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孫斌
悠悠一世子,匆匆三十春。
每一次的遇見都預(yù)見了離別,像工作總有退休的那一天。庚子年十月八日,注定要寫入家族史冊,我的父母“退休”了,我們搬家了。
不同的是,別人搬家是從舊房子搬到新房子,而我們是從寬敞的樓房搬到簡易的平房。斗絕一隅,立錐之地,逆向于時代主流,是的,我們“返貧”了??墒俏业母改竻s比“在崗”時還要開心,好像卸下了身上的擔(dān)子,憧憬著田園生活。畢竟,這是他們的夙愿,也是他們早已規(guī)劃好的人生。
我六歲那年,父母在大路旁蓋了一間不足二十平方米的房子,做點小買賣維持生計,貨物、床鋪、鍋碗相繼摞起,那時的我從沒有感覺到擁擠,反而覺得溫馨。在經(jīng)歷了四次修葺和擴展之后,這間小鋪進化成如今一棟有牌面的商鋪,空間大了,貨物也越來越多了,生活當(dāng)然也有了質(zhì)的飛躍。
這里,流淌著父母一生的心血。
這里,繾綣著我一世的情感。
這里,我不想說告別。
我家的商鋪依附于省道唐柏路,這條路由小鎮(zhèn)的西北貫穿東南,像一條項鏈串起了小鎮(zhèn)的商賈云集,是小鎮(zhèn)經(jīng)濟發(fā)展的源泉。天南海北的新鮮事也都從路上運輸過來,成為我們一天的談資,或開闊視野,或警示教育,直到我把它們背得滾瓜爛熟,父母才停止在我面前磨耳根。這條路像血脈一樣惠澤桑梓,滋養(yǎng)著我的家。
商鋪的南面是一條延伸到Y(jié) 村的鄉(xiāng)間小路,在我家第二次修葺商鋪時,它也被翻新成了水泥路面,成為父親和我健身跑步的必經(jīng)之地。小路的對面是一片片的農(nóng)田,我對四季的認知是從它開始的,麥芽嫩嫩,是春天生命的張力;遍野青青,是夏天蓬勃的生命;稻穗沉沉,是秋天汗水的重量;白雪皚皚,是冬天狂歡的精靈。每天早晨推開南門,撲面而來的是田野的氣息,像是大自然的邀請,一定要出門去田野跑兩圈才過癮。四季輪轉(zhuǎn),我養(yǎng)成了早晨跑步的習(xí)慣。
父親似乎比我還要喜歡這片田野,每頓飯之后,他幾乎都會去田野里健身散步,每次健身不少于半個小時,天色晚的時候,母親會給他打電話囑咐他早點回來。許久,電話那頭才傳來一個“嗯”字,然后就是“嘟嘟嘟”的聲音。父親在健身方面的恒心與毅力著實讓人佩服,即便是陰雨天,他也不會改變健身計劃。我和他一起出行過,他自創(chuàng)的踢腿和打拳操每隔一段路程都要進行一次,有時會對著一大片高過頭頂?shù)挠衩姿牒饍陕?,我問他:“你在和誰說話?”“自己”,他說,“這樣做能增加活力和提升精氣神,對心肺有一定好處,尤其是當(dāng)你心情不好的時候,可以緩解情緒和釋放壓力。”我也試了一下,身體果然輕松了許多。回音繚繞,俏皮地散落在田野里,偷偷地躲藏起來,我順著它的方向?qū)ふ?,無果,卻被大自然的晚景吸引,夕陽泛著酡顏,微醺了云霞,染紅了大地和莊稼,嫵媚而柔和。我們沐浴在田野的晚風(fēng)中,也好像行走在令人如癡如醉的畫中。
母親在南院門前種了些蔬菜,雖然數(shù)量不多,但足以供應(yīng)我們四季的需求,讓我在幼年時期比同齡人成長得更快一些,我總是臉蛋紅撲撲的,而且很少生病。
我最不爭氣的一次離家出走和蔬菜有關(guān)。那個時候,父母幾乎把資金全部投資在進貨上,于是只能最大限度地縮減日常開銷,所以我家很少買肉和鹵制品。然而一旦品嘗過鹵肉,那肉香味便在記憶中扎下了根,像種子一樣渴望潮濕與溫度。生菜、莜麥菜、咸菜、蘿卜,每天循環(huán)食用,讓我的“饞蟲”戰(zhàn)勝了理智,終于在一天清晨發(fā)出了抗議。我盯著桌子上一如既往的蔬菜,說出了沒有肉就不吃飯的話,無論母親怎么開導(dǎo),我就是不往桌子前靠近,不肯吃飯。因為我知道,在這種僵持下母親最后會妥協(xié),誰料到父親攔住了母親。我火冒三丈,甩開門,攥著拳頭奔向通往Y 村的小路,心里想著我絕不回家,除非你們找到我。為了增加獲勝籌碼,我選擇了一條分支,走下了Y 村的小路。這條分支蜿蜒到莊稼地的盡頭,沒有水泥路面,我每走一步,塵土飛揚,仿佛擁有了幻術(shù),把自己置身于迷霧間,形成一層保護屏障。這讓我忘記了自己為何離家出走,一點兒也沒有覺得后悔,甚至覺得很有意思。日上三竿,塵埃落定,興趣在一個枯水的河道旁淡去,我停了下來。半個小時過去了,頭頂飛過三四只喜鵲,嘰嘰喳喳地,它們沒有給我報喜,因為父母沒來找我。一個小時過去了,草叢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而且聲音越來越響,噌地一下,突然一團灰球蹦了出來,吸引了我的注意,原來是一只野兔在覓食,看見我之后嚇得跑了。平日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我進食的時間了,我感覺到餓了。一個半小時過去了,我開始數(shù)地上爬來爬去的螞蟻,數(shù)著數(shù)著居然將它們看成了會移動的黑米,小腸不斷地向大腦傳遞求救信號,我真的餓了。我咬咬牙,心想再堅持一會兒,不能輸。兩個小時過去了,我看到什么都想吃,望著我走過來的方向,不見人的蹤影,算了,還是回家吧。
饑餓是解決問題的最好方法。我回來后,父母什么也沒有說,他們的過于安靜讓我內(nèi)心更加自責(zé)。母親從鍋里給我端出一碗粥,還溫乎乎的,配上生菜蘸醬,勝過人間一切美味。嚼著菜,喝著粥,我的眼淚如梨花般一簇簇落了下來。從那時起,我就知道家是我永遠的港灣,無論我漂泊多遠,都要到這里收帆停槳、避風(fēng)靠岸。
工作之后,我用第一個月的工資,做了一鍋鹵肉,想一次性吃個夠,可僅僅是兩三口肉下肚,便覺得滿口油膩,不想再吃了。反倒是母親在菜畦里種的蘿卜和生菜,很合我胃口,越來越貼近記憶中的味道。如今,小時候我抗拒的蔬菜,已經(jīng)成了我每日必備的餐食。
從商鋪的北門出發(fā),往西側(cè)走約一百米,是小鎮(zhèn)集市的入口。每月陰歷逢四逢九是這里的集日,也是我小時候扳著手指倒數(shù)的日子,因為到集日時我可以買到冰糖葫蘆和年糕吃。集市上,匯合了魚市、肉市、米市、蔬果市、服裝市、鞋帽市等等,遠看去各攤位雜亂無章,實則歸類分明,有序擺放。比如,肉市永遠在西南方向,魚市永遠在東北方向,多少年了從未改變過。小鎮(zhèn)的集市遠離城市,然而“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比如給人剃頭的、補牙的,給馬修蹄釘掌的,這些手藝人在集市上都能夠找到。所以這個集市吸引著方圓百里的百姓,他們總會在集日里約上相識,來買東西,瞅熱鬧,逛集市。
有時,這里也是情感的聚集地。安居南北的親朋,歷年未見的老友,三五一群,敘一敘過去的輝煌,聊一聊未來的期許,然后各奔東西。生活,本來就是聚了散,散了又聚。
集市,匯聚了市井百態(tài),也充滿了人間煙火。
每到集日,我一大早就能被小販的吆喝聲吵醒,伸個懶腰,揉揉眼睛,搖搖晃晃地走到陽臺上。遠方,有人流簇擁,有車馬輻輳,還有炊煙裊裊。推開窗戶,果蔬香、油炸味瞬間盛滿房間,提醒我美好的一天開始了。父親會帶我去買早點,他喜歡喝豆腐腦兒,不要鹵汁,自己回來搭配口味。我喜歡油條炸餅,站在一旁看著從油鍋里剛剛挑出的根根金黃,口中已經(jīng)感受到了酥脆,還沒回到家,拎著的油條就少了一半。父親三令五申要我少吃油炸食品,我也只是敷衍兩句,依然管不住嘴。終于,在犯過一次腸胃炎之后,我才明白父親的話,漸漸地擺脫了對它們的狂熱喜愛。
中午的時候,集市逐漸散去,買東西往往能更便宜一點,父親通常會在這個時間點去集市上買菜,以及他愛吃的魚。他常常說魚的全身都是寶,營養(yǎng)價值非常高,以至于他想盡一切烹飪的方法讓我多吃魚,可我嫌棄魚刺多和魚腥味兒重,很少動筷子,倒是和魚一起出鍋的豆子被我吃了不少。也罷,最后父親無奈地笑笑,不管了。不過,父親的做法還是起了作用,我后來喜歡上了吃帶魚,因為它的刺少。
集市帶給我的快樂,不止于美味。在集市散去后,我會跑到空地上去撿東西,小孩子們叫“撿漏”,那些小販們不要的架子、夾子、鉤子等等小物件,于我而言,如獲至寶,能夠讓我歡喜一整天,玩上很長一段時間。長大后,我踢足球、學(xué)開車,都在那片空地上留下了軌跡。在我的世界里,關(guān)于家的概念,集市是重要的組成部分。
小鎮(zhèn)的國網(wǎng)供電所在當(dāng)?shù)厝丝谥辛?xí)慣稱呼為“電力所”,比鄰我家商鋪的東面,走過去用不了二十步。在物資匱乏的年代,它是我童年的娛樂場所,更是我開闊視野的地方。
那時候,小鎮(zhèn)的樓房屈指可數(shù),電力所作為小鎮(zhèn)的標(biāo)志性建筑,有它獨特的風(fēng)格。樓身貼滿白色啞光墻面磚,樓頂鑲嵌仿古一體的墻頭紅瓦,遠遠望去,它仿佛戴了一頂花格子貝雷帽,紅白相間,格外耀眼。北院的空地主要用于公務(wù)停車,以及儲備大型電力器械。通常我都是在這里玩耍,一方面是由于空間大些,可以“大顯身手”,另一方面是不想去南院打擾人家辦公,只有節(jié)假日的時候我才去南院轉(zhuǎn)轉(zhuǎn)。南院用灌木叢圈出一片綠植,貼近樓身處的花壇里種了月季、芍藥、牡丹等花卉,它們幾乎開滿了整個春夏,毫不吝嗇地為電力所貢獻著活力與生機。唯獨花壇的入口處兩大盆鐵樹不受氣候的影響,像兩名武將一直守護著花卉的安寧。離樓身遠一點的地方,被種上了黃瓜、韭菜、茄子等時令蔬菜,為食堂提供食材。我的記憶中,苦瓜就是在這個菜畦里認識的。這片菜園是由廚子張大爺日常打理的,他打理得干凈利落,像對待家人一樣。
張大爺孤身一人,心態(tài)很好,每天都是笑呵呵的,似乎從沒有發(fā)怒的時候。即便我和小伙伴們吵鬧的聲音震耳,他也不會對我們發(fā)脾氣,反而提醒我們要注意安全。我對于他的好感來源于食物。晚上的時候父親帶我去所內(nèi)沖淋浴,我們洗完澡后出來,看到食堂的燈依然通亮,便去坐上一會兒。張大爺會拿出一些美味來招待我們,其實主要是招待我,香蕉、葡萄、皮皮蝦、田螺等等,這些都是我在家很少能吃到的東西,僅僅是視覺上的沖擊,就已經(jīng)刺激到了我的味覺神經(jīng),仿佛呼吸中都氤氳著美食的香味,停留在我的心里,讓我的身體不受控制。這居然成為多年后妻子笑我的談資,說我無論在哪里留下的記憶全是吃??赡埽说谋灸芫褪浅园?。
張大爺學(xué)歷不高,但是他的話語里總是藏著哲理。他對我說,孩子啊,要好好學(xué)習(xí)呀,走出這個小鎮(zhèn),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人啊,要在外面多經(jīng)歷些事情,這輩子才精彩。他總是這樣重復(fù)著,絮叨著,厚望著……時光荏苒,他走路越來越緩慢,終于回家養(yǎng)老去了。南院似乎也悲傷地開始長滿了荒草,最后甚至多過綠植。所長怒了,把綠植和荒草鏟平,全部打成了水泥路面。我感到惋惜,卻又無可奈何,那里曾經(jīng)是一位老人尊重生命、熱愛生活的伊甸園啊!我想告訴張大爺,我如他所愿,外面的世界像他打理的南院一樣,綠油油的,充滿了希望。
電力所好像和我家有緣,配合似的進行了四次翻新。最后一次比較徹底,矗立了近半個世紀(jì)的它被重新打了地基,無論是外墻裝修還是內(nèi)部裝飾,無一不滲透著科技含量和現(xiàn)代化風(fēng)格。這項工程持續(xù)了半年多,直到我們搬走了還沒有投入使用。聽說,在開工的第一天,拆樓機罷工了,維修工也找不出任何問題。包工頭經(jīng)驗豐富,安排所有工人把現(xiàn)場重新檢查了一遍,結(jié)果在鍋爐房的苫布下發(fā)現(xiàn)一條碗口粗、兩米多長的蛇,眾人大驚,于是燒香念佛,上演了一系列戲劇化的場景。半個月后,拆樓機奇跡般好了,但是只能干活兩天,休息兩天,斷斷續(xù)續(xù)地施工著。大蛇的出現(xiàn),無疑給電力所增添了一種神秘色彩。
后來,隨著年齡的增長,我去電力所的次數(shù)減少了。最近的一次是帶著兒子去院里練習(xí)自行車,望著兒子飛馳的身影,我仿佛看到了小時候的自己,思緒也跟著飛馳起來,想起那人、那物,那些與電力所有關(guān)的故事。
在悠長的歲月里,時光一點兒都不溫柔。它如針,針針入膚;像刀,刀刀刺骨;似劍,劍劍錐心。搬家時,我跑到田野里對著天空大吼了兩聲,然而這次沒有排出隱藏在我內(nèi)心的痛和壓抑,我很詫異,父親的方法居然也有失效的時候。我在想,習(xí)慣是怎樣一種東西呢?剛開始住過來的時候,唐柏路的夜晚轟隆隆的,吵得我睡不著覺,每天掛著黑眼圈,我很排斥這里。住了兩三年后,小鎮(zhèn)沿線矗立起層層樓宇,世間的燈火輝煌開始一幀幀上演,我漸漸地適應(yīng)了這里。住到現(xiàn)在,門前四通八達,車水馬龍,成為我眼中的日常生活,周圍的一切事物構(gòu)成了我意識中“家”的元素,如此“風(fēng)水寶地”讓我發(fā)現(xiàn)我已經(jīng)離不開這里了。也許,這就是習(xí)慣。
養(yǎng)成一種習(xí)慣,易;戒掉一種習(xí)慣,難。
三十年的光陰不是說搬走就可以全部都搬走的,父親摘下眼鏡,哭出聲來,聲音不高,卻足以刺透我的耳膜,這是他第一次在我面前落淚。母親問他怎么了,是搬家累的,還是不舍得離開或者其他?我們幾乎同時放下了手中的物品,交給一片寂靜,時間也聽話似的按下了暫停鍵,好像都在等待父親的答復(fù)。父親抹了把鼻涕,搓了搓手,彎下腰,繼續(xù)抱起盛滿物品的紙箱,緩緩地走向門口。背影,父親的背影,浸潤在我的眼眶中,定格在我的腦海里,牢系在我的心頭上。
因躬逢其盛,故深知其痛。從一個小家到一個大家,父母畫圖紙,打地基,和水泥,壘磚墻,架房梁,楔釘榫,勾邊角,刮膩子,刷墻漆……一滴一滴傾注,一點一點投入,融匯在這三十年的光陰里,凝聚成別人眼里的“成功”與“幸?!薄_@其中的過程如一首裊裊不絕的曲子,像一部來之不易的史詩,或許,只有他們才能聽曉、讀懂。當(dāng)房間逐漸空了的時候,仍然有些東西,還是搬不走的。
《說文解字》里記載“三十為一世而道更”,意思是說,“三十年為一世,每過一世,世間萬物都會發(fā)生改變”??茖W(xué)來講,這順應(yīng)了一切事物都是運動、變化發(fā)展的原理,符合唯物辯證法。于我,于家,于故土,于鄉(xiāng)情,是悠悠一世而道未更。
一周后,我駕車從舊日自家的店鋪前經(jīng)過,發(fā)現(xiàn)熟悉的門口已經(jīng)掛上了一面熟食店的招牌。秋風(fēng)起,從店里飄出來陣陣鹵肉味,縈繞在鼻尖,拉扯在心間,卻是另一番滋味。
逆光而行,眼睛里布滿天空中灑下的暈黃,我仿佛看見一位蒙面的少年,斗篷飄逸,利刃脫鞘,揮劍劈來。是刺客,而我卻絲毫沒有要躲避的想法,也無法躲避,任其肆意。時光刺客,刺在身上是皺紋,刺在心里是疤痕。
10 月18 日,我在父母的老宅子里住了第一夜,熱炕頭,厚棉被,一覺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