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驍鋒
如果是個外行,能從“元參”這個藥名猜出這“參”究竟是什么顏色嗎?
黑色。
元者,玄也。如果起李時珍于地下,他一定不能接受這種解釋。玄參之名,從《神農(nóng)本草經(jīng)》起,叫了一兩千年,好端端的怎么改成了“元參”呢?不僅玄參,所有帶“玄”字的藥,玄胡索、玄明粉、玄水石,藥名中的“玄”字統(tǒng)統(tǒng)都得換成“元”字!
好在“玄武大帝”改得快,早在北宋年間就成了“真武”,叫了
幾百年也耳順了,這次影響不大。“玄武”變“真武”,那是為了避趙家所謂的祖先趙玄朗的諱——這么說,如今又有“玄”人降世了?
玄人治世。當今皇帝,名曰愛新覺羅·玄燁,年號康熙。誰說滿人不開化,他們是很向往漢人文明、遵守漢人制度的——避諱,回避君父尊親的名字,正是漢家沿襲幾千年的規(guī)矩。
既然得了漢家天下,便得繼承漢家的好傳統(tǒng),這諱清朝接著避。一朝自有一朝的諱。翻開藥書,不,是每人都翻開自己的書,認真核對一遍,把所有犯忌諱的字眼都改了,安全第一。
但在玄人治下,刻書卻是一件極危險的事。有人注意到了這點,為了警世,他決心做一件積陰功的好事,同時賺點銀子。河南人劉峨,刊刻了一部《圣諱實錄》,準備專門銷售給應(yīng)考的童生,一一指出什么字應(yīng)當避諱、如何避諱。但他的書肯定賣不好,因為他自己對避諱也是個外行:為求解釋清楚,他居然該“玄”就“玄”,把列位皇帝之名“各依本字正體寫刻”!避諱的教材難道便不用避諱了嗎?外行就得付出代價,劉峨為此賠上了性命。
諱歷朝都得避,但從來沒有哪一朝避得如此血腥,文網(wǎng)之細,即使是出名猜疑的朱元璋也得自嘆不如。從康熙到乾隆,前后一百二十年間,粗略算算,因文字犯忌而興起的大獄至少有一百多起,僅乾隆四十三年至四十七年五年之間便有近四十起。每起文字獄,動輒牽涉幾十數(shù)百人,案主大多以凌遲、斬首、戮尸收場,家屬從犯常常也陪著送命,被判個充軍流放已經(jīng)是莫大的恩典。
清朝皇帝都是文字專家,學問很大,能從“維民所止”這句來自《詩經(jīng)》的詞中看出有人巴望著雍正爺被砍腦殼。但也有很多人卻是莫名其妙被綁上了法場。既是文人,便得著幾本書,作幾句詩,不料正是那些得意的文字,做了自己的催命符,即使他已經(jīng)小心翼翼避開了圣諱。
清帝忌諱的,不僅僅是自己的尊名,相比其他王朝,他們多了另一重碰不得的心?。呵懊髦M,或者說是滿漢之諱、民族之諱?!皩⒚髦摹保◤垥x彥),語意詭譎,料來不是什么好詞,斬!你私修史書,刨根問底,詳細記述我大清發(fā)跡前那些窩囊事,斬!弘光、隆武、永歷,絮絮叨叨,你著書不用我大清年號,斬!“清風雖細難吹我,明月何曾不照人”(呂留良),“清風不識字,何故亂翻書”(徐述夔),你等作詩諷刺我大清,斬!——早就死了?死了也不能放過這些個老小子,傳旨下去,刨出來狠剁一回,挫骨揚灰!
避諱之本意,很好理解,只是時刻提醒各人別忘了各人的身份,所謂君臣父子也。清朝延續(xù)此制,也是使天下人牢牢記得我愛新覺羅才是爾等的真命天子,盡管嚴厲得多,走的倒也是幾千年帝王的老路。但文字獄體現(xiàn)的清朝在滿漢問題上的極度敏感,卻暴露了一種來自骨子里的畏懼,完全沒有歷代大王朝的自信。
他們確實應(yīng)該畏懼,畏懼漢人潛在的巨大力量。入關(guān)之時,清朝滿打滿算只有一兩千名八旗王公大臣和五六萬滿洲男丁,而抗清勢力卻有二三百萬,此外上億的漢人更是個可怕的天文數(shù)目。清朝趁明朝內(nèi)亂得中國,靠的是“以漢治漢”,驅(qū)使?jié)h人打漢人,大半是漢奸的功勞。天下初定,漢奸手里的精兵猛將便成了清朝的心腹大患,處心積慮想削平?!叭敝畞y,吳三桂起事一呼,數(shù)日之內(nèi),滇、蜀、湘、閩、桂、黔六省皆應(yīng),如此威勢定能嚇出清帝一身冷汗。須知這還是頭號爛污漢奸的號召呢,假如換個有氣節(jié)有名望的,形勢會是如何?盡管最終平了亂,但清帝想到此節(jié)便無法安睡。
清朝如此防忌漢人,除了懸殊的人口數(shù)量之比,應(yīng)該還有在中華文化面前的自卑。國門大開的那一刻,面對如此悠久博大的文明,無論哪個剛從馬背上下來的民族都會感受到令人窒息的強壓,都會覺得自慚形穢。
表面上看,滿人漢化得很快。然而他們?nèi)绱丝嘧x、如此附庸風雅,目的卻不是為了真正接受中華傳統(tǒng)文化,從而帶領(lǐng)族民融入其中,而是為了掌握漢人的文明,還是老套的“以漢治漢”。
驗證漢化之心孰真孰假很簡單,與史上仰慕先進文明的典范一比便知。北魏孝文帝熱衷漢化,不止號召臣民讀漢書、學禮儀、背儒典、鼓勵與漢人通婚,還下令禁穿本族服飾、禁說本族語言,甚至把祖上傳下來用了不知多少代的姓氏也改成了漢姓——他帶頭把自己的姓“拓跋”改成了“元”。清朝卻是將自己的滿名譯成漢字讓漢人避諱、嚴令漢人薙發(fā)滿服、禁止?jié)M漢通婚、滿人兼習滿漢雙語,皇族還必須接受嚴格的騎射訓練,每年秋天皇帝要到木蘭圍場狩獵。
清朝后期,其實大半靠漢人在勉強維持,饒是如此,防忌之心絲毫不松。太平天國軍鋒正盛時,咸豐有遺詔:“無論何人,克南京封郡王。”而立此大功的曾國藩,最終只得了個一等勇毅侯。曾國藩則在事定之后便籌劃著遣散手頭的湘軍。他是識趣的,深知朝廷的忌諱,還是及早抽身穩(wěn)妥。直到1911年,內(nèi)憂外患實在沒法,效仿西方成立的責任內(nèi)閣中,總共十三人,滿洲貴族就占了九人,漢族僅四人,被譏之為“皇族內(nèi)閣”。如此嚴密的大網(wǎng)罩了這么多年,倒也收到了一些當初預(yù)期的效果。大半讀書識字的漢人,在這泰山般的重壓之下,不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做起了奴才,用規(guī)范空洞的文字博富貴,便是躲入了書齋,埋頭故紙堆做安全的死學問,不敢再過問天下事。
與國初罵罵咧咧哭哭啼啼覓死覓活相比,這天下是越來越清靜了。連肩負重任的大臣都噤若寒蟬,能不開口就不開口。曾國藩曾曰:“十余年間,九卿無一人陳時政之得失,司道無一折言地方之利弊?!边@已經(jīng)是過了文禁高潮多年的道光朝了。
偌大的赤縣神州,文人仿佛都一齊啞了。如果不是魯莽的洋人上門惹事,這是否就是清朝夢寐以求的太平世界?
(摘自《本草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