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深秀
小柴來到的那天,花狗兒醒得很早。它是被飄散出來的肉香味喚醒的。真香?。』ü穬簭澇砂雮€圓睡在屋外窗邊的廊子上,此時此刻,仿佛所有的香氣都匯聚到它的鼻腔里?;ü穬禾兆淼厣钗鼉上?,徐徐睜開了眼睛。天還沒有大明,它在朦朧的晨光中立起身,抖抖皮毛,步履堅定地朝廚房走去。
廚房里霧氣繚繞。三媽舉著筷子站在灶臺邊,宛若迷離仙境中的神仙?;ü穬簱u著尾巴走近爐灶,在半米之外立住腳步抬頭而望。高高的灶臺攔截了花狗兒的視線,看不見鍋里的內(nèi)容,它目光所企及的只是大鍋上空冉冉升起的蒸汽。香氣就是從那兒散發(fā)出來的,花狗兒眼巴巴看著那一縷縷白氣,嘴不知不覺張開,舌頭垂了下來。
鍋中參差錯列的肉塊如同海岸邊堆積的礁石,翻騰的沸水大潮般洶涌不息。三媽又一次將筷子插向肉背。肉皮已由堅硬的皮革變成了柔軟的皮膏,筷子穿肉而過。三媽于是鍋鏟與筷子并用,將煮好的臘肉和香腸撈到一邊的瓷盆里。
在肉塊和香腸被轉(zhuǎn)移到瓷盆的過程中,花狗兒的眼睛都直了,它的視線隨它們在灶臺上空畫起一道又一道弧線。
過道那邊的門“吱”的一聲響,片刻之后,三爹打著哈欠走進了廚房。
“你切一塊讓它打打牙祭吧?!比鶎θ龐屨f。
“又打牙祭!它牙祭打得還少?。 ?/p>
“反正咱們的臘肉不是很多嗎?!?/p>
“再多也不能這樣浪費啊?!?/p>
“怎么是浪費呢,花狗兒也是我們家的一分子啊。你說是不是,花狗兒?”三爹彎腰在花狗兒腦袋上拍了拍。
花狗兒對三爹的親昵動作沒有反應(yīng),依然心無旁騖地盯著裝肉的瓷盆。那里正一團團冒著熱氣。香味裹挾在這熱氣里,越發(fā)顯得濃烈。三媽嘴上雖跟三爹打著仗,手上卻切下厚厚的一片肉扔給了花狗兒。花狗兒身體一聳,腦袋一抬,準確地將肉接住。
三媽一早起來煮肉,是為了迎接女兒小霜和外孫軒軒。小霜一個星期前就打了電話,說要帶軒軒回來過十一長假。
下午一點多,小霜駕駛的紅色轎車沿山頭的公路駛了過來,三爹三媽早已等候在路口。車子開進道場停下。后座車門先開,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從車里蹦了出來:“姥姥姥爺,我們回來了!”
三爹三媽眼睛笑成了彎月亮:“喲,軒軒又長高了!”
小霜也下了車。她走到車尾,打開后備廂,一件一件向外搬東西。蘋果香蕉,啤酒點心,堆了滿滿一地。
車里似乎還有誰。軒軒使勁拽一條金屬鏈子:“下來吧,小柴,到家了?!钡@個叫“小柴”的家伙似乎很害羞,遲遲不肯露臉?!昂茫阕约涸谶@兒待著吧,我走了。”軒軒扔下鏈子,做出轉(zhuǎn)身欲走的姿態(tài)。這時,一條通體黃毛的大狗猶猶豫豫從車上跳了下來。它身形高大,肌肉結(jié)實,看上去威風(fēng)十足。
“這就對了,這兒都是自己人,不用害怕?!避庈幹匦?lián)炱疰溩?,牽著小柴朝三爹家的小門走來。
廊子里站著花狗兒。它似乎很興奮,張嘴垂舌,發(fā)出“哈赤哈赤”的聲音,尾巴也在身后不停搖動。
“咦,這不是花狗兒嗎,長這么大了,上次見你還是只小狗仔呢!”軒軒在花狗兒面前蹲下,摸了摸它白色肚皮上那幾個灰色的斑塊。“瞧,花狗兒,我給你帶來了新朋友,它叫小柴。來,握個手吧?!避庈幾テ鹦〔竦囊粭l前腿碰了碰花狗兒的前腿。兩只狗零距離站在了一起。小柴比花狗兒明顯高出好幾厘米,體型也壯實得多。
花狗兒看著小柴,小柴也看著花狗兒。彼此默默對視了好幾秒鐘。小柴跟著軒軒進屋,花狗兒也歡騰著尾隨而去。
幾個大人在朝屋里搬運小霜帶來的禮物。
“這一箱是什么,這么沉?”三媽看著懷里的紙箱問小霜。
“狗糧?!毙∷卮稹?/p>
“小柴這么大了還吃狗糧?”
“吃著呢。這一箱吃完了以后就不給它買了?!?/p>
小霜這次帶小柴回來,是要把它寄養(yǎng)在三爹家。
小柴是兩年前小霜從養(yǎng)殖基地買的。軒軒見身邊的朋友都有了兄弟姐妹,便一天到晚嚷嚷著讓小霜給他生妹妹。小霜被磨得沒辦法,于是對軒軒說:“妹妹媽媽是生不了了,讓爸爸給你買只狗吧?”“狗?”軒軒兩眼放光,很快把生妹妹的事拋到九霄云外。周末,小霜一家來到郊區(qū)的一個養(yǎng)殖基地。老板把他們領(lǐng)進圍欄讓隨便挑,軒軒摸摸這只,拍拍那只,恨不得把所有的小狗仔都帶回家。最終他們買下一只毛色黃燦燦的小柴犬,軒軒當(dāng)場給它取名“小柴”。在全家人的呵護下,小柴一天天長大。問題是,一年之后,小柴的體型還在增長,遠遠超出了柴犬身體的正常值。小霜他們這才發(fā)現(xiàn),小柴不是純種的柴犬。
不純就不純吧。小柴長得既高大又漂亮,一家人都很喜歡它。然而,大塊頭的小柴給鄰居們帶來了巨大的恐懼,別說老人和孩子,就是送快遞的小伙子見了它,都避之不及。有一次,小柴在電梯里把同乘的小女孩嚇得哇哇大哭。很快,小霜接到物業(yè)公司的電話,說有業(yè)主投訴他們家養(yǎng)大狗,希望能盡快處理一下。處理,怎么處理?小霜犯了難。要是把小柴賣掉或是送人,那會要了軒軒的命??删瓦@樣養(yǎng)著也確實不符合小區(qū)的養(yǎng)犬規(guī)定。思來想去,辦法只有一個:把小柴送回娘家。
“軒軒,咱把小柴寄養(yǎng)到姥姥家,寒暑假的時候回去看它。不然物業(yè)公司的人開車來把它抓走,你就永遠看不見它了?!毙∷磸?fù)給軒軒做工作。軒軒緊緊抱著小柴,眼淚啪嗒啪嗒往下落,最后也只好同意媽媽的提議。
就這樣,小霜趁國慶假期把小柴帶回到三爹家。
小霜每日帶軒軒爬山,頭幾天,小柴亦步亦趨跟著。第四天,小柴似乎累了,抑或是對大山失去了興趣,無論軒軒怎么呼喚,它都懶得再朝外走一步。
轉(zhuǎn)眼到了假期的尾巴,小霜和軒軒該回東莞了。汽車后備廂又有了用武之地,臘肉、土豆、干竹筍、老南瓜,一件接一件往里塞。大人們忙著收拾東西時,軒軒摟著小柴的脖子淚眼婆娑地唱著歌,曲調(diào)復(fù)雜多變,歌詞卻只有一句:“你要照顧好你自己!你要照顧好你自己!你要照顧好你自己!……”
“軒軒,快上車!”
聽媽媽叫了好幾遍,軒軒才起身朝汽車走去,一步一回頭,眼中滿是對小柴的不舍。
奇怪,小柴竟然無動于衷!為了防止它跟著上車,軒軒提前用鏈子將它拴在道場邊的棗樹上。原以為它會朝主人的背影猛撲,沒想到現(xiàn)在一點兒動靜都沒有,反倒呆呆地看著軒軒上車。汽車啟動開走,小柴還是沒反應(yīng)。
“小柴是咋回事啊,不愿意回城了?”三爹納悶地問三媽。
“我猜,它是搞錯了狀況,以為跟前幾次樣,小霜和軒軒外出遛一圈就回來了?!?/p>
果然,白天小柴的表現(xiàn)很正常,自由自在地玩耍、睡覺,到了傍晚,開始變得焦躁不安。它站在道場邊向公路張望,時不時發(fā)出吠叫,似是呼喚軒軒和小霜的歸來。
汽車沒有回來,主人不見蹤影。小柴沒有力氣再叫了,它一動不動望著遠方,眼里流淌著憂傷與不解。
這天晚上,小柴拒絕吃飯。三媽舀了米飯、拌上肉湯端到它跟前,它沒有理會,倒了半碗狗糧,它還是看都不看一眼。
天終于黑得將對面山頭的輪廓也抹去了,小柴這才悻悻地離開道場走進屋里。它爬上樓梯,在軒軒睡覺那張床旁邊的樓板上趴著。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也沒有下樓。其間小霜和軒軒曾通過手機與它視頻,小柴每每瞥一眼屏幕后就把視線移開了,不知是生主人的氣,還是因為辨不清屏幕上的圖像。
狗的心思到底是什么,三爹三媽無從得知。但有一點他們很確定:小柴傷心了。
沒想到,狗傷起心來跟人一模一樣。三爹三媽有些手足無措。
好在小柴終于肯吃東西了。第三天,饑餓像刀片在小柴胃里劃來劃去。于是它晃晃悠悠撐起兩條前腿,用舌頭卷了幾顆狗糧到嘴里,慢慢嚼碎,咽下。埋伏在腸胃里的食欲一時間如火山爆發(fā),奔騰難拒,小柴張大嘴巴,三下五除二將狗糧碗吃了個底朝天。之后又“吧嗒吧嗒”將旁邊的半碗水喝去大半。吃飽喝足,它慢慢騰騰走下樓,出到室外,面朝陽光打了一個大大的哈欠。
就這樣,小柴住了下來,成了三爹三媽家的一員,就像花狗兒一樣。
小柴享受著客人的待遇。比如,喂食時,三爹總是先喂小柴,再喂花狗兒;小柴擁有一個磚和水泥壘成的高級狗窩,花狗兒的安身之處則是一只缺了口的舊籮筐。還有,小柴有狗糧吃,花狗兒沒有。
起初的日子,小柴與花狗兒相處融洽。豈止是相處融洽,它們差不多快成了朋友。兩個常常跟隨三爹三媽一起出坡,在田間玩耍;碰到陌生人或陌生狗造訪,協(xié)力吠叫;還時不時拱在一起曬太陽。
年底,農(nóng)活忙得差不多了,三爹閑不住,想上山挖藥草賣錢。村西頭的野豬嶺地勢高,人煙少,是個生長奇花異草的地方,三爹便往那里進發(fā)。兩只狗本來都跟著。那崎嶇狹窄的山路讓小柴望而卻步,走了一半它便折道而返。剩下三爹和花狗兒繼續(xù)前行。
剛登上山頂,天空便下起了雨。那雨越下越大,來勢兇猛,三爹喚著花狗兒往密林處鉆,但他們渾身上下還是很快被澆透了。氣溫忽然也驟降,三爹和花狗兒站在林中哆哆嗦嗦。
草藥沒挖成,三爹和花狗兒都感冒了。三爹坐在火爐邊一個噴嚏接一個噴嚏,鼻涕流得像沒擰緊的水龍頭?;ü穬喊ぶ哪_跟臥著,面容憔悴。
三爹好歹能喝下去一碗白米粥,花狗兒卻是滴水不沾。人是鐵,飯是鋼,不吃東西哪兒行呢。三爹看著花狗兒,很是心疼。
咦,狗糧,小柴的狗糧!三爹眼前忽然一亮。他立即起身進屋,打開五角柜,取出裝狗糧的綠色塑料袋,倒了一把在手掌上,返身回到火爐房。
三爹將狗糧送到花狗兒面前?;ü穬嚎戳艘谎?,沒有反應(yīng)。
“小柴平時吃的狗糧,你不認識嗎,吃吧。”三爹一邊撫摸著花狗兒的腦袋,一邊將托著狗糧的那只手朝花狗兒伸得更近些。
花狗兒依然無動于衷。三爹于是掰開它的嘴,捏了幾顆狗糧塞進去。一股淡淡的香甜在花狗兒的舌尖上彌散開來,繼而充滿整個口腔。腺體開始分泌唾液,味蕾恢復(fù)活力,緊接著,嚼肌如同拉開電閘的機械一刻不停地運轉(zhuǎn)起來。
“果然有效?。 比冻隽碎_心的笑容。他蹲在地上一撮一撮耐心地喂著花狗兒。沒一會兒工夫,花狗兒就把三爹手中的狗糧消滅干凈了。末了,還伸出舌頭在三爹的掌心舔了舔。
三爹給花狗兒吃狗糧的這個傍晚,小柴被三媽喚出去到村東頭走親戚去了,晚上回來好有一個伴兒。
第二天一早,三媽喂完豬,接著便給狗開飯。當(dāng)她舉著一鍋鏟飯走向花狗兒的飯盆時,三爹說:“它吃不下飯,給它喂點狗糧吧?!薄澳鞘切〔竦臇|西呢?!薄盎ü穬翰皇遣×寺铮俊薄耙膊恢圆怀怨芳Z。”“吃呢,我昨晚喂過一次,一把都吃光了。”聽三爹這樣說,三媽就拿了狗糧袋出來,抓了一把撒進花狗兒的飯盆里。
狗糧是小霜千里迢迢買回來的,作為小柴的專屬物,三媽也只舍得隔三岔五喂一把?,F(xiàn)在既然破例給花狗兒吃,那也給小柴來點吧。三媽于是走到另一頭,往小柴的飯上也倒了一層。
本以為兩只狗會心滿意足地享用各自的晚餐,然而,意想不到的情況發(fā)生了。正當(dāng)花狗兒埋頭于盆中,前方冷不丁忽然刮起一股旋風(fēng),原來是小柴齜牙咧嘴猛虎般撲過來。突如其來的襲擊讓花狗兒猝不及防,本不是小柴的對手,加上病體未愈,它瞬間便被掀翻在地。
眼前的一幕讓三爹三媽驚呆了,他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等三媽抄起門背后的掃帚,花狗兒已被小柴死死踩在腳下。三媽大聲呵斥小柴,舉起朝它的屁股狠狠拍了兩下,小柴這才悻悻罷手,跑到一邊去。
小柴沒有跑遠。它站在道場邊的棗樹下朝花狗兒吠叫,一副不依不饒的氣勢。
起初,看見三媽提著狗糧袋出來,小柴滿心歡喜,唾液不由自主從喉頭處涌起。但三媽沒有走向它,而是折步去到花狗兒前面,并朝它碗里倒狗糧。小柴呆住了,對眼前的情景有點失去判斷。三媽過來往它碗里撒狗糧時,小柴的視線依然停留在花狗兒的飯盆上。眼見花狗兒從地上爬起,將嘴伸到盆中,憤怒和醋意如煙彈在小柴血液里炸開,除了報復(fù),它腦子里沒有別的念頭……
花狗兒脖子左側(cè)被小柴撕開一道口子。三爹往口子上撒了些云南白藥,止住血,然后把它抱進籮筐,安撫它躺下。
小柴的吠叫聲持續(xù)了很久。直到叫得它自己都精疲力竭了,才停了聲,耿耿于懷地走進它那豪華的狗窩。
次日是個大晴天,陽光早早將三爹家門前涂成金色。掛在墻上的玉米和辣椒熠熠閃光。花狗兒的感冒好得差不多了,它站在屋檐下抖動身體,將皮毛上的灰塵抖干凈。廊子另一端,小柴安靜地趴在窩里。
三爹從簡易棚里開出三輪電動車,準備和三媽去地里拔一車蘿卜再回家吃早飯。兩只狗被留在家里。
“夜里是不是進行了自我反???看你這老實樣兒,應(yīng)該是反省過了。以后不準再咬花狗兒,聽到?jīng)]有,你再咬它我對你不客氣!”臨出發(fā)前,三爹特意走到小柴的窩前對它進行了教育。
花狗兒目送著三爹駕駛的三輪車“嘟嘟嘟”消失在公路彎道處,之后轉(zhuǎn)身進屋,準備去火爐邊打個盹。就在花狗兒的身體一半進到屋里一半尚在屋外的剎那,小柴閃電般從窩里沖出,向花狗兒奔襲而來。
“旺旺,旺旺……”小柴的叫聲兇惡無比,像是要把花狗兒一口吞掉。
花狗兒的反應(yīng)夠快。它在半秒內(nèi)將身體縮進屋內(nèi),迅速左轉(zhuǎn)彎穿過過道向堂屋跑去。小柴緊追而來。兩扇沉重的堂屋門虛掩著,留著兩指寬的一道縫,花狗朝著門縫拼死一搏,將左邊的門扇擠開六七厘米,跳了出去。小柴到達堂屋大門時,花狗兒已身在門外,只剩尾巴在門檻上一掃而過。小柴的體型比花狗兒大,花狗兒過得去的門縫它過不去,等它將堂屋門繼續(xù)擠開,花狗兒已不見蹤影。小柴胡亂吠叫一陣,偃旗息鼓。
三爹三媽拉著滿滿一車蘿卜回來。他們并不知道家里發(fā)生了什么,只是奇怪花狗兒怎么沒回來吃早飯。大半天過去了,家里還是不見花狗兒的影子。外出閑逛,于花狗兒也是常有的事,離家這么久卻還是頭一回。
“花狗兒,花狗兒?!卑頃r分,三爹在道場外大聲呼喚。
花狗兒被小柴追出門后,一氣狂奔了半里地,進入茶樹灣的茶田后才慢下腳步。
小柴沒有追過來。
茶田邊有棵老板栗樹,曾經(jīng),枝繁葉茂,一到秋天就碩果累累?,F(xiàn)如今,樹干的半邊身子已經(jīng)爛空,大部分枝干也枯死,只剩一根細枝還孤獨地在空中擎著手臂。
花狗兒站在老板栗樹下,警覺地盯著連接茶田與三爹家的那條小路。路口空空蕩蕩,路邊的枯草隨風(fēng)搖曳?;ü穬涸囂街白呷ァV甭繁M頭是一個90 度的拐彎,花狗兒的身體剛在彎道處出現(xiàn),“旺旺、旺旺”,小柴的吠叫聲便像炮彈從對面發(fā)射過來?;ü穬耗X袋一陣嗡響,趕緊調(diào)轉(zhuǎn)方向逃竄。
花狗兒一路飛奔,不知不覺闖入了山林間的一條羊腸小道。確保足夠安全后,它才慢下速度,改跑為走。林中極為安靜,花狗兒聽見自己的心臟“突突突”跳得像打鼓一樣,好半天才平息下來。它漫無目的地走著,來到了村北一戶人家的豬圈外。圈是空的,住在里面的豬大概已被拉出去賣掉,干草上還有豬睡覺壓出的凹痕?;ü穬恒@進豬圈,在印著凹痕的干草上躺下。幾度驚嚇和狂奔讓它有些疲倦,它打了個哈欠,很快睡了過去。
花狗兒睡得并不安穩(wěn)。它墜入夢境的迷霧,看見小柴在一團灰白中浮現(xiàn),張開大嘴,露出利牙,狠狠咬在它的肚子上……花狗兒四肢一彈,醒了過來。脖子處被小柴咬出的那道口子隱隱作痛。
花狗兒出了豬圈,在村子里漫無目的地游蕩著。有好幾次,它停下腳步面朝三爹家的方向駐足而望。主人家的房子掩藏在一片竹林后面,露出來的只是蓋著瓦片的深藍色屋頂。主人們是否在家,他們在做什么,花狗兒無從知曉,但小柴隔三岔五發(fā)出的吠叫它卻聽得清清楚楚。
天色漸晚,花狗兒踟躕在冷清至極的田埂上。這時,三爹的呼喚聲傳來。“花狗兒,花狗兒”,花狗兒側(cè)耳聆聽,沒錯,正是主人在呼喚自己?;ü穬毫⒓窜S動身體,穿過幾片光禿禿的農(nóng)田向三爹所在的方向跑去。一分鐘之后,花狗兒來到茶樹灣,出現(xiàn)在三爹眼前。它奔向三爹,繞著他歡騰跳躍。腦袋往他身上蹭,舌頭往他手上舔,歡喜無限。
“你這個家伙跑哪去了?”三爹伸手做出要打花狗兒的架勢,然而終究沒將巴掌落下去,而是把手停在空中任花狗兒親舔。
一場親昵儀式之后,三爹領(lǐng)著花狗兒回家去。剛進入道場,“旺旺、旺旺”,驚雷般的狂吠聲從天而降,小柴的身影隨之從山墻外的柴堆邊閃出?;ü穬貉杆俸蟪?,來不及折回原路,它慌亂跳進側(cè)面的竹林,踩著枯枝爛葉倉皇而去。
小柴緊追而來。
“小柴,小柴!”三爹厲聲呵斥。小柴置若罔聞,一陣風(fēng)似的從他面前躥了過去。
三爹連忙跟在小柴身后跑起來。人哪能跑得過狗,等三爹氣喘吁吁跑到茶樹灣,見小柴站在板栗樹下朝遠處吠叫?;ü穬猴@然已經(jīng)脫險。雖說力量沒有小柴大,花狗兒奔跑的速度似乎占據(jù)上風(fēng)。三爹從路邊撿了跟木棍,把小柴趕回了家。
但這一日,花狗兒沒再現(xiàn)身。無論三爹怎么呼喚,花狗兒始終沒出現(xiàn)。
已是初冬季節(jié)?;ü穬海阍谀倪^夜,有沒有挨凍呢?三爹聽著窗外呼呼的寒風(fēng),心里不免為花狗兒擔(dān)心。
第二天一大早,三爹出門尋找花狗兒。他站在老板栗樹下,一遍遍呼叫花狗兒的名字。冬日的村莊肅穆而安寧。三爹雙手在嘴邊合成一個喇叭,對準東頭喊完對準西頭喊。
“老三,你們家的花狗兒怎么回事啊,不見了嗎?你這兩天老是叫它?!编従泳掌牌盘嶂煌柏i食迎面走來。
“被小柴攆出去不敢回來了?!比卮稹?/p>
“喲,小柴這么兇啊?!?/p>
“花狗兒吃了它的狗糧,把它惹惱了?!?/p>
“俗話說,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狗子為了吃的當(dāng)然也會拼命?!?/p>
“誰說不是呢?!?/p>
“花狗兒,花狗兒”,三爹又大聲呼喚了起來。忽然,不遠處的油茶樹下隱約顯出一團灰白相間的東西。咦,這不是花狗兒嗎。
“過來,花狗兒?!比老驳叵蚧ü穬赫惺帧?/p>
花狗兒卻紋絲不動。
“來呀,莫怕?!比呎f邊邁開雙腿向花狗兒走去?;ü穬阂姞钯康剞D(zhuǎn)身鉆進了茶樹中。
從此以后,花狗兒變成了一只流浪狗。天冷時,它鉆進別人家空置的豬圈或廢棄的狗窩過夜;天熱時,則在屋檐下、公路邊、農(nóng)田里隨便將就一晚。睡覺好解決,難的是吃喝。起初,花狗兒四處找吃的,餓極了,還鉆入別人家豬圈搶過豬食。有一次,三爹試著把飯端到老板栗樹下喚花狗兒來吃,花狗兒真的來了。從此老板栗樹下那個一米見方的空地就成了花狗兒就餐的固定地點。有時,三爹三媽出工,也會把花狗兒的飯帶到田里。慢慢地,只要聽到他們出門的動靜——三媽大嗓門的說話聲或是三爹開三輪車發(fā)出的聲音——花狗兒就會跑來,跟他們一起到田里去??墒牵ü穬哼€是不敢回家,即便跟三爹三媽一起,每每走到老板栗樹下,它就絕不肯再朝前一步,只是默默地目送主人離去。
如今,花狗兒離家三年多了,成為一只有家不能回的流浪狗。小柴呢,自從小霞為軒軒重新買回一只純種柴犬,它也由“寄養(yǎng)”變?yōu)椤耙字鳌?,成了一只名副其實的農(nóng)家狗。
兩只狗形成了各自的生活軌道,互不交集。小柴很少出門,幾乎一天到晚趴在三爹家門前的廊子上?;ü穬簞t活動于以老板栗樹為界的外圍區(qū)域,家對它來說成了雷區(qū),一次也沒逾越過。兩只狗在村子里也有了不同的名聲。關(guān)于小柴,大家都知道,那是一只忠于職守的看家狗,身體強壯,吠叫聲響亮,為三爹家乃至周圍鄰居家的安保立下了汗馬功勞。說起花狗兒,人們同情不已:可憐啊,“公主”的后代,落魄到這步田地。
臘月二十二,三爹家殺年豬。不單村民們傾巢而動來到三爹家吃年豬飯,村中所有的狗子們也齊聚一堂,等候一年一度的骨頭大餐。小柴精神抖擻夾雜在狗群中間。缺席者,唯花狗兒。
漂泊在外的這三年,雖說不敢回來趕場,但每次聽到三爹家殺豬的動靜,花狗兒就會早早來到茶樹灣。不為別的,就為那一碗香氣撲鼻的骨頭。其他狗子所吃到的,不過是被人啃過肉后扔到地上的光骨頭,花狗兒享用的這碗骨頭卻是直接從鍋里撈出來的。
“我的花狗兒今天也要吃頓年豬飯?!边@是三爹從鍋里舀骨頭時每次對幫廚的婦女們說的那句話。
花狗兒正在茶田里逡巡,三爹端著鋁鐵盆出現(xiàn)了?;ü穬毫⒓幢奶寂芏鴣?。三爹剛把飯盆擱到地上,花狗兒便埋頭“哈努哈努”大吃起來。三爹歪坐到路邊的枯草上,花狗兒狼吞虎咽的吃相讓他既欣慰又心疼。三爹撫摸著花狗兒的背脊,說道:“早知如此,不該給你吃那幾把狗糧的。你呀,不光長相像你媽,秉性也跟她一樣,太溫順老實?!?/p>
說起花狗兒的媽,三爹想起了一段往事。那年夏天,三爹進城買打米機,下了中巴車,天上突降暴雨。對縣城不熟,加上雨霧遮天,三爹迷失了方向,摸了好半天才摸到賣農(nóng)機設(shè)備的那條街。買好打米機,三爹用背簍背著,往中巴車站去。那時候雨已經(jīng)小了,人行道上不少地磚都是空的,一踩一腳水。三爹走得小心翼翼。忽然間,他感到腳下絆上了什么東西,低頭一看,是一只渾身臟兮兮的小白狗。這只狗體型嬌小,身上的毛又長又卷,就是人們常說的“哈巴狗”。三爹注意到,小白狗的左前腿受傷了,走路一瘸一瘸的??磥硎菤垙U后被主人遺棄了。三爹見它可憐,從口袋里掏出半塊油餅扔給它。誰知小白狗吃了油餅就黏上三爹了,跟在他身后一直走到了汽車站?!鞍?,好歹是條命。”三爹向路邊的商販要了個蛇皮袋,把狗裝進去帶上了中巴車。
回到家,三爹給小白狗洗了個澡,將其身上的污泥沖刷干凈。之后檢查了它的傷腿,只是輕度骨折,于是上山尋了些草藥,搗碎后給它敷上,又自制一副小夾板綁在小狗的傷腿上。半個月后,小白狗康復(fù)了,圍著三爹蹦蹦跳跳。小白狗是條母狗,長得又漂亮,三爹于是給它取名“公主”。
不知哪天起,村里開始傳出一條與“公主”相關(guān)的笑話,說“公主”的牙與村民聶老四的牙一模一樣!聶老四是個光棍,之前一直在城里打工,如今歲數(shù)大了,不久前剛剛回到村里。三爹一開始以為這個笑話只不過是無聊之人為了在聶老四身上找樂子發(fā)明出來的??蓚鬟@事的人越來越多,連幾個為人正派的老人家都在談?wù)摯耸?。三爹不得不重視了。他先在家查看了“公主”的牙,然后以借扳手之名到聶老四家觀察了一番聶老四的牙,奇怪,無論形狀、密度,還是大小、顏色,聶老四的牙真與“公主”的牙極為相似。人牙怎么會和狗牙這么像,三爹搞不懂。但他知道,不能再讓“公主”在村子里待下去了。過了幾日,三爹把“公主”送到了三十里外的表哥家。次年正月表哥來拜年,捎給三爹一只公的小狗仔,說是“公主”與他家本地公狗交配后生的。這只狗仔就是花狗兒。
花狗兒長得跟母親“公主”一樣漂亮,只是毛色和個頭不同。“公主”全身純白色,花狗兒灰白相間;“公主”是嬌小的哈巴狗,花狗兒比哈巴狗大,比農(nóng)村土狗小,應(yīng)該是取了它父母的中間值。
三爹總有一種是他把花狗兒帶到這個世界上的感覺。他不從縣城撿回“公主”,“公主”就不可能與表哥家的公狗交配;“公主”與表哥家的公狗不交配,不就沒有花狗兒嗎。
三爹的目光輕輕落在花狗兒身上,帶著一個父親看待兒子的全部溫柔。
多少次,三爹想把花狗兒帶回家,讓兩只狗“握手言和”,從此相安無事地生活在同一個屋檐下,就像小柴初來的那段時光。你們之間有什么深仇大恨呢,不就是幾把狗糧嗎。說真的,如果有可能,三爹真想讓兩條狗坐到一起“談?wù)劇?,好好交流交流。然而,三爹的嘗試總以失敗告終?;ü穬阂坏讲铇錇潮阆駚淼搅嘶鹧嫔?,死活不肯再往前踏足一步。
三爹無數(shù)次跟小柴“做工作”:“小柴啊小柴,你是狗,花狗兒也是狗,你們是同類,這個村子里只有八只狗,你的同類并不多,而你和花狗兒都是我們家的狗子,你們是一家人,懂不懂?你來自城市,花狗兒也有一半的城市血緣,在所有的狗子之中,你倆的身世最相似,你們之間應(yīng)該相互憐惜,彼此友好。它吃了你的狗糧,是我讓它吃的,我向你道歉。你沒必要這么小氣吧,幾把狗糧多大點事呢,你少吃那么幾口有何關(guān)系?現(xiàn)在,你沒有狗糧吃了,不也活得挺好嗎?”狗雖通人性,在思想上到底貧弱,三爹每次對“?!睆椡昵?,總是無奈地搖頭,唉,這么簡單的道理,你為何就是不懂,要用什么法子,才能讓你明白呢。你們狗與狗之間,到底要怎樣才能達成諒解???
一個傍晚,三爹坐在門口抽煙,看著神色安詳?shù)男〔瘢X子忽然一亮:時間過去這么久,小柴會不會已經(jīng)原諒了花狗兒?那些道理它雖然不懂,可記憶總會衰退,狗糧一事,它未必還記得,即便記得,說不定也已看淡。
這天,三爹獨自開著三輪車去地里挖土豆。如同往常,聽到車子的響聲,花狗兒飛奔而來,在老板栗樹下上了車。
“花狗兒,今天跟我回家吧。小柴不會把你怎么樣的,你放心,它要敢再欺負你,我教訓(xùn)它。無論如何,咱們試試好不好?”
花狗兒蹲坐在三爹身旁,瞇眼享受著涼爽的風(fēng)。
“就這么定了!”三爹對花狗兒說,也是對自己說。
三輪車到達田邊,三爹從車上搬下挖土豆機,走進地里。土豆一壟一壟在泥土里睡覺。三爹將機器對準最邊上一壟,按下開關(guān)?!班?,機器放聲鳴叫,打破了山谷的寧靜?;ü穬簱u著尾巴跟在三爹身邊。圓溜溜的土豆小動物般接二連三從土里滾出來。
臨近中午,車廂裝滿土豆,三爹決定收工?;ü穬禾像{駛臺,坐在老地方。油門啟動,車子奔馳起來。彎道連連,三輪車在山間土路上左甩右蕩,卷起一團團塵埃。不一會兒,車子出了山,茶樹灣近在眼前。老板栗樹像斷臂的衛(wèi)士矗立在茶田邊,那唯一殘存的枝條頂端不知何時長出了幾簇淡綠的新葉,此刻正在風(fēng)中輕輕抖動。
老板栗樹是分界線,以往三爹會在此地減速停車,讓花狗兒下去??蛇@次,三爹不僅沒有減速,反而加大了油門。既然花狗兒沒有勇氣回家,那就強行帶它回去。也許花狗兒只不過是自己嚇自己,小柴早已對它冰釋前嫌。
就在三輪車越過老板栗樹的一瞬間,花狗兒聳起身體,雙腿一蹬,不顧一切跳了出去。車道外是一個斜坡,雜草叢生,三爹眼睜睜看著花狗兒像個石頭碾子骨碌碌滾下坡去。他嚇得一身冷汗,一腳急剎車,跨車而出,然后沿側(cè)面的小路飛奔而下。
花狗兒跌落在干水溝里。它瑟縮著身子,滿目驚恐地看著三爹。三爹把它從地上抱起,放在膝上。除了鼻子被莿條劃開兩道口子,花狗兒的身體并無大礙。
三爹撫摸著花狗兒的腦袋:“說你膽小,你敢跳車,說你膽大,卻不敢回家。我告訴你,小柴只是氣勢兇,紙老虎,你何必那么怕它。你總這么躲避,不是個事啊,難道你打算一輩子不回家了嗎?”
花狗兒溫順地閉上眼。
“走,跟我回家?!比鸦ü穬悍诺降厣?,向前打著手勢,呼喚著?;ü穬赫玖⒉粍?,默然看著三爹和他身后那條通向家的路,久久地,但終究還是轉(zhuǎn)過身,朝遠處走去了。
中午的陽光曬著頭頂。三爹在原地站了好久,直到花狗兒遠去了,才又返回去上了三輪車,開著往家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