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嘉熙
有一群讓文物“復活”的人,藏身于雄偉展廳身后的一棟小樓里。他們?nèi)諒鸵蝗张c器物相對,依靠多年磨出的經(jīng)驗、心境和日益先進的科技,揣摩成百數(shù)千年前工匠的心思,重塑過往的輝煌。
47歲的杜安在修復臺前坐著,臺上的那件帶蓋銅尊缶已經(jīng)被他端詳很久。
每過一會兒,杜安會緩緩地轉(zhuǎn)動底盤變換觀察角度,偶爾會拿起手術刀用刀尖輕點器物表面——那里有幾處粉藍色的銹蝕。除此以外,他那堪稱魁梧的身軀幾乎再無別的動作。
“可能是粉狀銹,有人稱之為青銅器中的‘癌癥’?!卑肷?,杜安說了一句話。
慢速工作模式,是河南博物院文保中心副主任杜安的日常。這也是他25年前從意大利老師那兒學到的文物修復第一條“行規(guī)”。
1996年,我國和意大利合作舉辦文物修復培訓班,當時剛從博物館專業(yè)畢業(yè)到河南博物院修復室工作的杜安被院里派去學習。
在中國,文物修復是始于春秋時期的一門古老手藝。經(jīng)過2000多年的沿襲,直到20世紀90年代,我國的文物修復一直重經(jīng)驗輕理論?!斑^去老師傅修文物,追求的是文物色彩、紋飾和質(zhì)感等完好的視覺效果,但在今天看來,這往往可能改變或掩蓋文物本身的制作工藝和攜帶的信息?!倍虐舱f,“而今,在啟動修復工作前,要先結合保存現(xiàn)狀和考古背景對文物作出全面評估,再根據(jù)文物病害情況進行材料實驗和修復實驗,以期實現(xiàn)最能保持原狀的修復。”
選擇修文物,就選擇了落在時間后面。這個道理,專攻書畫修復的曹晉從入行第一天起就開始體會。
刷子、毛筆、鑷子、漿糊……書畫修復所用的每一件工具,看起來都沒什么“技術含量”,但要能用這些小東西熟練地與薄如蟬翼的紙質(zhì)文物打交道,入門平均都要花5年時間。
從業(yè)17年,曹晉修復完成的書畫只有200多幅,而這在業(yè)內(nèi)已算是“挺快”的速度了。蟲蛀、鼠嚙、酸化、老化……因為是有機物,書畫文物可能同時存在多種病害。等到人工修復結束,還要讓它們在適宜的溫度和濕度中自然晾干、平整,這動輒又是數(shù)月的時間?!跋胍@得一幅修復效果良好的字畫,除了‘慢慢來’,別無選擇。”曹晉說。
從開始強迫自己坐夠10分鐘,到1小時,再到不知不覺就過了一整天,杜安的心終于漸漸靜了。銹跡被刮去,斷件被拼接,數(shù)千年前工匠的奇思妙想被還原,文物開始向現(xiàn)代人展露真身。杜安與同學一起運用西方修復技術,輔以東方審美意蘊,完成了對早幾年出土的西周戈父己大鼎的修復。
“曹老師,你快來一下?!甭犚姀堚下詭笾谖堑暮魡?,曹晉知道小姑娘遇到麻煩了。
果然,操作臺上的宣紙破了個小口子。這天是27歲的張怡晗第一次上手書法修復實操工作,曹晉讓她試著“托綾子”。
所謂“綾子”,是一種比緞子還薄的絲織品?!巴芯c子”,就是在綾子上刷上漿糊,再將一張宣紙貼在上面,以備裝裱字畫時使用?!巴芯c子”只是書畫修復中的基本功。同樣是托紙,館藏書畫作品的背面大多附有一張起保護作用的宣紙,被業(yè)內(nèi)稱為“命紙”。紙質(zhì)文物對環(huán)境敏感,每隔一定年限,“命紙”也需要修復。
帶蓋銅尊缶修復前
河南博物院文保中心工作人員正在用激光清洗文物
“‘命紙’和原作緊緊相連,有的幾近融為一體,稍有不慎,文物就會遭到不可逆的破壞。”曹晉說完這句,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用鑷子把褶皺的宣紙重新整平,最后只留下一個幾乎看不出的小裂縫。綾子還能用,張怡晗松了一口氣。
2020年8月,張怡晗進入文保中心書畫修復室工作,做了曹晉的徒弟。讓這個90后女生驚奇的是,先進的信息化技術在文物修復工作中被大量應用的同時,許多傳承多年的“古老”操作也沒有被棄用。比如,直到現(xiàn)在,書畫修復室用的漿糊還是完全靠人工手打制作。
“為什么不用機器攪拌?”面對張怡晗的疑問,曹晉解釋說,目前的機器還難以判斷漿糊是否達到最適宜的黏稠度和凝結度,“這要憑手上的感覺來確認”。
“憑感覺”,是每一個年輕修復師幾乎都會從自己師父口中反復聽到的3個字。杜安的徒弟徐一杰也不例外。
在杜安的實驗室里,用于打磨、拋光、切割的儀器有好幾臺,每一臺徐一杰都用得得心應手。可到了要干“刮銹跡”這樣的“簡單”活兒的時候,她還是要尋求師父的指導。
“哪一塊是有害銹,哪一塊是無害銹,一刀下去要刮多深刮多重,都是憑感覺?!睂W著杜安說話,1997年出生的徐一杰半是調(diào)皮,半是無奈。
感覺,源自千百萬次的重復。20多年來,對每一件交到自己手里的文物,杜安都會一步不落地執(zhí)行準備工作:拍照,測量尺寸,繪圖,采樣,制訂分析方案,進行分析測試和修復實驗,制訂修復方案,報批方案。等到正式修復環(huán)節(jié),一天下來只能清理指甲蓋大小的銹跡更是家常便飯。
就這樣,杜安已累計完成對1000余件文物的修復?!熬毜阶詈?,不就是‘感覺’嗎?”杜安說。
最近一段時間,杜安工作臺上的“常客”是春秋時期的盛水器鄬子倗浴缶,它的局部病害需要再次修復了。
透過打開的浴缶口,可以看到鑲嵌在器皿內(nèi)壁上的幾顆鉚釘?!霸缧┠隂]有合適的黏合劑,師傅們只能用鉚接方式對青銅碎片進行焊接,這是當時能實現(xiàn)的最好效果?!倍虐步忉尩?。
2021年3月,四川三星堆遺址現(xiàn)場發(fā)掘大量運用了高科技設備,讓圍觀網(wǎng)友驚嘆是歷史與現(xiàn)代的完美碰撞。事實上,在文物修復領域,類似的技術早已成了修復工作者手與眼的延伸。
河南博物院九大鎮(zhèn)館之寶中的蓮鶴方壺因其工藝精湛、紋飾細膩新穎,有別于大多數(shù)青銅器厚重莊嚴的風格,而被喻為“東方最美青銅器”。在過去很多年里,杜安和同事一直被蓮鶴方壺內(nèi)部狀況難以查明的問題所困擾,“相關的修復工作也根本無從下手”。
X射線探傷儀的引入解決了這個難題。杜安說,現(xiàn)在,只需拍幾張X光片,不僅能一覽文物各處的“傷情”,還可以獲得對修復至關重要的文物內(nèi)部構造和工藝信息。
即使是號稱“最靠感覺”的書畫修復,不時也會與科技達成完美的合作。
一次,一幅布滿污漬的重彩絹畫被送到曹晉面前。如何能在清除污漬的同時不傷及畫作的顏色,讓曹晉犯了難。在多方求助后,曹晉找到一種用新材料制成的膠水。先用它對絹畫固色,接著用溫度適宜的水洗去污漬,最后去掉膠水,“濃墨重彩的顏色真的一點都沒變”。
像醫(yī)生對待“老病號”一樣,杜安對蓮鶴方壺的監(jiān)測已持續(xù)了十多年。雖然和過去相比,青銅器上的銹蝕、土垢越來越少,但只要湊得夠近,文物上的修復痕跡依然清晰可見。
這并非杜安和同行力所不及:當技術進步使“天衣無縫”成為可能時,文物修復卻在刻意避免“完美無缺”。
“從20世紀末起,‘保持原狀’和‘可再修復’成了業(yè)內(nèi)的重要原則?!倍虐舱f,為了讓文物既不“少一分”也不“多一分”,現(xiàn)在修復使用的材料大多會與文物的原材料有所區(qū)別,對文物碎片進行粘連時也會選擇以有機成分為主的黏合劑。
盡管可以重新進行更細致的修復,但杜安并不打算拆掉鄬子倗浴缶內(nèi)壁的鉚釘,“當文物被修復過,這也成為它的一種經(jīng)歷,只要修復沒有產(chǎn)生明顯的破壞、污染,保留痕跡就是保留歷史”。