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珂
南宋“中興四大詩人”,以出生先后論列,分別是:陸游、范成大、尤袤和楊萬里。我們?nèi)绻o南宋詩人排座次,陸氏坐頭把交椅,應(yīng)該毫無異議。范、楊,則肩隨其后,不過二人卻難分軒輊,大概在伯仲之間而已,故世人常以“范楊”或“楊范”并稱他們。倘若以和四川(指傳統(tǒng)行政區(qū)劃的四川,含今重慶市)的緣分論,陸、范、楊三人,要屬陸最深;范其次,但要淺不少;楊更是毫無瓜葛,只能叨陪末座了。
范成大帥蜀近兩年,時間并不算長,但仁民愛物,政聲斐然。公事之余,不廢吟詠,迄今留下詩歌約兩百首、詞約九首。另外,在離任返鄉(xiāng)途中,還寫有兩卷日記《吳船錄》,實在稱得上是筆耕不輟,作品頗豐。范成大在蜀,大致可以劃分為赴任時蜀道中、在成都任上、離任出川途中三個階段。我們接下來就依照時間順序,分別來談?wù)勅A段中范成大的創(chuàng)作。
范成大一路行來,蜀中山川風景之異,真是令他應(yīng)接不暇。民風民俗的不同,更是時時引發(fā)他的感慨。比如在途經(jīng)東川時,他發(fā)現(xiàn)當時的巴蜀人愛吃生蒜,口氣嚴重,讓作為江南人的他很不適應(yīng)。于是寫下一首題目很長、頗具幽默味兒的五言律詩,詩云:
旅食諳殊俗,堆盤駭異聞。
南餐灰薦蠣,巴饌菜先葷。
幸脫蔞藤醉,還遭胡蒜薰。
絲莼鄉(xiāng)味好,歸夢水連云。
這首謔而不虐的小詩,生動描繪出一位在異鄉(xiāng)初次遭遇“黑暗料理”的人的窘態(tài),以及由此勾起的對家鄉(xiāng)味道的思念之情。當然,也為后世的人了解宋代巴蜀地區(qū)的飲食習慣,提供了一份很可貴的史料。
類似的新奇感受繼續(xù)延伸到范成大抵達成都、上任四川制置史后。宋代成都,每年正月初一,全城男女老幼都會到安福寺禮塔,以慶祝新年的到來,并祈求地方風調(diào)雨順、親友平安健康。作為四川地方長官的范成大,為表與民同樂,在來到成都后的次年,即淳熙三年(1176),也前往安福寺拜塔。在歡聲笑語的熱鬧氣氛中,范成大揮筆寫下了七律《丙申元日安福寺禮塔》:
嶺梅蜀柳笑人忙,歲歲椒盤各異方。
耳畔逢人無魯語,鬢邊隨我是吳霜。
新年后飲屠蘇酒,故事先然窣堵香。
石筍新街好行樂,與民同處且逢場。
石湖自作注,對詩中“魯語”一詞加以解釋道:“蜀人鄉(xiāng)音極難解,其為京洛音,輒謂之虜語?;蚴琴詡螘r,以中國自居,循習至今不改也。既又諱之,改作魯語,尤可笑。姑就用其字。”原來,宋代四川人的方言很難聽懂,為了溝通,范成大這樣的外來人,就嘗試用宋朝普通話——東京、洛陽一帶的話,去和蜀人溝通。結(jié)果沒料到,竟然引來蜀人的鄙夷,說東京、洛陽話是虜語。范成大推測,這可能是五代十國時,前蜀、后蜀先后割據(jù)四川,以中朝正統(tǒng)自居,以“虜”來貶稱中原人的結(jié)果。不過后來,宋朝結(jié)束了五代十國的分裂局面,蜀人就不好再稱中原人是虜了,但習慣一時半會兒又改不了,就轉(zhuǎn)用同音的“魯”字來代替了。另外,石湖還對“石筍”作了極簡短的一句注:“余新甃石筍街?!痹瓉?,今日成都人都知曉的街道“石筍街”,其修造也有范成大的一份功勞!
成大在四川任上,“定規(guī)模,信命令,弛利惠農(nóng),選將治兵”,政聲卓著,這與他民胞物與的信念息息相關(guān)。有詩為證:
歲晚羈懷有所思,秋來病骨最先知。
鏡中公案已甘老,紙上課程休諱癡。
西堰頗聞江漲急,東山猶說雨來遲。
錦城樂事知多少,憂旱憂霖蹙盡眉。
范成大即便疾病在身,他最牽掛的還是降雨的多少是否影響到了農(nóng)民耕種。這種關(guān)心民生的精神,也正是傳統(tǒng)士人身上最值得我們后人尊敬和繼承的東西。
蜀中僻處西南,與江南相隔萬里,范成大不時會起“莼羹鱸膾”之思,但蜀地的繁華富庶、奇珍異物也使人流連忘返。石湖有一首平生得意之作,調(diào)寄《醉落魄》,題曰《海棠》,詞云:
馬蹄塵撲。春風得意笙歌逐??铋T不問誰家竹。只揀紅妝,高處燒銀燭。 碧雞坊里花如屋。燕王宮下花成谷。不須悔唱關(guān)山曲。只為海棠,也合來西蜀。
世間萬事皆有聚散,淳熙四年(1177)四月,朝廷詔至,范成大準備離任。五月二十九日,他告別成都,踏上了歸程。行前,他寫了一首七絕,對其帥蜀兩年的成績作了非常謙虛且風趣的總結(jié):
手開花徑錦成窠,浩蕩春風載酒過。
來歲游人應(yīng)解笑,甘棠終少海棠多。
長亭連短亭,剛離開成都,石湖就連續(xù)寫了好幾首詩來抒發(fā)自己的依依惜別之情,中有一首《懷古亭》云:
朝來寫得故人書,雙鯉難尋雁亦無。
付與離堆江水去,解從郫縣到成都。
范成大動身之日起即開始撰寫旅行日記《吳船錄》。日記中寫道:
六月己巳朔……自侍郎堤西行岷山道中……五十里,至郫縣。觀者塞途,皆嚴妝盛飾,帟幕相望。蓋自來無制帥行此路者……郫邑屋極盛,家家有流水修竹……未至縣二十里,有犀浦鎮(zhèn),故犀浦縣。今廢,屬郫,猶為壯鎮(zhèn)……庚午,二十里早頓安德鎮(zhèn)。四十里至永康軍。一路江水分流入諸渠,皆雷轟雪卷,美田彌望,所謂岷山之下沃野者正在此。崇德廟,在軍城西門外山上,秦太守李冰父子廟食處也。辛未,登城西門樓。其下岷江。江自山中出,至此始盛壯。對江即岷山。岷山之最近者,曰青城山。其尤大者,曰大面山。大面山之后,皆西戎山矣。西門名玉壘關(guān)。自門少轉(zhuǎn),登浮云亭,李蘩清叔守郡時所作。取杜子美詩“玉壘浮云變古今”之句,登臨雄勝。又登懷古亭,俯觀離堆。離堆者,李太守鑿崖中斷,分江水一派入永康以至彭、蜀,支流自郫以至成都。懷古對岸,有道觀曰“伏龍”,相傳李太守鎖孽龍于離堆之下。觀有孫太古畫李氏父子像。出玉壘關(guān),登山謁崇德廟。新作廟前門樓甚壯,下臨大江,名曰都江。江源政自西戎中來,由岷山澗壑出而會于此。
之所以不避繁瑣,引了這么一大段話,不僅是為了將范成大的游記與詩相互印證,更是因為我們今日若身處成都,讀到詩文中那些熟悉的地名,會生出一種特別的親切感,真是人物已非,山川依舊??!
范成大出成都城后,沒有直接從水路東下出川,反而繞道西北至永康軍(今四川省都江堰市),大概是由于本年春他曾大病一場,為了祈福,故專程到道教的洞天福地青城山禳祭。在青城山稍事停留,并度過了自己五十二歲生日,兩日后范成大再次啟程,取道蜀州(今崇州市)、新津,在彭山(今四川省眉山市彭山縣)與家人匯合后,乘舟迤邐而行,經(jīng)眉州(今四川省眉山市)抵達嘉州(今四川省樂山市)。嘉州之山水冠絕兩川,加之范成大篤信佛教,而嘉州境內(nèi)峨眉山乃普賢菩薩道場,故他在嘉州停留時間最久,約計十八日。我們依舊從成大的游記、詩歌里挑選幾段來欣賞一番吧:
(嘉州)城累大石為之,以備漲湍,雖庳而堅。儀門之榜曰“犍為郡”,然非漢郡舊地也。尤多荔枝,皆大本,輪囷數(shù)圍……乙酉……渡江游凌云。在城對岸,山不甚高,綿延有九山頭,故又名九頂。舊名青衣山……躋石磴,登凌云寺。寺有天寧閣,即大像所在。嘉為眾水之會,導(dǎo)江、沫水與岷江,皆合于山下,南流以下犍為。沫水合大渡河由雅州而來,直搗山壁,灘瀧險惡,號舟楫至危之地。唐開元中,浮屠海通,始鑿山為彌勒佛像以鎮(zhèn)之。高三百六十尺,頂圍十丈,目廣兩丈,為樓十三層。自頭面以及其足,極天下佛像之大。兩耳猶以木為之。佛足去江數(shù)步,驚濤怒號,洶涌過前,不可安立正視,今謂之佛頭灘。佛閣正面三峨,余三面皆佳山,眾江錯流諸山間,登臨之勝,自西州來始見此耳……丙戌……游萬景樓,在州城,傍高丘之上。漢嘉登臨山水之勝,既豪西州,而萬景所見,又甲于一郡。其前大江之所經(jīng),犍為、戎、瀘遠山縹緲明滅,煙云無際。右列三峨,左橫九頂,殘山剩水,間見錯出。萬景之名,真不濫吹。余詩蓋題為西南第一樓也……下山,入小巷,至廣福院。中有水洞,靜聽洞中,時有金玉聲,瑯然清越,不知水滴何許作此聲也。舊名東丁水,寺亦因名東丁院,山谷更名方響洞。
想必今天的樂山市民讀到范石湖這段描摹細膩的文字,都會激動莫名!在嘉州城中又停留了五天后,范成大單騎入峨眉山朝拜,途經(jīng)蘇稽、符文二鎮(zhèn)(今二鎮(zhèn)仍是前往峨眉山的必經(jīng)之地)。夜宿蘇稽鎮(zhèn)時,石湖有詩云:“送客都回我獨前,何人開此竹間軒?灘聲悲壯夜蟬鳴,并入小窗供不眠?!钡竭_峨眉縣城后,范成大沒有耽擱停留,即開始攀登峨眉山。范成大對登山作了非常詳細的記錄,讓我們隨著他清新俊逸的健筆,作一番臥游:
石湖游峨眉山所歷路線與今日登峨眉路線基本一致,有些景觀、地點的名字至今依然沿用,如虎溪、中峰、華嚴寺、雙橋清音、雷洞平等。而石湖對山頂光明巖(即今日金頂)奇異景色與氣象現(xiàn)象的描寫,應(yīng)該是目前所知有關(guān)峨眉山金頂風光最早的文字記錄。前人推許范石湖序山水之筆最得柳子厚(宗元)之神,確實是不虛之言。五十二歲的老人,又是大病方愈,石湖竟然豪情不減地壯游峨眉,實在堪與東坡晚年渡海之行前后輝映,誠可謂“茲游奇絕冠平生”。正如夫子自道,“非好奇喜事、忘勞苦而不憚疾病者,不能至焉”。這樣活潑堅毅的精神是令千載之后的我們尤為感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