喉嚨會疼。多好的三瓣小嘴?!彼呐乃?。
該講故事了,他與它有個約定。窗外的星星在眨眼。有星星,就要有故事?!澳棠堂刻焱砩辖o我講故事,我在旁邊,像你一樣?!?/p>
“誰都沒有她會講故事。夏天的夜晚,我們坐在合歡樹下,開始是我一個人聽,再到后來,趕來聽故事的就多了:大刺猬嘴里叼著、背上馱著小刺猬,一挪一挪過來了;黃鼬和小狐也來了,趴在紫穗槐下一聲不吭;聽故事的一群里,蟈蟈的個子最小,它們躲在樹葉后面?!?/p>
劈柴燃燒的噼啪聲變小了。
“它們悄悄地,誰都沒有發(fā)現(xiàn),一直躲在四周的黑影里。可是它們聽了一會兒,什么都忘了,因為入迷了。它們咯咯笑,后來又哭了。我給嚇了一跳?!?/p>
橘頌盯住老文公。
“‘后面的故事留到明天吧,它是講不完的?!棠套詈罂偸沁@樣結尾。”
又一陣倦意襲來。他瞇上了眼睛。他發(fā)出鼾聲,橘頌也瞇上了眼睛。
他們的鼾聲高一聲低一聲,此起彼伏,一直響到黎明。
三
早餐后第一件事是喝茶。帶來的那只電茶爐用不上,還好,找到了一把老式茶爐。茶香彌漫開來,他高興了。喝茶時,橘頌在一旁打理自己。他一直認為,它在個人衛(wèi)生方面用的時間有點多了。“不過,這總是一件好事?!?/p>
他由此想到了自己洗浴的事。熱水、火爐、蓮蓬頭,缺一不可。他想在兩天內把這些全部搞好。有一間熱騰騰的浴室,這多么好。不過防滑墊和蓮蓬頭之類,要去店鋪里才能買來。
他計劃了一下一會兒需要買的東西,飲下一杯茶,準備出門。他弓弓腰,讓橘頌伏到背上?!霸蹅內ゴ謇锪?。好好見識一下吧。看看老鄉(xiāng)親,還有貓和狗?!?/p>
他們從屋旁的石階走下去。尋找一座橋,沒有。河心的水不寬,最窄處有幾塊大石頭,要踏著它們過河。水流有二十多米寬,中間有些急,發(fā)出嘩嘩聲。一條黑色的魚躥出水面,濺起一片水花。
上岸后,腳下是滑膩的青石,他一手揪緊肩上的橘頌,一手扶著矮墻。一幢幢石屋,屋頂長了許多瓦松,石縫里有墨綠的苔蘚,墻頭垂下一束束藤蔓。踏著一路上坡往前,街巷的石頭被踩得發(fā)亮。
走到巷子盡頭,再拐入另一條巷子,沒有看見一個人。
他們來到寬敞的十字街口,這是村子的中心。有店鋪,走近了,發(fā)現(xiàn)門窗緊閉,門鎖已經銹蝕?!斑@么大的村子,一定會有人啊,會有不止一個店鋪。咱們耐心些。”老文公拍拍背上的橘頌。
轉過幾條寬寬窄窄的巷子。石屋依山就勢,有的臥在小塊平坦的低地上,有的壘在高高的平臺上。上坡街巷,兩旁砌起的石墻有十多米高。穿過一道道拱門,鉆進又深又長的石巷,讓他再次想到了古代城堡。
“房子在,街道在,大樹也在,人不在了?!崩衔墓谑_上,擦著汗水。橘頌坐在一旁,望著半空——有大雁的聲音。一只黑鳥在一邊枝頭上躍動,是烏鶇。橘頌站起來。烏鶇飛走了。一只小蜥蜴先是從石隙里探頭,然后飛奔而去。橘頌跳過去,小蜥蜴昂頭盯視,下頜飛快翕動。橘頌退后一步。小蜥蜴不見了。
他們返回十字街口。這里的石屋格外高大,也格外蒼老,墻上掛滿草須青苔。老文公拍拍腦袋,終于記起這些高大石屋的主人:爺爺?shù)母赣H,也就是老爺爺。當然,這些巨大的建筑早就歸屬村子了。留給自己后人的,只有那座河邊小屋。
他一邊走一邊感嘆:“多大的石屋啊!近看就像一座宮殿!”這里是整個村落的中心,大小石屋都由此擴展開去,抵緊河道,攀上山腰。初步判斷,這是一座被遺棄的村子??墒撬偛桓市?,一口氣兜了好幾條街巷,然后又向西繞去。
他走到一條窄巷的盡頭,迎面是一個高高的小窗。
窗內好像有人,背上的橘頌在動。他看清了:窗扇半開,里面有個人影,是個女人。她正從高處看著他們。
他舉手問候:“啊啊,您好!”
窗內的女人把頭探出。她五六十歲,頭發(fā)有些花白。她只是微笑,沒有應聲。
“您是我看到的第一個人!”老文公大聲說。
她一直伏在窗上?!班?,我看到了?!彼穆曇艉茌p。
他覺得她在看貓,就把背轉向她,說:“這是橘頌。我們住河對岸?!?/p>
她從窗前離開了。一會兒,她踏著石階下來,站在十幾米遠處,一臉欣喜:“我昨夜看到對岸的燈了,知道有人來了!”
“我姓文,人們叫我‘老文公’。”他自我介紹。她仰起臉,沒說什么。他問起店鋪,還有,人去了哪兒?
“啊,沒有店鋪了。人,都遷到鎮(zhèn)上,都去城里打工了。這里只剩下三個人?!?/p>
“空村?這樣一座大村?”他四下看看,歪著頭,像問橘頌。
“來家里喝水吧?!彼f著,沒等回應就轉過身去。
老文公說一聲“謝謝”,跟她踏上石階。她聽見他在大口喘息,站下等了一會兒。高處有一小塊平地,三間石屋,一個籬笆小院,院里有剛剛耘過的兩個畦壟。進到屋內,里面很整潔,家具很少。老文公一進門就看到了墻上的一幅畫:一個胖娃娃抱了一條大魚。
橘頌從背上下來。
“水滑的大貓。多大了?”她看它,兩手合在胸前。
“剛兩歲半。十七斤二兩。您貴姓?”
“我叫李轉蓮?!彼终f一遍,“我昨夜望見對面的燈了?!?/p>
老文公也想起了晚上看到的光亮,喊:“啊,明白了,原來是您的窗子!”
四
老文公喝了一杯水。橘頌不再慌促。她想摸摸它,它躲開了。他對它說:“無妨?!?/p>
“多么胖,多么俊?!彼粗?。
老文公搖頭:“其實它并不太胖,不過是長了個雙脊背?!?/p>
李轉蓮終于摸了它一下。她轉身去了,一會兒拿來一片火腿腸。橘頌吃了,抿抿嘴。
“我想買肥皂、醬油和鹽,蔬菜和肉,一些日用品?!崩衔墓f。
李轉蓮點頭:“有一輛串鄉(xiāng)車,十天半月路過一次,進村按幾聲喇叭。只停一會兒。您老信得過,就交給我辦吧。”
“那真是好極了!”他從兜里掏出紙筆,將需要的東西一一寫下,連同一沓錢遞過去。
李轉蓮把錢放在一只碗里,看看那張紙:“我認不得幾個字。你從頭說一遍,我能記住。”
“一斤肉,一條魚,鹽和醬。香皂和麻油。一節(jié)絲瓜瓤兒。蓮蓬頭和膠皮水管。綠葉菜最好?!?/p>
他不再說下去。
“我全記住了。見了會買。絲瓜瓤兒我家就有。”她說著去了屋外,果然拿回一條。
“這是搓澡用的。我要弄個浴室,所以還要一只蓮蓬頭?!?/p>
李轉蓮明白了,笑笑:“我名兒里也有‘蓮’,忘不了。愛干凈的大叔,一看就是學問人?!?/p>
“退休二十多年了。不知怎么謝您才好?!彼従徴酒?,橘頌已經伏到了背上。他再次感謝,出門時想起一件事:“您說村里還有兩個人,他們是誰?”
“‘老棘拐’和重孫‘水根’。他們住村東,大十字口東邊的崖下?!?/p>
老文公念一遍他們的名字,離開了。
回到對岸已近中午。準備午餐時,發(fā)現(xiàn)白菜只剩了小半棵。“這事兒麻煩。我對山里情況估計不足?!彼聝善巳~,想了想,又放回一片。
劈柴也不多了。只有取之不盡的水:手壓井就在灶屋,這種設備可真是奇妙。他想象不到前輩的創(chuàng)造和巧思。父親是鐵路工程師,有一次回老家,就做了這件大事。
源源不斷的水,有些甜。
橘頌喝水的樣子很好看。老文公為茶爐注水,對它說:“最甜的水?!?/p>
午睡后,他長時間站在窗前。對岸的一片石屋在陽光下發(fā)出黃色,金燦燦的。“黃金屋。”他說。
橘頌兩爪抓撓了幾下木墩,跳上窗臺,和他一起眺望。“這么好的村子,他們也真舍得。這事兒誰會想得明白?”他看看橘頌。
“找時間,我們要從頭走走大街小巷,看看這個了不起的村子。它至少在這兒待了幾百年?!彼麌@息一聲,走開了。
他想找一根繩子。他去了地下,在那些雜物中翻找。一截草繩,稍稍一拉就斷了。一根布條,也不中用。最后找到一根麻繩,拽了拽,還算結實。
“我們要去河邊找燒柴了,這比什么都重要。”他加了一件衣服,拍拍橘頌。
太陽好極了,天氣不錯。河邊有幾只青蛙在躍動,一團小蟲在旋舞?;睒渖隙琢艘恢缓芊实南铲o,一聲不吭。他向樹上的鳥兒舉一下手?!斑沁?,咔咔!”它叫著,長尾翹動,飛走了。
河邊裸露著一塊塊青黑色的大石頭,四周是一片白沙。橘頌在沙子上嬉耍,高興得仰躺下了。他把散落在地上的干枝收起,它們有的細如拇指,有的粗如手臂。有一個更大的柳木墩,他試了試,搬得動。
“這么好的燒柴,如果村里人在,我們是不會撿到的?!彼麑﹂夙炚f。
捆好木柴,分成多次背回。豐厚的收獲堆在灶屋里,他看了一會兒,動手鋸成一段一段,碼起來。剩下兩塊粗大的木頭,一個大柳木墩,這需要使用斧子。
很久沒有掄斧子了。他讓橘頌離得遠一點。將斧子舉至肩頭,用力劈下去。斧子嵌住,木頭紋絲不動。費力地取下斧子。這一次掄圓。成了。
整個下午都在劈柴。汗流浹背。劈開的木頭散發(fā)出一股香氣,很好聞;摞起來,很好看。
老文公做完這些,發(fā)現(xiàn)全身都痛。他唉聲嘆氣,兩手撐住書桌卷邊,站了很長時間。橘頌將灶屋里的劈柴看了一遍,翹著尾巴走過來?!拔覀冝k了件大事。柴米油鹽,柴排第一?!彼庵种福嬖V它。
太陽就要落山了。他想起了需要買的東西,咕噥一句:“李轉蓮?!?/p>
晚餐用掉了最后兩片菜葉?!懊魈煳覀冎荒艹悦罪埡托◆~干了。這不算苦日子。”他攬住膝上的橘頌,端起白粥。
橘頌吃掉碟里的兩條小魚,舔著白粥。“你一點都不嬌氣,這就好。”老文公看著它吃過了,自己才開始用餐。小魚有些硬,他嚼得很慢。
上炕前他又在窗前站了一會兒,看河對岸。一片漆黑。天空繁星閃閃。他往一個方向看了一會兒,看到了。橘頌跳過來,他對它指指東南方,高處,那兒有一扇橘黃色的小窗。
五
這是第四天。從前一天開始,他和橘頌只吃米飯、稀粥和小魚干。他知道那輛串鄉(xiāng)車還沒有來。一直留意聽著遠處傳來的喇叭聲,沒有?!罢l知道呢,也許車子再也不來了,三個人的村子沒有生意好做?!彼麌@氣。
第六天,老文公背著橘頌來到河邊。他想在這里找點東西。石頭中間有一片淤土,上面積滿細碎的草屑。拂開草屑,見到了綠瑩瑩的薺菜?!班脒?!”他說。
橘頌和他一起扒著一團團草屑。這么多綠色。除了薺菜,還發(fā)現(xiàn)蔫了半截的寬葉子,是羊蹄菜。
采了一大捧薺菜和羊蹄葉。
薺菜連根取來,白根是甜的。羊蹄葉要在開水里焯一遍。兩種野菜拌在一起,蘸一點鹽和面糊,投進燒開的油中。這一餐好極了。
“那輛車子一個月不來,我們也應付得了。春天一到,什么都有?!崩衔墓嬖V橘頌。他想唱一支歌。
除了采來吃的東西,他做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是壘起一座新的火爐。它坐落在灶屋一角,連接原來的煙道。還是去地下,從那里翻找出一個大木盆,試了試,漏水。浸泡半天,縫隙漲緊了,不再漏。爐火燃旺,可以洗澡了。
老文公先將絲瓜瓤兒搓滿肥皂,然后涂在身上。橘頌一直在看?!拔沂莻€愛干凈的老頭兒。不過,在個人衛(wèi)生方面,還得向你學習?!?/p>
浴后很爽。他披了厚衣服在屋里踱步。這是下午的一段好時光,光線明亮。他打開箱子,從里面提出一個沉沉的、包得四四方方的花布包裹,放在桌子正中。
橘頌蹲在一旁,眼睛瞇著。屋里靜極了。
花布包裹一點點展開,露出了厚厚的一沓紙?!拔乙苫盍恕_@是我的一個大活兒。它會完工的?!彼麑⒁恢Ю鲜戒摴P擱在紙上。
橘頌看過了桌上的紙,轉向一旁凝神,一動不動?!澳阍谒伎?。我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不過你每天都要專注地想些事情,這真是太好了?!?/p>
他也陷入了思考。大約半個小時之后,他揉著太陽穴。“思考是很累的,我年輕時候能夠連續(xù)思考兩個小時,就像你一樣?!彼粗夙?,“可現(xiàn)在不行了,比不上你。在這方面,你們是最擅長的。”
響起了篤篤的敲門聲。
是李轉蓮。她站在門口,提了一個籃子。老文公還沒離開桌子,橘頌已經跳起來。它向前一步,又退后一步,鼻子抽動不停。
籃子里是兩棵白菜、一瓶醬油、一瓶醋、一把蔥、一塊豆腐?!皼]有魚和肉,也沒有蓮蓬頭。”李轉蓮把東西一一放好,“給你多買了一瓶老醋?!?/p>
“這很好。這好極了。”他搬過凳子,為她倒茶。
李轉蓮看著屋里,說:“我從沒進來過。啊,是這樣啊?!彼似鸩杷敝?,又看一旁的橘頌,“多好的大貓。”她向前一步,橘頌走開了。她仰臉看四周:
“我聽老棘拐說,這屋里就有一口壓水井?!?/p>
老文公點頭,請她參觀灶屋,讓她親手按了壓水的手柄。清水嘩嘩流出。她喊著:“哎喲唉?!鄙焓纸恿撕纫豢?,咂咂嘴,“甜水?!?/p>
從灶屋出來,她看到了桌上厚厚的一沓紙。老文公把展開的花布合上,擰緊鋼筆。她說:“這布和我家窗簾一樣,都是轉蓮花兒?!?/p>
老文公知道“轉蓮”就是向日葵。他這才注意到,布上真是那種花的圖案。
“我不識幾個字。這么大一摞啊,寫得密密麻麻,這要寫一輩子吧?”
老文公把花布包裹得更加平整,就像從箱子里剛剛取出的模樣。他這會兒就想把它裝到箱子里去。
“那是什么物件?”李轉蓮指指它。
橘頌跳上桌子,挨緊了布包。
老文公咳一聲。左胸有些痛,他拍了拍那兒?!芭?,全是字嘛,您剛才見了?!?/p>
她挨近了,撫摸著包裹。
“這個,”老文公把它挪開,“不好意思,您坐下喝茶。嗯。”
李轉蓮站起,搓著手:“那我回了,你有什么要我做的,就告訴一聲?!?/p>
“您為我買來這些東西,已經很麻煩了。真不知怎么感謝您才好。”他看看屋子,想找一件禮物送她。
“一個人孤單單的。”她說。
“我和橘頌挺好的。”他挺直了身子。
李轉蓮轉過身去。
“謝謝,謝謝了!”他把她送到門外,一直看著她從石階走下,踏上河心的石頭。
六
日子過得很快,屈指算來,已經在石屋住了十一天。天氣很好,南風吹得暖煦煦的。中午,他把木墩搬到門外,曬了一會兒太陽。橘頌蜷在一邊的沙子上。
“春天翻過山頭了?!崩衔墓f。風中的青生氣加重,還有一絲花香,“大概是大山陽坡的花開了。”
傳來幾聲鳥鳴。橘頌不再躺臥。老文公站起來。一蕩一蕩的小鳥飛向河道,從一棵樹飛向另一棵樹。長長的柳枝有了綠色。
“我們去村里吧,這么好的春天不該待在家里。”他回屋里系上圍巾,讓橘頌伏到背上。
下石階,過河,踏上河心的石頭。河水比往日歡快,拍在石頭上,濺起的水沫打濕了褲腳。“我們可千萬不要摔倒。”他每次邁步都要打量一下,才踏上下一塊石頭。
上岸前站了一會兒,看巖壁上的水痕。一道道橫紋,有深有淺?!皬那暗暮铀嗍ⅰ!彼氖种冈跈M紋間滑動,讓橘頌看。
踏向上坡,他和橘頌都望著西南方向,那兒有李轉蓮的小院?!拔覀冞€是去十字路口吧,然后往東走走?!彼呐乃?。
石板路的坑凹很深,磨得光滑,一條條街巷全由它們連接起來。
沿街的窗戶都關得嚴嚴實實??墒抢衔墓傆X得屋里的主人還在。他偶爾停步,透過玻璃往里看,黑洞洞的。
街巷深處更加安靜。陽光照著黃色和青色的石墻,讓人想到全村的人都在午睡,雞狗鵝鴨也是如此。他放輕腳步,生怕驚醒什么。
又到了十字街口。他繞著圍成幾個院落的高大石屋走了一圈。它們好大好高,也比想象的更加古老,是那個年代最別致最講究的建筑。陽光照亮了精心砌起的石墻、厚重的木門、一個個雕花窗子。“這是很久以前的那個人,爺爺?shù)母赣H,也就是老爺爺蓋起來的。”他在心里提醒自己。
他聽奶奶講過,這片高大的石屋山里山外都有名:不光整個南部山區(qū)沒有這么好的大房子,就是山外也見不到比它更好的。
往東是一個長長的斜坡。腳下的石板路有一道道縱向凹痕,原來是車的轍印?!斑@要有多少車子,碾壓多少年,才能把石頭磨成這個模樣?!彼咀?,一陣感嘆。
老文公蹲下?lián)崦嚭蹠r,橘頌從肩頭跳下。它昂頭望向前方。他循著它的目光抬起頭,叫了一聲:“?。 ?/p>
稍遠一點的臺階上,站著一個又瘦又高的老人,拄著拐杖,緊貼一旁的是一個小男孩。
“這肯定就是老棘拐和水根了?!彼酒穑蛩麄儞P手。瘦高的老人慢慢將臉轉向這邊。他看到了陽光下老人那張古銅色的臉,挺得筆直的腰板。小男孩身體纖細,一直貼在爺爺腿上。
老文公加快步子走過去。
臺階上的老人低頭看著走來的人。小男孩手指咬在嘴里。他走近了,小男孩目不轉睛,看伏在他背上的橘頌。
“我聽李轉蓮說過!啊,見到你們真是太好了!”他一上來就介紹自己,抬手指指對岸。老人聽著,沒有吭聲,后來看著他揚起的手,發(fā)出一聲:“哦。”
老人提著拐杖走下臺階,踏地有聲。小男孩要湊到橘頌跟前,被爺爺牽住。
“您老高壽?”老文公大聲問。
“虛歲九十?!?/p>
“您要大我好幾歲呢!可您多么硬朗??!”老文公看著面前的人,聲音低下來。他發(fā)現(xiàn)對方耳不聾眼不花,極瘦,但兩眼有神。腰背挺直,結實。
小男孩挨近了,橘頌偎在老文公肩上。他抱起它,讓小男孩撫摸:“你們會是朋友,來吧?!?/p>
小男孩長得很白,肌膚細嫩,額上的脈管清清楚楚。男孩的食指觸到了橘頌的脖子。老文公讓男孩抱一下橘頌,交到懷中,馬上壓得男孩一個踉蹌。
橘頌掙脫到地上。
“那石屋以前去過,有壓水井,好。”老人昂著頭。
“歡迎您啊,我那兒有好茶?!崩衔墓x他的耳朵很近,大聲說。
老人退開一步:“聽得見。嗯?!?/p>
七
河道里的綠色更多了。
早茶之后,老文公在門外站了一會兒,無心返回屋里。
他走下石階,橘頌跟在身側。在河北岸,幾棵高大的槐樹旁,有一大片燦燦的花枝,亮得耀眼?!斑@是連翹,像金子!看李子花、杏花!丁香就要綻開苞朵,過幾天就會開花了!緊接著是桃花、梨花、山櫻,這么多花,看也看不完,它們會擠滿河道、街巷、山坡!我說過,這里的春天很大!”
橘頌鉆到花枝下面,那兒有什么在活動。它想到灌木深處,身上沾了許多花瓣。
一陣沙沙的響聲。一只刺猬從灌木另一邊走出。橘頌躍過去,伏在地上,一動不動。刺猬停住。橘頌跳起,伸出前爪撫弄一下。刺猬蜷成一個刺球。
一群灰喜鵲吸引了橘頌。它的目光追著它們,回頭時,刺猬不見了。
“我們再去看看梧桐和楊樹?!崩衔墓咴谇斑?。
河岸上有大小不一的石塊,它們中間是一片片沙子,又細又白。橘頌舍不得這樣的地方,總要躺下滾動一番。
楊樹相對疏離,每一棵都高大健碩,淡青色的樹皮光滑閃亮?;睒涓甙灰?,連成一片片小樹林,剛剛長出葉芽。老文公弓腰看了一會兒,又蹲在林下,看稀稀疏疏的綠色?!斑@是薺菜,還有地黃、馬尾蒿、益母草、木賊和莎草。”他一一指給橘頌。
一叢濃旺的蒲葦,旁邊有一個水灣。一只紅色的水鳥受驚飛了。橘頌躡手躡腳走向灣邊,頭顱很快地轉動,目光追逐水中的魚影。
對岸傳來幾聲嘶鳴?!袄嚷?!”老文公喊著站起。一片安靜。他相信自己沒有聽錯。
他盼那輛串鄉(xiāng)的車子,它將帶來急需的食品,特別是一只“充電寶”。手機沒電,已經與外界隔絕。李轉蓮一口答應,說車子一來,全都會解決的。“肉和菜、一瓶老醋,沒有醋可不行?!彼f。
“我們去吧,串鄉(xiāng)車來了?!彼称痖夙?。他心里最急的是用手機通話:遠隔重洋的家人必須每個星期聽到他的聲音,知道他怎樣了。還有,他需要按時和一個老家伙吵架。
那個人比他年長一歲,住在半島東部沿海。他們一塊兒退休,如今相距遙遠,唯一的聯(lián)系就靠手機。
老文公扯住橘頌的兩只胖爪,踏上河心的石頭?!拔覀兂沉藥资?。這個倔家伙?!?/p>
上岸后直接踏進那個街巷,趕往西南方向,一路爬坡,去高處的石屋。
額上有了汗粒。他不得不歇一會兒,讓喘息平緩一些。
李轉蓮正在小院田壟里忙著,把地上的一只只小陶碗揭開——下面是剛剛出土的兩瓣葉芽。
“啊,老文公來了!”
“我聽見喇叭響了?!?/p>
李轉蓮搖頭:“沒呀,肯定沒?!?/p>
她請他進屋。他還是有些喘?!澳闩軄矶嗬郯?,我要買下了,會立馬送去?!彼f過水杯。“不好意思,也許聽錯了?!彼岄夙灠察o一會兒——它正看著小桌上的碟子,里面有一只雞蛋。
李轉蓮剝開雞蛋,將蛋黃給了橘頌。
“我來石屋時疏忽了很多東西。想不到村子是空的?!彼粗鴦冮_的蛋殼。
“我養(yǎng)了五只雞、一只鵝。送給老棘拐一些雞蛋。他給我水。”
他聽不明白。李轉蓮解釋:“只有老棘拐家里有山泉,那是全村最甜的。再就是你們家的壓水井?!?/p>
老文公說見過他們爺孫倆?!八任掖髱讱q,身板筆直,了不起?!?/p>
“他不吃大魚大肉,全靠好水?!彼钢缸琅缘男⊥?,里面的水就從那兒取來。
李轉蓮領他去小院旁邊看看。石堰下有雞舍,大鵝見了生人昂頭大叫。老文公明白了:這就是在河邊聽到的“喇叭聲”。橘頌繞開大鵝,走近幾只雞,大鵝撲動雙翅追過來。橘頌跳開。
“大鵝是護雞的,夜里有黃狼?!彼f。
離開時,李轉蓮送給他三個雞蛋。推辭不掉。他說:“我沒有什么送你,如果喜歡,也送水吧,我那兒更近。”
李轉蓮歡喜得拍手。
八
早餐有了雞蛋。老文公把半個蛋黃分給橘頌,剩下的留給自己。小魚干和火腿罐頭、稀粥和餅,還好。茶爐響起來。
他坐在桌前,旁邊是一杯濃茶。每天九點鐘坐下,翻書,記幾行字。橘頌在它自己的地方思考,端坐或蜷臥一個小時。它的思考結束了,站起來蹭老文公的腿。它想邀他一起玩,他做個婉拒的手勢。
手機啞了,扔在一邊。他把手機放得遠一點,可是耳邊還會響起一個粗啞嗓子的聲音。這是幻聽。
“這家伙倔了一輩子,像我一樣。”他打開那個木箱,取出有向日葵圖案的布包。
這一大摞紙可真厚。他解開布包,像看一個陌生之物,從正面、側面瞧著,伸手按一按。“李轉蓮說得不錯,這是我的一輩子啊?!彼阉鼈兎殖蓭醉常⒘蟹旁谘矍?。最下面的一沓厚兩厘米,還是空白。“等這些格子全部填滿的時候,也就完工了?!彼麚嶂笮?。
他的頭垂得很低,看著深淺不一的字跡。這是幾十年的跋涉,斷斷續(xù)續(xù),一路跌跌撞撞,好在沒有趴下。
“只要往前爬行,就會留下痕跡?!彼酒饋?,看著那個破舊的書架。薄薄厚厚幾十本書,古籍、各種圖冊。最厚的是幾本工具書。它們都是老友,一直跟隨自己。
五十多年前的一個凌晨,他和一幫人乘一輛卡車,行駛一天一夜,來到一座高墻圍起的農場。他們從此不再伏案,每天要扛石頭、打夯和挖渠。
一天黃昏,他背著重物穿過一條坡路,沒有躲過一輛急速駛來的采石車。
昏迷三天三夜。左胸破裂,腰椎骨折。坐了半年輪椅,活下來。重新返回農場后,新的工作是看管庫房,每天記錄進出貨物。
因為有紙有筆,等待車輛的間隙,他寫下了一些紙片。幾年之后離開農場,他帶回一大沓顏色不一的紙片。
他重新伏案,最想做的是將它們連綴起來,讓其成為一本書。因為越來越重的憋氣,還有腰疼,幾乎難以伏案??墒撬麩o法扔掉那些紙片。他總是帶著它們,去書庫,去勘察之路,一次次暈倒。
“你這家伙不能趴下,你還得往前爬?!蹦莻€粗喉大嗓的家伙喊著。他們一起從農場歸來,當年是鄰鋪。
那個家伙而今住在半島,那是他們耗去半生的地方。
兩人每隔一段時間就要通話。對方耳背,聲音越來越大,脾氣也大了?!拔覀兌际抢霞一锪?。你身邊有兒子,可是沒有橘頌?!崩衔墓@樣說。
沒有那個粗咧咧的嗓門,缺了很多。來到石屋不久,他就向那個家伙做了通報。對方問:“帶上那個大活兒沒有?完工時,我要趕去喝一杯?!崩衔墓班培虐グァ?,不愿多說這個話題。
沒有充電寶,不能與兒子一家和那個吵吵嚷嚷的家伙通話,也就沒法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桌前。他撫著胸口,長時間站在窗前。從這兒能看到河的對岸。沒有人過河。
橘頌跑回來,發(fā)出稍大的叫聲。啊,鼻梁上有一道傷?!拔业奶?!”他上前攬住。還好,傷口很淺。“不過這是怎么回事?我說過,地下全是雜七雜八的東西?!?/p>
橘頌回頭看看,引他向前。他跟著它去了地下。這里光線太暗,如果有只手電就好了。眼睛剛剛適應了一些,可是橘頌早就消失在前邊。
到處都是雜物,其中最老的物品已經存在了上百年,堆在這兒。一想到它們的年紀,他就肅然起敬?!八月?,不該扔掉任何一件?!睆澢拈L廊通向大小隔間,它們陳封日久,有的至少幾十年里沒人光顧。
“我會找到你的。就算第一次捉迷藏吧。”他試著從一個狹窄的地方鉆過,嘭一聲掉下一只柳條帽,正好扣在頭上。他摘下看看,覺得還能用。這只帽子讓他想起了父親,“這一定是屬于他,鐵路工程師的?!?/p>
找不到橘頌。它的身子太靈活太柔軟,鉆到哪兒都行。他坐下歇息,一轉頭,發(fā)現(xiàn)身旁有個擱板,上面放了一只深灰色的木盒。打開,里面有一束白色的蠟燭,還有一只三叉青銅燭臺。他將它們一并裝進衣兜。
橘頌一扭一扭走過來,身后幾米遠好像還有什么。啊,看清了,是一只黃鼬。他明白橘頌鼻子上的傷是怎么回事了。
橘頌不時回頭,引見一位新朋友。老文公向它招手。黃鼬一點點走近,站起,提起前爪。一張精致的小臉,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
“你們一起玩吧。不要打架?!崩衔墓珜S鼬說。
他想起一件事:屋中沒有發(fā)現(xiàn)鼠類,這要歸功于黃鼬。
他為橘頌有了新的朋友而高興。
九
兩天之后李轉蓮來了。她一只手提了籃子,里面是買來的東西,另一只手里是水桶。她一進門就取出一把菜、一塊肉、一瓶老醋。
最后,她的手插進衣兜,變戲法一樣掏出兩個四四方方的金屬塊:巴掌大小,亮閃閃的。
“我知道這是充電寶。好,可以跟遠處的人說話了!”老文公接過來,左看右看,“怎么是兩個???”
“要輪換用的,先給你看看,另一個還要帶回去,讓串鄉(xiāng)車給充電。要收費的?!彼匾庹f明,報出價錢。老文公點頭,撫摸著:
“怪不得叫‘寶’!”
他想馬上撥通大洋那邊的電話,時間還早。不過待了一會兒,電話就回過來了。對方口氣急切、喜悅。他們一塊石頭落地了。
橘頌在李轉蓮帶來的那堆東西旁邊一一查看,撥弄出幾只雞蛋。老文公說:“我該怎么感謝您!”她舉舉那只水桶:“我來取水!”
他為她按壓水手柄。她說:“多甜的水啊,就像老棘拐家一樣。他家獨占一個山泉,真有福啊!”
說到老棘拐,李轉蓮話多了。她透露一個秘密:那個老人是全村年齡最大、身體最硬朗、吃東西最少的人?!八麜钜话贇q?!?/p>
“啊,那是個了不起的人,腰板真直。”
李轉蓮瞥瞥他:“老棘拐全靠山泉。水啊,比什么都好。他兒子孫子一家都在城里打工,他偏不走,他舍不得這水。”
“我一定去看他的水!”
“你的身子也會硬朗,你的水也好!”
他的手從左胸那兒挪開:“以前傷過。還好,沒有趴下。我會多喝這水。”
李轉蓮提上滿滿一桶水,離開了。老文公站在門前,一直看著她過河。
茶爐響了。他喝不同的茶,每種取一點,混在一起。他看著那只柳條帽,想著父親。這是一個了不起的人,爺爺將他送到國外,學會了修鐵路。他回國后,馬上參與了一件大事:修筑鐵路,從這座城市修起,一直修到了東部半島,修到了海邊。
一百多年過去了,這條通向大海的鐵路至今完好。
鐵路修好的第一年,父親回到了河邊老屋。就是這次故鄉(xiāng)之行,他在屋內鑿出了一口壓水井。全村人都把這事看成奇跡。
想過父親,又想爺爺。沒見過他。爺爺最大的功勞,可能就是送兒子到國外,學會了修鐵路。
爺爺?shù)母赣H,就是老爺爺,他最大的功勞,是蓋起了全村最大的石屋,又造了河邊這幢小屋。
下午的陽光下,老文公站在門前看了一會兒對岸,然后回頭端詳這幢獨屋。他好像第一次發(fā)現(xiàn),墻上有這么多彩石嵌成的圖案:南瓜、大鵝、玉米、豬、刺猬、成片的花……啊,有貓,好幾只貓。
老文公繞著石屋看。西墻上,有一只橘黃色石塊拼成的大貓。他看了很久?!袄蠣敔斒窍矚g貓的,說不定也有一只橘貓?!?/p>
他轉身看一眼河道,這才發(fā)現(xiàn)兩邊的綠色越來越濃,丁香開了,香氣濃得不得了。他回屋招呼一聲,橘頌不在?!八辛诵屡笥?。”
老文公坐在桌前出神,電話響了?!罢夷憧烧娌蝗菀?。藏進深山了?!?/p>
老文公對著手機喊:“這里再也不是當年了!人走光了,什么都沒了!不過,我和橘頌過得還好?!?/p>
對方笑嘻嘻的:“海邊上出現(xiàn)了一只小海豹?!?/p>
老文公一下站起:“啊呀?說細一些,從頭說!”
“是這樣,天剛蒙蒙亮,起早趕海的人看到了。是一只斑海豹,剛出生不久,身上有一層白毛兒。被環(huán)保人員拉走了?!?/p>
老文公大聲喊:“沒有受傷?沒有人粗暴地對待它吧?”
“怎么會,都喜歡得不得了。這種小海豹就跟我們十幾年前見過的一模一樣,好極了。啊,瞧瞧,一晃這么多年過去了。”
就是這番通話,讓他不再安穩(wěn)。他在屋里走了一會兒,又去了地下長廊。他喊著橘頌,一連打開幾道小門,沒有。他坐下歇息,大口喘著:“我本來有個好消息告訴你,貪玩的家伙。”
晚餐燉了蘑菇肉湯。米飯、土豆、醬瓜。給肉湯加鹽之前,先取一勺留給橘頌。加鹽加胡椒,又加老醋。佐料架上已經并排放了兩瓶老醋?!班?,李轉蓮偏愛這東西。”
可能是肉湯的氣味讓橘頌匆匆返回。它鼻子上的傷好了多半。一頓豐盛的正餐。老文公把它的碗端到桌上,在凳子上加了厚墊。
他和橘頌都吃得有點多。
晚上,他照例伏在窗前看了一會兒:“瞧天上的星星多密,多大。這兒的銀河多好?!彼更c星空,橘頌偎在一旁。河對岸一片漆黑。他往西南方仔細看著,看到了那扇閃亮的小窗。
老文公把燈移向窗臺,掀開被角,讓橘頌鉆進來。他和它半坐半臥,將被子揪到下巴那兒。該講故事了。
今夜講的是小海豹。
十
一夜好睡,還做了一個夢,醒來仍覺逼真:他在暖暖的春天出門,走在河的南岸。旁邊是穿了寬松衣褲的小童,肩上是顫顫的竹擔。擔子一頭是幾函老書,另一頭是茶水和糕點。
他和小童在樹下盤腿而坐,翻書,吃糕點,喝茶。小童布條束衣,扎了雙髻,額上有一個蠶豆大的紅點兒?!八虚夙?,是我的書童?!?/p>
他醒來一直在想那個夢,摸摸橘頌。它的背部抵在他胸前,熱如炭火??欢床窕鹨严?。他摟了它一會兒。
上午陽光很好。這么好的春天,不該悶在屋里。老文公攜著橘頌出門了。
下了石階,沒有過河,一直走在北岸。要去看前邊的丁香。他想起學生時代——那座海邊學府里最多的就是丁香。第一次遇到未來的伴侶,就在丁香花下。她啊,二十一歲。
離那片花還遠,老文公看到了瘦瘦的、一高一矮兩個身影。他拍拍橘頌,加快步子。
老棘拐看過來,像看一個陌生人,一手揪緊水根。
“是我呀!老哥!”他揚起一只手。
老棘拐說:“嗯。”
水根掙脫爺爺,跑過來。橘頌轉到了他肩膀另一邊。
“老哥過河真早??!”老文公喊著,在心里驚嘆:真是瘦極了,可是腰桿筆直;這雙眼凹得厲害,但很亮,很圓。
老棘拐揚起拐杖指指河道:“橋塌了。那是你老爺爺砌的?!?/p>
“如果是石橋就好一些,木頭會朽?!彼谎蹣虻臍埢?,馬上知道說錯了——那兒有一堆散落的石頭。
老棘拐不再說話,低頭看丁香下邊。他手中有一把小鏟,彎腰去樹下挖著,挖出一棵苦菜。他的兩個衣兜已經鼓鼓的。
橘頌跳下,鉆到灌木中。水根也伏下,將半個身子探進枝葉里。
老文公挖了一些苦菜,交給老棘拐。老棘拐塞好衣兜,轉頭尋找孩子。
水根和橘頌鉆出了灌木。
他們一起往回走。到了河心石塊跟前,老棘拐說一聲:“過河?!彼ど系谝粔K石頭。水有些急。老文公覺得時間還早,隨他踏上了石頭。
他們一直走到十字街口。在那片高大的石屋跟前,老棘拐站下了,轉頭對老文公說:“家來?!?/p>
“謝謝老哥邀請?!彼芨吲d。他一直想看那個有名的山泉。
隨著往東,石板路越來越高。老棘拐住在全村最高處:一幢再普通不過的石屋,黃色石頭壘成,不大,大概是一座百年老屋。小院很窄,屋檐下掛了干菜葉、葫蘆,還有鐮刀和頭。
“我想見識一下您的山泉。”老文公說。
老棘拐沒有吱聲,先進廂房,把衣兜里的苦菜掏到筐里,然后才走入中間的屋子??拷眽δ莾河袀€石頭鑿成的橢圓形池子,上方伸出一根竹管,被一個木塞堵住。老文公想拔掉塞子,老棘拐先一步動手。清水嘩嘩淌出。
老文公伸手接水,飲下。涼,甜。他在想自己屋里的水,想它們哪個更好。
老棘拐說:“我喝過你家的水。也好。”
“我想請您喝茶呢。我有老茶?!?/p>
老棘拐點頭,轉臉看一旁的橘頌和孩子。橘頌的尾巴被揪住,它看看兩個人,然后摑了水根一巴掌。
老棘拐把孩子拉到身旁。
主人留老文公用餐??嗖顺袋S豆、玉米窩窩。簡單的一餐。
飯后喝水,直接飲山泉。老文公想起一個說法:這人全靠山泉。老棘拐吃飽喝足,開始談論老文公的先人:“你家每一代都出一個了不起的人。老爺爺蓋大屋,爺爺栽樹,你爸修鐵路?!?/p>
老文公低下頭:“我什么都沒做成?!?/p>
老棘拐看他的頭頂,又看窗子:“哪天閑下來,我領你看老爺爺那些大屋?!?/p>
十一
半夜,老文公覺得一陣胸痛,有些憋悶。他坐起來,大口吸氣。冷,披上衣服,給將熄的炕洞炭火加幾塊劈柴。
窗外沒有星星,天陰了。要變天了,胸和腰正發(fā)出預告?!跋掠昕偸呛玫?,春雨?!彼谧狼?,點上燈。橘頌還在睡。
憋氣越來越重。他走動,做擴胸動作,深呼吸。腰部扎痛,他趴在桌邊。額上滲出一層汗粒。疼痛過去時,已是凌晨三點。
他還想睡一會兒。好不容易打了個盹。橘頌的胡須弄癢了他,它的咕嚕聲很大。他半睡半醒,用胳膊擋開它。不知過了多久,他聽到了唰唰的雨聲。
“我喜歡下雨,這是第一場春雨?!彼胱穑夙炁赖搅诵厍?,一下下踩著。它一邊踩一邊發(fā)出咕嚕聲,還瞇上了眼睛?!笆娣O了?!彼膊[上了眼睛,撫弄它的額頭。
橘頌踩了十分鐘。他勸阻,可它的咕嚕聲更大了?!昂煤⒆樱呛冒??!彼D身子,讓橘頌挪到下邊一點。它一下下踩著腰部,節(jié)奏均勻,沉著從容。
橘頌又踩了十分鐘。
雨一直下到半上午。太陽出來,天地清新。老文公起得晚,將早、午兩餐合在一起。蛋黃、小魚干、菜粥和湯。橘頌吃得比平時多一點。它抿著嘴,坐了一會兒,開始打理自己。
喝過茶,打開一本圖冊。橘頌湊到圖冊前。“我跟你講的小海豹,就出現(xiàn)在這里?!彼焓种钢蕡D。
那是東部半島海灣。父親把鐵路修到了那兒,老文公在那里出生。爺爺不在了,奶奶去半島照看他?!拔夷菚r一步不離跟著奶奶,就像你跟著我?!彼麚嶂夙灥募贡?,“她為我講了太多的故事。”
橘頌仰臉叫了一聲?!芭?,這可不是講故事的時間。我要干活了,頌?!?/p>
橘頌豎起尾巴,在桌上徘徊了一會兒,離開了。
老文公的食指按住圖冊,在紙上記錄。他將書架后邊的幾個紙箱挪過來,翻出一摞摞卡片。它們五顏六色,像撲克牌一樣碼在桌上。他一張張?zhí)暨x。
天色越來越暗,他的臉快貼到卡片上了。
有人敲門。他揉揉眼,看打開的門。
“我呀,老文公。”李轉蓮的聲音。
她提桶進門?!鞍?,取水。”他站起,想接過桶。李轉蓮說“自己來”,從兜里掏出幾個雞蛋擱在桌上,進了灶屋。
她提著一桶水,說:“我是來叫你吃飯的?!?/p>
“吃飯?今晚?”
“剛包了薺菜水餃。最新的薺菜。咱們走吧。”
老文公沒有一點準備。他“哦哦”應答,左右看著,大聲喊著橘頌。它出來的時候,李轉蓮已經等在門外。
“我們去吧。別再耽擱?!彼叽匍夙?。
滿天的橘紅色,晚霞真美。他們下了石階。微風中的花香十分明顯。模糊的山影里傳來野雞的呼叫。
李轉蓮的小院里有一株白海棠,正在盛開。
“我以前怎么就沒有注意呢?”他站在樹下,問了一句。
李轉蓮一進屋就忙起來。灶上冒著白汽,香味彌漫出來。老文公發(fā)現(xiàn)屋里的小桌上已經擺了兩個碟子。
熱騰騰的水餃端上來。他指指小桌:“如果您不介意,再添一個碟子吧。”
他和她相對而坐,他的旁邊是橘頌。李轉蓮為他的碟子加了老醋,當瓶子伸向另一個碟子時,他擋開了。
“我得說,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水餃?!彼檬峙敛林?。橘頌吃了四只水餃,離開了桌子。老文公看著燈下的李轉蓮,想說一句感謝的話。
“多好的海棠啊?!彼f。
飯后喝茶,是野草茶。他飲一口:“也是第一次?!?/p>
“你一個人,多不容易??!”她嘆息。
“有橘頌呢。你自己打理小院?”
“就是自己呀!”
離開時,老文公看著籬笆下整齊的田壟,手撫著海棠樹。
李轉蓮用手電照明,扶他下了坡路,一直送到對岸。
十二
幾天來天氣晴朗,老文公呼吸舒暢,腰也不再疼痛。他一連多天坐在桌前,那些磚塊似的工具書搬來搬去,一張張卡片全攤開來。許多卡片的字跡不是自己的,它們工整而娟秀?!拔野?,真的到了沖刺的時候。”他對那些卡片說。
橘頌去找黃鼬玩了,大概一整天都在捉迷藏。傍晚,它將朋友帶回來,那個小家伙竟然沒有生疏的神色。他第一次這樣近地端詳一只黃鼬,承認它是美的。
“它的個頭比你小多了,頌,不準欺負它啊?!?/p>
手機響了,是那個老家伙。剛說了一會兒又扯到海豹:“你大半輩子都在找它,知道為什么?因為你就是一頭老海豹!”
“嗯,說得對。我應該待在海里,一被拋到岸上就艱難了,需要一點一點往前挪蹭。我不能離水。”
“你一離開水就糟了,就得以鰭當腳??煨┰M大海吧,那才是你的地方。再加把勁,快了?!?/p>
老文公癟著嘴,說不出話?!拔疫@只倒霉的老海豹,怎么糊糊涂涂給沖到離岸那么遠的地方?”
答不出。老家伙對著手機喊:
“那可不是一般的海浪啊,那是一場風暴潮!”
他與老家伙說了一會兒,痛快了,也累了。他擱下手機,把向日葵花布包得方方正正,放入紙箱。該準備晚餐了。僅剩幾只土豆、一點魚干、一小塊肉。李轉蓮一個星期沒來,這說明串鄉(xiāng)車又耽擱了。“看來我也該種幾畦菜,養(yǎng)兩只雞才好。”
第二天橘頌歸來,身后還跟著那只黃鼬?!绊灒阋埧?,也該提前通知我。這一次尷尬了。”
老文公拿出小魚干,把土豆湯中的肉塊挑出來,分成指甲大的四份——橘頌和黃鼬各一份,自己留兩份。
晚餐只有土豆了。
他想到了老棘拐和李轉蓮,他們那兒可能有多余的蔬菜。不過他不想討要。天亮后,他去河岸采來兩兜野菜:薺菜、苦菜和柳芽。他發(fā)現(xiàn)槐葉就要展開了,這意味著再有不久槐花就會開放。
那就到了盛春,是大日子。綴滿的槐花,一團團蜜蜂圍上枝頭。老文公想起奶奶烙的槐花餅。“槐花開了時,我會露一手?!?/p>
一連兩天野菜米飯。小魚干不多了,他沒有吃,全給了橘頌。
終于等到了李轉蓮。這一次她的籃子里除了蘿卜和綠葉菜,還有肉和魚、兩盒罐頭、一小捆山藥。這足夠用來準備一場宴席了。李轉蓮扳動壓水井時,他在想是否請她留下用餐。
他沒有發(fā)出邀請。他認為第一次宴請,要正式一些才好。
這個夜晚飽餐了一頓。橘頌豎起尾巴在屋里走動。他給炕洞加了劈柴,過一會兒就要一起圍上被子,暖暖和和坐著。他入睡很晚,不需要太多的睡眠,每晚看看星月,想想事情,最后講一段故事。
劈柴燃燒的聲音真好。在這個特殊的月份,屋外比屋內暖和得多,特別是入夜之后,屋里有些冷?!拔沂且粋€老家伙了,身上沒有火力,所以更需要火爐?!彼@樣說時,橘頌跳到了膝上,“你就是我的火爐?!?/p>
他坐在桌前,擁著橘頌,把燈苗捻大。端詳了一會兒屋子,覺得墻上光光的,應該貼點什么?!拔乙獙懸粡埓笞至恕!彼f著,起身弓腰,下巴壓在橘頌額上,去一個角落翻找筆墨和宣紙。這是他特意帶來的。
橘頌跳到鋪好的宣紙上,他不得不把它抱到一邊去。
蘸飽了墨,想想要寫的字。最后他寫了八個字:
“深固難徙,更壹志兮”。
署上名字,蓋了印章。貼在墻上,退遠些看。意猶未盡,再寫一張:
“青黃雜糅,文章爛兮”。
橘頌站在剛貼好的大字下面,仰臉看著。老文公念了兩遍,對它說:“這是戰(zhàn)國大詩人屈原的詩啊,他在贊美一棵橘樹。”
入睡前大洋那邊來了電話。因為諸多原因,一家人的歸期又要拖延。老文公告訴他們:“這里一切都好。清靜,有書,有橘頌。是的,睡前講故事,這是固定的節(jié)目?!眱鹤诱f:“小家伙找爺爺了?!蹦沁呿懫鹆藢O子的聲音:
“我要橘頌!”
一夜睡睡醒醒??偸琼懼莻€純稚的聲音。眼睛濕潤。夢中有一雙小手摟住頸部,睜眼一看是橘頌。它通紅的小嘴離自己只有幾厘米。他扳住它,用下巴壓上它的額頭。這樣一會兒,他又將食指和拇指環(huán)起,隔開嘴巴親了它一下。
“好了,這樣好多了?!彼喟此母共浚抢锶峄畼O。每到凌晨,它渾身的熱力都散發(fā)出來。他背過身,讓它火熱的身軀焐自己的腰部。
上午九時,太陽好極了。老文公站在門前,看對岸那片石屋。它在陽光下變幻,從山腰到岸邊,高高低低呈現(xiàn)不同色澤,向陽的一面金色閃爍。“我如果是個畫家,會一遍遍畫這個村子。”
他一想起幢幢石屋都是空置的,就一陣沮喪。他不會原諒那些離去的人。
身上曬暖了,他要回屋了。
十三
每天十至十二時,是老文公最好的工作時間。他在日歷上醒目地標出周末,這一天如果無風無雨,就要去河岸游走。這是橘頌最愉快的時刻。
他一想到這條河、這片山地屬于自己的祖居地,就有一種異樣的親近感。河兩岸全是石頭,可耕種的土地很少,土地有的僅像炕和窗子那么大,都圍上了石堰。這是一代接一代開墾出來的。
他不明白為什么老輩人選中了這里。為什么筑起這么大一片石屋?屋子從河的南岸蓋起,一直爬向高坡,幢幢相挨,全由一塊塊石頭壘成。那需要多少血汗勞苦,還有耐心?
“對這片石屋,咱們知道得太少了。”他對橘頌說。他從來沒有進入十字街口那些高大的石屋內部。那是自己的家族老宅,是老爺爺親手設計修建的。只說這些大而精致的建筑,它們耗去了多少時間?用去了多少人力?
老文公背著橘頌,在一條條石板路上走著。穿行寬街,邁進窄巷,不知踏向多少石階,鉆過多少胡同。它們曲折回環(huán),讓人迷路是很容易的。“我如果在小時候,會多么迷戀這種地方?!彼麑﹂夙灨袊@。
現(xiàn)在也不算晚。他覺得只要胸和腰沒有發(fā)出抗議,還能在這里鉆進鉆出。這些拱門、石柱、門楣上的雕刻,真是美極了。這全是用鑿子一下下琢出來的。
一只壁虎在石縫間躥動,橘頌跳過去。石墻上垂下一棵小薊,它的刺葉掩護了壁虎。再過一段時間,小薊粉茸茸的絲瓣就綻放了。
高高的梧桐,桐花正含苞待放,它們垂直向上,每一束都像待燃的燈燭。榆樹生出了密密的榆錢,可惜太高,無法采摘。“那是真正的美味?!彼瞿樋粗鴺涔谡f。
橘頌跟在身后,并不跑遠。老文公早就迷路了,只好不時抬頭看看太陽。街巷多得數(shù)不清,因為全是石頭壘成,所以極陳舊極結實,面目相似。石塊被一代代撫摸和踩踏,許多地方泛著瓷亮。
身上出汗了。轉出一個巷口,老文公一眼看到了那個瘦高的老人,他依舊站在臺階上,身邊挨緊了那個小男孩。他呼喚一聲:“棘拐老哥!”
瘦高的老人轉過臉來,拐杖搗搗石階,算是應答。
橘頌一看到水根,就爬到了老文公的背上。
他和橘頌跟上爺孫倆,一起往前走著。老棘拐今天興致好,走得稍快。老文公不再擔心迷路了。
走了一會兒,一連下了幾個臺階,看到了前邊的十字街口?!拔掖饝^,要領你看老爺爺?shù)拇笪?,這就去吧?!崩霞胀爸钢?,從腰上摸出一串鑰匙。
水根掙開爺爺?shù)氖?,跳一下,對橘頌伸伸舌頭:“去大屋了!”
隨著挨近那兒,老文公的腳步也在變快。他一直盯著老棘拐手中那串長長短短的鑰匙。
門打開了。門板很厚,門檻很高。院內是石板地,磨得很亮。一進院就是長長的廂房,有雕花小窗,窗前有一棵正在變綠的蒼老石榴。從小窗往里望,什么都看不清。
正屋高敞。屋內梁木很粗,顏色有些深。老文公想在屋里待一會兒,吸著淡淡的松脂氣味。老棘拐先一步走出,站在陽光里等他。院里是彩色卵石鋪成的圖案,那是大麗花瓣,還有一只鳳凰。
院子左右各有一個月亮門,通向分開的兩個小院。這里栽了海棠和丁香,還有不認識的樹木。太靜,花香太濃。
“這兩個小院,再加前邊的大屋,以前做過學校?!崩霞章曇舫脸恋模粗?。
老文公明白,水根該上學了。
老棘拐一連打開幾間屋子,里面都是堆積的桌凳。墻上有黑板。老文公走到跟前,看著上面殘留的幾個大字:天、地、山、水。
老文公揪緊橘頌的兩只胖爪,轉身對老棘拐說:“如果您不嫌棄,我可以每周抽出兩個下午,教水根識字。還有,簡單的算術?!?/p>
老棘拐的眼睛變得尖亮:“真是這樣?”
老文公點頭。
老棘拐把水根揪緊,讓他站到老文公對面,說:“鞠躬!”
出了小院是長長的有頂蓋的回廊,曲曲折折通向不同的石屋。有的屋子窄長,有的寬大,黑洞洞或明亮亮,各個不同。有的屋子有木頭扶梯,踏著它一直攀上二層,再往上又連通閣樓。
“我走糊涂了,這又是一個捉迷藏的好地方?!崩衔墓罂诖鴼?。他驚奇于這座建筑,也驚奇于一直走在前面的老棘拐:這人比自己大,腿腳還這么靈便。
老棘拐說:“沒有十次八次,誰都摸不清這里的胡同和屋子。我敢說,你老爺爺是個玩心太重的人,一個古怪的人。”
“有趣極了。我現(xiàn)在知道了,河對岸的石屋,不過是這里的縮小版?!?/p>
十四
從院里出來,老棘拐告訴老文公:村頭兒是自己的遠親,所以才將大石屋的鑰匙留給他?!岸既チ随?zhèn)子和城里。我不走。村子有幾百年了,這里才是家?!?/p>
老文公點頭:“還有李轉蓮?!?/p>
老棘拐的目光轉向西南方。那邊的高坡上,一幢幢石屋在陽光下閃亮。他點點頭:“一個好人?!?/p>
“一直是她自己?”
“她十八歲,男人去支邊,一走再沒音信。后來有個彈棉花的男人,一走又沒音信。”
“她的命真苦?!?/p>
老棘拐的目光從石屋那兒收回,看著他:“是那兩個男人命苦。他們走了,再也喝不到這兒的好水了?!?/p>
老文公低下頭。他在想李轉蓮,想那個田壟整齊的小院、海棠樹、雞和鵝?!澳莾蓚€男人再也看不到這些了?!彼谛睦镎f。
他與老棘拐分手時,再次邀請老棘拐去家里喝茶。老棘拐點頭,看看他肩頭的橘頌,揪住水根。
他回到河岸石屋,打開門,第一眼看到的是直立的黃鼬。它在等待朋友,兩只前爪提在胸前。橘頌從背上跳下。
它們前爪高舉,碰了一下,跑開了。
第一件事是燒起茶爐。飲茶之前,他扳動壓水井,伸手接了一點水飲下。涼涼的,的確有點甜。
他想,為了答謝那個慷慨的好人,這兒真該舉行一次家宴了。
這次宴會要像模像樣,禮節(jié)周全,菜肴和酒水也要講究。這是一座古老的石屋,他認為在逝去的歲月里,說不定也有過宴飲的場景。
那個有趣的老人必定熱情,他會那樣做的。
老文公找出一張有玫瑰圖案的信箋,要做一個請柬。毛筆豎書,剛寫下“恭請”二字,立刻意識到對方不識字。換一張信箋,卻不知該怎樣辦。后來,他畫了一只高腳酒杯?!班牛沁@個意思。”
請柬裝進一個信封,放在書架上。
下午三點到五點,老文公一直伏在桌前。工具書和圖冊壘得高過頭部。一遍遍挑選和引用卡片。向日葵圖案的布包裝入木箱時,天色已暗。他把燈點亮,卻沒有離開。凝思片刻,再次打開木箱。一沓沓翻開,長時間盯著那些空白的格子。
大約用了一個小時,他填滿了一頁格子。他認為這一頁非常重要。
橘頌蹭他的腿,提醒該準備晚餐了?!斑@一天好極了。我們看了村子,看了最大的石屋。而且,開工順利?!彼呐拈夙灒鹕砣チ嗽钗?。
這一夜很難入睡。他看看身旁的橘頌,它困了,兩爪蒙臉呼呼大睡。他為它搭上一條毛巾,坐起來。
他想起那些展開的紙頁還放在桌上。他端著燈走近,看最后寫下的一頁,撫著胸部。真想跟那個咋咋呼呼的家伙通話,可惜太晚?!斑@家伙被吵起來,會罵人的。”他忍住,把茶爐點上,披上厚厚的衣服。
山地春夜,寒意很重。幾十年前的那個農場,夜晚比這里還要冷——
他蜷在倉庫一角,靜等半夜歸來的最后一撥卡車。
高墻后面有一個山洞,成串的卡車從那兒隆隆穿過。凌晨,大鐵門響了,卡車駛進來。跟車的裝卸工跳下來,其中一個用力拍打他的肩膀。就是那個家伙,當年和自己一樣的年紀,不,他還要年長一歲。
自己被撞,昏迷三個晝夜,醒來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他。老文公至今記得他瞪圓的眼睛,他滿臉的胡楂,他眼角的淚。
“這老家伙耳朵越來越背,打電話只得喊了?!崩衔墓看闻c之通話,如果橘頌蹲在一旁,就這樣解釋一句。
今夜他想告訴對方:關于那個久久未決的懸案,那個可愛的動物,自己的主意從未有過地堅定。“這座祖?zhèn)鞯氖?,確實是想事情的好地方。”
喝過一杯滾燙的茶,暖和多了。他還想干一會兒,繼續(xù)填寫幾行格子。不知伏案多久,抬頭看看,已是凌晨三點。
月亮在山洼上方。星星稀疏。一只鳥呼叫著,飛過河岸。靜夜,鳥鳴傳得很遠。
“什么事讓你連夜趕路?”他的鼻子觸在冰涼的玻璃上,自言自語。
十五
天一大早,還沒有喝茶,電話就吵過來。老文公與那個家伙真是心有靈犀:“老海豹,你還在那里爬嗎?離海不遠了,最后加一把勁兒!”
他胸口那兒熱乎乎的,說:“嗯。我好像聽到了海浪聲,撲撲響呢?!?/p>
“那就是最后的一段路了。我在海邊為你加油。告訴你,我也想當一頭老海豹!”
老文公的耳膜被震痛了。這家伙最后的“豹”字是一個爆破音。橘頌瞪大眼睛,它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你知道,我一直在琢磨那個‘夷’字。我們都屬于‘東夷’族。夷族建立了萊國,發(fā)明了煉鐵和絲綢。他們燒制的黑陶比蛋殼還薄,創(chuàng)造了比黃河流域更先進的文明。”他向橘頌宣講,揮著手。
橘頌跳上桌子。
“什么是‘夷’?我找了它四十多年。古人一直說它是‘獵人背了弓箭’。可我呢,認定它是一只海豹?!?/p>
老文公將橘頌攬入懷中,下巴抵上它的額頭,雙眼緊閉。
“這是一個氏族的名字,所以至關重要?!摹钟卸喾N寫法,都是畫了海豹的模樣。”他把橘頌放下,找出紙墨,舒了一口氣。
他一口氣寫出從古至今,所有不同的“夷”字。退遠些看,取來印泥。
門響了,一根拐杖伸進來。老文公喊一聲:“老棘拐!”
老人手扯水根進了屋子,看著屋內四周。“歡迎您啊?!崩衔墓鲋霞?,拍拍水根。
水根喊一聲,幾步躥到桌前。原來橘頌爪上沾了印泥,把宣紙?zhí)ど狭藥讉€紅點。
老棘拐看著宣紙,抱歉:“我來得真不是時候!”
老文公打量桌上的紙,撫著下巴:“不不,橘頌替我加蓋了印章,它在幫我,等于說,‘這事兒就這么定了!’”他向橘頌豎起拇指,然后又把寫好的大字貼到墻上。
老棘拐湊近了看字。茶爐響起來。
“這些字啊,我一個都讀不出?!?/p>
老文公為他念了墻上的幾張大字,分別做了詳盡的解釋。老棘拐說:“沒見過海豹。吃過橘子。”
“這水也好。”老棘拐接過茶杯喝一口,咂嘴,“你爸打井時,我們跑來看。那時我還小。記得你爸領人干活,戴了一頂柳條帽?!?/p>
“那帽子還在,就放在下面?!?/p>
“多么了不起的人。還有你老爺爺,蓋了多好的房子。祖孫四代,全都了不起!”老棘拐指點著屋內。
老文公垂下頭,將“慚愧”兩個字咽進肚里。他最想聽的就是先輩的故事,尤其是老爺爺。聽奶奶說,老爺爺是世上玩心最重的人,蓋起一座又一座奇妙的房子,再沒別的事情好做,就去了山外,結果再也沒有回來。
“那到底是怎么回事?”他問。
“聽說他在山下看到了一只從沒見過的鳥,一直追著,去了山的另一面,越追越遠?!?/p>
“那是一只什么鳥?”
“鳳凰。”老棘拐搗一下地,“這不會錯的。”
老文公以前也聽過類似的說法。今天,在陽光明媚的春天,他不再懷疑這個傳說了。茶香正濃,他為老棘拐添茶。
因為與老人觸膝相坐,他這會兒可以更清楚地看到對方:一口結實的、磨得很短的牙齒;皮膚皺紋不多,細而透明;眼睛清亮。他在心里說:這一定是水的緣故,水真的重要。
他們交談時,水根與橘頌到下面去玩了。他對老棘拐說:“他們正在捉迷藏。再沒有任何一座房子更適合做這個的了。不瞞您說,我作為主人,曾經在里面三次迷路?!?/p>
老棘拐點頭:“我一點都不奇怪?!闭f著瞥瞥他,“你穿這么多?”
“哦,可能是石墻太厚,這個季節(jié)屋里太冷。半夜,我還要起來給炕洞加一兩次劈柴?!?/p>
老棘拐癟著嘴站起:“這怎么會?這樣的屋子不該這樣,別說春天,就是刮大北風的寒冬臘月,它也不會讓你受凍。怎么會這樣?”
老棘拐去看炕洞,又伸出拐杖敲敲石墻,在灶屋里轉著,說:“準有什么機關沒有打開?!?/p>
老文公笑了。
十六
已近中午。老文公要做午餐,老棘拐卻阻止在灶中點火。他的拐杖從灶屋的四面墻壁敲起,又搗幾下地面。最后他看著灶屋里一排三個灶口,將閑置的一個最大的爐灶頂蓋掀開,又攀上灶臺。
老文公看著他翻上翻下,想到了那只黃鼬。因為要隨上他看,老文公不斷地彎腰仰頭,已經有些累了,可對方大氣都不喘,早把拐杖扔到了一邊。
老棘拐蹲在石臺上,叩打幾下,低頭看了許久,拍拍手跳下來。
他發(fā)現(xiàn)石臺的一側有幾塊石頭是松動的,撥弄幾下,竟然抽出了長短不一的幾片石板?!班培?,明白了?!彼c頭。
老文公一臉茫然。
老棘拐指揮他在不同的灶膛里點火,依次抽換那些石板,然后自己跑到屋外。屋頂有許多根煙囪,老棘拐手搭涼棚看著它們。
原來屋內的爐灶連通了不同的煙道,有的直接通向煙囪,有的在墻壁空膛內繞行一會兒,才升入屋頂?shù)臒焽?。爐灶的煙火走向哪里,要由那些可以抽拉的石板來決定。
老棘拐讓他將火燃旺,抽開一片石板,坐下喝茶。只過了半個時辰,墻壁變熱了?!霸儆幸粫海@屋里就暖和了。”老棘拐拍著墻壁,“這叫火墻。”
屋里變熱。老文公不得不脫下厚外套?!皬慕裢砥穑以僖膊挥冒胍蛊饋硗欢刺聿窳?。真得謝謝老哥指點?!?/p>
“到了寒冬臘月,坐在這兒喝茶比什么都好?!崩霞斩宥迥_下的石板,“地下還有兩條煙道,這是專門為三九天準備的?!?/p>
老文公愣住了。
老棘拐的拐杖搗著腳下一塊塊石板,嗵嗵響,聲音果然不同?!澳鞘莻€多么聰明的老人哪,他在村里的大石屋和這座小石屋,藏下了多少竅門,夠我們猜上一輩子?!?/p>
“真是這樣!”
“村中的大石屋,屋頂有那么多煙囪,可是火爐在哪兒?蓮池里的水又怎么流進流出?有一回我從閣樓爬進去,穿過三道門,摸進兩間從沒見過的小屋,里面有炕有桌,就是轉不出去。我急得要哭,看見一只狗獾探頭探腦。我最后跟上它,鉆來鉆去,這才從堆放劈柴的一間小屋走出來?!?/p>
“您領我和橘頌去?。 ?/p>
老棘拐搖頭:“我害怕迷路?!?/p>
“老爺爺太有趣了。他和所有人都不一樣?!?/p>
老棘拐看著窗外的山影:“不一樣。傳說他到老都像孩子。這樣的人世間留不下,你看,最后鳳凰把他領走了?!?/p>
老人嘆氣,要回家了,不肯一起午餐。他大聲喊著水根。沒有應聲。
老文公去了下邊。這兒很靜。他不想驚動他們,放輕了腳步。推開一扇虛掩的小門,拐幾個彎,不知怎么踏上了木階,往下是一道石頭滑梯?;氯サ囊豢蹋X得自己變成了孩子。
他落在一堆草葉上,搓搓眼辨認四周。黑影中有一道明亮的目光。
“頌嗎?”他叫一聲。
那個柔軟的身軀一躍,不見了。
他在微亮中摸索著回到長廊,想由熟悉的路徑穿過小廳,回到那間睡覺的大屋。在一個拐角,水根戴了柳條帽待在黑影里。帽子太大,小臉遮住了。他向老文公做出不要吱聲的手勢。
不遠處傳來咚咚的搗地聲。老棘拐下來了。老文公把水根拉到懷里:“孩子,咱們明天接著玩。”
爺兒倆走了。
十七
橘頌在屋內走動,四處巡行。老文公知道它很滿意。
屋子很暖和。他看看那個以前閑置的爐灶,發(fā)現(xiàn)它是三個當中最大的。里面炭火將熄,為了有一個舒適的長夜,他又添了幾塊粗大的劈柴。
午、晚餐合為一次。蘑菇、紅腸和腌水蘿卜,白菜根蒸咸魚。打開一盒粉肚罐頭,掂了掂,還是放起來。碟子里有幾沓薄如紙片的煎餅,李轉蓮前些天買來,酸酸的,他以前從未吃過,產于泰山一帶。
他燙了一杯老酒,想犒賞自己。酸煎餅抹上豆豉,加一點咸魚?!班牛@也算山中美味了。”
李轉蓮大約三天取一次水。七天過去了,她一直沒來?!耙苍S生病了?!崩衔墓绮蜁r對橘頌說。
第八天,她還是沒來?!拔覀円獢啻读?,她可千萬不要生病。”老文公想去看看她。他拿起書架上的請柬,猶豫著,又放回原處。
上午十點,老文公正在伏案,李轉蓮提著籃子和水桶進來了。
她臉上喜氣洋洋,腦門上有幾顆汗粒?;@子滿滿的:魚和肉、青菜、豆腐、酸煎餅、一瓶老醋。她把它們一一放到桌旁。籃子里還有東西,那是一束束捆扎齊整的香椿葉。
“好多天了,我正擔心?!崩衔墓f。
“我算過,咸魚和煎餅能吃到今天中午?!?/p>
“您可真有數(shù)。”
李轉蓮笑了:“知道我為什么耽擱?每年的這時候,也就十來天吧,是賺錢的日子?!?/p>
老文公看著她。她拿起一束香椿:“我一天到晚采它,采上三天,串鄉(xiāng)車就過來收購?!?/p>
“原來是這樣!這太好了!”老文公看著半邊透紅的香椿嫩葉,放在鼻子上嗅一嗅。
“一年里全靠這一季。白天采回家,夜里用馬蘭扎好?!?/p>
他這才發(fā)現(xiàn)捆扎香椿的是馬蘭葉?!岸嗝粗v究啊!”他贊嘆,撫摸香椿葉。
“用它炒雞蛋最好。腌幾壇放起來,能吃一年?!彼f著,一抬頭看到了墻壁,新貼的幾張大字。
老文公搓搓手:“我寫得不好。”
她抿著嘴,看著,過去摸了摸。
老文公讀了一遍,一字一頓,解釋它們的意思。
李傳蓮點頭:“嗯嗯。冬天沒事了,我媽就生上炭火盆,坐在炕桌旁描花兒。我跟她學會的?!?/p>
他想起她屋里的“胖孩抱魚”,原來是她畫的。“這太好了!如果不為難,您能不能為我畫一張?”
“胖孩兒?一條大魚?”
“畫一棵橘樹,結了一樹果子的橘樹!”
李轉蓮搖頭:“這得有圖譜兒。我媽留下一些,我回去找找看?!?/p>
“我明白了。但愿圖譜里有橘樹。”
李轉蓮走后,老文公還在想畫的事。他覺得墻上有一張橘樹,上面結滿金色果實,那該多好?!斑@樹應該是筆直的,樹冠很大?!彼氖持冈谧郎匣瑒?,想著它的模樣。
他想起了什么,對橘頌說:“咱們下午幫她采香椿吧,這對她很重要?!?/p>
午后的陽光很強烈,外面的氣溫比前幾天高了許多。下石階時,兩只蝴蝶追隨舞動,橘頌伏在背上。
到了對岸,剛踏上街巷,他就看到了石堰下那些高高矮矮的椿樹。他往那里一指,橘頌跳下肩頭。香椿嫩莖生出不久,在枝干頂端。“采下一些,留下一些?!彼_始采摘,一邊干一邊說。
有的香椿樹很高,他不得不爬上石堰。
橘頌看到一只肥肥的大鳥,頸部有彩色環(huán)紋。它伏下,向前挪動,大鳥飛走了。
老文公站上石堰,一手抓緊香椿樹,一手撥弄枝莖。枝葉落地的一刻,橘頌撲了過去。
“你能把它們歸攏到一起就好了?!崩衔墓珡氖呱舷聛?,咕噥著,把一地莖葉收在懷中。
有人在遠處呼叫,是李轉蓮,她往這邊跑來。她扶住老文公:“我從上面看見有人站在堰上,嚇了一跳。天哪,你要摔著怎么辦!我會采啊,會送給你的!”
“我是幫你采的。這個季節(jié)對你很重要。”
李轉蓮吸著鼻子,不再說什么。
十八
夜晚,屋里到處都是香椿的氣味。老文公來不及洗去手上的綠汁,只想坐一會兒。
屋內比外面涼多了。他想給爐膛加柴,剛一站起就“哎喲”了一聲。腰部連連刺痛。他伏在桌上,兩手緊攥桌子卷邊。過了一會兒,試著直腰,可是不能邁步。
“還有這事兒?”他對自己感到驚訝。坐下,貼緊桌子,一點點捶打腰部,捏弄安撫。
老文公還記得農場的那次重創(chuàng)——
昏睡三晝夜,醒來后下肢無感,每一次呼吸都引起胸部的撕痛。他痛恨不能移動的身體,急得喊叫。醫(yī)生說:“知足吧,你等于撿了一條命?!睆哪菚r起,他才知道“身”和“心”不是一回事,它們其實相當于同事之間的關系,遇事還要商量著來。
他認為自己長期以來總是偏向“心”,許多時候并不在意“身”。它們兩個,一個不愿長大,一個正在老邁?!坝腥?jié)椎骨折了,你今生離不開輪椅了。”醫(yī)生說。
鄰鋪的那個兄長看看醫(yī)生,對他喊:“那可不行。那怎么能行?”
這家伙粗暴嚇人,不停地吆喝。老文公有些絕望。不過一年后,他真的站起來了。
今夜他一直在安慰身體,想讓它消消火氣。橘頌過來蹭他,一下一下蹭。
“頌,我知道該準備晚餐了。可我動不了。你碗里還有剩粥,先將就一下?!?/p>
橘頌仰起臉。他撫著它的額頭和下頜,又按按它的寬背?!拔艺f過,你并不算特別胖,不過是長了個雙脊背。十七斤二兩,好的,誰見了都喊一聲‘嚯’!”
橘頌舔一下他的手。他瞇上眼,說:“嚯!”
老文公一直揉按腰部,半個小時之后,刺痛減輕了一點。他扶著椅背站直,忍住了呻吟。
他一點點挪蹭,終于邁進灶屋。難以彎腰,最后費了很大力氣,填進爐膛幾塊劈柴?!昂昧?,這一夜沒事了?!?/p>
那個嗓門粗粗的家伙總是莽撞,他竟然在老文公掙扎著往炕上爬的時候來電話了?!澳阍趺戳??又犯了老牛憋氣的毛病?”
老文公額上滴汗,說:“嚯!”
“這幾天過得還好嗎?”
“嚯!”
手機掉了。總算爬上炕去。
橘頌把一點粥吃掉,抿著嘴跳上炕來,偎到他身邊。他看了它一會兒,伸出兩個拇指理它的眉頭:“這樣會舒服一些,是吧?”
橘頌的臉龐又圓又大,今夜尤其如此?!耙苍S又胖了一點?!彼囍鴦恿藙?,伏下身子。橘頌跳上后背,一下一下踩起了腰部。
老文公臉埋在枕頭上,說話甕聲甕氣:“頌啊,你是‘及時雨’!也許我們今天不該去采香椿??晌铱傁霂蛶退?,為她做點什么?!?/p>
橘頌瞇著眼,一下下踩得沉著,嘴里發(fā)出咕嚕聲。老文公扭頭看它一眼,覺得此刻它就像一個耐心的、正在診斷和思考的、胡須長長的醫(yī)生。
“你沉默、多思,總是專注于自己的事情。即便是玩,捉迷藏,也很認真。你身上有太多值得我學習的品質?!彼麤]有說出,留在心里。
不知什么時候睡著了。
醒來時窗子已經變亮。他看著窗子,想到一個人夜里還在忙碌——坐在馬扎上,將香氣四溢的椿葉分成等份,然后用馬蘭草一一扎好。
“春天真好,春天能辦許多事情?!彼D臉尋找橘頌,它已經走開了。
一只小鳥在窗外窺視,光滑的頭顱歪了幾下。老文公說:“您早!”小鳥啄響了玻璃,那是清脆的問候。
老文公兩手按炕,試了多次,還是沒能坐起。“不是我太懶,而是身體太沉了,我拖不動它了?!彼麑Υ巴獾男▲B說。
陽光灑進來。
橘頌出現(xiàn)在屋里。老文公覺得陽光照著它的臉,特別是那兩撇胡須,有一種雄赳赳的神氣?!霸绮蜁械模贿^晚一些罷了?!彼岣吡寺曇粽f。
上午九點鐘,門被敲響了。
老文公無法下炕開門,只好費力拉開窗子。
是水根。小家伙伏在窗上看了一下,一躍而入。
“對不起,我還要再躺一會兒。你和橘頌玩吧?!?/p>
水根看著他,手指咬在嘴里。停了一會兒,水根叫一聲,打開門跑了。
十九
老棘拐來了,身后跟著水根。
老文公幾次想坐起來,都被老棘拐阻止了。老棘拐打開隨身帶來的一個玻璃瓶。橘頌跳上來,嗅了嗅,躲開了。老棘拐讓水根給火爐加柴,然后端起瓶子,倒進掌心里一點。
原來是藥酒。老棘拐給老文公涂抹在腰上,急一陣緩一陣地搓動。
“我不該去采香椿?!?/p>
“你不該爬到石堰上?!崩霞帐掌鹌孔樱拔易騻€站在東坡上,看見了?!?/p>
屋內溫度升高了許多。老棘拐在屋里溜達了一會兒,回到炕前。他伸出兩手,做“起來”的動作,并不扶人。老文公隨著對方的手勢一點點欠身,竟然坐直了。
“再過一個鐘頭,你扶墻下來。”老棘拐說一句,扯著水根回家了。
果然,時間一到,老文公真的能夠挪動,站到了炕下。他用雙倍的時間和力氣,為自己和橘頌準備晚餐。為了取水,他將半個身體伏在壓水的手柄上,讓水嘩嘩流出來。
雞蛋炒香椿,香極了。橘頌不喜歡這種樹葉的氣味,只吃了面糊魚羹。
外面的月色真好。他披上衣服,將門打開一點,站了一會兒。河里的水聲似乎比往日歡快。他能分辨出“嗵嗵”“撲撲”的不同,那是青蛙和魚在躥跳。它們在月光下不再安分。一切多像小時候的半島海邊,在那兒,在小河旁,孩子們夜夜嬉鬧,在白楊樹下追逐不?!?/p>
“大頭,你猜我在哪兒?”一個孩子貼在大樹上喊。
大頭像貓一樣往前爬,到了白楊跟前,猛地跳起,將人和樹一起抱住。
他沒有和他們一起玩,因為奶奶用故事迷住了他。奶奶一連多天說著“冰娃”的故事:“他們出生在海冰上,不怕冷,每年臘八前后就爬到岸上,在那兒待到春天?!?/p>
他叫著:“冰娃!”
“他們和爸爸媽媽一起,住在冰做的小房子里。他們渾身長了白色絨毛,一雙大眼水汪汪的。到了春天,岸上綠了,他們就跟上爸媽返回大海深處了?!?/p>
很久之后,老文公才知道,奶奶說的“冰娃”,就是出生在半島海灣里的小海豹。在氣候發(fā)生變遷之前,渤海灣和遼東灣的冰排連成一片,成年海豹每年都要千里跋涉,從最北部的大洋游到這兒,在冰排上筑起一座座小冰屋,趕在初冬之前產下自己的孩子。
今夜,老文公看著對岸:西南方向的高處有一個亮著的窗戶?!八€在打理一天的收獲。多么勤勞的人?!?/p>
他回頭招呼橘頌,想讓它過來看星星。橘頌無動于衷,端坐燈下,正在思考。
往日的這個時候,他要和它坐到炕上,圍起被子,享受一天里最好的時光——相挨一起講故事,天南地北,說個不止。它聽到高興處會將身體滑到下邊,仰躺著,露出柔軟的腹部。那是老文公最愛撫摸的部位。
回到桌前,橘頌還在思考。
“你在想什么?我覺得你有心事。”他看了看它凝重的眉頭。
橘頌兩只前爪動了動,瞥瞥他,目光仍然投向原處。那是夜的深處。
老文公無心看書,想這幾天的事情。他記起:除了一起出門的時候,橘頌獨自沉思的時間真的多了。哦,許久沒見那只黃鼬了!“啊,好朋友離開了,它備感孤獨?!?/p>
老文公可憐它了。好朋友突然離去,這不是一件小事?!叭绻遣晦o而別,那就更不好了?!彼L嘆一聲。
這個夜晚他做了一個夢:一群“冰娃”坐在浮動的冰塊上,吃東西,聊天,就像蕩秋千一樣快活。他們笑啊,說啊。這其中有熟悉的面孔,仔細看看,有橘頌和黃鼬,它倆緊緊相挨。離它倆最近的,是自己的孫子。
爺孫倆心心相印。果然,剛剛夢醒一會兒,他就接到了大洋彼岸的電話。是小家伙,脆生生哭啼啼:“我要橘頌!”
沒有辦法。他將電話對在橘頌耳旁。它兩耳豎起,嗅著手機,轉頭拱他的手。
早餐后,他覺得應該伏案工作了。算了一下,如果每天可以有三個小時,那就能填滿八百左右的空格。還余下四萬多個空格,那只需要不到兩個月的時間。
“哦,那也未免太順利了?!彼酒?,盯著厚厚的一沓紙,搖搖頭?!翱赡芴珮酚^了一點。要知道在許多時候,你只能大口喘氣,趴在那兒。你是一頭遍體鱗傷的老海豹了?!?/p>
橘頌去地下玩的時間減少了。它常在桌前轉幾圈,然后回到老地方思考。他在伏案,偶爾轉臉看看它,說:“單講用腦和專注,我比你差多了?!?/p>
他不得不承認,每天伏案三小時是困難的。只要連續(xù)工作兩天,一口氣坐上半小時,就有點難以為繼了。胸悶,腰沉,胯骨那兒一陣陣刺痛——有一回他甚至聽到那個部位發(fā)出了吱吱的叫聲。“嗯?”他低下頭,屏住呼吸捕捉這聲音。沒有。可能是錯覺。不過胯骨真的不悅,它在用它自己的方法表達抗議。
他至今記得那個下午的農場:天色血紅,一輛運石車隆隆駛來。厄運降臨的一瞬,總是猝不及防。
他試著將每天的伏案時間縮為兩小時。“只要堅持下去就好?!彼麚芡撕_吚嫌训碾娫?,這家伙正與孫女一起吃草莓?!安葺窟@么早就有?”他有些嫉妒。
對方嘴里發(fā)出哧哧聲:“暖棚里的,傻子?!?/p>
“我每天能干兩小時左右?!?/p>
“那也很棒!這等于往前爬了兩小時!你這頭老海豹!”
他每次被這個粗糙的嗓門吵一通,身上都會添些力氣。他蹲下?lián)崦夙?,向它保證:“再等幾天,我就能和你一起捉迷藏了?!?/p>
二十
水根來了,背了一塊薄薄的石板——鑲了木邊,拴了帶子。老文公將它從孩子肩上摘下,正反面撫摸,叩幾下,聽著“當當”的聲音:“好板?!?/p>
水根又掏出一根滑石條。
“這都是以前,幾十年前,孩子上學要帶的東西,現(xiàn)在的小孩沒見過。爺爺給你的?”
水根點頭:“爺爺說每個星期要來兩次,識字和算術。”
“不錯,這事兒早定下的?!?/p>
老文公用滑石條在石板上畫幾下,抹掉,再畫?!斑@真是學習的好物件,嗯,咱們用起來?!?/p>
橘頌迷上了這塊石板,一直圍在旁邊。老文公對它說:“只有下課才可以玩,我們現(xiàn)在上課呢?!?/p>
水根坐在桌前,身子挺直,手指咬在嘴里。他的頭發(fā)又滑又軟,是褐色而不是黑色;皮膚白皙,接近透明。老文公撫撫孩子的腦殼,抓起石筆寫下一個大字:“人”。
水根立刻念出來。
他又寫出另一個大字:“天”。
水根也認識。原來老棘拐已經教會了孩子四個字:“天”“地”“人”“手”。
“這真不錯。”老文公說。他在想接下來該教什么字,還有拼音和算術。他認為凡教學都需要一個計劃,最好先做一個課程表。他認為拼音需要和字一起進行。這樣想著,他像唱歌一樣,背出了一串字母。
水根和橘頌一齊看著他,嘴巴張大了。
他自己也想不到,還會唱這樣的歌。窗外有鳥兒在叫,這使他琢磨:能不能用一些動物來代表這些字母?這樣就不容易忘掉了。他首先想到了大鵝、鴨子和雞。“嗯,慢慢想?!?/p>
橘頌剛開始對石板上的每個字都看得認真,后來就走開了。
一個小時之后,第一課結束了。橘頌帶水根去了地下。
老文公開始做自己的事情。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已經很疲憊了。他不得不躺下歇息一會兒。
“我是個不服輸?shù)睦虾1?,只要別停,總會爬到海邊的!如今前后鰭磨上了老繭,這就不怕荊棘沙石了!”他咬了咬牙關,爬起來,再次坐到桌前。
紙上的字跡重重疊疊,顏色、深淺、用紙全都不同,許多地方粘貼修補過,像舊衣服上的一塊塊補丁。
自己是怎么迷上海豹,最后也變成了一只老海豹?是因為奶奶“冰娃”的故事?
爸爸媽媽都忙著修鐵路,鐵路越長,他們離得越遠,身邊只有奶奶了。她從很早就是一個人了:爺爺喜歡栽樹,栽遍了四周的大山,最后迷失在林子里。
最難忘“冰娃”的故事。奶奶說很久以前,半島東部有無數(shù)的河汊和湖灣,它們就出生在這里?!昂忱镉谐善谋?,上面全是它們冰做的小屋,一幢連著一幢。這里氣候好,還有吃不完的食物,爸媽就來這里養(yǎng)育它們。后來氣候變了,河汊干了,湖灣沒了,‘冰娃’就再也不來了?!?/p>
他至今記得有一年初冬,海岸南邊突然出現(xiàn)了一個“冰娃”。原來它迷路了,往相反的方向爬得太遠,找不到海了,在沙灘上哭了一夜。人們去看這個哭泣的小孩,發(fā)現(xiàn)它的四個鰭都磨出了血。大家心疼,把它抬起來,送進了海里。
奶奶說:“那就是一只小斑海豹?!?/p>
那一天,他和奶奶得知消息太遲,趕到岸邊時,迷路的“冰娃”已經離開了。不過他和奶奶都看到了沙灘上有一條長長的印跡,那是小斑海豹爬行時留下的。
幾十年過去了,今年初冬,那個粗喉大嗓的朋友報告了一個驚人的消息:又有一個“冰娃”,也就是小斑海豹,上岸了。
這一次,一定又是它迷路了。
那個老家伙研究了一輩子海洋。老文公自己做東夷史,有一半時間耗在了古文字上。那個家伙對東部半島、整個遼東灣和渤海灣了如指掌。多年來,他們倆都著迷于“冰娃”的故事。
他寫下了不同的“夷”字。他覺得,不,他直接認為,這就是那個時代,半島地區(qū)河汊湖灣縱橫,古代先民用這個字符記下的海豹形象。
那個家伙當時還是年輕氣盛的海洋學家,他極力贊同。
那時候,老文公覺得自己就像一只斑海豹,在大海里暢游。因為好奇,或者是天生命苦,他游得離岸太近。結果一場突如其來的風暴潮,將他拋舉起來,猛地甩到了陸地上。他摔得很遠,很慘,四周全是亂石荊棘。
就這樣,他渾身血跡,開始爬行。寸寸挪動,只想回到大海。那些血痂撕裂的日子,那些口渴難忍的時刻,他再也爬不動了。還是那個粗大的嗓門在旁邊怒吼:“別停!你會找到海岸,爬回自己的地方,回到大洋!”
幾十年了,這家伙一直在吼。
他正出神,橘頌和水根回來了。他想在石板上畫一只小斑海豹給他們看,怎么也畫不像。
二十一
南風中的香氣越來越濃。老文公望著對岸自語:“了得,梧桐開花了。還有更大的一片,那該不是紫藤吧?”
他回頭尋找橘頌,說:“如果梧桐和紫藤全開了,咱就不能待在屋里了,這樣就太虧了!”
橘頌瞇眼望向河岸。
“我知道你在想那只黃鼬。想念的滋味我懂,那真是難受極了。不過生活就是這樣,朋友離開,回來,或者不再回來。唉?!崩衔墓难劬駶櫫?。
“我們去村里吧,那里會讓你高興起來的!”
老文公背著橘頌走下石階。剛進河道,一股蒸騰的香氣撲面而來。什么都壓不住花香。近岸的白沙上蒲葦翠綠,飛蝶旋舞。橘頌有些急,老文公只好讓它下來。
幾只小鳥在葦葉里探頭。兩只青蛙如箭一般射出。
在河對岸,老文公看到石堰旁高高矮矮的香椿樹都被采過了。“李轉蓮的手好快?!彼D臉看著橘頌,“她的手采起椿葉,像你一樣快?!?/p>
街巷里的梧桐,每一棵都頂著紫紅的大花冠,就像無數(shù)的燭臺一齊點亮。老文公長時間仰著臉,一低頭,又是一道道石墻上垂掛下來的紫色藤蔓,嘩嘩流濺的鮮花瀑布。
“天哪,咱們掉進了春天的旋渦!”老文公呆立在紫藤花旁,扶住石墻,一動不動。
“今年春天這片花海涌在山里,只有咱們五個見過,只有鳥兒知道。”他揪著橘頌的兩只前爪往前,腳步很慢。
沿著石板路往南走了一會兒,然后往東?!翱辞斑?,仰脖兒看!”他喊橘頌。
十字街口那兒有幾棵奇大的梧桐,它們的花冠大極了。他加快了步子。
他在大樹下站立許久,脖子都仰痛了?!绊灠?,你這會兒該明白了,什么才叫春天,這里的春天又是多么大!”
橘頌摟緊他的脖子,胡須讓人好癢。
東邊的臺階上,站立著一高一矮兩個瘦瘦的身影。老文公招手,那邊揚起拐杖。
“大山外面,做夢也想不到會是這樣!”老文公大聲說著,快步走到臺階前,有些氣喘。
老棘拐說:“哼,這些老藤,最年輕的也有幾百年。它們的年紀和石屋一般大?!?/p>
水根和橘頌一塊兒轉到石墻后面去了,鉆入藤蔓。
“這孩子貪玩。不過他學會了二十個字?!崩霞胀犷^看看晃動的藤蔓,想起什么,轉過臉,“你在這兒別動,我去一下就回。”
老文公待在原地,等老棘拐。橘頌和水根在藤蔓下發(fā)出窸窣聲,好像一起捕捉什么。
只一會兒,老棘拐從巷口走出來。老文公吃了一驚——他身后好像斜背了一把寶劍,從這兒能看到胸前的一根布帶、肩上露出的一截劍柄。他迎過去。
老棘拐站住,緩緩轉身,讓他看背上的東西。
天哪,原來是一條曬干的大魚?!鞍パ剑眉一?!”老文公喊出來。
老棘拐摘下大魚,掛到他的身上,說:“這是李轉蓮送我的,我送給水根的老師?!?/p>
“啊,這禮物太貴重了,讓我怎么感謝!”
“我不喜葷腥。該怎么吃,要問李轉蓮?!崩霞斩凇?/p>
老文公身背大魚往前走,有一種異樣的感覺。仿佛這是他親手逮到的。橘頌跟著他,時不時仰頭看一眼大魚。
過河時,他把橘頌抱在懷里,一口氣爬上石階。
回到屋里,大魚放在桌子上。要研究一番了。這是一條淡水魚,有灰色花斑。長達九十六厘米,最寬處二十四厘米。他量過,把數(shù)值記在本子上,然后問旁邊的橘頌:“她能逮到這樣的大家伙?”
他看著桌上的大魚,搖搖頭:“它在水里,力氣大得就像一頭豹子!”
天黑前李轉蓮來了。這一次她帶來了肉、蛋和蔬菜,還有三只柑橘。老文公把散發(fā)清香的金色果實擺在書架上,問:“找到圖譜了?”
“沒。”李轉蓮嘆氣,“只有桃樹和蘋果樹的圖譜?!?/p>
“嗯。那讓我們想想辦法。”老文公把三只柑橘擺正了一些,轉身說起那條大魚,“我不信是你逮到的?!?/p>
李轉蓮嘴角縮著,只不說話。她在看橘頌——它一直盯著那條魚,兩爪用力,好像隨時都會跳起來。
“它在水里,會是個厲害的角色。”他說。
李轉蓮點頭:“是我逮的?!?/p>
“???從這條河里?”
“就是這條河?!?/p>
二十二
李轉蓮的話讓老文公驚嘆。一條快要干涸的河里會有這樣的大魚?許久以前還差不多——那時水多盛,石橋都被沖毀了。
李轉蓮說到捉魚的情景:“它躥出水時比我還高。眼神好兇啊,盯著我?!?/p>
“就因為離開了水,它倒霉了?!彼氲搅艘活^不幸的老海豹。
“要吃這條大魚,得有一把鋸子。它比木頭還硬,先鋸成一塊一塊?!崩钷D蓮比比畫畫,介紹魚的做法。
老文公在小本子上記著。
“浸泡一天一夜,盛到泥碗里,放蔥姜和油。要有豆豉,有白菜根?!?/p>
“記了。請接著說?!?/p>
“再就是煎和燉,放茼蒿、一點點韭菜。收鍋時要用老醋?!?/p>
“您是重視老醋的?!?/p>
“最后是做烤魚??镜盟执?,連魚骨也能吃。不過要有一副好牙口?!崩钷D蓮看看他的嘴,不再講下去。
老文公盯著本子,有些遺憾。他覺得這四種做法都不適合橘頌。怎樣做才讓橘頌喜歡?他沒有問,留給自己琢磨。
李轉蓮去灶屋取水,擦擦手,從衣兜里掏出一張紙說:“這么多日子了,也該結賬了。你給我一碗錢,我給你買的東西?!?/p>
老文公記起,那天晚上,她把自己交給的一沓錢裝在了一個碗里。
“一碗錢有整有零,我都記下了。你看看賬單?!彼鸭堈蛊皆谧雷由稀?/p>
老文公看到上面畫了一個碗,旁邊寫了總的錢數(shù)。然后是肉和豆腐、魚、蔬菜,依次注明錢數(shù)?!斑@太好了,這多么好?。 彼潎@的是這些畫。
“就是嘛,算賬親兄弟,我辦事都是一筆兩清的。”李轉蓮把那張紙推過來。
老文公還在看。盡管是草草畫上的,可它們多么生動?。《?,它們簡直能散發(fā)出氣味來,比如菠菜,他都聞到它的青生氣了。他搓搓手:“真是好極了!”
李轉蓮走了。老文公從窗前看著她往石階那兒走去,然后又出門,一直看著她過河。
“真是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彼氐轿堇?,對跳到桌上的橘頌說:“她能文能武,樣樣都不含糊!”
電話響起來。嗬,是他,那個吵吵嚷嚷的家伙:“一切都還順利吧?伙食要好。吃得怎樣?適當喝一點也不為過?!?/p>
他不得不讓手機離耳朵遠一點。他很高興,說:“這里的飲食不比城里差,不,還要好過那里!主要是水好!嗯,馬上到了盛花期,我和橘頌都沒有花粉過敏的問題,所以,這是一種享受!”
“能吃到魚嗎?老海豹不能缺了這個。”
“當然。我馬上要吃一條大魚了。究竟有多大,你聽好:差四厘米就是一米!”
“哎喲,我想趕過去!不過這種大魚你對付得了嗎?聽說要用老酒燉,不怕火大?!?/p>
老文公笑了:“對不起,山里不是這種做法?!?/p>
離天黑前還有一個小時。這段時間工作效率最高。他將一大沓紙上標出的疑慮全部夾上紙條,加注,一一記下日后需要校對的圖冊及工具書。
他嘗試在手機上查找一些資料,最終發(fā)現(xiàn)謬誤百出。“這是最靠不住的東西?!彼緡佒频揭贿?,卻無意中發(fā)現(xiàn)了屏幕上的一幅照片——橘樹。
“頌啊,快來看,圖譜的事大半可以解決了?!?/p>
晚餐前,他的腦海里閃過一個靈感,那是突然到來的。起因是出門透透氣,一眼看到了晚霞映紅了河道,照亮一叢蒲草。“那會是香蒲嗎?”
他知道蒲有多種,只有香蒲的嫩芯稱之為“蒲菜”。他一直忘不了小時候,奶奶怎樣采來鮮美的蒲芯做蒲菜湯。
他忍不住,立刻去了石階下。不需要很多,幾十片嫩芯而已。他取到手里,一路嗅著香氣:
“一定是香蒲?!?/p>
二十三
遲遲不愿睡去。他把燈罩擦得锃亮,還做了一個燈傘。
橘頌提前到炕上等候,等了一會兒,開始打盹。老文公將被子拉到它的下巴那兒。
他在桌前坐了很長時間。不再繼續(xù)白天的工作,只是想想心事。大洋彼岸的三個面龐一一閃過,最后停留在一張稚嫩的小臉上。老伴走得太早,她沒有見過這張小臉。小家伙眉梢上揚,或有她的神采。
“你走后,我就是一個人了。本想從東部半島回來團聚,他們卻離開了?,F(xiàn)在,所幸的是我和橘頌在一起?!彼饋眭獠?,聲音若有若無,“那一次在農場,你嚇個半死。你從幾百里外連夜趕來,我剛好蘇醒一天。你握住我的手,說不成一句話?!?/p>
他把書架旁的箱子打開,把一摞卡片拿出來。他挑出其中的一沓,嗅一嗅,貼在臉上。
“放心吧,我這頭老海豹還能往前爬。今夜,我又聽到了撲撲的海浪聲。”
他盯著燈光照不透的地方,那是更深的夜色,它將屋里屋外、村子和大山,所有的一切連在了一起。
“我們第一次回祖居地,你高興得像個孩子。你扯著我的手在這座迷宮里上下竄。你對建這座屋子的老人無比好奇?!?/p>
他喃喃自語,伏在桌上睡著了。
午夜,有人給他披了一件衣服,走開了。他知道那是老伴。她在另一間屋里抄寫卡片,每天睡得很晚。
他被腳步聲弄醒,搓搓眼。一個背影消失在屋角。他叫了一聲,沒有回應。他站起,走幾步,回頭取了桌上的燈。
他一手扶墻一手持燈,從灶屋小門走下臺階。身上的衣服幾次滑脫,他揪緊了。他聽到腳步聲消失在下邊。
“我知道你要準備夜宵,下來找大棗和紅豆。小心腳下,讓我給你照亮?!彼穆曇粼絹碓酱?,幾乎在喊。
“你在哪兒?”聽不到回應,他的聲音更大了,還用力跺腳。
“捉迷藏?啊哈,我可是干這個的老手!”他嘴角癟著,踏下臺階,在轉彎處停留片刻,大口喘著氣。
一連推開幾道小門,里面的夜色更濃。他掌燈看過了每個角落,將雜物撥開。到處靜寂?!皬倪@里往前,就是那個石頭滑梯了?!彼麖幕菀粋壤@過,想登上臺階。
“我來了。”他說了一句,邁出一大步——落腳處仍然是夜色,而不是臺階。他摔了下去。
究竟躺了多久,他不知道。睜開眼,想著身在何方,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要坐起,伸手抓扶什么,腰部一陣鉆心的劇痛。
疼痛讓他想起了橘頌?!拔乙恢笔呛烷夙炘谝黄鸬?,頌??!頌??!”他大聲喊叫。他聽著自己的聲音,突然沙啞了,而且每吐出一個字都要忍受刺痛。
他呼呼喘息,使用了更大的力氣,想坐起來。他仍舊呼喊橘頌,沒有回應。
他覺得被無形的絲網(wǎng)纏住。一次次掙脫,全都失敗了。
他再次睡去。醒來完全是因為一陣陣呼喚——聲音太熟悉了,這是橘頌!是它,那張濕漉漉的小嘴一遍遍觸碰他的臉,不停地呼叫。他說不出話,只握住了它的胖爪。
橘頌拱他的胳膊、手和腿,最后跳上胸部,一下下踩起來。它閉著眼睛,發(fā)出急促的呼嚕聲。他想翻一下身,讓它踩自己的腰部,可實在動不了。
二十四
老文公身邊圍了三個人:老棘拐、水根和李轉蓮。橘頌坐在一邊?!拔遗欢l(fā)生了什么。我可能睡得太久。”他逐一看著他們,十分抱歉。
這是上午十點多鐘。最早進入石屋的是取水送菜的李轉蓮,她找不到主人,
以為他去了村里,就坐下等了一會兒。后來她把帶來的菠菜和韭菜擇去干葉,把芋頭和紅薯洗干凈。
等來的是水根,他一進門就找橘頌,喊著跑到了下面。大約幾分鐘后,水根躥上來,跑走了。
李轉蓮有些發(fā)蒙,直到老棘拐趕來,才知道出事了。
老棘拐給老文公涂上藥酒,蹲在一邊搓弄,說:“摔得不重,一會兒就扶你起來?!?/p>
待了半個鐘頭,老棘拐拍拍老文公的臉,將一條胳膊伸到腋下,又讓李轉蓮到另一邊,學他的樣子。“慢呀,起呀?!彼f。
老文公被攙起來。橘頌一直看著,雙目圓睜。
老棘拐嘴里發(fā)出“嗯嗯”聲,往前挪動。他和李轉蓮將人攙上了臺階。
折騰了一會兒,他們終于把老文公扶到那間大屋,讓他仰躺在炕上。李轉蓮去了灶屋。飯香開始彌漫。老棘拐坐在炕邊,對睜開眼睛的老文公說:“下邊,真是個玩耍的好地方!”
老文公笑了。
李轉蓮端了一碗菜粥,要給老文公喂飯。老棘拐阻止了她,把枕頭墊高一些。老文公半坐半臥,老棘拐把碗塞過去。
“瞧他抓得多牢。”老棘拐對她說。
老文公喘息著,用了很長時間才喝掉半碗粥,吃了半個雞蛋、一個芋頭。
橘頌吃掉老文公剩下的半個蛋黃。
老棘拐和李轉蓮整個下午都待在石屋。老棘拐每隔一段時間就打開藥酒,給老文公涂抹、揉搓。天色暗下來,老棘拐最后一次涂抹,把瓶口對在老文公嘴上,說:“喝一口?!?/p>
老文公飲下一口,嗆出了淚花。
老文公躺平,兩手在頭頂和枕旁撫摸。水根把橘頌推過去。橘頌爬上胸前踩按,踩了一會兒又往下移動。老文公伏下身子,讓橘頌踩踏腰部。
老棘拐說:“好?!?/p>
天黑了。李轉蓮看看破損的燈罩,說:“今夜就讓我陪他吧。”
老棘拐說:“你還是回吧。”他拍拍炕席,“水根,你和橘頌睡這兒。”
水根答應得響亮。
老棘拐和李轉蓮一起離開了。水根和橘頌分別躺在老文公兩側。他們很快睡著了。
凌晨兩點,老文公醒來了。
“我的腰好多了?!崩衔墓f。他望著窗外,想看到遠處的一扇窗子。沒有。只有閃閃的繁星?!八?。天亮以后我再給你們講故事?,F(xiàn)在是睡覺的時候?!彼麑π褋淼乃烷夙炚f。
霞光從窗子射進來,橘頌伸著懶腰,打了個長長的哈欠。老文公也睜開了眼睛。其實他從凌晨醒來就沒有再睡,一直在想心事。他大多數(shù)時間都要仰躺,這會痛得輕一點。水根還在睡。老文公看著他,目不轉睛。
水根額頭鼓鼓的,很白,頭發(fā)像玉米纓的顏色,睫毛很長。
門響了,進來的是李轉蓮。她手里提著一個帶蓋的籃子,里面冒出香氣。她的身子探到炕上,看老文公。“一夜都好?!彼嬖V她。橘頌躍到籃子那兒,踩醒了水根。
揭開籃子,解開一個粗布包,里面是幾顆粽子?!斑@是我起早做的,紅棗,香糯米?!彼齽內ブ袢~。
正這會兒門響了,老棘拐進來。他雙手按住拐杖,盯著她:“傷成這樣,怎么能吃粽子?”
“那吃什么?”
“山藥魚湯!”
二十五
老文公能夠下炕走動了,每次可堅持三五分鐘?!罢娴煤煤酶兄x你們,不然糟透了?!彼f。
“應該感謝藥酒和山藥魚湯?!崩钷D蓮說。
老棘拐說:“主要是水好?!?/p>
老文公點頭,轉臉看在一邊玩耍的水根和橘頌:“還有兩個小家伙?!彼肫鹗裁?,看著窗外,“洋槐開花還有多久?”
老棘拐答:“十天?!?/p>
“盛開的日子?”
“十三天?!?/p>
老文公看著老棘拐:“只要不誤槐花就行。說實話,我和橘頌來這兒,有一多半是為了槐花。”
李轉蓮睜大眼睛:“原來是這樣!”
老棘拐說:“放心吧,誤不了?!?/p>
“我太高興了。許多年前我見過這里的槐花,嗬,開得像小山一樣。那一次和老伴一起。夜里因為太濃的花香,還有月亮,說真的,入睡都難。我們就去了河邊,坐在槐樹下。”
老棘拐按著拐杖,全身的重量都壓在上面。
“這些天,轉蓮每天來做山藥魚湯,棘拐老哥給我上藥。可我沒有像樣的禮物送你們?!?/p>
老棘拐說:“呔,水根識得三十二個字?!?/p>
李轉蓮說:“您要舍得,就把墻上的字送我吧?!?/p>
“那一點都不難。過兩天,我會寫出一模一樣的字。”
老棘拐瞥瞥墻上:“也送我一張吧?!?/p>
老文公點頭:“一定的?!彼又v了那幾行字的意思。
李轉蓮說:“橘樹,多么好啊。我要畫那棵橘樹。”
兩天后,老文公身上輕快了許多。他下炕走了一圈,又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天很藍,白云飄在山頂。河里水聲依舊,可他嗅到了水草的青生氣、魚的泥腥氣。
“再有一個星期,我和橘頌就能過河了。”
水根一整天都在這里。他想和橘頌玩,不愿坐在桌前。睡前的一段時間最好,和橘頌一起聽故事。
他除了學字,還要學算術。水根把墻上的字加在一起,大聲喊:“八加八加五,等于二十一!”
老文公說:“真不錯?!庇謫枺骸斑€有旁邊的署名、紅色的印章呢?”
水根以更大的聲音回道:“三加三加二等于八!”
“好極了。聰明的孩子!”
橘頌長時間坐在角落里,水根找它玩,它拒絕了。他想攬它入懷,它瞪一眼,坐到了更遠的地方。水根向老文公發(fā)出抱怨。
“你不能打擾橘頌的思考。它每天都要思考,無論坐著、躺著和走路,都在思考?!崩衔墓f。
水根看著橘頌。它還是那副神情,只望著一個方向。
“當它專心做事、想事的時候,我們誰都不能打擾,更不能強迫它,讓它改變自己的主意。我們人無法做到這一點。水根,你不覺得這很了不起嗎?”
水根低下頭。后來水根到一邊坐下了。他有時望向一個地方,有時垂下眼睛。老文公遞給他一杯水,他說:“我在思考。”
李轉蓮送來了蔬菜和水果,還有一點肉。讓老文公格外高興的,是她帶來的一只锃光瓦亮的燈罩?!鞍?,我以為再也找不到了。這真是好極了!”
破損的燈罩被換掉,又重新做了一個燈傘。
晚餐后,老文公挽起衣袖,將宣紙鋪在桌上。明亮的燈下,水根和橘頌都圍過來。老文公蘸飽了墨,一口氣寫了三張大字,然后蓋上彤紅的印章。
“這和墻上的字是一樣的?!彼f。
“說得對。這是我送你老爺爺和李轉蓮的?!?/p>
他將字收好。橘頌跳到炕上,水根坐在旁邊。
講故事的時間到了。
二十六
老文公扳著手指算槐花開放的日子,又算滿月的日子?!八鼈儾皇峭粋€日子。不過槐花長成小苞朵,再到一點點開放,也像月牙兒一樣?!彼粗夙?。電話響了。
“老海豹,又想聽聽你的吭哧聲了?!崩霞一镆簧蟻砭秃?。
“‘吭哧’指什么?”
“你的四只老鰭一用勁,嘴里就發(fā)出那樣的聲音。”他笑了,粗啞,嘎嘎響,一點都不難聽。
老文公沒有吭氣。他有些走神:我現(xiàn)在爬到了哪里?“四只老鰭”,說得不錯,它們早就磨出了老繭,也就不在乎荊棘和土石了。剩下的就是繼續(xù)吭哧!
“你睡著了嗎?說話!”
“說話,好的。嗯,我在想‘吭哧’的事兒。不過,對不起,好像有人敲門了?!?/p>
“好!好!”那邊還在吼。
他拍拍電話,只得掛了。
老棘拐來了。他上前一步,伸出拐杖敲打一下老文公的腰背,哼了一聲。
喝茶時,老棘拐嫌太釅,加了白水。他看著在屋內來回走動的橘頌,說:“好貓。”
“它不太胖,不過是長了個雙脊背?!崩衔墓f。
“你也該有雙脊背??!老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農場?這我知道。還有別的事?”
“那會兒不過是砌墻、挖洞、扛包。有一天,一輛小車把我拉到了海邊。那里有一幢小樓,我們幾個人住在里面,每天讀讀寫寫,還能吃上粉肚。我最喜歡粉肚?!?/p>
“粉肚。后來呢?”
“后來讓我們專門贊頌一個人,那是最壞的人。我不干了。”
老棘拐抬起一雙凹眼:“還有這樣的事?這個人是誰?”
“你不認識,古代的一個人。就這樣,他們把我送回了農場。”
“粉肚沒了?!?/p>
“沒了?!崩衔墓珣宦暎蝗幌肫鹪钗堇锏奶绽彙旅媸且粋€打開的粉肚罐頭?!斑@下糟了?!彼チ嗽钗?,揭開陶缽,看到的是長滿綠毛的圓球?!岸嗫上?。真可惜?!?/p>
他難掩沮喪。他沒說這是為那場宴會留下的美食。
老棘拐在看墻上的字,咂嘴:“你識字多,故事多。水根有福了?!?/p>
老文公看著青筋凸起的手,食指上有一點墨汁。“故事都是奶奶講給我的。身邊沒有其他人,只有奶奶。有的事我不信,可還是難忘?!?/p>
“說說看?!?/p>
“奶奶說,爺爺變成了一棵樹?!?/p>
老棘拐拍拍腿:“這事你得信!”
他看著老棘拐,揩著手指。
老棘拐咽一口茶:“你爺爺愛樹,領人栽遍了周邊的山。有個山大王到處找一種叫‘堅樺’的樹,用來打造戰(zhàn)車的車軸。他們押你爺爺進山了?!?/p>
“奶奶說他不愿指認哪一棵是堅樺,又逃不掉,就變成了山里的一棵樹?!?/p>
“山大王的人走了,你奶奶和村里人上山找爺爺。你奶奶摟住一棵又一棵樹,哭,問是哪一棵。有人說,用鐮刀刮一下吧,哪棵流血,哪棵就是?!?/p>
老文公低下了頭。
“你奶奶攔住他們。她怕你爺爺痛。不過一連幾天她都上山。她后來看到不少大樹都有鐮刀刮痕,樹皮滲出一顆顆淚,亮晶晶的,不紅?!?/p>
“那就不是爺爺?!?/p>
“他一準在它們當中??隙ㄔ?。你奶奶信,全村人都信。”
橘頌一直走來走去,目不斜視。它這時站下了,看著兩個人。
老文公嘆息,不再說什么。他站起來,取來一張大字。
老棘拐“嚯嚯”幾聲,雙手接過。他撫摸紙上的字,最后盯住印章:“多么紅!”
二十七
采椿旺季已過,李轉蓮又能按時來石屋了。老文公說:“您能在槐花開的日子,最好提前一兩天,為我買來一個粉肚嗎?”
李轉蓮扳著手指,說:“盡力吧?!彼玫搅藘蓮埓笞?,說:“可我還沒找到橘樹圖譜?!?/p>
老文公想起來,打開手機,指著上面的圖片。她說“慢著慢著”,看一眼,在紙上記一筆。
“回去時,我會比照桃樹和蘋果樹,畫出一張大畫兒。”
“我希望它的枝葉是收攏的,形狀像傘那樣。它要果實累累,葉子又肥又綠。還有,上下左右的果實是對稱的?!彼?。
李轉蓮抿著嘴:“嗯,明白?!?/p>
她走了。他目送她過河——她提著一桶水,踏上濺起水沫的河心石頭,身體靈便。
一會兒水根來了。老文公說:“按課程表,今天該識五十六個字了?!?/p>
學了一個小時,要游戲了。水根對橘頌做個手勢,得知它是同意的,跳了一下。他們離開了。
老文公把水根的石板挪開,搬弄卡片箱和工具書,取出有向日葵圖案的布包。
太陽照亮桌子。他認為這是一個很棒的工作日。他想起以前聽過的一句妙語:記得住的日子才是生活。現(xiàn)在他想改一下:好好工作的日子才是生活。
可是伏案剛過半小時,腰那兒就開始隱痛。他站起,扭動,捶打,最后不得不離開桌子。他來到窗前,看遠處山的輪廓。他從頭想那些稱得上“生活”的日子?!昂芸上В瑳]有太多,起碼沒有想象的那么多。原因很簡單也很不幸——有人不讓我過那樣的日子。所以,我必須說,我的‘生活’十分單薄。”
他重新回到桌前,重復一句:“單薄??!”
翻看那些等待填滿的格子,它們看上去就像一些眼睛,這會兒看著一個老人,充滿友善。正因為如此,他認為寫下的每個字都要對得起它們。
面前這些斑駁的紙頁,積成了多么厚的一沓,令人稱奇。那些段落,或潦草或工整,差異真大。有些片段是粘上去的,很像顏色不同的布料。有些字該重新抄寫,今天看就像一串串蠕動的螞蟻。
他記得起每一頁的情形:心情和處境,身在何方。有一些難忘的幫助。是的,他首先會,不,他永遠會感謝一個人,就是那個老家伙。這家伙至今還在電話上吆吆喝喝,不依不饒。
那個人和自己一起,走過多少旱路和水路。他們曾在一座荒山上迷路,生命垂危,被一個采藥人救起。他獨自暈倒在一艘臭氣熏天的私家船上,是那個家伙冒著生命危險前去搭救。在探尋“冰娃”的長路上,在破解古老謎語的黑夜里,那個人不離不棄,可能陪伴自己走過最后一程。
一陣愧疚泛起。他覺得或許有些遲了,關于那個家伙,應該做出一個鄭重的決定?!皼]有他,我這頭老海豹就會躺在荊棘土石中,絕望和孤獨而死。”
這一次他不再耽擱,馬上給那個老家伙撥通了電話。對方很不耐煩,可能手頭有什么事情。不過他很快消了氣,說:“沒什么。說吧。”
老文公呼吸急促,有些緊張。他盡可能說得平淡:“沒事,我不過是想你了。我想,我想完工以后,我們應該共同署名。這不是我一個人完成的。”
那邊靜得可怕。只一瞬間,那個人的火氣暴發(fā)了,喊叫:“你給我閉嘴!”
“可是,我們總要尊重事實?!?/p>
“事實就是,你是一頭倒霉的老海豹!”
電話掛了。可他仍然能夠聽到那個人呼呼大喘,看到他憤怒紅漲的臉龐?!八懔?,讓這家伙發(fā)火不得了?!?/p>
他看著手機,咀嚼那剛剛吐出的兩個字:“倒霉”。是的,重創(chuàng)、垂危,以及其他。好在他最終還是蘇醒了,活過來,而且擺脫了輪椅。他能使用四只老鰭,而不是那輪子,一寸一寸往前挪動。
不時襲來的劇痛、整夜的憋悶和喘息,斷斷續(xù)續(xù)幾十年。他一直在記,如同縫補一件破爛衣衫,日夜連綴那些紙片。有一天,正是梧桐開花的早春,半島上來了一位聲名巨隆的“泰斗”。領導讓他作陪——
有一次,記得是宴請前的間隙,他終于忍不住,開始請教。小心、恭敬、殷勤,說的是那個“夷”字?!疤┒贰甭犞?,眼睛在鏡片后面轉動了一下。
“‘夷’,我想那是一只海豹?!?/p>
“泰斗”一怔,笑了,咳嗽起來。旁邊的夫人趕緊去拍丈夫的后背。老文公解釋:“當然,典籍上不是這樣說。然而,我想,這是個人的觀點。”
“泰斗”還在咳嗽,把臉轉開。夫人說:“請不要讓先生笑岔氣?!彼D向一旁的領導,“先生會受不了的!”
領導射來嚴厲的目光。
那個夜晚歸來,他無法入睡,胸部陣陣抽痛。老伴為他熱敷,將他的背部墊高。
從那以后,他有了一個新的綽號:老海豹。
二十八
老文公要鋸開那條大魚。他將它鋸成許多段,再鋸成更小的方塊,裝入一個藍花瓷壇中。
他記住李轉蓮傳授的做魚方法,準備一一嘗試。白菜根、豆豉、泥碗,一切齊全。他認為她說的四種方法,都不適合橘頌?!暗谖宸N方法應該發(fā)明出來?!彼胫肓撕荛L時間,最后記下:浸出鹽分,剁細,加菜屑,加面粉,做成豆子似的顆粒,曬干。“這樣它會喜歡。”
晚餐時,老文公對橘頌說:“你的點心制作出來之前,蛋黃仍為首選。”他給它蛋黃,自己和水根吃了酸煎餅,還喝了咸粥。
老文公最感興趣的是老棘拐的起居飲食,特別問到了一日三餐。水根說爺爺每餐只喝一點點粥,“菜粥”。
“所以他那么瘦。不過腰挺得筆直。還大我三歲哩?!?/p>
“他愛吃蘑菇,爬到柳樹上采蘑菇。”
老文公盯著水根:“有這事兒?”
“爺爺見了柳樹上有個大黃蘑菇,就把拐扔了。他一會兒就爬到了樹上?!?/p>
他咂著嘴,想著那個攀在樹上的人?!罢嫦褚恢焕虾锇??!彼緡仭?/p>
他們上炕了。水根和橘頌擠在一起,老文公只好挪到里邊一點。水根捏橘頌的鼻子,還想親一下。老文公不得不阻止:“這是不可以的?!?/p>
“它的小嘴比我還干凈?!?/p>
“那也不行。它和我們的口腔細菌群落是不同的?!彼钢缸彀停吧ぷ訒??!薄拔也慌峦?。”
“橘頌怕。”
水根伸平兩腿,想夾住橘頌。橘頌瞇瞇眼睛,坐到了老文公身后。
“咱們講故事吧?!崩衔墓延蜔敉频酱芭_里邊,看看窗外的夜色。
水根專注起來,一手扶在下巴上。
“咱們今天還說‘冰娃’,也就是小斑海豹吧。它們就像橘頌這么大,或者還要小一些?!?/p>
水根歪頭看看橘頌。橘頌一直端坐。
“每年入冬前,它們的爸媽都要提前動身,從很遠的北方大洋啟程。趕到半島海灣,正好是十二月,這里剛剛結出冰排。開始建一座座小屋了,它們要在小屋里出生。”
“用冰塊砌的小屋?”
“爸爸媽媽用牙齒挖出冰巢,那是凹下去的小房子?!蕖錾?,它們和爸爸媽媽住在一起?!?/p>
“那多冷??!”水根說。
“它們喜歡這樣的冰屋,這里最適合它們,在它們看來,半島海灣好極了,不冷也不熱。這就是爸爸媽媽千里萬里趕路,從最北邊的大洋一路游過來的原因。那需要好幾個月,戰(zhàn)勝千難萬險,躲過鯊魚和海狼。什么都擋不住它們,一定要按時到達?!?/p>
“就為了在這兒生下‘冰娃’?”
“是的。因為渤海灣的冰排只有十二月才有,到了來年三月就開始融化。所以爸爸媽媽必須在不到四個月的時間里完成這么多事情:建巢,生下‘冰娃’,讓‘冰娃’長大,學會生存的本領。一家子住在小冰屋里,每天出門曬曬太陽,爬到礁石上玩,快快樂樂,一直待到三月底。”
“它們吃魚嗎?”
“吃魚吃蝦。渤海灣里淺灘多,入海的河流多,河流從山地平原一路過來,帶來無數(shù)好吃的東西。大海豹帶著孩子在海灣游玩,還能順著河道,去陸地的水汊湖泊中。這些地方與大洋完全不同,是小海豹們成長和玩耍的天堂?!?/p>
橘頌聽得凝神,右爪舉在嘴巴上,一動不動。
水根喊:“哎呀!多好,小海豹!”
“想想看,那會兒的半島海灣,沿海有多少水汊湖泊,到處都是斑海豹!它們有的躺在冰排上,有的爬到岸上,有的一口氣游到河里湖里。那時隨處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p>
“我喜歡小海豹!它們像橘頌,都長了兩撇胡子!我要去海灣!”水根嚷起來。
“由于氣候變遷,現(xiàn)在海灣里很少見到斑海豹了?!?/p>
“為什么要‘變遷’?”
“總要變遷的,比如咱們這片石屋,幾年前還有很多人。幾十年前,幾百年前,這里的人多極了?!彼穆曇舻拖聛怼?/p>
橘頌跳上窗臺。老文公想抱它一會兒,它拒絕了。它坐在燈下,長時間望向窗外。
“我們講的是斑海豹,其實還有許多別的品種。據(jù)說世界上有四十多種海豹,它們都很溫順,招人喜歡。只有一種叫‘豹海豹’的,是特別兇猛的家伙,侵犯同類,還會傷人?!?/p>
“那是海豹中的壞蛋啊!”
“是的。壞蛋總是有的?!崩衔墓辉僬f話。待了一會兒,他起身找來紙筆,寫了一個很大的“夷”字。
“它就算你識下的第五十七個字了?!?/p>
“這是什么?”
“古人畫的海豹?!?/p>
二十九
老文公叮囑自己:每天至少要工作兩個小時。茶爐的咕嚕聲里,橘頌會陪伴一會兒。他翻書,寫字,當一本本書摞到肩部那么高,橘頌就會離開。
水根像過去那樣,每周來兩個下午。他在石板上寫字,大聲念出一些押韻的句子。
一天下午,水根和橘頌仍舊去下面玩耍。過了不長時間,水根大呼小叫跑上來,說:“我們發(fā)現(xiàn)一個大洞!”
老文公放下手中的筆。下臺階時,他手扶墻壁,走得很慢。下邊光線很弱,要適應一會兒才看得清。
水根躥在前邊,不時停下來等待。“頌,你在哪兒?”老文公喊著。沒有回音。水根說:“它肯定自己進洞了?!?/p>
長廊最窄處只能通過一個人。水根蹦蹦跳跳,穿過一個橢圓形小屋,往前,站在一座秋千似的蕩橋上。老文公只來過一次,認為這是小孩玩意兒,有些害怕。
水根指著橋頭下邊的石頭:“看哪!”
那里黑洞洞的。老文公搓搓眼,這才看到橘頌——它從石頭的空隙中探出頭來。他呼喚著走到近前,它卻縮回去了。原來石頭中間有一個很大的空隙。
橘頌在里面叫,引老文公進入。腳下是一堆倒塌的亂石,往前看,有一條狹窄的弧形甬道:寬約一米,地面鋪了平整的石板,上邊是嚴密的拱頂??床坏奖M頭,只透出微弱的光亮。
隨著向前,光線變得刺眼。整條地下通道共有五十多米。它的出口已被石塊堵住,光線從縫隙中直射進來。
他趴在塞緊的石塊上,從間隙中看著外面——一片搖動的灌木和草叢,最茂密的是蒲葦。他嗅到了泥腥氣,聽到了嘩嘩的水聲。“哦,明白了,我們到了河岸!”他對一旁的橘頌和水根說。
橘頌撥弄石隙,想鉆出去,很難。老文公和水根幾次要推開出口,費了不少力氣,石塊還是牢牢地堵在那兒。
“這可不行。咱們的力氣太小了,要慢慢想個辦法?!崩衔墓珓褡×怂?。
返回屋里已經熱汗涔涔。他坐在桌前,等待喘息平緩下來,想著那個老人。他不知道這個石屋,包括十字街口那片更大的建筑中,還藏著多少秘密。
門響了,他去開門。是李轉蓮。她進屋后,他卻去了門外,往前走幾步,回身看這座石屋。它的外墻用彩石拼出各種圖案,并不高大,屋頂豎起稍多的煙囪,其余再無特別之處。
回到屋里,李轉蓮向他舉舉手里的籃子:“實在買不到啊,沒有你說的‘粉肚’。只有火腿?!?/p>
“哦,很遺憾?!?/p>
“粉肚有那么好?”
老文公想說這將是宴會上的一道主菜,但忍住了。他不好意思,告訴她:“小時候沒有吃的東西。有一天爸爸帶回一個粉肚,奶奶用細線把它勒成一片一片。那味道一輩子忘不了。”
水根在一邊,抿著舌頭。他回頭看到橘頌往灶屋那兒走去,一拍腦袋:“咱們去大洞!”
他一邊往前走,一邊說:“轉蓮哪,有個事情要你幫一把。我們來吧!”
李轉蓮隨著往下,往前,她發(fā)出感嘆:“瞧這些彎彎繞兒,非把人走迷糊了不可!”
進了洞子,李轉蓮不再吭聲。到了盡頭,老文公指指那些石塊:“還得你來推開?!?/p>
李轉蓮推了幾次,石頭紋絲不動。她上下看,摸,最后發(fā)現(xiàn)一根手柄樣的木頭。她扳住它晃動,拖拽,拔了出來。石塊發(fā)出吱吱聲。她一推,轟隆一聲,洞口就敞開了。
他們撥開灌木和蒲葦,出了洞子,發(fā)現(xiàn)已經站在了河岸上。這里是一個高臺,下邊有一個深色水潭。李轉蓮拍手:“啊哎,大水潭!這就是我逮魚的地方!”
橘頌跳下臺階,在潭邊繞行,用力嗅著。
“這兒水深,能藏大魚??墒?,你怎么逮得住?”老文公一臉迷惑。
李轉蓮指著水潭:“三九天,它凍得嚴實。我?guī)б话谚F鎬來,鑿出臉盆大一個洞,坐下等,大魚就跳出來了。”
水根不信:“為什么?”
“我也不知道。它跳出來,后邊跟一群小魚?!?/p>
老文公明白了:水潭封住,大魚憋壞了?!霸俅蟮聂~也要透氣??!它要呼吸?。 彼舐暫敖?,看著藍天,一臉悲憤。
回到屋里,老文公叮囑:洞子的事先別說出去,咱們發(fā)現(xiàn)了一個暗道,是老人當年留下的秘密。李轉蓮笑了:“村里沒人了,跟誰說去?”
水根問:“老爺爺也不告訴嗎?”
老文公猶豫片刻,撫著他棕色的頭發(fā)說:“我們不能瞞他?!?/p>
三十
夜深人靜,橘頌蜷在旁邊睡了。老文公一直無眠。他將窗戶打開很小的縫隙,為了嗅一嗅午夜的氣息。夜氣中混合了水、樹、山,還有星空的味道。“不錯,星星和月亮也有氣味。”
他記得小時候和奶奶坐在河邊白沙上,長時間望著星空。有一次他說:“我聞到了星星的味道?!薄八鞘裁次兜溃俊彼肓艘粫?,說不確切。他想說:就像深冬里掛在樹梢的桃子,遺下的桃子,凍成紫紅色的,上面結一層透明的冰。
后來他還嗅到了月亮的味道——與星星不同,它和繡球菊差不多。滿月的時候,整個天空和大地都是它的味道啊,濃得不得了。他不停地吸鼻子,說:“啊,月亮!”
今夜,他連續(xù)吸鼻子?!皼]有辦法,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彼麌@一聲,關上窗子。
睡不著,很想跟遠在半島的老家伙交談幾句。那人有按時上床的習慣,被打擾就會發(fā)火。可他最終沒有忍住,還是撥通了對方的電話。
果然,一開口對方就罵罵咧咧,當聽清楚是誰之后,稍好了一些?!皩嵲趯Σ黄穑疫@樣,是因為,白天,剛剛發(fā)現(xiàn)了一個秘密。我要告訴最好的朋友。”
他講了通向河邊的那個暗道:隱蔽而講究,上面是石頭拱頂,出口由灌木和蒲葦掩擋,用石頭塞緊。
“我對老爺爺,那位先輩,越來越好奇了。他在一座石屋下邊,竟然花費這么大的心思。我在想他的用意。難道只為了好玩?”
“好玩本身就很重要。這是他的創(chuàng)造。人這一輩子,應該留下自己的作品,它必須是自己的,不同于他人的。這就得專心致志,打定主意,不能看別人臉色。嗯,你明白的,老海豹?!?/p>
最后一句讓老文公啞默許久。這個外號被對方叫熟了,所以完全能夠容忍和接受。最初恰好相反,那是多大的污辱啊。
“說實話,我差點被這外號給毀了?!彼穆曇艉苄?,只說給自己聽,奇怪的是被那個耳背的家伙捕捉到了。對方哈哈大笑:“就是它了,又怎么樣呢?既然是,那就爬回海里去!好樣的,你沒有趴下,你是個好家伙!”
“你是我的老哥?!彼錆M敬重。
“那次‘泰斗’害你停工半年。好在你的倔勁兒更大了!”
老文公閉上眼:我倔嗎?我還不如橘頌!瞧它,多么自在的生靈,只做自己的事情,誰想強迫它、逼迫它,決不依從。
“時光啊,太快了,太快了。人只有一生,不短也不長?!?/p>
今夜交談就這樣結束了。他睡著了,睡得很舒坦。橘頌好像親過他的臉,但沒有把他弄醒。
早上霞光把窗戶映紅。他醒來后覺得心情不錯,精力充沛,下炕后擴擴胸,動手準備早餐。他為自己煮了菜粥,蒸了蛋羹,又在碟中放了幾片酸煎餅。橘頌享用半只蛋黃、一點粥。他想起前天晾曬的魚丸,去屋外端來。橘頌大嚼魚丸的樣子讓他高興。
他飲茶的時候,橘頌通常要專心打理衛(wèi)生。它舔洗前爪時如果突然停下,抬頭看人,蜷起的爪子還在頜下,那模樣好像在說:“我有權。”
“是的,你有權做自己的事情,只要有利于他人和世界。”他看看它,站起來。
他從書架上摸出一個信封,這是為那場晚宴準備的請柬。他看著它,自語:“也許,要同時發(fā)給老棘拐。是的,多大的疏忽啊?!彼拢伊艘粡堄兴蓸鋱D案的信箋,同樣畫了一只高腳杯,然后裝入信封。
剛把請柬放好,老棘拐就領著水根來了,一進門就說:“今個不是孩子上課的時間,不過我聽說那個大洞了,過來看看。”
“那當然。這事也只有請教老哥了。”
水根在前邊引路,橘頌緊隨其后。下臺階時老文公攙著老棘拐,老棘拐挪開他的手。
進了那個通道,老棘拐馬上放慢了腳步。他看得仔細,摸摸墻壁,仰臉望頭頂?shù)墓笆?,說:“活兒多么精細!石縫多么嚴實!”
老文公問:“老哥,我一直不明白,老爺爺為什么費這么大的力氣?這又是做什么用的?”“他這人玩心重,也許就為了好玩,為了跟孩子們捉迷藏。不過,”他轉身看看,補充一句,“也為了防匪?!?/p>
“防匪?啊,我就沒有想到這一點!”
“你該想到啊。世道多變,土匪是有的。有一年,傳說一支土匪追趕你老爺爺,他一頭扎進這座小屋,人就不見了!今天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老文公望著老棘拐。
“那真是一個了不起的人。這樣的人土匪逮不住,人間也留不住。他最后是被鳳凰領走的?!?/p>
三十一
經反復挽留,老棘拐答應在這兒用餐。老文公去了灶屋,老棘拐說:“不用忙,我吃不了多少?!?/p>
桌上擺了三樣小菜、米飯和粥。橘頌也有一個碟子,里面是一把魚丸。老棘拐從它的碟中捏出一粒,嚼了嚼,對老文公說:“來些?!?/p>
老文公取來一個裝滿魚丸的陶罐。老棘拐倒在自己碗里一點,不再吃別的。
飯后老棘拐很高興,抹著嘴,和老文公一起喝茶?!安栳壛??!彼袚剿?,舉著杯子,“你們祖上都是干大事的,我說過,你老爺爺蓋起一片大屋,你爺爺栽了滿山的樹,你爸爸修了老長的鐵路!到了你這兒,你這兒……”他四下看著,飲下一口。
“我很慚愧?!崩衔墓f。
“你在干什么我不懂。”老棘拐喝下一口茶,像喝了一口烈酒,伸手在頦下捋著。
“再過兩天,洋槐花就開了?!崩衔墓肫鹆艘患匾氖隆?/p>
“不錯,我沒忘。路上看了槐樹,快了?!?/p>
老文公想告訴他:到了那一天,除了看槐花,還要舉行一場宴會呢。不過他沒有說。
老棘拐轉臉尋找水根。水根正和橘頌游戲,想動一下它的胡須,它躲閃一步,抬手給了水根一巴掌。水根捂著臉,看老棘拐。
“胡須揪不得!”老棘拐做個嚇唬的手勢,又轉向老文公,“它坐直了的模樣,它望著遠處……啊呀!”
老文公知道老棘拐找不到合適的詞兒。要自己來說,那就是:凜然不可侵犯。
“橘頌讓我學到了很多。我是說,我和它,想在這兒長期住下去。不過,我聽說山里的寒冬冷得嚇人。”
“老弟,這是祖上的房子,你最該留下來。冬天?建這房子的人什么都想好了,天下沒有比這里更暖和的了!”
“我信。我想每個季節(jié)都好?!?/p>
“那還用說!春天你見了;夏天去河里洗澡;秋天,漫山遍野的果子;冬天,最好的就是冬天,茶爐咕咕響,你坐在大炕上,蓋著軟蓬蓬的被子。”他說著轉頭看旁邊。
“哎呀老哥,我被你一番話給迷住了!”
老棘拐去炕上捏了捏被子,說:“還行。不過入冬前,讓李轉蓮把被子里的棉花彈一遍。那個彈棉花的男人走了,手藝留下了。哎,一個好閨女。”
老文公沒有吭聲。他在想李轉蓮的小院,院里那棵盛開的海棠。
“男人哪,”老棘拐雙手按著拐杖,嘴癟著,“怎么舍得下這么大一片石屋?有山,有河,主要是有好水,更別說這么多花!我真是不明白!”
“我也不明白?!?/p>
老棘拐磕打牙齒,咧著嘴。這時老文公才發(fā)現(xiàn),對方的一口牙齒完好無損。老棘拐看著他:“你爸爸喜歡老家,他那次回來是不想走的。鐵路修完,葉落歸根。他就動手打了一口壓水井。”
“您見過他?說說吧?!彼趹┣?。
“那時候我還小。全村的人都來了,看壓水井,看你爸你媽。他們戴了手表。你媽還有一頂洋布遮陽帽。兩人真和氣,給上年紀的煙卷兒,給小孩兒糖??上]住幾天,他們走了,再沒回來?!?/p>
“如果在這里定居多好!”
老棘拐嘴癟著。老文公習慣了他的這個動作,那是遺憾、生氣,還有無能為力。
“只是傳說。村里老人告訴我們,說上面的人還要他們修鐵路。往東修到了海邊,那就往西了。修啊修啊,一直修。西邊是什么?一片大沙漠,望也望不到邊。”
“奶奶講過,媽媽繪圖,爸爸修路,他們都從國外回來?!?/p>
“就是。鐵路修進大沙漠,該停了,可就是停不下?!?/p>
“為什么?”
“往遠處看,有一座發(fā)光的城。再往前,那城還在。怎么都夠不著,就修個不停。就這樣進了沙漠里面,再也回不來了?!?/p>
三十二
老文公雙肘撐在窗前,看山洼上的月亮。橘頌在一旁等待。他回頭看看它:“多好的夜晚,天空是靛藍色的?!?/p>
橘頌跳上窗臺。一只銀色的飛蛾落在玻璃上,它伸出右爪按住。飛蛾還在。
老文公開始講故事,繼續(xù)說“冰娃”:“小斑海豹剛出生不久,身上的毛兒又滑又細,就像你的腹部?!?/p>
橘頌坐在老文公右側,離枕頭一尺遠。天暖和了,他們不再將被子拉到頦下了。老文公說:“如果我年輕一些,會帶你去海邊的。聽老友講,就在今年初春,還有一只‘冰娃’上岸呢。這種事已經很久沒有發(fā)生了,我說過,氣候發(fā)生了變遷?!?/p>
他看著它的眼睛,看了很久。“頌,你看到了什么?你在想什么?你一言不發(fā)?!?/p>
橘頌這樣切近地注視自己,從什么時候開始?哦,從很早以前,從一開始。它現(xiàn)在不到三周歲,據(jù)說它們的年齡與人相比,要乘以七,也就是說,橘頌現(xiàn)在相當于二十左右的小伙子。
它的目光打斷了他的講述。月光從窗上灑進來,燈上有粉色暈圈?!俺了嫉难劬?、純潔的眼睛、詢問的眼睛。還有,陌生的眼睛、熱烈的眼睛、冷峻的眼睛。”
他坐直了身子——自己剛剛作了一首詩。啊,有這樣的可能嗎?我一直渴望成為一個詩人!然而年輕時試過,很難?!安贿^,也許,剛才,”他盯著它,說,“你今夜的眼睛像月亮一樣清澈!”
做個詩人的夢想落空了,卻從沒遺忘。他曾經對兒子說:“你試試看,也許能當一個詩人。”兒子說:“哈哈,哈哈?!?/p>
“那小子最后搞了金融,國內國外飛啊,這不,一時飛不回來了?!彼麑﹂夙炚f。
老文公沉默了一會兒,接著泛上一個心事:如果我不能和橘頌在一起,下一代,就是那一家三口,是照顧不好它的。他一陣悲傷。后來想到了孫子,想起他“我要橘頌”的呼叫,心情略好了一些。
他希望小家伙學會安靜,像頌一樣。小家伙太頑皮了,竟然揪它的尾巴?!八强次业拿孀?,才沒有給你一巴掌的?!彼f。
夜深了。難以入睡。老文公發(fā)現(xiàn)橘頌今夜像自己,毫無困意。他知道這是為什么——明天就是那個大日子,河兩岸的槐花要開了。
“我們早些睡吧,攢足精神,去看那片槐花。我們不是一直在等這一天嗎?”他率先躺下,拍拍橘頌。
他假裝打呼嚕。橘頌離得更近了,大概想用鼻頭觸一下他的額頭。果然,輕輕地,鼻頭有點濕。
老文公睡著了。
醒來太晚。他對睡眼惺忪的橘頌說:“咱們得抓緊點,今明兩天有重要的事情?。 ?/p>
早餐沒有草率。點茶爐,煮白粥,烤酥餅,上了兩份魚干。
“多香的茶啊,可惜你不能喝?!彼蜷夙炁e舉杯子,“過節(jié)就得有個過節(jié)的樣子啊,頌,我說過,槐花開了以后,我會露一手的?!?/p>
他去書架上取來請柬??催^槐花后有一個重要事項,就是要親自把它們交到兩人手中。他在請柬上填寫具體時間:明晚七點。
“走吧,今明兩天有我們忙的哩?!彼麑⒄埣矸胚M內衣口袋,按了按。
一出門就是熏人的花香。“這可非比尋常??!河邊的槐花是有名的,聽說那些采蜜的人,每年春天都來河岸搭帳篷。當然了,這是從前,時代已經發(fā)生了變遷?!?/p>
他揪著橘頌的兩只胖爪,邁下石階。
上午十點。多好的太陽,天上沒有一絲云彩。河北岸,那一片樹冠一夜間變得雪白,銀色披掛,堆積得像小山,又像浪涌。
他站在最后一級石階上,屏住呼吸。
“頌啊,你該從背上下來了,你要就近看,好好看。這是春天的高潮!一個連一個的高潮!前些天咱們看過了迎春、連翹、桃李、山櫻、丁香、梧桐和紫藤!順著石墻嘩嘩流下來的紫藤啊!你得記住!”
橘頌一邊走一邊嗅,瞇起雙眼。它輕手輕腳,像懼怕,像害羞,走到一棵高大的槐樹跟前。它仰臉,縱身一跳,向上爬去。它一口氣爬到了樹頂。
老文公從繁花中尋找它的臉龐。好密的花冠。
“橘頌,你在哪里?”
三十三
為了一個盛隆的夜晚,老文公精心準備。這是第一次宴請。他覺得自己正代表親人,舉行一場遲到的宴會。
赴宴的只有兩戶,三人。但這是整個的山村,所有的鄉(xiāng)親。
條件所限,菜肴只能如此。他認為這場晚宴既要豐盛,還要講究。橘頌從一開始就參與其中——它在樹頂折下一些槐花,當槐花撲撲落地時,老文公就把它們兜在懷中。
那將在最后作為主菜端上:槐花餅,外焦里嫩,香氣撲鼻,微咸,有一點蜜的味道。
他慶幸自己帶來幾只高腳酒杯?!拔疫@窮講究的毛病一輩子都改不了,不過,多尊貴的客人!”他把杯子找出,擦得锃亮。
他長時間打量那張桌子:所有的書收起來,它成為一張長方形餐桌。美中不足的是兩端的卷邊,這太礙眼。整張桌子像一個大元寶,更像一張供桌。
“如果沒有這兩個卷邊多好?!彼緡?,前后看,叩打桌面。
只能將就一下了。好在餐具不錯。他特別滿意的是三叉青銅燭臺和一包蠟燭?!拔覀兘裢硪c蠟燭了!”他對橘頌說。
橘頌跳上桌子,嗅著剛鋪上的桌布。老文公俯下身子,看到卷邊下面有一個木柄。他扭了一下,卷邊活動了——原來可以翻轉向下。
“這真是妙極了!”他叫著,拍手。老爺爺真是神人!他怎么知道有一天要改做餐桌?“一切完美,好極了!”
他把每一道菜肴寫在紙上:腌小黃瓜、火腿、香椿雞蛋、蒲菜湯、煎魚、燉蘑菇、肉片白菜。最后:槐花餅。他看著排成詩行一樣的菜單,點點頭:“不錯。可惜沒有粉肚?!?/p>
半下午時分,杯子和白瓷碟一一擺上。一瓶上好的干紅、一瓶老酒。
五點多鐘,門敲響了。李轉蓮提前來到,帶來幾只松花蛋。她要幫廚,老文公說:“這可不行。您是客人?!?/p>
李轉蓮的另一只手里有個布卷,一直沒有放下。
“那是什么寶貝?”
李轉蓮把布卷放下。隨著一點點展開,露出了斑斕的顏色——一棵橘樹。
大傘一樣的樹冠,墨綠的葉子;累累碩果綴滿枝頭,而且是上下左右對稱生出。
老文公站在桌前,一直沒有出聲。橘頌躍上桌子,老文公趕緊將它攬住。他深吸一口氣:“多么棒!這就是我要的那棵橘樹!”
李轉蓮兩手合在胸前。
“咱這就貼在墻上!有了它,才是真正的晚宴??!待會兒我們要敬它一杯!”
他放下橘頌,尋找貼畫的地方。它被貼在了墻的正中,桌子對面。
老文公擺好凳子,將五個瓷盤端正一下,又加了白色的餐巾。他去灶屋完成最后的菜肴,讓李轉蓮坐在桌前。
天就要黑下來,蠟燭插上了青銅三叉燭臺。晶瑩的杯子和瓷盤映著燭光。
一股香氣溢出,李轉蓮坐不住了。她想推開灶屋,可門是合上的。
“哎呀,太香了!”李轉蓮在門外喊。
老棘拐一手扯著水根,一手提著布袋出現(xiàn)了。老文公端出一張又大又圓的槐花餅?!袄细绨?!”他叫著,放下餅,拍打老棘拐的肩膀,撫摸水根的頭發(fā)。
“我沒別的好東西,就帶來這個吧?!崩霞沾蜷_布袋,取出一串蘑菇,還有一個很大的玻璃瓶,是一瓶水。
“這是最好的,再沒有比它們更好的!”老文公雙手捧住。
大家入座。橘頌坐在墊高的凳子上,在老文公身側,對面是老棘拐。它和大家一樣,大瓷碟上放了一個小碟,不同的是里面盛滿魚丸。
正式開宴之前,老棘拐從橘頌碟里取了一些魚丸,放在自己碟中。
老文公舉杯站起,看著墻上的橘樹。
燭光閃閃,枝葉搖動,金色的果實一伸手就能摘下。
“尊敬的女士,先生們!在這個槐花盛開的夜晚,請接受我們——我和橘頌——我們倆的祝福!”
2022年3月28日初稿
2022年5月6日二稿
2022年5月16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