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邵振國

一

天還沒亮，只是東邊有些發(fā)白了。

這里是陜西千陽縣城唯一的一條街，趕集賣當(dāng)全在這。

街，漸漸顯出了輪廓。那是啥？像是過去富戶人家門前的石獅子、石磙，黑糊糊的一堆。走近些看，一個(gè)個(gè)蜷腿躬腰，東倒西臥。

他們是做啥的？“跟場”的。噢，莊浪的“麥客子”嘛！

莊浪是甘肅的一個(gè)縣，關(guān)山腳下，方圓幾百里。別看莊浪地大，可人稠，老天爺又年年不作臉，十有九旱，一畝地打上二百就算是破天荒。包產(chǎn)后，聽說有不少地方打五六百的，可也有部分山地沒水少肥，說是有水也不敢澆，莊浪的土地怪著哩，一澆就板結(jié)，把苗活活地給箍死。哎，就是這么個(gè)地勢，一人一畝多地，種上算得了，閑下時(shí)間跟場走！

每年古歷四月，莊浪人便成群結(jié)隊(duì)來陜西割麥，一步跨到頂頭，一站站往回走。寶雞割罷，鳳祥的麥剛黃；千陽的麥倒了，隴縣的又跟上了。到了古歷五月，便離家門不遠(yuǎn)了，回去割自家的麥還能跟上。

麥客跟場，可說是莊浪人的“祖?zhèn)鳌?。爹這相，娃也這相，習(xí)慣了，咋也改不了。一年不出來，總覺得有件啥事沒做，全年不得坦然。出來閑心不操，一天三頓飯“掌柜的”管，要饃有饃，要湯有湯?？稍捳f回來，那三頓飯不是好吃的！ 太陽曬得肩上脫下一層皮，晚上在哪個(gè)草窩窩樹蔭蔭、牛棚馬圈里一睡，乏得像死驢一樣不知道動(dòng)彈；曬倒沒啥，單怕老天爺變臉，剛跌個(gè)雨星星，就像石頭砸在了心上：“害死嘍，害死嘍！麥割不成嘍！”不割麥，掌柜的把飯一停，只得打開干糧袋子吃炒面，或吃平時(shí)攢下的干饃饃。這些都沒啥，最怕跟不上場。這兩年麥客多，掌柜的少，來一個(gè)雇主，蜂一樣地圍住，步子稍遲就跟不上了。再說人多不值價(jià)，早先一畝三五元，現(xiàn)時(shí)，掌柜的胸脯一挺：“一畝一元二，誰去哩！”麥客照樣跟上走。過一天半天，一畝幾角，或是光管飯，看看再?zèng)]雇主，眼見這里的麥快倒完了。“走，肚子吃飽就行！”……

說時(shí)，天已大亮了，趕集、賣當(dāng)?shù)亩紒砹?，這條街漸漸紅火起來。那些麥客早已坐起身，一邊搔著昨夜被蚊子咬的腿，一邊瞅著推車挑擔(dān)南來北往的人們，看其中有沒有“掌柜的”。

迎面，一個(gè)壯實(shí)的小伙大步流星地走過來。

“爸！你不會(huì)靈透些，只知道坐下等，等到啥時(shí)辰去！剛剛，汽車站那，水川的一個(gè)隊(duì)長來著，一下要走了四五十個(gè)……”

小伙身材勻稱，滿臉秀氣，大眼珠靈透地閃著。白褂子上印滿汗堿，黑褲子打著補(bǔ)丁，一雙麻鞋磨掉了后跟，可他卻渾身精神。

吳河?xùn)|望了望氣喘吁吁的兒子，仍舊坐在水泥臺(tái)階上吃炒面，待把那口干炒面咽下，這才一邊刮著碗底一邊說：“甭急，甭急，我夜里就看過了，這里麥厚得很，廣得很，一時(shí)割不完！”

說著又把目光移向街上的行人。

兒子叫吳順昌，對(duì)爹媽可說是“順”哩。這會(huì)，盡管他心里急得火燒火燎，但還是一屁股坐在石階上。

“吃些不？給，炒面、干饃饃，去那面飯館子里要碗面湯拌上，泡上吃！”

“我不吃！”

順昌娃把頭一甩，兩只秀氣的大眼竟直呆呆地發(fā)愣。記得前幾年，一次跟老子去西安割麥，老子一看那八百里秦川黃黃的一片，麥厚得風(fēng)都吹不動(dòng)彈，兩眼笑得彎成了鐮刀。見掌柜的吝嗇，不肯多給，他“哼”地一聲躺在地上：“哎，路上走乏了，咱‘歇馬三天’！”心說，看你不拿大價(jià)來抬我！結(jié)果第二天睜眼一看，那望不到邊的麥全都割倒了，順昌急得淚珠子直跌：“現(xiàn)在好了，好了！” 可吳河?xùn)|望了望那滿世界的麥捆子，又說：“哼，光這麥捆子往場里掮，也夠他掮幾天！甭急，咱再‘歇馬三天’！”可是剛過頭晌，再一看，那一片地連一個(gè)麥捆子都沒了。“好我的爸哩！‘麥?zhǔn)煲簧巍疾欢氵€算是個(gè)老莊農(nóng)！龍口里奪食哩，誰家等你！頭晌看著麥還發(fā)綠呢，后晌那麥芒就都炸了，麥粒子直落……”

“對(duì)了，對(duì)了！我啥不懂，要你說！”

吳河?xùn)|真就不怕誤場？咋不怕，你看他那老長的頭發(fā)，多久沒刮了，麥土落了寸把厚。別人幾把涼水往頭頂一撩，抽下鐮刃子噌噌幾下刮個(gè)凈光，又涼快，又舒坦?？伤?，聽老人說：頭發(fā)長了不能刮，一刮就“斷了”，搭不上場了。吳河?xùn)|知道這是句迷信話，閑扯淡，可是你讓他刮頭他卻說啥也不刮。

此時(shí)，他那兩只渾濁的眼睛里深埋著憂慮，直盯盯地瞅著街上的行人。炒面末子狼藉在布滿黑胡茬的下巴上，瘦凸的喉嚨骨一上一下，不禁自語道：“唉，早先還有個(gè)‘當(dāng)場的’，如今各顧各嘍……”

當(dāng)場的，早先也叫“霸場”。一個(gè)身強(qiáng)力壯，自以為有些“武藝”的漢子，從麥客子群里站起來，胸脯一拍：“這個(gè)場我當(dāng)了！五元一畝，沒五元誰也別想雇，誰也不準(zhǔn)跟！”誰要雇、要跟，就是一場好打。掌柜的被唬住了，只得抬高雇價(jià)。

當(dāng)年，吳河?xùn)|就當(dāng)過“當(dāng)場的”，胸脯一拍震天價(jià)響?？捎幸淮?，當(dāng)他雙臂一揮，舉起了石磙的時(shí)候，并沒把對(duì)方嚇倒，幾個(gè)贖買來的惡漢忽地?fù)砩蟻戆阉麎旱乖诘?，打得他再也沒爬起。到現(xiàn)在，左腿還有些跛。吳河?xùn)|牙一咬說：“哼，三十年河?xùn)|，三十年河西，咱走著看！等到你到老子的門上當(dāng)麥客的時(shí)候再看！”

“三十年”過去了，吳河?xùn)|還是個(gè)麥客子，這些趕集賣當(dāng)?shù)摹⑦^路的、來尋短工的，都像是比他高著一頭，那眼勢一瞥一瞥的，不屑一顧地從他面前走過……

是的，誰把麥客子放在眼里哩？提起來都說：那些，十人有九個(gè)賊！見啥偷啥。飯館里吃飯，把碗偷走，一雙竹筷子也不放過；搭車，一眼看見了剎車?yán)K，解下來跳車就跑……所以，每年一到過麥客的時(shí)候，家家提防，門戶緊閉，生怕自家丟床被子少只雞的。

可是，你要想偷他一只“雞”，給他割的地少算一畝，那可是打錯(cuò)了算盤，他的腿就是尺，二百四十步是一畝，二十四步是一分，一分也少不了。說是吳河?xùn)|年輕的時(shí)候，干活回來見一只老鷹把他家的一只老母雞抓走了，氣得咬牙跺腳恨自己飛不上天。事過幾天還一個(gè)疙瘩堵在心上。后來他想了個(gè)法，跑到山坡上，脫了個(gè)凈光，把豬血往肚皮上一灑，豬下水往胸口上一擺，躺在地上閉住眼裝死，單等那刁鷹盤旋下來吃“死人”肉。果然刁鷹落下了，翅膀遮天蔽日，光那鷹勾嘴就能把活人嚇?biāo)溃蓞呛訓(xùn)|躺得坦坦的，一動(dòng)不動(dòng)。等那鷹跳上他的胸脯，正要啄他的眼的時(shí)候，突然，他大眼一睜，雙手一合，一把抓住了那刁鷹的脖頸。站起身把那豬下水一抖摟，笑著回了莊。滿莊子人都跑來看，吳河?xùn)|一邊把鷹往死里打，一邊說：“我讓你這賊知道哩！我都是偷東西的人，你還偷我的雞，我讓你偷！我讓你偷……”到了把那“大鵬”打咽了氣，剝下皮拿到收購站上一賣，又換回一只肥嫩嫩的母雞來……

順昌知道老子的脾氣犟，看著雇主越來越少了，卻也不敢吱聲，一旁討了碗面湯，默默地拌起炒面來。

正吃著，一輛拖拉機(jī)“突突突”地停在了街口上。車上站起個(gè)人，扯嗓一聲：“南川里誰去？麥不算厚，一畝兩元二，去的上車！”

“順昌，趕緊拾掇！”

吳河?xùn)|大喝一聲，通地騰起身，一根棍挑起那干糧袋子破棉襖，連著那鐮把子、爛草帽，三步兩步已蹦到了車上。

“昌娃子，快！快——”

待順昌奔到跟前時(shí)，那掌柜的已數(shù)完車上的人頭，大手一揮說：“不要了，不要了，你聽見了沒？”

他一邊厲聲喊著，一邊用力掰著順昌扒在車上的手。

順昌揚(yáng)起那張秀氣的臉，央求著說：“爸爸，爸爸！”他這樣稱呼著對(duì)方?！澳惆盐乙掳?，我跟我爸一道……”

“不行，人夠了，多去了也白跑路！”

“爸爸，要下吧，爸爸……”

正在這時(shí)，只聽一個(gè)輕盈、脆亮的女聲喊道：“臨游，誰去？山地，到那看了地再估價(jià)！”

麥客們驀地回頭，只見說話的是個(gè)年輕媳婦家，看上去二十四五，眉清目秀；中式小褂裹身，青麻布褲可腿，一雙繡花黑布鞋緊腳，渾身上下干凈利索。麥客們忽一下又涌向這邊，可她趕忙張口：“我只要一個(gè)！”

說時(shí)，她那對(duì)深汪汪的眼睛跳過眾人，直望著站在拖拉機(jī)旁的順昌。

突然，拖拉機(jī)“突突突”地啟動(dòng)了，順昌禁不住回頭喊了聲：“爸——”

二

臨游這個(gè)地方，滿山樹木綠綠的，山泉汩汩地流。雖說畝產(chǎn)不高，可人少地多，風(fēng)調(diào)雨順，常有吃不完的糧食。但是，讓誰到這來安家，保準(zhǔn)誰都搖頭。因?yàn)檫@里水土更怪，十家有九戶人“拐”著，患一種大骨節(jié)病，瘸腿、大頭、矬身子。這種病又多患于男人，所以家庭勞動(dòng)多數(shù)得靠女人。外地人說笑話呢：唉，那男人自家上不了炕，得讓女人抱上去。爸爸見兒子不乖，惡狠狠地罵：“你再搗蛋，甭看我把你沒治，哼，等你媽回來把我抱上炕，看把你治不死！”也有個(gè)別“身強(qiáng)力壯”的，敢拍著腔子說：“嘿，我這兩條腿，甭看短，那天從這到那二十里路，沒夠我三天走！”

臨游就是這么個(gè)地方，因而更短不了麥客子常去。聊起天，麥客們夸口說，臨游那地面，不是咱麥客子去，糧食就全都癟掉了！

太陽金燦燦的，照著綠蔥蔥的山。

順昌跟著那媳婦家的腳步，踏著山間的小路。誰也不多說話。繡花鞋，像兩只黑蝴蝶撲撲地擦著地面飛；麻鞋露著腳后跟，像兩片連枷板，嗵嗵地砸得地面響……

“跟上！”

半天，媳婦家這樣喊一聲。

“噢?！?/p>

順昌總這樣應(yīng)一聲，最多說一句“跟上著哩！”意思是你頭里走。

他把那根棍挑著行裝換了換肩，臉扭向坡下的一塊塊山地。那麥?zhǔn)潜?，成色也就是個(gè)二百來斤，一天割上三畝沒問題，這一畝的價(jià)……最少一元吧？哎，七八角也行哩，三七兩元一，三八兩元四……一天最多能割個(gè)一畝一二，算下來也差不多……

順昌正琢磨著，揚(yáng)臉往前一看，那媳婦家索性停住腳，扭過身直望著他。

“你是啞巴嗎？ 兩人走路呢，咋一聲不喘？”

“噢？噢……”

順昌那張秀氣的臉一愣，嘴巴尷尬地往腮邊咧了咧。

“掌柜的，你家包了多少地？”

只等他跟上來，她才齊著他的肩往前走。小臉兒白里透紅，轉(zhuǎn)向他：“夠你割的！我家三口，一人包十畝，你算多少？”

“三十畝！那怕我一個(gè)人割不倒，麥就黃過頭了！”

“還有我哩！”

說著她將搖曳在臉頰上的那縷青發(fā)往耳后一捋，深汪汪的眼睛斜瞅著他：“咋？怕是我不像個(gè)割麥的？”

順昌對(duì)著那雙眼不敢多看，眼皮一低，落在中式小褂上。

“掌柜哥哩？”

“他？還能割起個(gè)麥？……你沒來過臨游？”

“頭一遭?！?/p>

說著來到莊上。這莊兩面是山，中間是灘，一股淺淺的水曲曲彎彎繞著灘石，野雀兒在上面跳來跳去。

“瞧，那是我家的地，”她站在山坡上指著前面說，“那里，綠蔥蔥的那一塊，就是我家?！?/p>

“噢，噢。”

“吱啞”一聲，院門推開了。年輕媳婦啪啪地跺了兩腳，把繡花鞋上的土抖落了，先走了進(jìn)去。

“進(jìn)來，進(jìn)來呀，站在門外面做啥？”

順昌想自己應(yīng)該在院外呆著，聽到叫，躊躇了半會(huì)，這才學(xué)著主人也把那雙麻鞋使勁跺了跺，沒想后跟沒底兒，腳板跺了個(gè)生疼。

走進(jìn)院來，只見這院整飭得利利落落，地掃得凈凈的，胡麻芥子攤曬在一邊，一個(gè)老奶奶坐在當(dāng)中用棍撥拉著。

“媽，晌午了，你不歇著？”

“哦，我娃回來了，那是……”

老奶奶手搭涼棚，虛瞇著眼望來。媳婦家忙說：“是給咱割麥的?！?/p>

“哦，飯做好了，在廚房里呢，快吃，吃罷就趕緊割，我看麥都黃得勁大了。”

順昌把行裝放在院墻根里，解開布包，拿出兩把鐮刃子和一塊磨石，要了碗水蹲在一旁噌噌地磨起刃子來。

老人聽著那“噌、噌”的磨鐮聲，又瞇起眼：小伙肩膀頭圓圓的，一動(dòng)彈那肌肉一鼓一鼓的，胸膛子挺著，兩條長腿叉著，腳跟有勁地蹬著地石，看那相就是個(gè)做活的！娃長得也讓人心疼，臉圓圓的，鼻梁鼓鼓的，眼亮亮的……

“老奶奶?！?/p>

順昌親親地叫了老人一聲。一邊在大拇指上試著鐮刃，一邊說：“麥黃得勁大些不怕，我割得快，我給你搶著割！”

老人連連眨巴著眼。

“哦，哦，我的好娃，這心疼哩！水香——快端飯來！”

扭頭一看，只見水香早就端著飯站在一旁，不知想些啥……

拖拉機(jī)“突突突”地一到南川，等候已久的客家主事的便吵嚷開來：“我定了三個(gè)”“我要兩個(gè)”“我要個(gè)小伙”……加上大隊(duì)廣播叭喇里“大花臉”正唱著的一板“亂彈”，真是包谷散飯摻黃米——“攪”作一“團(tuán)”。

陜西人愛吃“攪團(tuán)”，張根發(fā)卻另有胃口。他不慌不忙地蹲在一旁，兩臂交叉，右手在左手旁邊捏著根煙抽著；左手腕戴著塊新嶄嶄的表，在右邊閃著……麥割得咋樣，不圖快可圖個(gè)干凈；“圍腰”打得咋樣，不在花而在個(gè)牢實(shí)，年輕娃子打得那捆，一提散脫了。娃子飯量大，大漢吃得終歸不那么兇，好家伙，一頓七八碗……

他瞇縫著眼瞅著吳河?xùn)|，掏出一包“紅牡丹”，錫紙沙沙響。

“老哥，接住——”

一根牡丹煙落在吳河?xùn)|的腳下。

“還有你，你，你們四位跟我走！”

一個(gè)背鍋（羅鍋）老漢，一個(gè)圈臉胡，還一個(gè)四十開外的中年人一起來到地頭。一眼望去，張根發(fā)的麥齊茬茬的一片，厚實(shí)得入不進(jìn)鐮，穗粗芒壯，上面能鋪張席讓人睡覺！

吳河?xùn)|把行裝往地頭一撂，一邊給鐮把鑲?cè)凶?，一邊瞅著那麥說：“掌柜的，這一畝怕五百過嘍……”

“唉——那沒有！”張根發(fā)搖著頭，又續(xù)了根牡丹煙?！澳惚驴础R’，其實(shí)薄著哩，一天割個(gè)一畝半沒問題！快收拾，收拾好就下鐮！……噢，餓不？早飯的時(shí)辰過了，不餓就等著吃‘晌午’！”

“嗯?！北冲伬蠞h抓著頂爛草帽拍著肚子，“吃兩嘴能行，不吃也能行，還覺不出餓……咋樣？”他說著轉(zhuǎn)向同伴，眉骨尷尬地聳著。

“……”吳河?xùn)|那渾濁的老眼眨巴了兩下，又移向麥田，瘸腿一抬，三步兩步跨上前去，“嚓嚓嚓”地割了起來。

這時(shí)，張家女人端著笸籮走來，望著麥客們的背影剛要招呼，見丈夫向她直搖手：“娃他媽，去，取我的鐮去，快！”

她不過意地半天扭不回身去。

………

“嚓、嚓、嚓……”只聽鐮響，不見挪步；幾鐮就是一捆，幾捆就得換鐮，時(shí)近晌午了，沒割下幾分地。吳河?xùn)|那褪了色的麻黑褂子，像塊蒸籠里的布，熱氣一股股地往上冒。覺得那條傷腿有些酸痛，想坐下來歇緩一會(huì)，眼前卻立時(shí)望見了順昌媽那張臉。他媽在屋里做啥哩，還在劈那毛竹？竹皮子一莖莖地劈開，剝得一般薄厚、一般長短，水里泡柔，編成席、編成篩……她愁倒了，苦倒了，可昌娃的婚事還是沒著落，就因?yàn)楦恫黄鸩识Y，說下的媳婦又另嫁了……想到這，他瘸腿一跪往前趕。麥，一片片地倒下了，倒下了……

太陽已經(jīng)偏過了，大隊(duì)的廣播喇叭又響起來，大花臉一板“亂彈”唱過之后，開始廣播本隊(duì)的稿子：“今年比去年更上一層樓，責(zé)任制，越搞越紅火……”陜西腔，土語，高亢、宏亮。“‘冒尖戶’王家、趙家、張家得獎(jiǎng)不驕傲，干勁更加高，他們……”

張根發(fā)站在樹蔭下聽著，望著自己的麥田，抑不住笑咧了嘴。

“老哥——樹底下歇緩，吃‘晌午’！來，都來！”

張家女人把那只笸籮又端了來。饃饃、青菜就地一擺，一盆面湯，勺子往里一放，說：“哥哥們，快吃，飯不好，只管吃飽，喝的在盆里，自己盛！”

麥客們圍成一堆，席地而坐，狼吞虎咽。

掌柜的走了。圈臉胡正要把饃饃往懷里揣，中年人用胳膊肘把他一捅，向那邊努了努嘴。他手里的饃又放回笸籮里。

吳河?xùn)|往老槐樹那邊一看，一個(gè)七十開外的老者躺著，頭枕在樹根子上，像頭累倒了的牛。沒有牙的嘴里咕弄著啥吃的，一動(dòng)彈抽起滿臉的皺褶，麻胡子一撅一撅的。

“哦……沒啥，裝上些，沒啥，沒啥……”老者說著，臉上呈現(xiàn)出善良的微笑。

這下麥客們放心了，吳河?xùn)|也將一個(gè)饃饃掰碎曬在了陽坡里。等它一干，好存起來。忽然，他想起了順昌娃。娃這時(shí)吃“晌午”了沒？娃，你在哪哩……

（摘自作家出版社《麥客》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